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野心不擇手段的女人,為報恩奮不顧身的男人,
一段只能在永不可能天明的虛幻夜晚發生的愛情;
然而那真的是愛嗎……【故事大綱】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清晨,阪神大地震。
宛如人間煉獄的斷垣殘壁中,水原雅也為自保犯下殺人罪行,卻被一名女子當場目擊。
女子自稱新海美冬,雙親亦於這場震災中罹難,舉目無親的她願意為雅也守住殺人的祕密,
兩人約定拋棄家鄉的一切前往東京展開新生活。然而前方等著雅也的,卻是一個個形同幻影的夜晚。
美冬憑藉其美貌、肉體與手腕魅惑男性,一步步構築她的上流夢想帝國;
而途中所有的阻礙,都交由雅也暗中協助處理。
雅也深愛美冬,但他的生活卻從此見不得陽光。
美冬的白天正是雅也的黑夜,連繫兩人世界的,唯有一樁又一樁依照美冬指示的冷酷罪行。
刑警加藤亘嗅出這數起案件的連結——凡是碰觸美冬的過去的人,都逐一從世上消失;
而另一方面,雅也愈愛美冬,就愈想知道她的過去。
加藤與雅也兩人都決心查出這名女子的真實身分……
她,到底是誰?
★2004年《週刊文春推理小說Best10》第七名。
★2004年第131屆直木獎入圍作。
★2010年改編為日劇,深田恭子、柴田恭兵、塚本高史主演。
作者簡介:
東野圭吾
1958年出生於日本大阪,大阪府立大學畢業。
1985年以第31屆江戶川亂步獎得獎作《放學後》出道。
1999年以《祕密》獲得第52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
2006年以《嫌疑犯X的獻身》獲得第134屆直木獎以及第6屆本格推理小說大獎。
2012年以《嫌疑犯X的獻身》入圍美國愛倫坡獎最佳長篇小說獎、巴利獎(The Barry Award)新人獎,並獲得美國圖書館協會推理小說部門選書。
2012年以《解憂雜貨店》獲得第7屆中央公論文藝獎。
2013年以《夢幻花》獲得第26屆柴田鍊三郎獎。
2014年以《當祈禱落幕時》獲得第48屆吉川英治文學獎。
東野圭吾早期作品多為精巧細緻的本格推理。之後作風逐漸超越推理小說框架,其創作力之旺盛,讓他始終活躍於日本推理小說界的第一線。
出道至今,已推出80部以上的作品。
相關著作:《幻夜(下)(經典回歸版)》《當時的某人》《白夜行(上)(2018年經典回歸版)》《白夜行(下)(2018年經典回歸版)》《流星之絆(經典回歸版)》《變身(經典回歸紀念版)》《宿命(經典回歸紀念版)》《放學後》《惡意(獨步九週年紀念版)》《當祈禱落幕時》《嫌疑犯X的獻身(獨步九週年紀念版)》《歪笑小說》《再一個謊言》《預知夢 (2014年新版)》《名偵探的枷鎖》《杜鵑鳥的蛋是誰的》《我殺了他》《麒麟之翼》《誰殺了她》《大概是最後的招呼》《宿命》《變身》《時生》《新參者》《紅色手指》《黑笑小說》《毒笑小說》《沉睡的森林》《怪笑小說》《名偵探的守則》《超‧殺人事件──推理作家的苦惱(新版)》《聖女的救贖》《嫌疑犯X的獻身》《偵探伽利略(09年新版)》《伽俐略的苦惱》《惡意(第三版)》《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分身》
譯者簡介:
劉姿君
台大農經系畢,赴日歸國後曾任職於貿易商,現為專職日中翻譯。
譯作有《白夜行》、《幻夜》、《紅色手指》、《我殺了他》等。
章節試閱
昏暗的工廠裡,工具機的黑影林立。那模樣讓雅也想起夜裡的墳場,只不過他心裡還想,老爸要進的那座墳可沒那麼體面。黑影們看來也像失去主人的忠僕,或許他們懷抱著和雅也同樣的心情,肅穆地迎接這個夜晚。
他將倒在湯碗裡的酒送到嘴邊,碗口有個細微的缺角碰上了唇。喝光之後,他嘆了口氣。
身旁湊過來一只大酒瓶,往他空空如也的湯碗裡倒酒。
「接下來你可有得辛苦了,不過你要加油,別喪氣。」舅舅俊郎說。他滿下巴的鬍鬚裡摻著白絲。他漲紅著臉,呼出的氣息有熟柿子的味道。
「這次也讓舅舅忙進忙出的。」雅也言不由衷地說。
「哪裡,這沒什麼。倒是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不過我想憑你的本事不怕沒工作。聽說你在西宮的工廠找到工作了?」
「是約聘的。」
「約聘也好啊!這年頭找得到工作就要偷笑了。」俊郎輕拍雅也的肩。連這種接觸都令雅也感到不快,但他還是報以一笑。
靈堂前的酒席仍未結束。席間三人是雅也父親幸夫生前的好友,分別是建築承包商、鐵屑業者與超市老闆。他們幾個是麻將牌友,常在這個家聚頭。當年景氣好的時候,還曾五人同遊釜山。
出席今天守靈之夜的,就只有這三人和幾個親戚。雅也並未知會各方親友,也難怪場面如此冷清,但他暗想,就算知會了結果恐怕也大同小異。客戶就不用說了,同業也不會有人來的。親戚也一樣,深怕待久了被纏著借錢難以拒絕,上過香便匆匆離去,親戚裡留下來的就只有舅舅俊郎一個,但雅也早就料到他為何不走。
承包商大叔喝光瓶裡的日本酒。那是他們最後的酒了,剩下的就只有俊郎慎重其事攬在懷裡的那個大酒瓶。承包商大叔小口小口地舔著杯裡剩下三分之一的酒,直盯著俊郎的酒看。俊郎坐在暖爐旁,啃著魷魚乾自顧自地喝。
「好啦,差不多該走了。」鐵屑業者開口。他的杯子早已空了。
是啊,時間差不多了。———另外兩人也應和著站起身來。
「雅仔,那我們走了。」承包商大叔說。
「謝謝叔叔們,今天這麼忙還過來。」雅也起身行禮。
「我們雖然沒多大力量,不過要是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多少可以出點力。」
「是啊,你爸爸以前很照顧我們。」鐵屑業者跟著說,超市老闆則是默默點頭。
「有叔叔們這幾句話,我安心多了。到時候還請叔叔們多幫忙。」他再次鞠躬。已有些老態的三人也點頭回應。
送他們離去關門之後,雅也回到屋裡。與工廠相連的主屋,只有一間三坪的和室與狹窄的廚房,以及二樓兩間相連的和室而已。雅也直到三年前母親禎子病逝後才有了自己的房間。
俊郎還在安置靈位的和室裡繼續喝酒。魷魚乾好像吃完了,他正往承包商他們吃剩的花生伸手過去。
雅也開始收拾,俊郎怪腔怪調地說:「話說得還真好聽。」
「咦?」
「前田他們那幾個呀,說什麼有幫得上忙的儘管說,可以出力,心裡壓根沒這打算,還好意思說。」
「那只是客套話吧,幾位大叔自己也都火燒屁股了。」
「才沒那麼嚴重。像前田,他接了些小案子應該賺了不少,我倒覺得他其實是有能力幫幸夫的。」
「我爸也不想依靠他們吧。」
雅也才說完,俊郎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撇了撇嘴。
「哪有這回事。雅仔你什麼都不知道。」
聽到俊郎這句話,雅也停下收拾盤子的手。
「車床的款子周轉不靈那時候,幸夫第一個就想到去找他們三個商量,結果他們不知道從哪裡聽到風聲,沒一個在家。那時候,要是有誰肯墊個一百萬,情況可就大大不同了。」
「舅舅,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你爸啊。你爸還很生氣,說那些人景氣好的時候湊過來稱兄道弟,一看苗頭稍微不對,態度整個都變了。」
雅也點點頭,又開始整理。這番話雖是第一次聽到,他倒不驚訝。他本來就不相信那三人,死去的母親也討厭他們。母親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每個都一個樣,光會叫你爸爸花錢。」
「肚子餓了。」俊郎低聲說。看來大酒瓶終於空了,盛花生的碟子也空空如也,雅也將那碟子一併收進托盤。
「吶,有沒有吃的?」
「豆沙包好嗎?」
「豆沙包啊。」
雅也不理會皺起眉頭的俊郎,將疊了髒碗盤的托盤端進廚房放進流理臺,水槽一下子就堆滿了。
「對了,雅仔。」身後有人叫他。回頭瞥了一眼,不知何時俊郎已站在廚房門口。「你跟保險那邊談過了嗎?」
雅也心想總算進入正題了,但臉上表情不變,只是搖了搖頭,「沒,還沒有。」
打開熱水器開關,熱水流出開始洗碗。屋齡四十年的水原家,並沒有打開水龍頭直接供應熱水的設備。
「聯絡過了吧?」
「之前很多事要忙,還沒聯絡。就算他們這時候來找我,我也很麻煩。」
「話是沒錯,可是還是早點聯絡的好。手續辦得慢,錢下來也慢。」
雅也沒停下手邊洗碗的工作,只是默默點頭。他知道俊郎的目的。
「你有保單吧?」俊郎說。
雅也的手停了下來,然後又開始搓盤子,「有啊。」
「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喔??,我等等去拿。」
「有些地方我要確認一下,碗明天再洗就好了,你現在就讓我看吧!放在哪裡你跟我說,我來拿。」
雅也嘆了口氣,放下手中滿是泡泡的海綿。
和室角落有個小茶櫃,那是父母婚後不久買的,年代相當久遠了。最下面的小抽屜裡有個藍色的檔案夾,壽險、火險,甚至汽車險的保單,都仔細收在裡面。禎子最擅長這類需要周密心思的工作。雅也覺得細心的母親死了之後,家裡的生意也變得雜亂無章,雖然每次她對工廠的事提出意見時,父親幸夫總是破口大罵女人家不要插嘴。
「三千萬圓啊,果然。」俊郎指間夾著點燃的 hi-lite 香菸,一邊看著檔案夾裡的資料。聽他語帶不滿,想必是因為金額不如預期。
「好像是跟銀行借錢時投的保。」雅也說。
「那時候是為了擴廠吧。」
「嗯。」一九八六年,整個日本正開始意氣風發的時候。
俊郎點個頭,合上檔案夾,向空中吐了幾次 hi-lite 的煙,又出聲叫雅仔。
「現在還欠多少債?」渾濁的眼珠似乎閃過一道光。
「兩千萬??左右吧。」
上週才和債權人談過,當時雅也也在場。
「這麼說,把債全部還清也還剩一千萬吧。」
「算是這麼算,實際上會怎樣就不知道了,又不曉得保險金會不會全數照給。」
「會吧!又不是死得不正常。」
雅也沒應話。心裡很想說,那樣不叫不正常,不然叫什麼?
「我跟你說,雅仔,你可能也聽說了。」俊郎把手伸進上衣口袋。
雅也早料到他會拿出什麼。果不其然,俊郎手裡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從中取出仔細摺好的文件,攤到雅也面前。
「你媽還在世的時候,大概三、四年前吧,來拜託我說無論如何需要一大筆數目,我就湊了四百萬給她。現在這麼不景氣,又不好向自己姊姊討債,就拖到今天,可是我自己也快撐不下去了。」
俊郎是眼鏡鐘錶盤商,主要供貨給神戶、尼崎等地的小商店,開著輕型小貨車來回奔走,以量取勝。然而泡沫經濟破滅之後收入大減,因為下游小商店客戶也都無力繼續進貨了。
只不過,雅也記得禎子曾提過,這不是俊郎周轉不靈的唯一原因。據她說,俊郎自從玩股票嚐到甜頭之後,便忘了該腳踏實地地工作。
「我是真的很不想提這件事,」俊郎擺出一臉苦相,搔搔頭說:「可是我也跟人家借了錢,而且是跟不太好惹的地方借的。再不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付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好啊,我知道了。」雅也點點頭,「等還清其他的債之後,跟舅舅借的錢我也會還的。」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俊郎露出黃牙笑了,「實在是因為對方不好惹,也知道我借了你們一筆錢。要是我不還錢,對方一定會來要你媽那張借據,到時候他們就會來找雅仔你的麻煩,我還在煩惱該怎麼辦呢。」
「我會還的。」雅也又說了一次。
「是嗎,那太好了。抱歉哪,這種時候跟你提這些。」俊郎擺出過意不去的表情,指間還夾著 hi-lite 香菸,豎直手掌拜了一下。
之後俊郎喝掉剩下少許的啤酒,就喊睏上二樓去了。這人以前便經常在水原家出入,連客用棉被放在哪個壁櫥都一清二楚。
什麼叫「拜託我說無論如何需要一大筆數目」??
雅也早就聽幸夫講過借錢的來龍去脈。父母在俊郎的慫恿下買了投機型股票,不,應該說是被俊郎投入的股票炒作牽連了才對。他說自己先幫忙代墊,要幸夫寫下借據。借據沒什麼太大意義,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啦。———他當時是這麼說的。幸夫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會被小舅子坑吧。事到如今,連俊郎是否真的買賣過那些投機型股票都相當可疑。
雅也再次面朝棺木盤腿而坐,那是葬儀社推薦的棺材裡最便宜的,遺照裡的幸夫一臉空虛。他心想,爸爸臨死之際一定也是這種表情吧。失去了一切,在絕望之中,對將來與自己的存在都不再有信心。
雅也站起身,打開面向工廠的玻璃門,冰冷的空氣迅速包圍了他。他打個哆嗦,趿起腳邊的涼鞋。水泥地面冷得像冰,機油與塵埃的味道嗆鼻。儘管不喜歡這個味道,卻是他從小聞到大的。
仰望天花板,鋼骨屋梁左右橫架。雖然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他甚至能描繪出上頭鏽斑與油漆剝落的形狀,其中有一塊很像日本地圖。
就在前天夜裡,雅也回到家,只見那日本地圖底下懸著繩子,幸夫上吊死了。
親眼看見父親垂掛在屋梁下的身影,奇怪的是,雅也並沒受到衝擊。不,並非完全沒有衝擊,證據就是他手裡的超市袋子掉落地上,人也連忙跑過去父親下方。然而,站在寒冷透骨的工廠裡抬頭望著父親不再動彈的屍體,內心想著「啊啊,我就知道」也是事實。儘管心裡早料到這樣的一天即將在不久的將來來臨,他總是叫自己不要去想。
身體又開始發抖了。雅也穿上掛在牆上的厚夾克。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他穿起來嫌短,但相反地,不到一百六十的幸夫穿起來卻像是套布袋。
手一伸進夾克口袋,手指便碰到香菸盒。拿出來一看,是一盒 hi-lite,裡面還塞著廉價打火機。菸還剩幾根,也許是幸夫最後沒抽完留下的。
叼起微彎的一根菸,點火,一邊望著牆上「廠內禁菸」的標語一邊吐煙。那是工廠裡還有員工的時候貼的。自從剩下父子倆包辦所有工作之後,幸夫便開始叼著菸操作機械了。
父親的遺物受了潮,味道很差。大約才抽完三分之一,雅也便把菸扔進父親拿來代替菸灰缸的空罐裡。
他一時興起,走近一臺機器。那是一部叫做放電加工機的機器,一如其名,是利用放電現象將金屬加工成需求形狀的裝置。這東西很特殊,也很昂貴,一般的市區工廠裡相當少見。當初買這臺裝置時,幸夫還豪氣地說,這下什麼時候接到雕模的工作都不怕了。做夢也沒想到,幾年之後不要說雕模,連一般工作的訂單都銳減。
機器旁有個小鐵櫃。他打開鐵櫃門,裡頭的四方玻璃瓶蒙著一層薄薄的灰。拿出瓶子,用夾克袖子擦一擦,Old Parr 的字樣隱約可見,搖一搖還傳出液體的聲音。
「怎麼可能啊!聽都沒聽過。」雅也這兩句話,讓一旁的員工們也笑了,只有幸夫一臉正經。
「哎,我剛聽到的時候,也覺得一定是騙人的,可是那是製造商那邊的人說的,還說得很篤定,說加工速度會快個兩、三成。」
「人家是在開你玩笑啦!喂,老爸,你可別當真,太浪費了啦。」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幸夫還是很堅持,將 Old Parr 裡的液體猛地往放電加工機的加工槽裡倒。
加工槽內原應注入的是油,在槽內引起放電現象,幸夫卻不知從哪裡聽來在油裡加入威士忌可提高加工速度,而且越高級的威士忌效果越顯著。
然而,不消多久幸夫便察覺自己被耍了。看他不解地歪著頭,雅也等人當場捧腹大笑。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機器附近都是威士忌的味道。
雅也打開 Old Parr 的瓶蓋,直接對嘴喝。緩緩流入嘴裡的液體,有著和當時相同的味道。
五年前,泡沫經濟鼎盛。
幸夫為了將水原製作所提升為更高層級的工廠而動作頻頻。這家公司原本是以一架中古的車床起家,順利搭上高度成長期的浪頭,一舉成為金屬加工公司。幸夫的夢想便是向前再躍進一步,讓水原製作所成為直接承包大企業工程的公司。「做別人的轉包、甚至再轉包是沒有將來的」,這句話是他的口頭禪。
之前雅也原本一直任職於某家電製造商的工機部,那是製作生產設備的部門,當時他自高職畢業兩年。幸夫會開口要他辭掉公司工作回家幫忙,一定也是有相當的把握吧。的確當時工廠經營得很順利,雅也內心也沒有絲毫不安。
然而如今回頭看,不能否認其實當時公司狀況已經相當吃力了。大多數出口商品由進口當地生產已是當時市場的傾向,東南亞也逐漸成為競爭對手,於是國內的承包業者不得不大幅削減成本以換取工作。
那個時期,幾乎沒有真正體質好的公司,每一家都被表面上的數字給騙了,而且對此毫無警覺,在銀行鼓吹下進行設備投資與擴大事業者不知凡幾。
因此雅也並沒有責怪父親的意思。那時候,每個人都得意忘形,誤以為這場盛宴將無止境地繼續下去。
即使如此,回顧這兩、三年來的家道中落,雅也腦子還是湧上一股暈眩。一開始,以為沒有工作只是這一、兩天的事;接著,以為沒有工作的只是自己身邊這些人而已;之後又以為是哪裡出了錯。當他們知道並不是出了什麼錯,而是日本產業整個開始崩潰時,已經連員工的薪水都發不出來了。
靠著向交情深厚的公司再三拜託而來的工作,要過日子都很勉強了,為數龐大的借款根本無從還起。最好的證明就是,上個月水原製作所的工作就只有高周波硬化用的線圈這一項,敲打銅管加工、上蠟,就這樣,值不了幾萬圓,結果這次過年連年糕都買不起。
前幾天與債權人的會談決定了水原製作所的命運。水原父子手邊什麼都不剩,今後必須決定的,就是何時離開這裡,如此而已。
「走投無路了。」債權人走了之後,幸夫坐在工廠一角,喃喃說出這句話。個頭本就嬌小的他拱肩縮背的模樣,讓雅也聯想到枯萎的盆栽。
預期到父親的自殺而不去想,這種說法並不正確,應該說只是假裝沒發現他的自殺意圖才是。是對誰假裝?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因為他明白,既然已經察覺,身為兒子的義務便是盡最大的努力去阻止。
望著父親落魄的背影,掠過他心頭的是「不如死了算了」的想法。他也知道父親保了壽險,因此看到懸梁的父親時,最實在的心情便是:這下得救了。
Old Parr喝光了。雅也將空瓶往地上一拋,四四方方的瓶子只滾了半圈便停下來。望向牆上的鐘,已是天亮時分。
雅也正想上床睡覺而走向房間,腳底突然感到一陣衝擊,他失去了平衡,趴在地上。
隨著巨響,地板開始如波濤般起伏,他大驚失色,想轉頭看四周,卻連這點餘力都沒有,他的身體簡直有如自斜坡滾下一般在地上滾動。
身子撞上牆壁停下來後,地面的搖晃依然沒停止,他連忙抓住身旁的鑽床。周遭的情景完全令人難以置信。
鋼骨支撐的牆壁開始大大地扭曲;固定在牆上的黑板、鐘、工具架掉下來,在空中紛飛;重達幾百公斤的機器基座一齊發出推擠的嘰軋聲。
頭頂上傳來破裂的聲音,緊接著無數的碎片掉落下來。天花板崩了。
雅也無法動彈。一部分是基於恐懼,但主要是由於搖晃得太厲害,連站都無法站。他緊靠鑽床,雙手抱頭。地鳴不間斷地響起,如風暴般的塵沙襲擊他的全身,不時聽到爆炸般的聲響。
他透過指縫望向主屋,敞開的入口處可以看見幸夫的棺材,然而,那口棺材已自架上跌落,靈堂也不成形了。
下一瞬間,巨大的塊狀物落下來,屋子整個化為烏有。前一刻還是靈堂的地方,頓時成為一堆瓦礫。
雅也不知道晃動持續了多久,即使覺得似乎平息了下來,晃動仍殘留在體內,恐懼也未消退。好一陣子,他依舊蹲著縮成一團。
讓他決心站起來的,是「失火了」的喊叫聲。
雅也一邊環視四周,膽顫心驚地站起身。工廠的牆幾乎全毀,一部分向內傾倒,但牢固的工具機保護了他。身上的厚夾克好幾處被撕裂,所幸他本人沒受什麼傷。
雅也踏出沒有牆壁的工廠,目睹四周的情景不禁愕然。昨日還在的街道不見了;對面本來應該有的什錦煎餅店、旁邊應該有的木造公寓,都毀得絲毫不見原貌;連哪裡是道路哪裡是房屋都無法分辨。
有人尖叫。雅也望向聲音的來處,一名身穿灰色衣服的中年女子正哭喊著,她的頭也是灰色的。
一回神,雅也才發現除了她之外還有旁人。神奇的是,在此之前這些人的身影完全沒進入他的視野。廢墟的光景正是如此懾人。
中年女子注意到雅也,不顧自己滿臉是泥,向他跑來。
「我的孩子在裡面,請你幫幫忙!」
「在哪裡?」他連忙衝過去。
她所指的是一處屋瓦已完全掉落的民宅殘垣,金屬門框扭曲,玻璃碎片飛散,幾處正冒著煙。
雅也心想,靠他一個人實在沒辦法,但往四下看,卻不見誰有餘力向他人伸出援手,所有人都拼命救助被活埋的家人。
雅也拿起掉落的木材,一點一點除掉屋頂下的瓦礫。這時,蹲著朝縫隙裡張望的女子突然大聲說:
「啊!那個,那是我的孩子!我孩子的腳!」
雅也驚呼一聲,正想探看的時候,先前冒煙的地方突然竄出火柱。
「啊、啊、啊———!」女子瞪大眼睛發出慘叫。火焰迅速蔓延,將她方才蹲著窺看的地方一併吞噬。已經愛莫能助了。女子發出野獸般的叫聲。
這是地獄。———雅也搖著頭向後退。
接下來各處開始冒出火苗。消防隊沒現身,人們眼見家人財產著火卻無能為力。
水原家的主屋雖全毀但沒起火,雅也茫然地往家裡走去。
俊郎被壓在橫梁底下,面朝上仰臥,動也不動。
某樣東西抓住了雅也的視線,那是自俊郎上衣口袋露出來的一個牛皮紙信封。
雅也小心走過去俊郎身邊蹲下來,從他的內口袋抽出牛皮紙信封。
這麼一來,借款就算清了。———雅也心裡這麼想著一邊看向俊郎,卻倒抽了一口氣。
舅舅的眼睛是睜開的,那渾濁的雙眼正望著他,嘴巴彷彿想求助什麼似地開合。
一股與其說是思考的結論,更像是本能的衝動驅使了雅也。他拿起一旁的瓦塊,往俊郎的頭砸下去,既不遲疑也不害怕。俊郎哼也沒哼一聲,這次真的閉上了眼,額頭上破了個大洞。
雅也站起身。不必再留在這裡了,反正工廠和家都已經是別人的了。
然而他正想離去時,眼前站著一名年輕女子。
她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在那裡做些什麼,雅也全然不知。他能確定的只有一點———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這名陌生女子都看到了。
昏暗的工廠裡,工具機的黑影林立。那模樣讓雅也想起夜裡的墳場,只不過他心裡還想,老爸要進的那座墳可沒那麼體面。黑影們看來也像失去主人的忠僕,或許他們懷抱著和雅也同樣的心情,肅穆地迎接這個夜晚。
他將倒在湯碗裡的酒送到嘴邊,碗口有個細微的缺角碰上了唇。喝光之後,他嘆了口氣。
身旁湊過來一只大酒瓶,往他空空如也的湯碗裡倒酒。
「接下來你可有得辛苦了,不過你要加油,別喪氣。」舅舅俊郎說。他滿下巴的鬍鬚裡摻著白絲。他漲紅著臉,呼出的氣息有熟柿子的味道。
「這次也讓舅舅忙進忙出的。」雅也言不由衷地說。
「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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