幸或不幸,或許只是事過境遷後回想起的遙遠景色。
★ 直木獎得獎作《皇家賓館》作者櫻木紫乃,震撼人心的長篇鉅作
★ 榮獲 島清戀愛文學獎、突然想傳達愛的書大獎、釧新鄉土藝術獎
宮部美幸、北方謙三、伊集院靜 一致讚賞
作家張亦絢、楊佳嫻、薛西斯、鍾文音
資深出版人陳蕙慧
部落客小云、上川森 感動推薦
聽到「從零開始」這幾個字時,百合江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失去了一切。
彷彿在玩大富翁,骰子擲出幾點,就前進幾格,
抽到回到起點的卡片,就從頭來過。
杉山百合江手裡緊握著一個謎樣的牌位,躺在病床上,垂垂將死。
她的一生可謂波瀾萬丈。
百合江成長於北海道道東拓荒村一個赤貧的家庭,中學畢業就被迫到藥房工作,償還父親的債務。一年,村裡的廟會請來劇團表演,光彩奪目的舞台世界讓第一次觀賞歌舞劇的百合江震撼不已,歌手的魅力尤其令她傾心。百合江毅然決定離開家鄉,跟著劇團展開四處飄蕩的巡演生活,她跌宕起伏的一生也自此揭開序幕……
糾結六十年的愛之羈絆,橫跨三個世代的淒絕人生。
暴力相向的父親、借酒澆愁的母親、冷漠無情的手足;
這裡沒有錢、沒有電、沒有愛,只有一片荒蕪。
持續被愛背叛的百合江,該如何微笑走下去?
作者簡介:
櫻木紫乃Sakuragi Shino
1965年出生於北海道釧路市。2002年以〈雪蟲〉獲得ALL讀物新人獎,2007年出版第一本單行本《冰平線》,備受矚目。2012、13年先後以《愛的荒蕪地帶》獲得突然想傳達愛的書大獎與島清戀愛文學獎,2013年又以《皇家賓館》拿下直木獎。其他作品包括《風葬》、《凍原》、《玻璃蘆葦》、《One More》、《起終點車站(月台)》、《綻放在無人的夜晚》、《純潔的領域》、《蛇行之月》等。
譯者簡介:
李璦祺
輔仁大學跨文化研究所翻譯學碩士結業。現為專職日文譯者。興趣廣泛,尤其酷愛文字、貓咪與知識。以挖掘並呈現文字下的生命與熱力為使命。譯有《紙之月》等書。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第19屆島清戀愛文學獎
第41屆釧新鄉土藝術獎
第1屆突然想傳達愛的書大獎
第146屆直木獎入圍
第14回大藪春彥獎入圍
第33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入圍
名人推薦:
櫻木紫乃的筆法平實而不濫情,技巧靈活而少教條。懸疑與張力看似渾然天成,然而前輩小說家的傳承隱隱可見:能從職業視角捕捉女性樣貌的史筆,令人想起山崎豐子;以通俗劇併呈人物性格弱點與親情複雜性,功力距離《冰點》作者三浦綾子也不遠。
──作家 張亦絢
拋卻一切仍憑藉著最後勇氣、掙扎著活下去的漂浪之女百合江,在一次次的追尋、失望、重振後,那孤獨卻懷抱著甜美祕密老死的人生,是她留給自己、留給女兒的最大禮物。
──作家 楊佳嫻
以秀逸獨特的切入角度,與細膩動人的文筆,描繪了眾多女性面向,以及女性親屬間特有的幽微人際互動。作者信筆寫來,如冷眼旁觀,卻如此洞澈,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作家 薛西斯
《愛的荒蕪地帶》有史觀的縱深,讓我一翻便停不下來。
若說讀宮本輝猶如啜飲大吟釀,那麼,讀櫻木紫乃,就像大口灌進辛辣又爽口的Asahi生啤。
──資深出版人 陳蕙慧
這是一部韻味悠長、後勁十足的作品,櫻木紫乃寫出了女性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各種面貌,不管有沒有男人,不管有沒有愛情,不管有沒有希望,我們都只能獨自努力。
──部落客 小云
故事表面上雖充滿描寫昭和時代女性常有的陰鬱感,內裡卻帶著令人覺得光明積極的氛圍。少了讓人痛心的辛酸,加上情節發展引人入勝、十分精采,不知不覺就讀到故事的最後一章節。
──部落客 上川森
得獎紀錄:第19屆島清戀愛文學獎
第41屆釧新鄉土藝術獎
第1屆突然想傳達愛的書大獎
第146屆直木獎入圍
第14回大藪春彥獎入圍
第33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入圍名人推薦:櫻木紫乃的筆法平實而不濫情,技巧靈活而少教條。懸疑與張力看似渾然天成,然而前輩小說家的傳承隱隱可見:能從職業視角捕捉女性樣貌的史筆,令人想起山崎豐子;以通俗劇併呈人物性格弱點與親情複雜性,功力距離《冰點》作者三浦綾子也不遠。
──作家 張亦絢
拋卻一切仍憑藉著最後勇氣、掙扎著活下去的漂浪之女百合江,在一次次的追尋、失望、重振後,那孤獨卻懷抱著甜美...
章節試閱
序章
清水小夜子看了一下手錶。
距離電話接線室工作的交接時間還有四十分鐘,員工餐廳也開始湧入人潮。她將定食的餐盤回收後,從小化妝包內掏出手機。有一封未讀簡訊,是表妹理惠傳來的。
『休息時間打個電話給我。』
小夜子將背靠在通往地下倉庫的折門上,按下了通話鍵。
「小夜子,我聯絡不上我媽。妳可以幫我去看她一下嗎?」
「聯絡不上?怎麼回事?」
「她不接電話。雖然直接打去問里實阿姨應該最快,但妳也不是不知道我跟阿姨之間的狀況。」
幫杉山百合江姨媽向政府申請生活補助的人,就是小夜子的母親里實。理惠離家到札幌一去不返,叫她回來釧路一趟的人,也是里實。
「妳好歹也要回來一趟,看看自己的媽媽現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理惠雖然親眼看到百合江的生活有多麼窮困潦倒,但是對於申請生活補助一事,卻面露難色。
「如果女兒肯好好照顧自己媽媽的話,就用不著我來操心了!」
里實這番咆哮,讓三人間原本就已緊張的關係更加惡化。
最後,因為身為女兒的理惠也沒有經濟能力撫養母親,所以申請通過了。這些是在理惠還沒嫁給報社記者、甚至是早在她開始以「羽木洋子」的筆名撰寫小說之前就發生的事情。
「會不會是妳打去時,剛好她不在家而已?」
「我從昨天就一直打給她,照三餐打,深夜也打。今天一大早又打了一次,但她還是沒接。」
理惠長長的嘆息聲傳進了耳裡。小夜子問理惠,是否能等她工作結束之後再去察看情況。
「謝謝妳,多虧有妳在。」
照理說,理惠和母親百合江這幾年已經沒有往來了。至少可以確定理惠連結婚時
也沒知會母親一聲。她為何突然心血來潮聯絡母親,小夜子並沒有過問。小夜子和理惠是同年齡的表姊妹,到中學為止兩人都就讀同一所學校。也許是因為自幼一塊兒長大,小夜子對理惠比對自己的親妹妹絹子還了解。長期相處下來,哪些事不該問、哪些事不該提,兩人之間有一定的默契。
通話結束後,小夜子把手機放進小化妝包中,從倉庫門口回到走廊上。
無論是理惠或小夜子,在二十多歲時都曾對婚姻和穩定的生活滿心嚮往,也曾在愛情的進退得失中徬徨迷惑。當時的小夜子年輕躁進又懵懂無知,就連對理惠的妒忌都曾經是她生活的動力。直到年過三十五之後,她才慢慢和理惠恢復聯繫。
理惠是在四十二歲結婚的,沒有人見過理惠的丈夫,小夜子也對於理惠結婚一事將信將疑,她半玩笑地說:「如果是真的,就把對方的照片寄來給我看呀。」理惠這才把他們的蜜月照以電子郵件寄來。
信件主旨是「姑且結了個婚in西班牙」,隨信附上在聖家堂前拍下的照片。據說理惠得到商業出版社主辦的小說新人獎時,她的丈夫是報社負責跑文藝線的記者。
「不管是誰,我都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正在寫小說。」
理惠以此為由拒絕公開自己的照片和真名,當時記者好像還質問她:「那妳為何要投稿新人獎?」
理惠最後同意僅公開真名和年齡,但是拒絕公布照片及出身地。
「我這才終於知道,只要不露臉,就算別人看到真名,也不會特地去確認是不是自己認識的人。」
事後,理惠在電話裡自嘲,得獎的事竟對她的生活一點影響也沒有。已經結婚的消息,則是在彼此恢復聯絡大約一年之後理惠才說的。
新人獎獲獎兩年後,理惠的第一本單行本終於付梓,首刷五千冊。既沒有引起大眾的關注,也沒有再版。最近,她的名字一、兩個月會在小說雜誌上出現一次。聽說她就快要出版第二本書了。
收到理惠的處女作後,小夜子送花祝賀。她在理惠打來的電話裡坦白:「其實我還沒有讀。」理惠笑著回應:「這才像我認識的妳。」
老實說,小夜子對小說本身興趣缺缺,無論誰寫的都一樣。與其看書,她寧可看電影。但如果是台詞太多的電影,她也不愛。在一天結束之際,她所看的總是那些鮮少對話的歐洲老片。
從照片來看,理惠的丈夫是個體型魁梧的男人,聽說比理惠年長八歲。夫妻膝下無子,平常就由理惠扮演孩子的角色來取得夫妻生活間的平衡。
小夜子在樓梯平台抬起頭時,看到鶴田的背影。他們兩人開始交往時,鶴田正在
擔任總務課的副課長。鶴田在十年前還是有婦之夫,後來因小夜子而離婚。他們兩人也一度分手,直到五年前因市長換人,鶴田被調到市史編撰室工作後,他們才又恢復交往。這五年來,鶴田已變得滿面滄桑,他的駝背愈來愈嚴重,從背部隱約可看到穿在底下的汗衫。小夜子目視著那男人毫無防備的背影,她是在這一、兩年間發現,鶴田精神上的疲態反倒讓自己感到輕鬆。
四十五歲懷孕——
三天前,小夜子去了婦產科,原本是想詢問關於更年期的問題,沒想到卻聽到了
「恭喜妳」這三個字,至今她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所以對鶴田也還沒開口。小夜子雖然已暗自決定該如何處理,但不知怎的,就是遲遲不去安排手術日期,任由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面對眼前這個狀況,小夜子儘量試著冷靜思考。雖說與對方相識至今已有十年之久,但對於結婚小夜子一點意願也沒有。鶴田精神上的疲態之所以讓小夜子感到輕鬆,是因為他們大概一週到十天才會見一次面。等到孩子上小學時,小夜子早已經超過五十歲,鶴田也快要退休了,光是這點就讓小夜子覺得兩人不可能成為父母。
小夜子統計了下午的工作量,出來的數字和平時沒什麼兩樣:詢問關於生活補助的電話共十五通,詢問市立幼兒園入學地點的共八通,醉漢打來的抱怨電話一通—光是這一通就花了四十分鐘—剩下五十幾通都是幫忙轉接到其他部門。
打到市公所來的電話,內容五花八門。人生解惑、自殺預告、對行政體系的不滿、
斥責,還有胡亂找對象抱怨。
每到初春就會接到許多打來告知「我現在想去死」的電話,而小夜子只有在頭幾年時不知道該把電話轉到哪裡。在工作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後的現在,她已經能冷靜地詢問對方「讓你想死的理由是什麼」。在談話的過程中,對方想死的理由也會逐漸浮上檯面。
被停水了、太太死了、和父母斷絕關係、沒東西吃。想死的人既沒有固定年齡,理由也是各式各樣。仔細聆聽就會發現,多數人的理由都是受到貧困或債務所迫,但奇妙的是,打電話來的人絕不會以那種詞彙來形容自己。只要在對話的過程中看出背後理由,就可以把電話轉到最適合的部門。各個部門都有安置一名「負責諮詢」的人。
小夜子拿起話筒,用殺菌濕紙巾反反覆覆地擦拭。雖然曾被同事說「妳這麼用力,
電話會被妳擦壞的」,但小夜子反倒希望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仔細消毒清潔。
小夜子起身的同時,放在桌上的話筒就由一旁待機的接線員接手。五名同事中隨時要有三人負責接線業務,剩下兩人則是負責整理總務課的文件,或是趁此時熟記部門內的各項活動。過去有六名同事時,工作時間還能切分得剛剛好,如今剩下五個人後就變得難以分配了。
據理惠所言,百合江住在北海道釧路町公營住宅的一樓。下班後,小夜子打電話給母親里實,詢問百合江住處的確切位置。
「理惠說她聯絡不上百合江姨媽,所以我正要過去看看。但我只知道她住在公營住宅,上網一查公營住宅有好幾棟,不知道是哪一棟。妳可不可以告訴我大概在哪?」
自從接受政府的生活補助以來,百合江搬過兩次家。每逢過年,負責送東西給百合江的都是小夜子,但自從五年前百合江搬到現在的住處後,小夜子就沒再去過。
說明狀況後,母親里實拉高語尾道:「理惠啊?」很明顯地,她光是聽到那名字就感到不快。
「算了,我先去了再說。」小夜子打算趕快結束這通電話。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里實說她也要去。事實上,也只有小夜子的母親知道百合江住處的確切位置。在她們兩姊妹之下雖然還有三個弟弟,但聽說其中兩個弟弟在五十幾歲時就過世了,唯一剩下的大弟則是不知去向。
「我和她也好一陣子沒見面、沒聯絡了,剛好去看看她,妳就順道載我去吧。」
小夜子回到老家時,里實已特意換上夏季的正式套裝在等著她,臉上也重新補過妝,一點也不像是因擔心姊姊安危而出門時所做的準備。看見母親裝模作樣地坐進副駕駛座,小夜子只後悔自己輕率地打出那通電話。
小夜子和理惠都是高中畢業後就出社會工作。在開始工作大約一年後,兩人也都因為和父母不斷發生小口角而離家。令小夜子離家的最大理由是,妹妹絹子說她不要升學讀高中,要直接繼承家業,在父母的理髮店工作。
小夜子的父母都是從學徒慢慢做到了理髮師,所以她一直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走相同的路,繼承父母的理髮店。只不過,國中快要畢業時,小夜子對於自己的將來反而變得舉棋不定。
不知是幸還不幸,小她三歲的絹子既不愛上學,也不愛讀書,所以當父母勸告「有一技之長就不怕沒飯吃」時,絹子欣然接受了。因此,對於提出「等高中畢業之後再繼承家業」這種莫名其妙條件的小夜子,父母自然不必再多加期待。
母親里實幾次投資土地都宣告失敗,最後的放手一搏是在郊外商業區買下一間店面。一樓是自營的理髮店,二樓是與女兒、女婿的兩代同居住宅(註1)。不同於過去風光的時期,現在的他們只能勉強餬口而已。好不容易還清了泡沫經濟時代的債務後,卻面臨廉價剪髮店大舉進駐,所有個人經營的理髮店都大受打擊。
二十歲就嫁給同齡理髮師的絹子,現在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已成年,兒子仍是高中生,但兩名子女都早已宣告自己將來不打算成為理髮師。
『杉山百合江』
用麥克筆寫著名字的門牌鑲在門旁。這棟老舊的公營住宅,是一棟三層樓的長方形建築。那個年輕時是秀場歌手、連在孩子們眼中也美得閃閃動人的姨媽,如今恐怕要在這種地方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百合江與里實,這對已經年過七十的姊妹,兩人之間的隔閡由來已久。
「都這把年紀了,還得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真悲哀。」
里實的口氣,彷彿完全忘了當初百合江的生活補助手續全是她一手包辦的。百合江在事業經營失敗後,因壓力性的暈眩而病倒。後來百合江該由誰照顧成了問題,為此還引起一場不小的騷動,那天人在札幌的理惠也是說聯絡不上母親,接著把事情都推給小夜子處理。
「妳的意思是不想讓姨媽住在這種地方嗎?」
「我可沒這麼說。」
里實說著「受不了,妳老是這樣」,一邊別過頭去。母親之所以年過七十還不能稍微放下身段,或許是因為小夜子都不肯好好聽她抱怨,對小夜子的不滿日益累積所導致吧。母親一邊說自己擔心百合江,一邊又用瞧不起姊姊的口吻說話,但這兩者在母親心中似乎沒有任何矛盾之處。
「理惠怎麼說來著?現在說她擔心媽媽,我看她一定有什麼企圖。啊,真是有股不祥的預感。」
按下門鈴數秒後,似乎有人來到門內的另一側。小夜子看到母親的臉頰因緊張而僵硬地向上提。
「請問是哪一位?」
不是百合江的聲音。小夜子和母親站在門外面面相覷。
「我姓清水,我們是百合江姨媽的親戚。請問百合江姨媽在家嗎?」
打開門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百合江的房裡竟有男人——雖說如此,也是個年紀相仿的老人——這讓里實「哼」了一聲。小夜子告訴對方,自己是受百合江女兒之託,前來看看姨媽的狀況。老人滿布皺紋的臉上堆起了笑容,並不是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他看起來是真心因為親人來訪而感到高興。老人說自己和百合江是同一個鄰里守望互助會的人,小夜子點頭致意,但里實連瞧都不肯瞧他一眼。「請進,她在裡面的房間。」
才踏入玄關一步,就能知道房裡有個病人。屋內充斥著臨終之人的酸臭味,里實倒退了一步,小夜子則是連忙脫下跟鞋,連鞋子都來不及排好就往房內走。
這是一間只有起居室、寢室、廚房和廁所的獨居戶。小型液晶電視旁並排著一台可攜式CD播放器,周圍堆疊著好幾張知名女性演歌歌手的CD唱片。在翻開的電視節目情報雜誌《The Television》上,有幾處特別以紅筆圈起來的地方。那本是上個月的雜誌。
小夜子戰戰兢兢地窺視下一間房間。
敞開的紙拉門對側,是躺在被窩裡的百合江。棉被尾側堆疊著兩個塑膠製的衣物收納箱,可能是壁櫥裡放不下而擺放於此。
「姨媽,我是小夜子。」
百合江一動也不動,覆蓋著毛巾被的胸口以規律的節奏起伏著。小夜子又喊了她一聲。從起居室射入的日光燈光線,將小夜子的影子落在寢室裡。百合江的腹部以下被紙拉門的影子遮蓋在幽暗之中。小夜子跨過了門,走向睡在另一側的百合江枕邊。
「百合江姨媽。」
小夜子不知道接著還能說些什麼。百合江的左手握著一個漆成黑色的小型牌位。里實推開小夜子,在百合江的枕邊雙膝落地。里實看到手中的牌位後沉默了數秒,然後高聲喊了起來。「姊姊!」
小夜子這時才回過神,從包包裡掏出手機叫救護車。她告訴對方百合江的狀況和所在位置,電話另一頭說十分鐘以內就會抵達。
她回頭望向昏暗的寢室。里實正在扳著百合江的手指,打算取出她手裡的牌位。小夜子按住母親的雙肩。
「別這樣,讓她繼續握著吧。」
里實仍打算舉起百合江的手,但被小夜子揮開。握著牌位的左手落在百合江的胸口上。里實雙手撐著榻榻米一屁股坐下,雙眼直瞪著小夜子。
註1:
在日本稱為「二世帶住宅」,是指夫妻婚後與父母同住於一棟建築內,但兩代各自擁有獨立的生活空間,包括寢室、浴室、廚房、客廳等。兩代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卻不會互相干擾。
1
沿街插滿了日之丸旗。
嚴冬即將到來的此時,市街上充滿著慶祝祭典的歡樂氣氛。
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年)十一月一日,標茶村升格為標茶町(註2),新建築也日漸增加。杉山百合江剛上小學時還沒有的文具店,現在也開張了。
從一早到中午的紀念大會上,全體國中生都在町長和公務員的面前吹笛、演唱。百合江把領到的紅白豆沙包放在帆布書包裡,打算帶回家和父母、弟弟們一起分享。
拓荒村(註3)正在準備過冬,有時也會下雪。接下來的近半年,北海道東部的拓荒地將會被深鎖在冰雪之中,因此一飄起雪來,人們的表情就會變得嚴肅。寒冬裡經常有人凍死。百合江來到標茶,至今已過了十一個年頭。
剪票口上方的大時鐘指著下午三點鐘。
中學放學後,百合江就在車站內等待父親。從這裡走回位於中茶安別的拓荒小屋,要走近十二公里的路才能抵達,父親捨不得百合江走這麼遠的路,平常都會到學校接她,但是今天的情況特殊。百合江的妹妹里實正從夕張乘坐火車而來,預計在四點鐘抵達標茶車站。
里實是父親還在夕張當煤炭工人時出生的,當時百合江四歲。記憶中最清楚的就
是,好不容易聽到了嬰孩的第一聲啼哭,大家臉上卻未流露喜悅之情。父親卯一嘆了口氣:「怎麼又是個女娃兒。」百合江探頭去看嬰孩時,卯一在她頭頂上說:「這個小女娃兒我們可養不起。」卯一的話語和當時的光景,深深地烙印在百合江腦海裡。他們住在礦工宿舍時,雖然三餐無虞,但百合江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在哭泣。
原因來自於卯一的酗酒。礦坑內偶爾會發生意外坍方,卯一竟兩度因睡過頭而逃過一劫。左鄰右舍裡有數名礦工因認真準時進入坑道工作而喪命,卻只有卯一兩度撿回性命,此事自然招來了周圍鄰居對卯一的反感。
只有少數幾名住在礦工宿舍的太太站在母親這一邊,雖然她們說起話來很難聽,但都是刀子口豆腐心。幫母親接生妹妹里實的就是其中一名太太。
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的夏天,卯一決定加入北海道東部的拓荒團。聽說是要開墾標茶村。
「聽說可以有自己的土地,又會派給我們做粗活的工人,這種好事上哪兒找啊?待在這裡只會被自己人吐口水,鬼才幹得下去。我要到那裡插上自己的旗子,當個大地主。小百,到時妳就是大地主的寶貝千金囉。」
百合江被卯一撫摸著頭,那時她以為標茶一定是個如夢一般美好的地方。
抬頭看車站的時鐘,已經過了三點十分。置於站內中央的鑄鐵壁爐內正燒得火紅,外頭的天色已呈淺墨色了。每當柴薪爆裂時,百合江的視線就會落在鞋子的前端。
妹妹是在四月初出生,聽說他們遲遲沒提交出生登記申請書。到了四月底,母親說:「這孩子看樣子是不會死的。」父親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到公所提交申請書。
這些都是大人們喝酒時順口聊到的話,實際上或許不像百合江想像的那麼悲慘。但她還記得當卯一決定遷入標茶時,他曾指著里實說:「把這麼小的孩子帶去,只會害死她而已。」卯一有一個在夕張經營旅館的妹妹,他便將里實託給妹妹照顧。
來到標茶後,母親羽木生了三個男孩子,一直都是由百合江來照顧調皮好動的弟弟。比自己小四歲的里實,對百合江而言是唯一的姊妹。雖然分開這麼久了,但一定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吧。
里實即將回到家裡,重新成為家中的一員,這令百合江充滿喜悅。她相信,自己的家庭會像標茶從村升格成町一樣,變得更加充實美滿。
這幾年,無論是町公所、國中、診所、高中都蓋起了新樓,不知里實會不會喜歡這個城鎮。
車站的拉門喀啦作響地打開。百合江回過頭去,看到穿著防寒外衣的卯一走進來,他一面喊著「小百」一面向壁爐這邊走來。卯一跟站務員稍微打個招呼後,摸了摸百合江的娃娃頭短髮。父親出現不久,車站外就逐漸被籠罩在夜晚的暮色之中。
「爸爸,不知道里實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一定像妳一樣長得水噹噹啊,連夕張的阿英叔叔都對她讚不絕口。原本一直等不到好回音,這下子終於肯帶她來了。不管怎麼說,畢竟都是我們的女兒。」
已經好久沒見過卯一在清醒時說話了。每當卯一喝起酒來,家裡就沒人敢靠近他。不過,無論有沒有喝酒,卯一都對百合江特別溫柔。雖然他對母親又是拳打腳踢又是揮舞酒瓶,但只要百合江出面制止多半能奏效。等卯一心情平復後,百合江若是再唱上一曲,卯一的表情也會變得和藹。
「小百,妳就是聲音好聽。既然這麼會唱,不如去寶塚當主角,演個公主,或是當個歌手。這樣的話,我們就能過過好日子了。」
簡陋的拓荒小屋裡,只有兩間鋪上木板的房間。因為沒接電,所以天色變暗後都是點油燈當做照明。百合江依稀記得夕張的街道燈火通明,和標茶不可同日而語。百合江祈禱著,希望來自那光明燦爛城鎮的妹妹,在這裡不會感到寂寞。
「爸爸,里實現在是什麼樣子啊?」
「真是的,妳同一個問題要問幾次?別吵,安靜點。」
來自釧路的列車駛進月台時,比預定到達的時間晚了十分鐘左右。乘客湧入車站,百合江對乘客面孔一一進行確認。忽然間,她看見一個過去從未見過、清新脫俗的女孩,女孩穿著紅色外套,臉龐如雪一般白淨。留著娃娃頭的短髮上,戴著一個和外套顏色相同的紅色髮圈。一名身穿褐色羊毛西裝,頭戴鴨舌帽的男子牽著那女孩的手,女孩的眼神彷彿不小心闖入異世界的小白兔。
法國陶瓷娃娃——
對百合江而言,女孩簡直就像法國陶瓷娃娃,那是她到一個住在市區的朋友家做客時看到的。女孩圓圓的臉龐和白皙的皮膚,和父母、身為姊姊的自己或弟弟們一點也不像。但百合江絲毫不懷疑那個女孩就是她的妹妹里實。
「嗨,阿英兄。」卯一舉起手朝對方靠近,女孩隨即躲到叫做阿英的男人背後。「果然是她!」百合江暗忖。父親和阿英寒暄時,百合江站在父親身旁,女孩從阿英的背後探出頭來偷看百合江,百合江露出笑容。
「妳就是小里實嗎?這趟路很遠吧。」
爸爸和阿英之間冗長的寒暄,仍在百合江的頭頂上來來去去。
「還好坐的是火車,可是還是不得不在釧路住上一晚,路程實在太遠了。一開始她姑姑說什麼都要跟著一起來,但要是她來了,小里一定會吵著要跟著回夕張,我好說歹說才說服她斷念。要把小里帶來這裡,簡直像是從她身上扒下一層皮似的。」
「那個女人,過得還好嗎?」
「好得很,旅館的客人也不算少,根本沒時間休息。」
無論是從身上穿的服裝,或是光滑白淨的臉頰上,都能看出里實一定是讓人捧在手心上養育出來的。不過,百合江的記憶裡,卯一對於在夕張開旅館的妹妹,似乎不曾說過一句好話。雖然百合江跟她見過一、兩次面,但百合江對她的印象只有身穿和服、盤著頭髮而已。老實說,在百合江心目中,姑姑就只是一個不會被當成主要話題,而且情感疏遠的親戚。
可是,姑姑卻收留襁褓中的小里實,靠自己一個女人家把里實拉拔長大。雖然不知她是如何被說服的,但很明顯地,這一定是個痛苦的別離。
卯一手持韁繩駕著篷馬車,搖搖晃晃地駛在漆黑的馬車道上。車篷內的兩側各放置一個木箱,代替椅子。百合江坐在一側,阿英和里實坐在另一側。
他們朝著十二公里外的拓荒小屋前進,途中百合江和里實的距離近到膝蓋幾乎相碰,但里實卻刻意不看向百合江。這個叫做阿英的男人似乎是姑姑旅館裡的領班,阿英有時會湊到里實的臉邊跟她說話。
「小里啊,人家可是妳的姊姊百合江哦。好歹也跟人打聲招呼嘛,妳怎麼這麼大牌,從剛剛就一直不說話。回到家裡還有三個弟弟呢,小里,妳要聽妳爸爸的話,好好照顧他們哦。不管姑姑有多疼妳,姑姑畢竟是姑姑。妳要知道,血濃於水,妳怎麼樣都得跟父母和姊姊、弟弟一起生活,這也是為妳自己好。」
里實只是向上方瞅了阿英一眼,也沒好好回話。阿英則是時不時地顧慮到百合江的心情。
「不好意思,她平常不是這麼沒禮貌的。」
「突然被帶到這裡,一定很緊張吧。妳可能覺得很不安,但不管有什麼困擾都可以找姊姊商量哦。」
百合江自認已經說得柔聲下氣,里實卻目光銳利、高聲喊叫道:
「那就趕快讓我回夕張,我要回媽咪身邊!」
阿英先是咂嘴,一邊說著「傷腦筋」,一邊隔著鴨舌帽搔頭。在這之後,百合江也只能跟著沉默。她無法想像與養母分別有多麼難受,既然如此,她當然不可能說出什麼讓里實有所共鳴的話。
百合江祈求著車篷中的對話沒有傳進卯一耳裡,若是里實的態度太過頑固,即使是親生女兒,也難保卯一不會一氣之下賞她耳光。想到萬一妹妹那有如法國陶瓷娃娃般的白皙臉龐受傷,百合江就感到背脊一陣發涼。真要發生什麼事時,自己一定要設法阻止。
「小里實,妳今天一定又累又寂寞吧,晚上跟姊姊一起睡,好嗎?」
一路追隨著他們的月亮,映照著里實因不悅而噘起的嘴唇。
那天晚上,家裡點亮了所有油燈來慰勞阿英和里實的舟車勞頓。也許是因有客人上門,母親羽木也把平時只敢偷偷淺嘗的酒,正大光明地注入自己杯中。
母親身穿碎白點的女性工作褲和交領右衽的罩衣。里實看到這樣的母親時,難掩內心動搖。任誰都看得出,里實因母親的模樣與自己的想像落差太大而感到大失所望。
羽木面對生下後十年未見的里實,似乎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她的視線回避著里實,只短短說了一句:「多多包涵。」
介紹三個弟弟時,里實的眼神彷彿像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
「從年紀最大的開始,依序是五歲的阿治、四歲的阿正和三歲的阿和。他們的名字都是用年號的第二個字,所以很好記。」
「我叫里實。」
在篷馬車中老繃著臉的里實,自從踏進鋪木板的拓荒小屋後,整個人的意志變得更加消沉。原以為準備得已經夠豐盛的晚餐,結果還是不夠吃。里實看著摻入小米和碎紅豆的飯,神情哀戚得完全不像是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當他們將碗盤收拾至屋內沒鋪地板的土間(註4)時,里實已一臉憔悴,百合江也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了。
三個弟弟原本因為里實時髦的裝扮而不敢接近,但到了睡前,他們忍不住開始問起夕張如何如何,但里實的沉默寡言和不悅表情,使得三個弟弟懶得再靠近她。
「要不要睡了?」
百合江鋪了三組棉被,被子裡的棉花都已經硬得跟榻榻米一樣。往常都是三個弟弟共用兩組,百合江自己睡一組,今天她讓弟弟們再挪出一些空位。棉被如果直著蓋就會不夠寬,所以改成橫著蓋。伸出棉被外的腳,則是拿剛織好的紅色絨線襪子讓里實穿上。
「腳太冷會睡不著,不介意的話就套上這個吧。」
「謝謝。」
三個弟弟開始發出睡著的呼吸聲時,里實小聲地詢問百合江:
「為什麼他們三個那麼臭?」
百合江告訴她,因為天氣冷時通常七到十天才會洗一次澡,畢竟他們的浴室只有一個鋼製汽油桶加上一片屋頂,冬天實在冷得無法經常洗澡。
「身體髒了,就煮點熱水,用布手巾擦拭。反正冬天也不會流汗。」
百合江已經儘量說得積極正面了,但里實還是露出明顯嫌惡的表情。
「媽咪說,女孩子一定要天天洗澡。一星期只洗一次的話,會被罵死的。」
「小里實,這裡有這裡的生活習慣,沒辦法過像妳在夕張時那樣的生活。」
「大家都臭死了。妳也臭,三個男生也臭,爸爸媽媽也臭,大家都臭死了。這套棉被也好臭,整間房子裡都是臭的。待在這種地方,我會被臭味嗆死。」
說到這裡,里實把頭埋進被窩,哭了起來。百合江自己被說臭倒是還好,但父母被說臭,讓她感到很受傷。再這樣下去,她夢想中一家和樂團圓的景象幾乎不可能實現了。里實蜷縮起顫抖的身體哭泣,百合江不斷溫柔地撫摸著妹妹的背。
孩子們進被窩之後,大人仍酒興未減地暢飲著。百合江不太喜歡母親舔著杯緣的喝酒方式,但是阿英也是這樣喝酒。
「這麼美味的東西,就是要一點一點慢慢喝。」
看到阿英和母親的喝法,百合江反而比較能接受卯一那種無論有多少酒都一飲而盡的豪爽喝法。下酒菜是鮭魚乾。母親說,那鮭魚乾雖然還未乾透,但加了很多鹽下去搓揉,所以沒問題,要客人儘量吃別客氣。
「是啊,夕張的女當家哭得死去活來。每次電報一來,她就抓著我問,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要把里實還你們。可是,等到春天把小百送去當商店學徒後,下面三個弟弟總是要有人照顧啊!我可是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服她。卯一兄,為了你們夫妻倆把里實帶回來,我可是受盡責難吶。」
「什麼玩意兒,她不過就是個藝妓出身的女人而已。當初被男人騙下海,又被賣來賣去,還不是有人幫她贖了身,她才能當上旅館女當家的。結果一翻身,她馬上就跩個二五八萬。」
百合江是第一次聽到關於姑姑的這些往事。酒過幾巡,阿英的語氣愈來愈邀功。面對這個明天就要離去的男人,卯一似乎也束手無策。他一邊默默喝酒一邊聽對方說話,沒把怒氣發洩在羽木身上。
明年春天國中畢業後,自己不是要升學去讀標茶的高中嗎?百合江已經決定好,高中畢業後要去當巴士車掌小姐,這件事她也跟父母談過,當時兩人還連連點頭答應。
百合江不能理解,為什麼現在自己的名字會出現在阿英口中,「把小百送去當商店學徒」,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定是阿英叔叔搞錯了。百合江極力想揮去心中的不安,不要因大人的一席話就讓自己的夢想蒙上陰霾。
大人們依舊在隔壁房間喝著酒,阿英不停敘述著「媽咪」的交友關係和教養里實的方式。媽咪年輕守寡,她似乎打算未來要讓里實繼承旅館,不但教她讀書、寫字、珠算,還認真地教導她茶道和插花,把里實視如己出,她應該萬萬沒想到里實會在這時候被搶走。
「女當家已經決定讓那孩子繼承家業了。我們這些被她使喚的人可就累了,聽她成天里實東、里實西的。那小傢伙也是個鬼靈精,把我們雇工全當成僕人看。這下子,女當家總該安分些了吧。其實,我對卯一兄可是很感謝的。」
對話中不時聽到母親一個勁兒的傻笑聲,當母親發出這種笑聲時,就代表她喝得相當多了。卯一是個自己可以喝到酩酊大醉,卻不容許妻子喝醉的男人,羽木只要稍微顯現醉態,就會被卯一大腳一踹、飛撞到牆邊上去。每當碰到這種情況,被父親撫摸頭時,百合江都感到說不出的苦澀,彷彿有顆石頭硬生生地卡在喉嚨裡。
百合江心驚膽跳地在被窩中偷看大人們的情況。
喝別人送的酒時,通常羽木只會跟著喝上一杯,但今天卻一杯又一杯接連喝下去。卯一靜靜聽著阿英說話,一點也不像平時喝了酒的他。這樣的卯一令百合江害怕,因為父親只有在不停動腦、甚至連醉意都追不上思考速度時,才會如此靜靜地喝酒。
遠方兩度傳來野狗的嚎叫聲,油燈一盞一盞地熄滅。房裡只剩最後一盞燈時,阿英鑽入鋪在鑄鐵壁爐旁的被窩中,不一會兒就聽到了阿英的鼾聲。
卯一開始踹起羽木。
接連傳來兩聲沉重的聲響,羽木似乎把胃裡的東西吐了出來。不知是不是醉到連疼痛都不曉得了,只聽到母親繼續發出笑聲。百合江不懂究竟有什麼事這麼好笑,也不懂卯一為何要這樣重踹羽木。
即使把耳朵塞住,或是用棉被蓋住頭,還是能聽到父親一語不發地踹著母親的聲音。停止哭泣的里實在棉被中發抖著,百合江用兩隻手緊緊抱住妹妹的身體。
隔天早上,阿英、里實和百合江坐上篷馬車,卯一揮鞭策馬,老馬緩緩地起步邁進。里實穿著和昨天一樣的紅色外套,外套下是深藍色的水手服連身洋裝。一坐上父親的馬車,里實就開口問:
「我們要去哪?」
「送阿英到車站後,要帶妳去小學辦轉學入校手續。」
「為什麼我不能回夕張?」
在馬車道上的馬糞前,紅色的外套和髮圈都顯得黯然失色。纖細得有如法國陶瓷娃娃的手腳,在這裡也完全派不上用場。阿英說帶里實回來是為了讓她照顧三個弟弟,如果所言屬實的話,就表示自己會被送去商店當學徒。百合江無論如何都想確定這件事是真是假,父母什麼也沒說就要把自己送去當「商店學徒」,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希望這種事絕對不要發生。
在車篷裡的木箱上坐下,馬車搖晃了起來,里實在旁邊嘀咕道:
「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
早上里實一聽到廁所位在十公尺外的馬廄旁時,又忍不住哭了起來。羽木說小便可以在房子四周隨便找一處解決,大便時再去廁所上就好。在母親的眼睛周圍,出現了大大的淤青。
阿英在車站前下馬車後,帶著因宿醉而蒼白的臉色對里實揮手。里實一個勁兒地狠狠瞪著這狡獪的男人,卯一代替她向阿英點點頭。
百合江還在想著昨夜大人們的談話,整個腦子都被「商店學徒」四個字占據。抬起頭望著落雪在即的低矮天空,難以置信的心情如浪潮般滾滾襲來。
里實抬起頭看百合江,她的眼神與昨日不同,帶著一絲尋求庇護的神色。百合江眨了眨眼睛,嚴肅的表情隨著眨眼的次數逐漸柔和下來,她向里實露出微笑。對兩人來說,事情似乎都朝著自己無法掌控的方向前進著。
百合江心中的不祥預感,有如大片烏雲籠罩,此時就連里實帶刺的言行也顯得微不足道了。
註2:日本的「町」相當於台灣的「鎮」,日本的第二級行政區畫分為「市、町、村」三種,從村升格到町,有人口數量上的條件門檻。
註3:日本政府為因應二次大戰後糧食不足的問題,因而展開「緊急拓荒事業」。政府大量募集自願的「拓荒者」,將他們送至北海道的未開發地拓荒,從零開始進行農業耕種,以達到增加糧食的目的,而那些進行拓荒的聚落就稱為「拓荒村」。
註4:日式老平房中,沒鋪木頭地板、地面直接裸露的工作空間。
序章
清水小夜子看了一下手錶。
距離電話接線室工作的交接時間還有四十分鐘,員工餐廳也開始湧入人潮。她將定食的餐盤回收後,從小化妝包內掏出手機。有一封未讀簡訊,是表妹理惠傳來的。
『休息時間打個電話給我。』
小夜子將背靠在通往地下倉庫的折門上,按下了通話鍵。
「小夜子,我聯絡不上我媽。妳可以幫我去看她一下嗎?」
「聯絡不上?怎麼回事?」
「她不接電話。雖然直接打去問里實阿姨應該最快,但妳也不是不知道我跟阿姨之間的狀況。」
幫杉山百合江姨媽向政府申請生活補助的人,就是小夜子的母親里實。理惠離家到札幌一去不返...
推薦序
愛在荒蕪的地帶
文/張亦絢
我非常喜愛櫻木紫乃的《愛的荒蕪地帶》。
仙女教母灰姑娘
我的外公經商失敗後,必須舉家從台北遷回鄉下。遷回鄉下,我母親勢必無法升學。十歲出頭的小女孩,也知道為前途打算,為此猴子般地大鬧。最後吵到女鄰居出面,願意將我母親寄養在自己家中。
與我母親無血緣的女人,我喚她姨婆,從小就是我心中的傳奇。寄養在別人家中,成全了我母親的升學之路,但在情感上並不容易。想家的母親,三天兩頭寫信回家,據說小孩鬥嘴時,姨婆的兒子也會對我母親說:「妳媽媽已經不要妳了!」我問母親如何自處,她板起臉道:「哼,我管他。」故事版本常改變,我年紀小時,聽到的都是勇敢與光明;年歲漸長,豎起耳朵的我,聽到更多「兒童流離」的酸楚。
灰姑娘童話中的仙女教母,原來也在現實中,只是現代灰姑娘,不盼望參加舞會,她們想讀書,或有一技之長——而這些都關乎基本的獨立自主。現實中的仙女教母沒有魔法,她們是有一定權力與實力的女人——才能在原本生活中,多兼一份親職。對於櫻木紫乃出神入化地寫出這些面向,我除了備感親切,也深深感激。
「非典家庭」或說「不具名的父母」做為救援,並不如想像罕見——對「家外父母」的認同,是小說起始的基調之一。「名分父母」有權卻失職,「家外父母」盡責卻無權——前者對後者的歧視,在櫻木紫乃的小說中,也隱含著批判。
故事中第二代姊妹百合江與里實,都有各自的家外實質母親;對於里實,起初是姑姑,後來則是長姊如母的百合江;百合江則自己去求萍水相逢的女人收容她——這些代理性母女關係一度失散,但衡諸兩人一生,就如童話中各人分配到不同法寶般,里實帶著堅強的經營精神上路,百合江則善體人意——雖然法寶各有限制,但她們的人生不是一無所有的關鍵,在於有機緣,能與某些仙女教母建立關係,因而分配到法寶。
兩人的生母羽木,在小說開頭,就彷彿精神永恆缺席的在場者,小說尾聲,孫女理惠與她要好,反而使她崩潰。百合江告訴理惠,不必為外婆自責,這確實是良母的教誨。不過,羽木明明才開始「有愛人生」,只進一步,就退百步,她的頹敗令人想起張愛玲寫聶傳慶心理的名句:「寒天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得徹骨酸心。」羽木出場不是沒戲,就是本人無言,也令人無言的母親,最後她的形象漸次立體起來,擔著一己苦悶的酗酒者,彷彿自棄為人間渣滓,但咬牙領受自己命運,不無存在主義式的英勇——小說中的角色多有類似的兩面性,一方面,具有所謂道德觀感上的瑕疵或懦弱;另方面,不從眾地追尋或保存自我,認真的身影還是令人動容。
苦兒傳統女性版
櫻木紫乃對於失格父母或家庭,很少大加譴責,她對人性沒有太過理想化的高標準,父母當然也會是潦倒的人類。潦倒可憫,力不從心不能單單只究責個人,不過,也不能因為憐憫,就看不到未成年人被當做犧牲品押賣的殘酷——可與狄更斯比併看待的「苦兒傳統」,櫻木紫乃除了給了女性同樣的社會意識與記憶,也像狄更斯,她的筆法平實而不濫情,技巧靈活而少教條。懸疑與張力看似渾然天成,然而前輩小說家的傳承隱隱可見:能從職業視角捕捉女性樣貌的史筆,令人想起山崎豐子;以通俗劇併呈人物性格弱點與親情複雜性,功力距離《冰點》作者三浦綾子也不遠。
平等意識有與無
當我讀大學時,文學雜誌曾刊出女性主義前輩的書評,其中一句嘆息:一部關於情慾的小說,女主角竟然一點避孕常識也沒有。當時我和其他女生都為此扮鬼臉。歸功於女性主義,我們很知道避孕,但少不更事的我們,覺得在文學場域丟出那麼形而下的意見,會害我們被笑。這段往事常回我心中,因為我對此,確實有話想說。
文學做為夢或欲望的載體,我相當認同作品可以缺乏常識、甚至顛倒情理——如果我們藉文學感受的是人類比較原始的思考與感情,那麼,莫名其妙或違逆現實,未必不能告訴我們人生的另種真實;但在同時,藝術大有斬獲的作品,也並不是不會在某些層面,錯教讀者若干事——這一點,不單涉及女性主題,任何文學與讀者的互動,都不免有此風險。
百合江似乎也不避孕,她且認為,男方因為她懷孕就離棄她,都在情理中。把懷孕視為女人單方私了,私之又私的態度,是件極其複雜、也無法簡單一筆帶過的事;視丈夫為家庭事務平等夥伴的里實,還是被迫要養育丈夫外遇產下的女兒——兩姊妹無論平等意識的有無,終究是「父權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關於愛,我們常聽到「不要去改造他人」的說法——這非常接近櫻木紫乃的哲學。但與其說這是洞見,不如說是務實——被讚為隨遇而安的天才,而有「垂柳」之譽的小宗,面對安家落戶的父親角色,身段卻也軟不下來了。小說中的每個角色,都有令人咋舌的缺陷,有些甚至就如理惠精明地說「那是犯罪」。對於難守諾言的小宗,不能說百合江只是鄉愿地無怨無悔,那裡畢竟有百合江的自我與知見:不是因為對方是男人或情人所以始終接納,而是對方曾經真實做為支柱,並且溫柔相待——如果以為可以輕易學起百合江的無怨無悔,就太天真了,恐怕得先問問自己,是否果真先被灌溉過了足夠的溫柔。在人格上,假感情就如空心磚,終歸撐不起人。百合江對小宗的敬,撐住了她,那裡有超脫世俗的美與危險,她的自苦只對她本人的內在整合發揮作用,外部標準的丈量,很難測度實情。小宗專演妖豔女角,下戲後也嬌媚似玫瑰少年,他和百合江,不照傳統的性別腳本走,如此相戀卻無違和感,似乎表示酷兒早有歷史,只是被淡忘。書中不缺說長道短的段落,但藉這些話語,小說家真正表現的卻是,沒人可以觸及他人的真實核心。人於是被當成神一般注視,亦即「我們想要了解,但未必能夠了解」 的對象。
少小離家去做工
人物的性格,該演變或不該演變?每過一陣子,文學史都要激辯這個主題。認為小說應該不與現實等高,寫出更具覺悟或叛逆可能者,大概會覺得櫻木紫乃保守;然而,奮力保住一份職業,日以繼夜地工作,作家筆下的第二代,二十歲之前,就已為生存大戰到遍體鱗傷,兩人連上高中的夢都破碎。她們的「沒有明天」與妥協當下,雖使她們在經濟尚可時,顯得是不成問題的小頭家,但明眼人不會看不出,種種安穩的脆弱性。
在知識生產與文學再現上,這些主角都鮮少擁有位置與發言權——《愛的荒蕪地帶》可說將小說獻給了這群「少小離家去做工」的姊姊妹妹,從這一點看來,小說扮演了拒絕性別與階級失憶的抵抗角色,而這,絕不會沒有尖銳且寶貴的社會意義。
愛在荒蕪的地帶
文/張亦絢
我非常喜愛櫻木紫乃的《愛的荒蕪地帶》。
仙女教母灰姑娘
我的外公經商失敗後,必須舉家從台北遷回鄉下。遷回鄉下,我母親勢必無法升學。十歲出頭的小女孩,也知道為前途打算,為此猴子般地大鬧。最後吵到女鄰居出面,願意將我母親寄養在自己家中。
與我母親無血緣的女人,我喚她姨婆,從小就是我心中的傳奇。寄養在別人家中,成全了我母親的升學之路,但在情感上並不容易。想家的母親,三天兩頭寫信回家,據說小孩鬥嘴時,姨婆的兒子也會對我母親說:「妳媽媽已經不要妳了!」我問母親如何自處,她板起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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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文∕張亦絢
愛在荒蕪的地帶
序章
一
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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