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１章 玻璃鳥（Ⅰ）——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一九：三〇～——
「先前開發的『ＳＧＭＮ05』——折射率可變型玻璃，儘管在實現『負折射率』與單體可變頻寬等功能面特徵上遙遙領先其他公司的產品，不過很可惜的是，對顧客展示的結果不如預期。」
刻意將聲音壓得比平常低的崔維斯．溫柏格，如此開頭。
避免聽起來像藉口，卻也不能講得像事不關己。整體上致力於傳達事實，並且話中處處夾帶遺憾之意。即使已經當上大企業的部門主管，這方面的拿捏依舊不容易。
「原因之一在於，那個事故導致提供給顧客的樣品延期。根據營業部表示，這段期間內其他公司——儘管既不是玻璃單體、性能也遠遠不如我們——對使用者所開出的價格似乎低上許多。
另一個理由，則是『折射率可變』這項功能，不見得與現在的顧客需求一致。它的性能確實優異，然而能夠發揮的場面並不多。至少以目前來說是如此——大致上是這樣吧。」
「常有的事呢。」
休．桑德弗投以冰冷的眼神。「以優秀性能為賣點的商品，會被性能較差卻便宜的商品取代。」
灰色的眼眸。邊際線後移的白髮。脂肪和肌肉包住的壯碩身軀，帶來一如「不動產王」這項別號的壓迫感。
崔維斯的心臟為之緊繃。儘管他好不容易才免於——應該有做到才對——讓情緒出現在臉上，但是崔維斯的神經，可沒有粗到聽見自家總裁語帶污辱還能若無其事。
至於休，則是讓只穿著睡袍的巨軀倚在豪華沙發上，帶著泛紅的臉搖晃手中酒杯。
這並不是上司聽部下報告時該有的裝扮。真要說起來，兩人此刻所在的地方，也不怎麼適合進行研究部門的成果報告。
長毛地毯鋪滿整個寬敞房間。牆邊有冰箱、餐具櫃，以及金色的壁鐘。坐鎮房間中央的矮桌是大理石材質，看似Ｆ國產的昂貴葡萄酒，擺在休的右手邊。
就像繪畫一般的大富翁起居室。以那位休．桑德弗的根據地來說，這樣或許還算得上樸素吧。
窗戶外頭，則是宛如點點星辰的萬家燈火與霓虹招牌。人稱「百萬元之美」，Ｕ國數一數二的知名夜景。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日，ＮＹ州Ｍ市街。摩天大樓「桑德弗塔」的頂樓。
這棟七十二層樓的建築約於一年前開始營運，是休最新的根據地。頂樓整整一層，成了休本人與家人的居所。崔維斯所在之處是起居室——一個這麼稱呼實在寬敞了點的房間。
休搖晃著酒杯，以獨特的沙啞嗓音說下去。
「商品的銷售力和技術力是兩回事。你們這些技術人員，總以為性能好顧客自然就會跟在後面跑，很可惜這不過是自以為是。」
在崔維斯的視野右方，查克．凱特羅的臉有些痙攣。
焦茶色的捲髮，以及同為深茶色的眼睛。與「三十歲」這個實際年齡相比，五官稚嫩得像個學生。最近開始戴起了黑色細邊框眼鏡，然而實在沒辦法說適合他。
拜託別爆炸啊——崔維斯在內心對年輕的部下這麼說道，同時對休低下頭，盡力以鄭重其事的語氣回答「屬下明白」。
「深刻反省後，這次的專案我們已經重新檢討過開發主題。向顧客進行問卷調查，分析需求。詳細內容還請參考另一份資料，浮上檯面的主題並非折射率，而是『穿透率』的可變化。」
「又是可變化啊？沒招了是吧。」
休的話音裡帶著嘲諷。查克表情一變，準備起身——就在這時。
「您這話就不對了，總裁。」
崔維斯另一側，坐在沙發左邊的青年——伊安．蓋伯瑞斯，冷靜地開口並站了起來。
他搖晃著金髮，嘴角浮現微笑，一雙美麗的藍眼睛看著休。面對堪稱商業界活傳說的億萬富翁，這名年輕人沒有半點畏懼的模樣。
「在光物理學上，折射率和穿透率嚴格說來是不同的概念。
所謂折射率，乃是物質內光速與真空中光速的比值。換言之就是有關『速度』的常數。另一方面，穿透率和字面一樣，是指電磁波有多少能不被反射也不被吸收直接通過，這部分則是與『反射』、『吸收』有關的常數。
兩者都是『有關電磁波與物體之間交互作用的常數』，也有算式上的連結，不過將折射與穿透混為一談，就類似因為都是球類運動所以將棒球與網球當成同一件事。儘管對於不熟悉運動的人來說，或許兩者看起來都一樣。」
讓人聽了捏把冷汗。對方再怎麼說也是科學產業界的企業總裁，這個男人居然敢當面說「你不懂科學」。
可是，崔維斯也無法斥責他。伊安是隸屬於大學的研究人員，並非崔維斯的部下。說實在話，他根本就不是會把忠告聽進去的那種人，共同研究這幾年下來，崔維斯對這點早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另一方面，休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反倒是很感興趣地盯著伊安看。
「無論如何，既然是不同概念，就得另外建立一套控制理論才行。
如您所知，玻璃雖是從數千年前就已存在的工業產品，卻沒有確立起統一的基礎理論，是種不可思議的存在——」
「廢話就免了。」
休傲慢地打斷。「術語定義與理論之類的東西，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還沒有棒球規則熟。如果不具備明確到連蠢蛋都能理解而且有用的特徵，在消費者看來毫無意義。」
伊安皺起眉頭，一副「這傢伙根本不懂嘛」的模樣聳聳肩。崔維斯連忙「總而言之」地打圓場。
「您說的我們非常清楚。包含方才提到的需求調查在內，這次我們對樣品製程做了大幅度調整。
先前過於追求完成度，導致樣品展示偶爾會落後其他公司。這回我們有所反省，進行時以速度為最優先——絕對不是輕忽產品性能的意思——而且已經完成試作版一號。
查克，把樣品拿出來。」
查克以略微僵硬的表情點頭應了聲「是」，從沙發旁邊拉來一個小行李箱，卸掉鎖扣，慎重其事地開啟。他稍微掀起箱蓋拿出內容物，擺在大理石桌上。
那是一塊灰色板子。
表面平滑。差不多筆記本大小，厚度約一公分。四邊為了防止撞擊而嵌上橡膠。長方形的兩個短邊附近，分別平行設置了銀色的細長電極。電極接上導線，連往附開關且裝有電池的盒子。
「在電壓為零的狀態下，如您所見，它並不透明。加上電壓之後——」
——就是這裡。
不容失敗。感覺心臟狂跳的崔維斯，打開電池盒上的開關。
灰色的板子，瞬間變為透明的玻璃。
休「喔？」了一聲，眉毛抽動。
「就會像這樣變得透明。一旦斷電——」
崔維斯再度切換開關。玻璃重新染成灰色。「——則會變回原先的有色玻璃。
由於只需要開關電源就能夠切換透明與否，因此可望應用到家中的窗戶、辦公室隔間、水槽，甚至是客車等各式各樣的場合。
此外，本樣品雖然是灰色，但我們也在研究顏色更黑的版本，以及紅、綠、藍三原色。希望能盡快湊齊各種顏色的品項。」
「——有意思。」
休的嘴角上揚。
成功了。崔維斯拚命忍住，不讓自己露出笑容。
※
直到數年前為止，她都不知道等人歸來會讓自己如此焦急。
賽西莉亞．培林覺得聽到腳步聲，迅速抬起頭來。但是不管盯著門看了多久，他依然沒有進來。
……錯覺是吧。
她嘆口氣，目光移回腿上的信。
近來可好？爸爸和媽媽都過得很好。雖然每次送錢回來我們都很感謝妳，可是千萬不要勉強自己。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呢——此刻她的耳畔，彷彿響起父親笨拙卻真誠的聲音。
只不過，信中完全沒提及老家的事業經營狀況。父親這種不想讓女兒擔心的體貼，反倒讓賽西莉亞感到心痛。
她將信收進包包，往後倒在靠背上。這裡畢竟是一級地段的旅館，躺椅的舒適程度無可挑剔，然而睡意始終沒有造訪。
窗外，是一片有如灑出各色玻璃碎片的人工燈海，朦朧而美麗。這是ＮＹ州中心區域的夜景，遠非故鄉的黑夜所能比。
自己的身影映在玻璃上頭，彷彿與光海重疊一般。
五官沒什麼鮮明特徵，既平凡又低調——說難聽就是顯得陰沉。再怎麼美化也說不上豐滿的身材。她想盡量打理好能靠自己解決的部分，所以衣服和髮型自認弄得還算整齊，但是整體來看只能說不起眼。留到背部的黑色長髮，在玻璃上已經完全與黑夜同化。
床頭擺有時鐘。嶄新的電子鐘。像時鐘與計算機這類只要些許電壓就能驅動的小型液晶顯示器，如今已完全融入日常生活。
大概是因為屬於自己專攻的領域吧，她不禁在意起是用怎樣的液晶材料、驅動電壓又是幾伏特。
時鐘顯示已經過了晚上八點。他前往高塔頂樓是下午六點。這次的演示照理說用不到幾個小時才對。招待他們用餐嗎？對方不是會考慮訪客方便與否的人，他也說過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然而說過歸說過——
如果要晚歸至少聯絡一下。這種期盼，應該算是自己的任性吧。
就在這時，呼叫鈴響起。
不是錯覺。『是我啦，賽西莉亞。』對講機傳出說話聲。
「伊安！」
賽西莉亞飛奔到門前，卸掉門鎖與門鏈，將門打開。走廊上，男友露出一如往常的天真笑容對她說「我回來了」。
「唉呀，真是敗給他了。說是桑德弗先生的時間表調整過還什麼的，拖了一個小時以上才開始。」
伊安摟住賽西莉亞的腰。後者就這麼被拉過去，承接他的嘴脣。
「……連門都還沒關上耶。」
儘管兩人已經交往數年，這種行為依舊會讓賽西莉亞感到害羞以及尷尬。伊安笑著反手關上門。
「因為冷落了妳嘛。這是一點小小的補償。」
這種讓人不自在的臺詞一旦由他說出口，也不可思議地顯得極為自然。男友關心在旅館痴痴等待的自己，令賽西莉亞開心地將臉埋進伊安胸口。
然而，這股喜悅只是暫時的。
「所以……怎麼樣了？」
她抬起頭詢問。當然成功啦，伊安閉起一隻眼睛回答。
「畢竟是已經通過Ｎ雜誌審查的案件嘛。理論上的佐證沒有任何需要擔心之處。之後的關鍵只在於他們能不能做出來，看樣子是順利完成了。」
「這樣啊——那就好。」
據說正好就在兩人開始交往時，身為Ｍ工科大學助教的伊安，開始與Ｕ國名列前茅的大富翁休．桑德弗旗下玻璃製造公司——ＳＧ公司展開共同研究。
剛入學就以「異才」之名為教授群所知的伊安，甫加入研究室，便接連發表多篇有關玻璃狀態安定化理論的論文，以二十四歲這種破例的年輕歲數取得博士學位。伊安．蓋伯瑞斯這個名字逐漸在固態物理學界傳開，國內外多家玻璃業者邀請他共同研究。之所以選上ＳＧ公司，則是因為「總公司的建築最豪華、漂亮」。
伊安在學術上的成就，賽西莉亞直到開始交往為止都完全不知道。
儘管曾間接從同屆女生口中聽到傳聞，兩人又加入同一個網球社團，然而對於賽西莉亞來說，伊安不過是個——真要說起來，這種拐彎抹角的講法頗失禮——遠看時不知怎地會讓人崇拜的學長。
修長的身軀。常人以上的端正容貌。開朗的性格。在社團內理所當然成為焦點的伊安，不可思議地沒什麼緋聞。
「雖然他不是壞人，而且腦袋好人又帥，可是該怎麼說，感覺很孩子氣呢。」
這就是社團內女生對伊安的評價。
伊安的性格，從那時起一直沒變過。說得好聽是表裡如一。說得難聽，就是心裡想什麼會直接表現在言詞和態度上。由於他毫不懷疑自己身為研究者的才能——這點是事實更助長了他的氣焰——因此似乎多次惹得合作方的負責人不高興。
受邀參加共同研究成員內部的懇親派對時，疑似合作方負責人的人物——對方自稱崔維斯．溫柏格——拐彎抹角地向賽西莉亞埋怨。儘管沒有責備之意，卻讓她不由得感到抱歉。
所以，這回她原本還擔心伊安會不會惹對方生氣——
「怎麼啦？」
「咦？」
自己似乎不知不覺間陷入沉思。「『怎麼啦』是指……」
「因為，妳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
一股寒意竄過心臟。賽西莉亞擠出笑臉搖搖頭。
「沒這種事。不過……這回只是得到了繼續共同研究的許可吧？我擔心，會不會像之前的折射率可變型玻璃那樣，途中就取消？」
賽西莉亞本身，好歹也算是一名進修Ｍ工科大學博士課程的科學人。雖然和伊安待的系所不同，但她也明白「在研究室做出成果」與「將成果推廣到世界上」之間有堵高牆。大約十年前，被評為「在航空工程領域掀起革命」的「真空氣囊」——成為＃氣囊式浮游艇（水母船）根基的新技術——這種案例，不過是全世界每天誕生的無數「研究成果」中，極其微小的一部分。
「傻瓜。」
伊安輕撫賽西莉亞的秀髮。「對我來說已經成功了。理論毫無瑕疵，也透過樣品證明了這點。它能不能賣出去是＃ＳＧ公司（對方）要想的，我們不必在意。畢竟到目前為止的共同研究，一直都是這樣分攤職責的嘛。」
以前，賽西莉亞曾問過男友。難得做出了不起的成果，沒讓它在世間發揚光大就結束，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不甘心？為什麼？
伊安一副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的模樣回答。研究人員的本分在於研究，不是賣東西。那些事交給別人就好——伊安向來這麼主張。
如今依舊。伊安的笑容沒有半點陰霾。
「今天的演示也一樣。雖然我不知道對於崔維斯和查克來說是怎麼樣。不過桑德弗先生到最後似乎相當愉快，應該可以放心吧。」
「不可以說這種話啦。」
賽西莉亞露出微笑。
臉上掛著微笑——胸口卻竄過一股錐子鑽心般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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