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
台灣最接地氣的選舉小說!
一個對家鄉滿懷抱負參與競選的男子,
最終竟因賄選下獄!
一場攸關家族興衰的選舉,
卻要賠上心愛之人的性命!
世間是否真有正義?
又或者正義的面目其實並不如我們想像?
一個來自部落的年輕醫生,一個寂寞卻聒噪的富家少女,兩人看似意外的偶遇,在冥冥之中卻有著無數的機緣將彼此牽引在一起,甚而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一場暗潮洶湧的地方選舉,一個無辜的女子招來無端殺機,金權交織的層層帷幕背又後暗藏了什麼祕密?
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得主朱國珍,長篇小說新作《古正義的糖》以一樁選舉陰謀拉開序幕,藉由「選舉」這個在民主政治中被極度高舉的社會行為,審視當代台灣社會裡,選舉對不同族群、不同階層產生的意義與影響。
從偏鄉鄉長到地方首長,選舉帶來的到底是更公平、和諧的凝聚力,亦或是一次次「沒藥救的細胞分裂」?本書以此為脈絡,透過一位太魯閣族原住民古正義,及其家族成員各自的故事鋪衍成篇。
一次選舉讓古正義鋃鐺入獄,從初涉政治的挫傷經驗中,折射出他與族人渴望向主流價值靠攏的掙扎,以及世人在面對權力慾望的種種面貌。其中穿插的政治愛情故事,也讓人窺見權慾和愛慾的拉扯與纏繞。
作者簡介:
朱國珍
清華大學中語系畢業,東華大學藝術碩士。作品《慾望道場》、《半個媽媽半個女兒》、《離奇料理》、《中央社區》、《三天》、《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曾連續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散文首獎、創下史無前例跨文類雙首獎記錄。2013「拍台北」電影劇本獎首獎,2013《亞洲週刊》十大華文小說。大學講師、專欄作家、廣播節目主持人。
章節試閱
楔子
「這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掉。」
叼著香菸,身材瘦小的男人這麼說。
另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八字鬍的男人點頭同意:「若沒,這齣戲就歹演啊!」
「你想,是縣長還是什麼人比較合適?」瘦男人用嶙峋中指與食指夾著一根細長的香菸,他尖削的下巴朝著前方,眼睛盯著天上,張開口,像玩遊戲似的,緩緩吐出一道菸圈。
「縣長?」胖男人抿抿嘴唇,臉上細細長長的八字鬍抖動如蟑螂鬚:「按呢歹誌恐怕會尚大條。」
「要不然,死他們家兒子好了。」瘦男人說這樣的話好像打開電視開關一樣容易。
「伊後生還有利用價值,留著還有用。」胖男人的顳顎關節不斷上下移動,他似乎在咀嚼什麼東西。他雖然胖,而且面相眉濃鬍稀不太對稱,但是穿著合身的定製西裝還是讓他看起來像個專業人士,那種容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超級業務員。因為體型圓潤,讓這人看起來還帶著一點喜感,從他口中說出任何與死亡相關的語言都像是增加業績的話術,彷彿包著毒藥的糖衣。
胖男人繼續說:「若沒,吚兜親戚,彼个縣議員嘛可以。」
瘦男人嘴裡這根菸已經抽到菸屁股,他狠狠吸入最後一口氣,將菸蒂丟到地上,用鞋跟碾踏。那是一雙深咖啡色的鱷魚紋皮鞋,細緻的排列組合,延展出曲折路徑,像是人間遺落的迷宮地圖,在地面與地底之間踅動。據說最高級的鱷魚皮手工訂製鞋,必須選自鱷魚下巴最柔軟的部位,吸菸男人不斷扭動交替的左右瘦腳,彷彿是鱷魚張口前的逡巡。
胖男人站在一旁,他站的很挺拔,只有顳顎關節蠕動愈來愈劇烈:「要不然副縣長也可以。」
「啊你是在玩大風吹喔!」瘦男人微微瞪了胖男人一眼,發現他嘴巴一直在動:「你是在吃什麼東西啊?」瘦男人開始不耐煩。
「Airway。」胖男人用台灣腔的英文發音。
「口香糖?」瘦男人用不解的眼神看著他。
「是無糖的。可以減肥。」胖男人回答。
瘦男人接著說:「你這麼胖,不要再吃糖了。」
「這毋是糖,這是口香糖。只有外口包到一層糖衣爾爾。」胖男人繼續嚼,繼續掏出亮面鋁箔夾縫袋包裝的口香糖,從裡面倒出好幾顆小方粒在肥厚的手掌上,伸手到瘦男人面前:「要不要吃?」
瘦男人搖搖頭:「這是包著糖衣的毒藥。」
「哪會是毒藥,醫生有講過吃口香糖可以減輕焦慮。」
瘦男人難得噗哧一笑:「這是塑膠,跟腳踏車輪胎一樣。你會去吃腳踏車抗憂鬱嗎?」瘦男人說完話,從口袋中掏出菸盒,細瘦的手指頭像把玩魔術方塊似的翻轉著香菸紙盒,他飽經風霜的臉龐儼然已成為人偶面具,刻木牽絲,受到翻轉菸盒的無形牽引,愈皺愈緊,乍現的笑容早已隨風而逝。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定要有人死。沒選上通通會抓去關。」瘦男人吐出這句話。
「假裝一下也可以吧!像上次一樣。」胖男人的聲音愈來愈小,和他的體型愈來愈不成正比。
「他家媳婦好了。」瘦男人最後這麼說。
「彼个生得蓋水的媳婦?一定要是她嗎?」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著淡淡的憂愁,但八字鬍男人說話時面無表情。
「就是她了。」瘦男人再度取出一根菸,斜斜叼在嘴上,另一隻手從西裝口袋掏出金質打火機,喀擦一聲,劃破郊野中的寂靜,點燃黑夜裡的幽微冥火。
1. 星光大道聚焦準備
新蓋的教學醫院外觀是明亮的玻璃帷幕,白天360度反射日照,儼然成為一座雄偉的發光體。走進大廳,挑高的空間有著華麗的拱頂裝飾畫,看不出來是不是偽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然而線條是親民的,就像服務台後方滿頭白髮的志工人員臉上的紋路。
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彩繪玻璃,鑲嵌著簡單的幾何圖案,西元十世紀出現的工匠藝術,千年流傳的印痕總連結著教堂魅影:童貞瑪利亞與耶穌受難。金屬氧化物溶解在矽土之後超度無色無空,琺瑯綠鈷礦藍玫瑰金的透明壁畫讓光穿過讓時間飛過,折射著小人物的故事,來來去去,角落裡的枯枝生出百合是如此素淨。
還有鋼琴聲迴盪在人潮簇擁的晨曦,門診即將開始,腳步聲與鍵盤聲,錚錚鏗鏗的倉促,音符多數導引至天堂坦途,也有少數不幸墮落地獄。
鋼琴曲調是一首改編的流行音樂,節奏輕快又帶點哀愁,像是回沖無數次的整片樹葉茶包,標榜來自高海拔人工摘取的茶葉是好,可惜消耗太久,不復純粹。古恩想不出這首歌的名字,他下意識探頭尋找彈鋼琴的人,好奇是什麼樣的人願意在清早七點五十分來醫院彈鋼琴。
古恩對醫院生活非常熟悉,過去擔任地區醫院PGY不分科醫師一年的訓練期間,早已經把醫院當作第二個家,特別是味道與路線圖。連續上班十二小時,下班打卡之後他倒著走都可以回到宿舍癱倒在那張床上。他還有一個私房上大號的地點,在那裡不用擔心沒耐性的患者猛敲門,畢竟他經常忙到三天才有一次機會擠出空檔去拉屎。
然而,今天是個神聖的日子,是古恩前來應徵這間知名醫院急診重症醫學部住院醫師的日子,因為神聖殿堂正是他唯一的方向。
古恩,醫學院畢業一年的新科大夫,做個好醫生是他的夢想:「不求救多少病人 只求每個病人認真照顧」。他是這麼想的。
我叫古恩,我是太魯閣族原住民。
性向正常,無不良嗜好,內向活潑,有美麗女友準備娶回家。
對於看診有莫名的興奮,想到急診一直看診,解決急症。
興趣:籃球、唱歌、樂器、跳舞、反串、鬼片、表演、旅行、歷史、騎車、導遊、主辦活動。
老爸公務員退休,現在經營飛行傘觀光行業。
老媽家管,經營花蓮原住民特色民宿。
老哥傳播系畢,目標台灣第一導演。
古恩的自傳這樣寫。
其實當醫生是老爸古正義的夢想,古恩從小就是個安靜的孩子,他按照父母親的安排,規規矩矩念書,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此刻古恩即將成就的夢想,確實一點解釋應該是父親的夢想:出人頭地,在大醫院裡成為大醫師。
大醫院什麼都大,連面試群的陣仗也龐大。光是在會議室外等候面試的準醫生估計四、五十人。這些全國醫學院的應屆畢業生,或是與古恩歲數差不多上下兩屆的年輕菁英們,在走廊外排排站或坐,等待點名進入會議室。古恩稍微算了一下,平均一個人進去面試的時間只有「五分鐘」。
叫到古恩的時候,他拉拉黑色西裝外套。今天他刻意打扮,穿著正式的西裝與皮鞋,三天前還去了理容院把頭上的金髮全數染黑,他摘下銀製方形耳環,耳洞打在靠近耳垂的耳廓上並不明顯,當然,也利用長袖白襯衫遮住手腕上方前臂肌群的刺青。那是他花了兩萬四千元找頂級師傅耗費四個小時做出來的藝術品:蛇杖刺青。
救護車呼嘯於街頭,大概很少人會認真觀察救護車上的圖案,蛇杖就是其中之一,在藍色六角形「生命之星」正中央。這是國際緊急醫療系統統一使用的符號:一隻靈蛇纏繞木棒,源自希臘醫神亞斯克勒皮斯Asclepius手持之物。木棒象徵人體脊椎骨,蛇每年脫皮隱喻恢復與更新。靈蛇沿著中軸旋轉升起,亦是一種求生的力量。不過傳說中的醫神亞斯克勒皮斯是阿波羅之子,因為母親過世,從小交給半人半馬的賢者凱隆撫養。善良有智慧的凱隆啟蒙了亞斯克勒皮斯對醫療的興趣,後者因為高超的醫術救治許多絕症患者,卻觸怒冥王,沒多久就被害死。因此,醫師的壽命比一般人平均少十年不是沒有道理。
大醫院的會議室就像這棟百年古蹟一樣古樸嚴肅,除了細緻拼貼的馬賽克磁磚,其餘陳設並不複雜,簡單中帶著留白的優雅,或許如同牆上那幅孟克名畫《吶喊》,很多醫生都像畫中人一樣壓抑。
會議室白板旁邊的牆上,吊掛著一座傳統X光觀片燈箱,那是從前還在暗房洗軟片時代的必要配備。那個年代,醫生在LED燈光照明下透視患者器官的灰階影像,仰賴多年累積的經驗決定病情,每一次的研判,都像是診療界的博弈百家樂,遊戲規則很簡單,黑白照片一翻兩瞪眼,生或死,比較靠近哪一邊?照片上黑點多或少,密集或分散,X光照片只會說實話,由它來告訴人們答案。
陪家屬就醫,最難熬的是等待,等待就診,等待答案,等待醫囑,等待照相,等待洗片的時間,等待放射科與各科的聯繫,等待醫生的解讀,鈣化或黑點或腫瘤。
等待往往比結果更折磨人。
隨著影像醫學部成立,正子攝影、磁振造影、各類型電腦放射掃描,數位化傳輸讓X光片30分鐘之內傳遞到天涯海角。目前AI掃描X光片已經進步到15分鐘可以看完七百張肺癌患者的胸腔照片,平均每1.28秒判讀一張,再利用大數據分析,準確掃描病灶。這是目前為止專科醫生用目測都做不到的事,已然由先進的人工智慧代替醫生完成。未來,家屬陪診等待的時間縮短了,人與人相處的時間也縮短了,好或壞,只要進到醫院裡都是無奈。最後剩下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愛恨嗔癡,在就醫的過程中無限延長,導致無限放大……。
今天古恩打扮得很規矩,像要參加「偶像練習生」試鏡那樣正式。
走進面試會議室,至少十人以上的主任醫師或教學負責人,有些是期刊上的熟面孔,也有一些讓人很陌生。他們的共同點都是嚴肅,臉上烙印著深刻的法令紋,像懸絲木偶般矗立,需要演藝師操縱提線才能展開笑容。他們最靈活的部位是手臂,快速翻閱古恩的履歷,眉頭愈皺愈緊。
「吃西瓜大賽冠軍?」體態豐滿的主任醫師首先提問。
「是!沒有人比我吃得快又多。」古恩回答。
「你放在履歷表上的這張,是吃到吐的照片。」看起來比較年輕的教授醫師詢問。
「選這張是因為這張最有喜感。」古恩解釋。
另一位主任醫師接著開口:「你的成績和其他同學有點不一樣。」
古恩心想:「老師這樣批評我成績爛已經很溫和了」。他畢業自中部排名並非高端的醫學大學,在校期間的學業成績確實無法和神人級的同儕相比。但是有勇氣應徵大醫院醫師,就應該具備基本的求生能力與羞恥心,於是他展現自信地向權威醫師們解釋:「我的學科確實不是很理想,但是進醫院實習之後,各科老師都有看到我很大的進步。」
這幾位教學醫院大教授顯然沒時間理會「很大的進步」這句話在細節裡所呈現高度勵志的正能量,他們的高智商很快演算出「進步」所應該帶來的回饋與榮譽。
「那你得過什麼獎?」另一位主考官緊接著問。
「呃…..沒有……」
醫學中心級醫院的權威醫師時間很寶貴,他們的問題尖銳又直接。古恩感覺面試彷彿進戰場,真人對決魔獸爭霸,比玩電子遊戲還刺激。
「你的求學經歷寫『熱音社主唱』、『熱舞社』、擔任副班代,舉辦系迎新、友系聯誼,主辦慶功宴,樂團主唱。這些都是醫學院外的活動。」
「我創建兩個社團,一個是『杏服醫服隊』擔任生活長,也創設校內第一屆原住民社團,到部落幫忙量血壓,教小孩子做功課。我也是系男籃幹部。」古恩說。
「比賽經歷是華人星光大道第二季百人海選複賽,多次街舞比賽得名。」白髮老醫師將古恩的履歷放下,摘下眼鏡,露出疑惑的神情,直直盯著古恩瞧:「除了這些,沒有其他的了?」
古恩搖搖頭。旋即他靈機一動:「我在淡水馬偕醫院實習的時候剛好發生八仙塵暴事件,雖然那天我休假正在東區酒吧聚餐,但是看到新聞說有大量傷患,我就立刻搭車回去淡水馬偕急診室幫忙。那時候我只是實習醫生,雖然被其他同事酸我太資淺根本幫不上忙幹嘛回去,但是Intern能做的事其實很多,在旁邊幫忙開Order或是幫病患擦拭傷口換藥,並且安慰及處理其他非八仙事件的就醫民眾,做這些事讓我感到很熱血。」
「你在東區酒吧?」不知道是哪一位主任醫師冒出來的話語。但立刻又被陸續展開的其他提問掩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個面試者只有五分鐘,古恩卻感覺自己的面試時間比五年還漫長。十位權威醫師十面圍剿,古恩是天主教徒,但此時他寧願祈求千手觀音現身護法。
「時間到,謝謝你。下一位。」最年輕的主任醫師說。
古恩走出會議室時,腦袋還是嗡嗡一片,他只記得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是來應徵藝人?」
走出大醫院,陽光正熾,視差讓他瞇住眼睛,看不清楚方向,但是他的心裡雪亮。下一次,當古恩再度走進這裡,很可能是需要住安寧病房的時候。
古恩去停車場開車。
為了今天這個全省最大醫院面試的重要日子,哥哥古斌出借他最寶貝的白色二手豐田。「豐田」這兩個字不但聽起來有種吉祥的暗示,也和家鄉很接近。古家居住的光輝村就在豐田村的下面再下面,但是若站在光輝村的位置來看豐田村,就會說是「那邊再那邊」。老一輩的人傳說著花蓮豐田產玉曾經讓許多人因此致富,古恩小時候也和好奇的堂兄弟們去溯溪探源,效法淘金熱也想發筆意外財,一群孩子趿著拖鞋騎著腳踏車直奔那邊再那邊的山腳,沿溪而攀緣。只見處處山泉湧入溪澗,時值盛夏,孩子們紛紛噗通跳下水,洄游群石間,他們的嘻嘻笑聲與汩動的溪流共振,潺潺徘徊在幽林靜壑,幾隻台灣獼猴在樹上搔首觀望。雖是日正當中,深山畢竟磐石高崗,愈入樹影茂密婆娑處愈多陰暗角落,山路愈崎嶇,這群小孩幾乎快越過中央山脈也沒發現任何礦脈,還一度迷路,游移在樹叢之間,跌跌撞撞,直到深夜返家被焦急的父母臭罵一頓。後來聽到有經驗的長老說,豐田玉這種礦物是藏在蛇紋岩與黑色片岩之間,要經過開採才能琢磨成寶石,它並不是已經長好的美物,也不是女明星在海報上配戴的玉鐲那樣漂亮圓滿亮晶晶,一眼就可以被看見。
古恩將二手豐田暫時停靠在馬路邊,他和表姊戴安若約好在這間銀行門口會合,準備一起去參加哥哥古斌的新生兒滿月酒。古恩比預定時間提早半個小時抵達,還好忠孝東路六段已近市區邊陲,加上並非交通尖峰時刻,紅線上暫停一會兒應該是安全的。
古正義給兩個兒子取名字都有意義的,老大古斌期望他文武雙全,懷老二的時候家裡有些狀況,夫婦倆期望天主的恩典可以改善這一切,因此將老么命名古恩。至於戴安若是古恩的二姑媽古芝琪的女兒,古芝琪是古正義的親生二姊,因此戴安若是古恩親表姊。
剛剛在大醫院裡那些權威教授級醫師認為古恩想來應徵「藝人」,其實,表姊戴安若才是真正的藝人。她最當紅的時候古恩還在念小學,因此對女明星很無感,現在看到的表姊只是一個經常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出門的中年婦女,身材保養得還可以,笑起來更年輕。古恩實在很難把表姊和當今網美或Youtuber聯想在一起,畢竟在古恩這個年紀的同溫層裡,網美比明星的知名度還要高出許多。他有時會懷疑「戴安若曾經是女明星」這件事很可能是父親古正義瞎掰的,因為古正義也說過他和林志玲是好朋友。
今年的春天雨水不多,時序尚未入夏,柏油路上已經讓日曬擠出蒸氣,行經一旁的車輛與路人彷彿沙漠中海市蜃樓的道具,飄忽游移,古恩有點想打瞌睡,但是他要顧車,還有二十五分鐘才到約定的時間。
怎麼今天的「五分鐘」都過得特別慢!或者開去隔壁巷子裡找個安全的停車位小睡一下。古恩心裡這麼想,反正現在大家都有手機,表姊如果準時抵達看不到人應該會打電話,這樣連訂鬧鐘的動作都可以省略。當然,若是表姊提前到了,此刻她一定會看到這輛從來不洗車的「白色」豐田已經停靠在路邊等候。
古恩才剛剛發動車子,啟動冷氣,右側副駕駛座的車門唰地一聲被用力打開,她動作伶俐迅速,人都還沒坐好就急促地說:「快點!葛格在等我們。前面綠燈剩13秒,你趕快趁綠燈左轉。」
古恩下意識地聽從「表姊」指示,完全沒有時間和「表姊」面對面打聲招呼,他急著「快點」把握最後13秒綠燈,先轉頭向左,專心張望左側照後鏡檢查後方來車,此時剛好是個馬路無車空蕩蕩的疾駛好機會,他踩足油門,左邊傾斜四十五度朝前方行進,趁著最後倒數5秒綠燈,順勢左轉。
剛剛好在變換燈色之前成功左轉永吉路,古恩鬆一口氣,逐漸放慢油門,他說:「這麼巧,妳也提早到。」說完,古恩才有時間,把頭朝右邊看一眼,展現有禮貌的好教養,跟表姊面對面打招呼。
沒想到這一轉頭,差點沒嚇呆,右邊副駕駛座位上的這位陌生女子是誰啊?
「啊!!!」兩個人同時驚聲尖叫,同時質問對方:「你是誰?」
坐在古恩旁邊的女子,濃妝豔抹的程度讓人一時之間無法判斷她的真實年紀,低胸露乳的花色緊身洋裝,白皙的肌膚配上辣椒色正紅唇膏,耳垂上掛著非洲或印尼或緬甸少數民族最愛裝飾的超大型金屬耳環,抓緊安全帶的手指頭上至少三顆閃亮亮大鑽戒,她這樣的裝扮在白天出現真像是個嬉遊通宵的酒廊小姐,不知道為什麼獨自落單了,更不知道為什麼會上了古恩的車。
「幹!你別想綁架我,我爸會找警政署長來抓你。」女孩提高音量警告。
「表姊!」古恩脫口而出。
古恩才應該是被嚇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受害者,這一切本來只是很單純的接「表姊」一起去喝新生兒滿月酒的家庭活動。
「誰是你表姊!拜託,我才沒有那麼老。」女孩接著說話。
「妳是誰啊?」古恩問。
「你是誰?」她似乎不甘示弱。
「我是古恩,我剛剛在路邊停車準備接我表姊一起去吃飯。」
「喔!」女孩眼珠骨溜溜轉著上下四處打量車廂內部,稍後才像是鬆了一口氣,翻翻白眼:「我上錯車了。」
古恩這才仔細打量隔壁這女孩,發現她除了耳環還穿了鼻環。在他的認知哩,只有牛才穿鼻環。他曾經也有過穿鼻環的慾望,但是擔心將來在醫院工作容易上呼吸道感染,鼻子是病毒頻繁出入的孔道之一,若是硬要在筋膜組織中打個洞會提高生病的風險,他因為科學理論而作罷穿鼻洞的念頭。
「那你乾脆送我去我葛格那兒好了。」女孩說。
「你有葛格要見,我有表姊要接,請妳還是下車自己過去吧。」古恩說。
「什麼?外面好熱。」女孩回答。
什麼?難道她不想下車嗎?
「你要去那裡?我跟你們一起去好了。」女孩說。
完蛋了,這是個瘋子。古恩心裡估算著,他可得千千萬萬謹慎小心,萬一這女生等下要搞他個仙人跳,電視新聞常常這樣報導,台北很多奇怪的女生,萬一發生什麼萬一,他這輩子就別想當醫生了。
女孩盯著古恩無辜的表情猛瞧,她的大眼睛裡帶著一絲笑意,她顯然鬆懈了心房,自己伸手在前方副駕駛座摸來摸去,除了調整冷氣風向和強度,還順手翻開置於前座原本被她壓在屁股底下的檔案夾,裡面是古恩剛剛去醫院面試的履歷。女孩翻著看著,不時笑出聲來:「哈,你去應徵藝人喔!」她正看著一張古恩在授袍典禮慶功宴上,跳熱舞時男扮女裝的半裸造型:「天啊!你還會扮人妖。」她繼續翻閱,認真看到最後,發現古恩穿著短白袍在醫院診間的照片:「什麼!你是醫生啊!」
古恩不知道該回應什麼。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女生的來歷,更不知道她的「大名」。
「不好意思,妳可以下車了嗎?」古恩說。
「外面很熱唉!」她說。
「外面很熱妳已經說第二次了。」古恩說:「對不起我外面還有……呃……是『後面』還有事情。」
真奇怪古恩為什麼講話會結結巴巴,而且,還會向她說對不起?她根本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且是個無厘頭又莫名其妙要參加古恩家族聚會的陌生人。
「我叫汪洋洋,大海洋的洋。很高興認識你。」她說,同時伸出右手做出準備握手的姿勢。
「我是古恩。」古恩禮貌性地伸出手,與她輕輕一握。
「古恩!我在IG或臉書上可以找到你嗎?」
「千萬不要!」古恩心裡忖思著,內心小劇場正在上演,他的OS是:「最近和盈君有點不愉快,不想再火上加油。」但是他很有禮貌而且很有修養,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用嘴巴吐出這些令人尷尬的字眼,更不會暴露自己的感情隱私。他是一個情緒波動接近零的高情商人類,喜怒哀樂無形於色,只會露出微笑簡單而優雅地說出兩個字:「行啊!」
事實上在他腦海裡早已經轉過一輪危機處理,他的策略是「我用原住民拼音註冊FB,看妳有什麼通天法寶可以找到我的臉書。」
「你的原住民名字是什麼?」汪洋洋劈頭問。
什麼!
「你的自傳一開頭就寫自己是太魯閣原住民,你一定有原住民名字。酷!快告訴我你的名字,也幫我取一個。」
「Walis」古恩回答。
「我呢?」汪洋洋問。
「我怎麼知道。」
她嫣然一笑:「你幫我想想,我再來找你。」說完,她提著包包,逕自開門下車離去。
8+9!古恩心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如果沒有向「葛格」借這輛豐田車,如果沒有剛好和「表姊」約在台北市東區極東邊的忠孝東路六段,如果不是因為今天要去大醫院應徵心目中最重要的工作而必須借車……如果這一堆事情沒有串聯在一起……應該就不會衍生出一連串怪異的後續。什麼「汪洋洋,大海洋的洋」,沒事一定要在自我介紹時加個「大」字在裡面嗎?說「海洋」的「洋」他也是聽得懂的。而且她的名字「汪洋洋」這三個字聽起來都跟水有關,她是命中缺水缺得很兇嗎?正常人不太會這樣取名字吧,除了家裡有人太相信算命仙或是為了進入演藝圈而取的名字。否則,這一聽就知道是個出來混的假名。
「我叫古恩,骨頭的骨,ㄣ大便的恩。」以後也來這樣大大介紹自己好了!
古恩搖搖頭,覺得這樣很沒有禮貌,況且古恩確實是個漢化的本名,承襲自家族三代的姓氏,也是父母愛的結晶。童年時期在閩南人為主的小鎮上,他的姓名從未被拿來開過任何玩笑,他不是個像汪洋洋那種用假名在江湖走動的人。
晴空萬里,日正當中,他突然覺得整個城市都在冒煙。一定是天氣太熱了,古恩心想:這麼熱的天氣,很容易把什麼事情都燒起來。
滿街星火燎原,就像當初參加電視節目《星光大道》海選時攝影棚的燈光。
楔子
「這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掉。」
叼著香菸,身材瘦小的男人這麼說。
另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八字鬍的男人點頭同意:「若沒,這齣戲就歹演啊!」
「你想,是縣長還是什麼人比較合適?」瘦男人用嶙峋中指與食指夾著一根細長的香菸,他尖削的下巴朝著前方,眼睛盯著天上,張開口,像玩遊戲似的,緩緩吐出一道菸圈。
「縣長?」胖男人抿抿嘴唇,臉上細細長長的八字鬍抖動如蟑螂鬚:「按呢歹誌恐怕會尚大條。」
「要不然,死他們家兒子好了。」瘦男人說這樣的話好像打開電視開關一樣容易。
「伊後生還有利用價值,留著還有用。」胖...
推薦序
飛駛在沒鋪枕木軌道上的民主與愛情
須文蔚
朱國珍在二○一五年發表的詩作〈Nhari〉,以太魯閣族語「快」一詞,表現出時代巨輪呼嘯而過,原住民族不僅被拋諸在偏鄉或都市角落,更讓勞動體制與槍枝管制等看似文明的法制屈辱,但凡漢人的鼎故革新,總是族人的滄桑悲涼。所以當她繳出《古正義的糖》一書時,從部落汩汩流出的淚水,哀嘆著島國崩壞的紀事,無論是故事中的政治菁英或是戀人,彷彿都飛駛在沒鋪枕木的軌道上,享受速度的快感,但無一倖免於出軌的悲喜劇。
接續朱國珍在《慾望道場》一書對台灣政治、媒體亂象的針砭,在新作中聚焦在原住民部落政治和台灣地方選舉,從而暴露出台灣民主的黑暗面,充滿了誹謗、誣告、賄選甚至謀殺,讓人觸目心驚。
主角古正義的故事原型,來自朱國珍舅舅的親身經歷。類似的民主哀歌,彷彿一道魔咒,牢牢盤據在花蓮原住民族的歷史。早在十二年前,我就聽秀林鄉人說過廖守臣的故事。漢名廖守臣的馬紹‧莫那生於民國二十八年,畢業於台大歷史系,大學時代就投身原住民文化的田調及研究工作。在民國五十六年返鄉任教於花蓮高中。在這段期間,他不僅是一個學生敬重的歷史老師,更勤快地上山下海,挖掘原住民的文化、歷史根源。廖守臣在擔任教師十年後,辭去教師出馬競選秀林鄉長,高票當選,並獲得連任。他卸任後,卻因為官司纏身,鋃鐺入獄,同一時間,從高雄醫學院畢業的獨生子,竟在一場車禍中亡故,讓廖守臣陷入空前的悲劇中。而和廖守臣一樣有著司法困擾的原住民政治菁英,不在少數。
古正義面對的時代,又和前一代的族人大相逕庭。在一九九○年代,台邦.撒沙勒就提出「原鄉戰鬥」和「部落主義(tribalism)」的主張:
「部落主義」就是我們的實踐哲學,是我們對原運長期發展的攻堅戰略。我們主張,原住民的運動團體和運動家們,應全面放棄在都市游離而回到原鄉部落;遠離霓虹燈彩的迷惑,投向山海的懷抱,去實踐自我,去耕耘土壤,去擁抱基層,去關切民眾基本的生存問題,這才是擴大原運實踐空間、充實原運內涵、強化原運實力的根本知道。
古正義就是在這股風潮下,回到原鄉,開展部落工作,投身社區營造,以他服務公部門的資源與經驗,辦民間圖書館、電腦教室、合唱團、社區導覽等,以為帶給村民現代化的力量,就能夠取得民意,進而領導原民鄉鎮。他所沒有思慮到的是地方政治,終究還是金權打造,不配合這個邏輯的人,縱使自身清廉,也難保不受到誣陷。朱國珍在剖析部落選舉的光怪陸離時,手術刀般的筆鋒也指向另一樁政商勾結,黑幕重重的地方選舉。《古正義的糖》另一條故事軸線,彷彿向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1927-2014)的《預知死亡紀事》致敬,預言為了汪志群勝選,不擇手段,一定要殺一個人,製造悲情,換取選票。候選人、黑道、殺手與讀者從小說開篇就知道凶案必定發生,隨著角色一一登場,讀者或許會為他們祈褔,期望正義實現,峰迴路轉,可是終究讀者會發現朱國珍對摯愛角色總是萬分殘忍,正說明了她冷靜面對現實的精神力量。
在處理愛情故事上,《古正義的糖》也出奇冷靜,闡釋了幾個世代,充滿了陰影的愛戀關係。無論是古芝琪與戴登綱的原漢結合,老夫少妻,互不理解,終究婚變。他們的下一代,戴安若有著台大經濟系文憑,隨著先生赴美,美國夢也因為先生走私坐牢,離婚後帶著兒子回台灣,陷入了汪承熙的愛情陷阱中,也捲入家族的漩渦。古、汪兩家的青年人,醫生古恩和學戲劇的汪洋洋,看似一對歡喜冤家,各種巧合撮合了他們,在來去如飛的都會生活中,他們的愛戀是否如同搭上一趟失速列車?就有待讀者解謎。
整篇故事中,最模範夫妻的典型莫過於古正義與宋美怡,他們患難與共,不離不棄,宋美怡無論面對貧窮、分離與丈夫的牢獄之災,她都能隱忍而堅強,雖然台灣看似充滿機會,也讓這一家人從小康漸漸累積出安定的成果,孩子甚至考上醫學院,但一旦丈夫起心動念,沾染了選舉,政治會使這一家人誠實打拚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
推敲朱國珍有意告訴讀者的似乎是:在台灣,紅塵男女的情愛與家庭充滿了裂痕,即使能克服了故事中鋪設下的種種困難,無論是門第觀念、認同差異、生涯分歧或是災厄困境,戀人還會碰到其他的挑戰,命運一樣會拆散他們。人間情愛不是單純的浪漫結合,如果大環境就是邪惡敗壞的,那麼「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的慨嘆,就會一直迴還復沓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縱使身心交瘁,也無法求得完滿。
勇於揭露現實的朱國珍,並不打算為政治亂象和世間怨偶提出解方,如同契訶夫所說:「小說家是發現問題的,不是解決問題的。」朱國珍以看似報告文學和大眾類型小說的筆法,讓他熟悉的部落親人,輪番證言,汪洋宏肆,辛辣荒謬,極盡黑色幽默,語言操控的力道又勝過前作《慾望道場》。
台灣原住民擅長幽默,最菁華者,莫過於每年公廣集團製播的《聲翻笑哈哈》,每年推陳出新,依舊笑聲不斷,可以作為明證。而朱國珍顯然從生活中出發,沉浸在族人的黑色幽默中,無論是殺豬慶賀的傳統、古學良的「汽車旅館」、搭承包機出國旅行的歡愉等等,在在讓人忍俊不止,但說這些笑話並不是冷酷麻痺,而是以笑聲傳達失去的和諧,以驚愕道出生活中的困境,最終反覆傳誦在世人往上微彎的嘴角上,在笑後化為眼角的一滴眼淚。就像老舍所說:「經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麼樣的經驗便變成什麼樣的人,在沙漠裡養不出牡丹來。」朱國珍透過這部長篇的書寫,充分展現出她從太魯閣族人身上汲取的養分,以及她在山風海雨中生活的經歷。
處處充滿原鄉氣息與寫實風格的《古正義的糖》,朱國珍並沒有朝向大眾小說的筆法,而是在敘述、描寫或評價上,突如其來進行後設的書寫,以學究的筆法,逼迫讀者放緩閱讀的節奏。例如,在古恩帶女友錢盈君回家,漢人女子面對著狩獵與殺戮,不免暈眩於血腥的氣味中,朱國珍如是描寫:
味道是一場儺戲,它戴著面具翩翩降臨,幻化天使或鬼怪。力比多分泌旺盛的時候自動製造多巴胺香水激素,纏綿在體液交換之間不會在乎他/她上一餐吃的是和牛或鹹魚,喝的是香檳或保力達B。飢餓的公式也差不多,三天不吃東西可能會讓人看到皮鞋都想吞下肚,此時若是湧出一陣烤肉香……那可是人間最催情的味道。查爾斯•蘭姆認為人類是因為意外燒掉房子才發現烤豬這種美味,讓飲食文明由生食進入熟食。
於是一場看似《誰來晚餐》的族群文化衝突,就以詩化語言佐以科普知識,更深刻地探討了箇中哲思的多種取徑。
朱國珍顯然鍾愛族人,他形容步入中年的古清輝五官俊美依舊,只是歲月滄桑,折損了神氣,因此:「即便如此,並不妨礙他的大腦在有限時空中思索無限人生哲理,片刻的沉靜雷同法國藝術家羅丹的青銅雕刻『沉思者』。」小說家不滿足以遠取譬的精彩,神來一筆:
聽說羅丹的靈感來自於但丁《神曲》地獄篇:「從我這裡走進苦惱之城,從我這裡走進罪惡之淵,你們走進來的,把一切的希望拋在後面。」
又點出人類有限智慧無法擺脫苦惱與罪惡,道出本書悲觀與絕望的宿命觀點。
《古正義的糖》所描寫的太魯閣族部落,沿著中央山脈的腳下,星羅棋布,從北邊的秀林鄉,一路散居到壽豐鄉、鳳林鄉乃至萬榮鄉,都是腹地狹仄,地形險惡,窮山惡水的所在,也曾經一度是台灣失蹤少女人數最多,乃至於背上「雛妓之鄉」的惡名。朱國珍看似輕描淡寫部落同胞在都市中遭剝削、賣女兒蓋高樓的故事,在小說中插入:
馬路和黃春美不會認識二○一八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娜蒂雅•穆拉德(Nadia Murad),他們也不會知道六十年後還有人為保衛部落而奮戰。娜蒂雅•穆拉德被滅族的時候她只有二十一歲,恐怖主義極端分子的武裝團體伊斯蘭國以宗教名義在中東地區持續進行大規模屠殺與迫害,亞茲迪部落正是其中之一。
在朱國珍筆下,馬路、黃春美、湯英伸與娜蒂雅•穆拉德都一樣,都是在殖民、階級與資本的壓迫下,淪為勞工甚至性奴隸,成為勞力市場的物件,無情地遭到販售。讀者或許會對小說家不斷岔題、指點與推論的後現代敘事,感到不耐,但能從論述中靜下「延伸閱讀」,思考多少邪惡是假正義之名?或許能理解作者的微言大義。
《古正義的糖》是一部虛構與真實並濟的「家族書寫」,雖然家人輪番上陣,但是篇幅最多,形象最立體,內心的描述也最飽滿的角色還是戴安若,既透過她銜接了部落與漢人世界,也透過她串連了過去和現在,而她失去母親疼愛的背景,加上古和平與林春華五個子女,古明珠、古清輝、古學良與古正義都次第登場,佔有一席之地,只有古芝琪成為「失蹤人口」,既在故事中離家,也在小說篇幅上缺席,呼應了朱國珍從《三天》以來,經常出現母親不在場的抱憾與疏離,究竟是小說結構上的疏漏?或是作者有意的剪裁?相信讀者應當會有不同的評價。
在我閱讀《古正義的糖》的過程中,朱國珍三易定稿,展現出她認真與執著的一面。也讓我體會到,她在這本黑色幽默中的笑聲,絕對不是嘲諷、奚落或挖苦,而是同理、同情與憐憫。在最後定稿時,她將詩作〈Nhari〉壓卷,成為迴盪在山風海雨中的歌謠,也為整部小說「悲喜劇」的性格定調。「悲喜劇」的定義始於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 1856-1950),他開創此一劇種無非想跨越悲劇的沉重,喜劇的輕鬆,形塑一個新的話語空間,他曾以以婚姻關係來定義「悲喜劇」:「開闢了通向新型喜劇的路途,比以災難結束的悲劇更悲哀,誠如不幸或者無比幸福的婚姻,都比火車事故更可悲一樣。」因此,《古正義的糖》一書中的人物,都像是飛駛在沒鋪枕木軌道上的火車一般,無論是涉足政治,或是企求愛情,在全書結尾時,讀者很難預期誰會死去?誰會失敗?更不會有童話般「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大團圓結局。朱國珍留下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古正義的厄運還能壞到什麼地步?他灑下的糖果會如同甘霖滋養仰首向上的孩子?還是不忍卒睹地讓汽車與貨車碾碎?故事最後出現的新生代戴正和古真能否顛覆島國的不義?
對台灣總保有一絲希望的我,期待朱國珍的《古正義的糖》不是預知島國崩壞紀事,而是一服湯藥,讓患者發熱甚至發顫,終究能理解自身的貧弱,終究能重新起身、奔跑與在世界上競逐。
(本文作者為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特聘教授)
後記說一個政治愛情與道德裂縫的故事
「這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掉。」
叼著香菸,身材瘦小的男人這麼說。
另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八字鬍的男人點頭同意:「若沒,這齣戲就歹演啊!」
這是我在長篇小說《古正義的糖》作為開場白的對話,也是全書的核心符旨:一齣即將開演的人生大戲,一個必須死掉的人。
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相較於人死斷氣的瞬間,它的另一面「生存」可能才是個大問題,不只是因為活著的時間忒長,還有活著時「生存的意義」。存在主義先驅,丹麥哲學家齊克果以美學與神學的觀點將「存在」區分為「道德領域」與「美感領域」,兩者之間有昇華有掙扎。美國文學評論家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裡闡述:「只要我們真正認真地體會故事中的人物,這些人物所面臨的道德選擇,以及我們自身發生的或好或壞的道德變化,我們的生活便會改變。」
從寫作者視角來看,小說中的神聖或世俗、好或壞、都只是裂縫的差距。
所以走到《愛情的盡頭》時莎拉必須死;不忠的《安娜•卡列尼娜》也必須死。
我很少在小說裡以死亡作為高潮的催化劑,除了一開始就設定必要之惡的終結,例如〈慾望道場〉離經叛道的新聞女主播與〈美到這裡為止〉高智商殺人犯。這次在長篇小說《古正義的糖》處死兩位女主角,一方面是堅持《詩學》的信仰,讓悲劇誘發憐憫與恐懼的情緒,達到洗滌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明白自己老了。悠悠呼已過半百年歲,五十不一定知天命,但凡親身體驗更多至親好友的生老病死,有善終也有暴斃,深深感觸人生愈苦愈惡愈需要一種溫柔的調和劑,姑且稱為「善之必要」。我們在悲劇裡看到高尚的人遭遇不幸,也看到處於不幸之中人的高尚,藉此得以獲得某種陶冶,尤其是在道德上震撼人心的同時激發出理性力量與審美感受。《安蒂岡妮》劇中都是無辜的人死,惡人繼續享福,劇作家索福克勒斯創造出戲劇界與精神分析界天王伊底帕斯,索氏手下留情,讓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判處瞎眼流浪的徒刑,然而他的獨生女安蒂岡妮卻在違背國法、服從家法、宗教依靠的倫理觀念鬥爭之間殉身,帶著原罪的伊底帕斯家族最終以死亡作為犧牲或救贖的象徵。
《古正義的糖》小說也是如此,讓最無辜的人代替罪人受過,企至悲劇的哀憐恐懼。過去我處理小說人物的死亡心狠手辣,畢竟那是虛構的人事物,與現實生活毫無干係。只是這次我完全沒有想到,啟發我創作這篇小說的原型人物,一位正值壯年的原住民菁英,也在小說完成之後的第十天,驟然過世。
他是我至親的小舅舅,待我如父如兄如摯友。小時候都是他帶我們去玩,在山上教我們騎黑黑的水牛,把我們丟在牛背上要我們抓住牠的角,我第一次摸水牛,發現水牛皮好硬,上面還長毛。他帶我們在一大坨牛大便裡面用引線放鞭炮,有次風向轉變,牛大便炸開後的味道直撲而來,他說這是毒氣戰。在山上,每次看到姑婆芋都警告我們不能用這種植物擦屁股(那個年代的衛生紙很貴,不是一般人家裡用得起),也會帶我們去尋山泉水源,教我們認識水蛭,撿蝸牛,烤田鼠還有挖竹筍。去溪邊玩泥巴堆城堡和炸彈鵝卵石,看誰把石頭丟得最遠。夏末,我們在河床砂石地撿拾農民遺棄的西瓜,從中間用石頭敲開,直接用手挖果肉吃還把西瓜汁塗滿全身,最後把瓜皮當帽子戴,那時候他就說這是「敷臉」。漫長的暑假,夜晚星星滿天,藉著幾盞煤油燈聚焦,他在橋頭外婆家的露臺舉辦歌唱比賽,邀請左鄰右舍的小孩一起參加。我的熱歌勁舞被他這個唯一的評審形容為「不小心吃到辣椒」,害我滅絕明星夢。
有一次他說要去鳳林鎮看電影,騎著古舊的腳踏車從橋頭出發,看完電影回家已經晚上九點多,在空無人車甚至燈光黯淡的台九線,他一直騎一直用力騎腳踏車。我坐在後座的方形鐵條上抓著他的腰睡著了,手一鬆開,他立刻把我叫醒,要我抓緊別摔下去。這件事一直讓我記到現在,因為我不再看晚場電影,潛意識裡總覺得深夜回家的路好遠好辛苦。
他念軍校時有一年送我鑲金紅色絲絨相簿做生日禮物,在封面寫著「不遭人嫉是庸才,能受天磨方鐵漢」。喂!我是女生ㄟ,這樣祝福生日快樂,又讓我記住一輩子。
故事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的童年寒暑假都在鄉下度過,起初根本不知道這世界有那麼多分類,包括階級、種族與血統。每一次我帶著歡喜飽滿的心情回到台北與同學鄰居分享部落奇聞,卻讓我的朋友愈來愈少,鄰居愈來愈不喜歡來我家玩,在逐漸覺察的差異中,我也愈來愈傾向疏離。長大以後才發現,原來有一種邊緣人,內心永遠充滿恐懼。他必須先戰勝自己,才能戰勝別人。美國小說家雷克萊爾頓創造半人半神的《波西傑克森》獲得廣大的共鳴,反映出許多人在心理層面投射的混血或雜種基因。在台灣,原住民族經過數百年的異族通婚,早已失去血統的純正,現在只剩下符號,然而大多數人,卻是貼著底層標籤的符號。
我曾經在火車站的便利商店,與一個相似的人擦身而過,他個子不高,身材削瘦挺拔,穿著一套深灰色的西裝,藍格子襯衫,搭配鵝黃幾何圖案的領帶,拖著黑色造型質感高尚的登機箱,也因為有這個登機箱,讓他看起來不像個業務員或是銀行職員,而像個商務人士。
但是當我看到他的眼睛時,頓時明白,我們都是類波西傑克森的邊緣人。
他的眼睛深邃且形狀完美,有著西方人式的雙眼皮,烙印在黝黑的皮膚上,線條俐落的五官,堪稱俊美,卻糾結著眉頭,滲透某種壓抑的神秘。他同樣定定地凝視我,當我朝著他的方向走去,那麼幾秒鐘,我嗅聞到血液裡相同的氣息。
我看過太多這樣長相與我類似的男人、女人。他們都有一雙圓廣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稜角剛毅的臉龐,然而他們大部分不修邊幅,衣著撩亂,以駕駛怪手或砂石車,手工剝除桂竹筍硬殼或摘撿檳榔果實零售維生。
那個男人,已經脫離勞動的宿命。他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梳起油光立體的髮型,聰明地以摩登的拖車式行李代替遠征的步伐,將現代化質感發揮得淋漓盡致,也使得他粗獷霸氣的臉龐上,浸潤了文明的色彩。他儼然是個文明人,不再以出草的姿態書寫身世,就像我一樣,曾經努力漂白皮膚。這一切一切的修飾與琢磨,就是害怕別人沒來由地直觀論述,在來不及認識我們真誠的靈魂之前,先鄙視我們的出身。
《古正義的糖》就是描寫這樣一群不斷奮鬥、努力活下去、渴望向主流價值靠攏,和所有人一樣追求肯定的人。古正義是我小舅舅的化身,他年長我六歲,更早比我體認到力爭上游的艱辛。
原住民部落的一場民主選舉,讓滿懷抱負的古正義進入監獄。都說好山好水,但賄選消息依然浮動於後山偏鄉,立冬剛過,溪河意外鼓噪,滔滔流水翻滾著謠言,鎮日嘶隆作響。古正義的妻說她親眼看見有人收下敵營賄選的鈔票,拜託熟識朋友探詢,那人答:「我只是拿他的錢,票還是會投給古正義。」
肅颯冬季,埋葬祖靈的聖山,抵擋不住季節的殘酷,政治暴風圈襲捲,吹亂公平與正義。怒吼的空氣撕裂呼嘯,淒厲如女巫嘶語,向黎明之前的陰闇咆哮。是預言或詛咒已經不重要,三天後,古正義以22票的差距落選。
選舉反映出原住民部落的「現代化」,在此之前,古家的親族,以務農和工地粗活維生。唯一可能光宗耀祖的族人之光古正義,卻被指控賄選,三審定讞坐牢兩年出獄之後,何去何從?這一家人,以及族群部落的命運,又會走到哪裡?古正義曾經是家族唯一的希望,他研究所畢業取得特考資格返鄉服務,踏入偏鄉「政壇」,他是原民菁英,熱心基層服務、他可以安穩領取公俸等著退休金,卻在眾人簇擁與使命感催生下投入鄉長選舉。只有六千多人的偏鄉,同樣上演派系鬥爭的政治戲碼,在人情與利益的糾葛恩怨中,古正義三次高票落選。最後一次被敵營羅織賄選汙名,直到他走進監獄的最後一刻,他都堅持自己是清白的。
我最後一次採訪小舅舅時直視他的眼睛,認真詢問:「你到底有沒有賄選?」他完全沒有迴避我的眼神,同樣直視我,堅定地告訴我:「沒有。我相信『正義』這兩個字直到三審定讞那一天。我始終沒有為我沒做的事情認罪。」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會用小說還你一個公道。」這是我和他面對面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說當然不是復仇的工具,它是人物與故事交錯的錦繡精織。政治愛情畢竟沾了愛情的光,還有那麼一點旖旎懷想。若是將政治與愛情分開來看,那就是一門計算金融的學問,涉及風險分析。凡事一旦涉及風險就會激發保護利益的本能,這利益關乎多數人或少數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既得利益者如何繼續鞏固利益,道德的裂縫就在政治與愛情的對價關係中如瓷器開片迸裂。釉層開片原本是窯燒缺陷,然而汝瓷卻創造出獨一無二的藝術珍品,這似乎也隱喻小說中的真相並不重要,因為,故事才是我們主要的道德老師。
不承認賄選罪的古正義坐牢了,古正義的大哥古清輝,只是開著閒置已久的怪手到河床為孫子們堆疊沙石挖出一個安全戲水的小池塘,也被警察以盜採砂石的罪嫌逮捕。生命的輕薄與操弄,人跟人的命運交錯,在故事之間演化。我們都渴望甜蜜幸福,卻常常分不清楚「糖」與「糖衣」的差別。
我始終認為小說有兩種演技:通俗與精緻。但是它只有一個結果:樂趣。愈悲涼愈要懂得微笑,讓眼淚滴落在揚起的嘴角,哀傷就會轉彎。
因此我必須說一個政治愛情與道德裂縫的故事。
飛駛在沒鋪枕木軌道上的民主與愛情
須文蔚
朱國珍在二○一五年發表的詩作〈Nhari〉,以太魯閣族語「快」一詞,表現出時代巨輪呼嘯而過,原住民族不僅被拋諸在偏鄉或都市角落,更讓勞動體制與槍枝管制等看似文明的法制屈辱,但凡漢人的鼎故革新,總是族人的滄桑悲涼。所以當她繳出《古正義的糖》一書時,從部落汩汩流出的淚水,哀嘆著島國崩壞的紀事,無論是故事中的政治菁英或是戀人,彷彿都飛駛在沒鋪枕木的軌道上,享受速度的快感,但無一倖免於出軌的悲喜劇。
接續朱國珍在《慾望道場》一書對台灣政治、媒體亂象的針砭,在新作中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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