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當冰箱只剩下烏魚子
在異地生活的台灣人有種相當奇怪的內心糾結,就是深怕某天會吃不到好東西而家徒四壁、斷盡糧絕,情緒慌張之下進而在家中瘋狂儲存食物的山頂洞人行為。也許是因為離開了家鄉,心理總有些不安全感,也或許是傳統台灣父母從小教導的觀念告訴我們好東西不能立刻享受,這種非得留到什麼特別的日子才能吃好東西的節檢行為,觸發了每個人默默地在兩岸三地頻繁挾帶及儲藏食材的競賽。在大陸工作和生活了十多年,我常覺得這種行為非常不可思議,而且,真的只發生在台灣人身上。
我有個朋友,前陣子決定從北京搬回台北。北京三年的日子,隨著那一堆堆紙箱封鎖在回憶裡,毫不留念地全部打包帶回。那些可能再也用不到的加濕器、電飯煲、鍋碗瓢盆,那些伴隨著每個夜晚辛勤和寂莫工作的酒杯,咖啡杯、書、音響,都被她一箱一箱打包,放入了不知道什?時候才會再開啟的箱子裡。而冰箱的那些火腿,老家帶來的醬油,超市搜來的眷村辣醬,也就這樣默默地送人,或直接送進了垃圾桶。就當她把家清得乾乾淨淨,車子一箱箱把過去就這樣載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後,她突然發現冰箱冷藏庫的一角,還默默地躺了一片烏魚子。
這片烏魚子大概放了兩年多了吧。依稀記得某年春節從家裡帶來,小心翼翼放進冰箱裡珍惜著,一心想著哪天想家時或情緒低落撐不下去時,把它打開來就著淚水和高梁酒,淚流滿面地吃下去。然而總想著要留到哪一天一定要吃,結果那一天卻從沒有到來。
現在可好了。沒有爐具也沒有鍋碗盤,一貧如洗的家,竟然還躺了一只珍貴的烏魚子。怎?辦?這真的很尷尬。烏魚子在台灣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個絕對不能糟蹋的珍貴食材。通常這種食材都是過年過節親朋好友送的,媽媽們捨不得吃偏要塞進行李箱給外出的兒女們在異地想家時拿出來邊吃邊流淚的東西。這種東西一旦從媽媽手中拿下,絕對不能送人或扔掉。
她傳了個訊息問我怎麼辦?在我遠水救不了近火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她傳了個影片給我:拿出身上僅存的一只防風打火機,在離開北京前的最後一晚,對著這相處了三年空盪的客廳,對著這座曾經充滿鬥志卻又遍體麟傷的城市,低著頭,用一只打火機慢慢地烤著手中那片珍貴的烏魚子。想著這畫面,有點諷刺,原本是用來救急思鄉情懷的珍藏食材,最後卻變成瀟灑告別過往的祭品。仔細一想,我還是給她這個頗有詩意的行為按了個讚。
我盯著她小小燭火上烤著的烏魚子,赫然想起,自己家冰箱的角落也默默地躺著一片被我遺忘了多年的高級烏魚子!總想著哪個特別的日子來到時,必須好好享用,但怎麼老是到了那個日子來時,永遠還會有下個更值得吃它的日子。於是它們就一直這樣被遺忘在冰箱裡,默默地、悲慘地過了保存期限。
後來我發現有這樣奇怪行為的人真的很多。我的朋友愛莉絲,行為打扮看起來就是個時尚嘻哈的年輕潮人,卻有個十分奇怪的觀念,就是堅信東西擺在冰箱裡不管多久都不會壞。於是她愛上了儲存食物的癖好,一個冰箱不夠竟還買了第二個冷凍櫃,踏踏實實地擺在客廳的角落。我們就把它稱做「愛莉絲的冰箱」吧。我竟然在愛莉絲的冰箱裡發現了二○○七年就已經過期的小魚乾,二○一○年已經過期的鮑魚,費勁團購、不知放了多久的海參,義大利搜羅來的松露,大老遠從日本扛回來的明太子,還有香港海味街的花膠……覺得有了這些帶回身邊塞進了冰箱,哪一天災難降臨時,依然還能享受養生又滋潤的人生;覺得只要把它們率性地冰凍起來,人生的任務就完成了。可每到了吃飯時間,不知為何還是習慣地點外賣。從此對我來說「愛莉絲的冰箱」有種神聖又詭異的感覺,像是超越時空的潘朵拉黑洞,你永遠不知道還會在那裡找到什麼。
某個工作堆積如山的週一夜晚,我坐在客廳裡左手回郵件、右手傳信息,被客戶逼得焦頭爛額時,心中突然興起了個念頭:「不如先來杯紅酒,一邊工作好了。」一心三用的結果是:當我隨手拿了一瓶紅酒,用右手信手打開它的同時(左手還在同時回覆信息),當瓶塞「波」地響起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一聲時,我突然意識到,糟了!我開錯酒了!啊~來不及了!這瓶價值不菲的上好波爾多紅酒已經被我打開了!這瓶我想留著和什麼人一起在沙發上碰杯的酒,這瓶我引頸期盼選定好慶祝時機的酒,這瓶該是和好朋友一起配著高級松露牛排和起司的上好美酒,現在它卻在這個莫名其妙的週一晚上,沒有要慶祝的理由,沒有要分享的人,躺在一盤黃飛紅花生米和一堆沒有回覆的郵件旁,就這樣被打開了。
當場我有一種莫哀三分鐘的無語感。
然後我又想起了烏魚子的故事以及愛莉絲的冰箱。心中突然莫名的一鼓悶氣從丹田湧上。難道好酒一定要在好時機和別人分享才行嗎?難道在辛苦工作的週一晚上不值得慶祝嗎?難道,該慶祝的不就是我本人嗎?沒有理由,不需要藉口,就是為自己,值得一瓶好酒的鼓勵,不是嗎?我想起之前那些存了有些時候的好酒,在普羅旺斯親手製作酒標的酒,還有那些已想好:「啊!放到XX歲時再開的酒」和「這是XXX會一起喜歡喝的酒……」後來都因為某個意外全部遺失了,至今我還無緣體會它嚐起來是什麼味道。想到這裡,十分後悔當時沒有即時打開它,至少現在還能用味覺的記憶,品嚐那樣的味道。
第十四章 斷捨離
人的一生究竟需要多少物品?這是一個非常哲學性的問題。
因為工作的需求,我搬過許多次家。每一次搬家,望著滿屋子過多的物品,那些早就不再穿的衣服,雙十一因為貪便宜而買(根本沒用過)的廚具,覺得總有一天會看的書,珍藏多年但早就發黃的卡片。諸如此類的東西愈堆愈多,一心想要清理,卻想著:「哪天要用到它們時,它們就會在那裡。」這樣莫名的偽安全感。「這些都是我需要的。」我常信誓旦旦地這麼說,其實心裡有些小小的心虛。
兩年前的夏天,我和公司請了一個五個月的無薪假,拎了一只行李箱,帥氣地流浪去。因為抱著「誰知道接下來會怎樣」的心情,硬是把上海的公寓退租,將家裡全部的家當和過去十年來從台北搬到北京,再從北京搬到上海累積的所有家具、書、衣服、包和電器等等,全部打包,裝了七十多箱,放進短租倉庫而率性離開了上海。用一只行李箱環遊世界五個月,我得意地覺得這是種非常浪漫的行為。行李箱裡有一雙夾腳拖鞋,一雙球鞋,兩件小洋裝,三件T恤,一件棉質運動外套,一件輕薄羊毛衫,一把旅行用的吹風機,一小罐洗衣精和基本的盥洗用具,這些就是接下來五個月我將擁有的一生。臨行前我只帶著那只和我相依為命的行李箱,抱著陽台上唯一還活著的杜鵑花,將它拖孤給鄰居,就這樣率性地去環遊世界。
終於,旅行也有到盡頭的一天,那只伴我雲遊四海的行李箱也有彈盡援絕的時刻。五個月後我認命地回到上海,準備再為大中國經濟和我自己的銀行存款做出一點點貢獻。就這樣我用最快的速度租了一個新公寓。搬新家的那天,面對陌生的環境,一心想快點把那七十幾箱的家當送回,將它們回歸到我的日常,好讓生活重新步入軌道。
我打了電話給倉庫管理人,請對方把東西送回。對方接起電話支支吾吾了幾次,無法告訴我一個明確的時間。終於在我失去耐心再三催促的那一天,我接到了電話:「蘇小姐,唔……那個,是這樣,我們倉庫失火了,所以,大部分東西的沒有了。」我愣了五秒,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麼。「你說沒有是什麼意思?」「就是,東西都燒毀了;唉!您這還算是幸運的,七十箱我們有找到十六箱;但像那些大使館寄放的名畫以及古董紅木傢俱什麼的,全部都沒有了呢……也不知道怎麼賠償,所以您這個家用品真的算是小損失了。」
「…………」
當下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個人在異鄉生活十幾年的所有物品,那些物品的回憶以及背後的感情,與大使館名畫和古董紅木傢俱比起來究竟誰比較珍貴,誰損失比較大,我不知道。開什麼玩笑!!!那些家人朋友寫給我的卡片,去世界旅行時搜集的餐具,有那些所費不貲陪我一起征戰沙場的包,鞋,衣服,那些陪了我多年充滿了家的味道的鍋碗瓢盆,哪有說沒有就沒有的!
我掛了電話,坐在全新的公寓裡。空無一物的客廳裡,那只跟了我五個月的行李箱,現在變成我一生的全部家當。情緒從驚訝慌張漸漸轉到憤怒。然而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感到後腦勺像是被誰用力擊了一下,頭頂發熱。「咦!?我這不是被強迫斷捨離了嗎?」看著空盪的客廳,一種如得到神啟般幽默的哲學意涵在我心中升起,愈想愈得意,愈想愈有趣,我甚至因此在客廳裡一個人哈哈大笑了出來。我想起身邊的人終其一生都在為究竟要清掉多少物品,斷捨離掉多少愛恨情愁,以及控制自己不要再買東西這件事搞得精疲力竭。然而老天爺就是選中了我,二話不說的「咻~」把它們全都變不見了。「不要再想扔什麼留什麼了,反正,全部扔掉就沒事了喔!」我感覺上帝或神或菩薩,在我發熱的頭頂上,意喻深遠地這麼對我說。「對對對!沒錯!」我連連點頭著稱是。
我把這個神啟興奮地告訴了我的朋友們。他們搖著頭嘆著氣無法相信為什麼到這種時候我不是忙著計算損失找律師提出告訴,卻還信誓旦旦地覺得自己得到了神啟。我卻對這種突來而發的人生事故,感到像是中樂透一樣令人興奮。
神啟接著又進入了第二篇章。我像是去廟裡抽籤後等待廟祝解籤的心情,期待又怕傷害地想知道失去的七十箱物品中,老天爺究竟選中哪十六箱,究竟裡面是什麼樣的物品,決定讓我的人生繼續擁用它?我在空盪的全新公寓裡,等待著第一個神喻向我按鈴。
門鈴一響,打開門迎面而來的是好友妮可為了慶祝我搬來上海,親手為我縫製的古布沙發。「哈!這才是真正不可取代的東西。」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著古布沙發上女孩的笑臉進駐了我的新公寓,家裡立刻恢復了熟悉感,頓時心裡感到踏實安心。我想,老天爺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不管發生什麼事,真誠的友情能夠以某種無以取代的方式,帶給你臨危不亂的信心。
接下來打開的,是幾箱這幾年陪我搬了好多公寓,陪我一起燒了好幾餐飯的鐵鑄鍋。那些大小不一顏色不一的鐵鑄鍋,鍋底集結了因為燒了某餐飯不小心烙印上的焦痕,象徵了那些屬於自己歲月裡,從一道道菜上找回的勇氣和信心,並沒有因為火災而讓它們離開我。「好棒啊!謝謝你老天爺,我明白了。」
但是接下來幾箱我就十分不明白了。好幾個大大小小、過多、過於重覆也沒必要存在的……洗菜濾水盆,總共有十個吧!為什麼一個家需要十個瀘水盆?我也不知道。那些早已發黃並在大賣場撿便宜買回來的濾水盆,那些每次搬家都想要丢掉卻又覺得丟了太可惜的濾水盆,你為什麼又陰魂不散地回來了?別開玩笑了!七十箱分之十六箱,這是多麼珍惜的比例,而現在你就占掉我二個份額,究竟是為什麼?我又氣又好笑,懊悔著當初在打包時為什麼不就把它們扔了?冥冥中老天爺好像也在說:「你看吧!一直想處理卻又不處理掉的東西,它就是一輩子又會回來找你……」(嗯!我知道了。)
後來朋友問究竟我掉了什麼,那七十箱裡究竟有什麼?心疼著沒有了什麼東西?老實說,我還真想不起來。
一直以來總覺得自己擁有很多東西,把自己的心和生活依賴在很多物品的堆疊上,但實際上它們通通不見時,才發現沒有任何一個東西是不可取代,也沒有任何一個東西是非得取代不可。心愛的名牌包包,如果過去五個月以來我完全沒有任何一刻覺得自己需要或想念它們,那麼真的是失去了也無所謂。衣服,鞋,全都沒有了,不是一個好時機去思考自己究竟喜歡什麼?適合什麼?那些打折買的好多件廉價毛衣,還不如珍藏多年的一件輕薄羊毛衫來得珍貴(否則我也不會堅持把它帶著去流浪,不是嗎?)。那些旅行中搜集來的明信片和紀念品呢?那些充滿著回憶的物品真的是不可取代嗎?事後想起來,其實真正的回憶已經烙在心裡,在惱海裡,根本不需要透過物品這樣的介質來證實:「嘿!我去過那些地方喔!」就像現在,為自己寫下這些故事的我,根本不需要過去的什麼物品來證實自己真正生活過,真正經歷過。
所以到頭來,你根本不需要依賴過多的物質,來證明自己些什麼。
後來從那把火開始,如遇到神喻般的啟示,不但讓我在物質上,也讓整個心都斷捨離了。現在的我喜歡家裡清清爽爽的,只留下自己真正喜愛的物品。衣櫥裡沒有「說不定哪一天可以捐出去」的東西,朋友圈只存在真正想說話的人,旅行時只帶上最基本的物品,心底只放下真正想記住的事。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想起金剛經裡的一段話。然後告訴自己,要用這樣清爽乾淨的心,在每一天的日子裡,繼續率性優雅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