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藝獎得主紀蔚然,2017-2020五部劇作
紀蔚然的劇作突破傳統對白撰寫的慣習,刻意運用斷裂的語言企圖建立出文本的文學性,為台灣留下近數十年當代生活語言發展的紀錄,以及集體記憶中慾望與救贖互為辯證的核心價值,不但本質上具有寫實的社會意義,更具備了寓言式的象徵意義。──王友輝(節錄自「第17屆國家文藝獎 藝術家素描」)
從戲謔到遊戲,從冷情轉為溫暖,從幻滅到認可
將世俗的疲乏提煉翻新,讓垮掉的字詞贖回意義
安娜與齊的故事:愛與理解,虛實交鋒,勾勒婚姻關係中的「無政府狀態」
整人王:高手過招,計中藏計,看破人性又找回人性的顛笑喜劇
衣帽間:兩人分飾十二角,語言是旋木,演繹舞台的純粹魅力
再見,歌廳秀:重現1990年代秀場實境,在「進步」與「退場」之間跳恰恰
雨中戲台:融合歌仔戲、胡撇仔戲與現代戲劇的魔幻混搭大戲,細數戲子伶人的悲歡傳奇
捉寫關係與恐慌,詐騙與械鬥,裝扮與身分
隱喻與象徵藏在日常裡,門裡門外,轉身都是戲
還有戲台人生穿插奇情胡撇仔,百無禁忌歌廳秀的最後告別
瘋癲、反諷、鬥智、幽默,絕無冷場的五部當代劇作
劇本演出記錄:
《安娜與齊的故事》:2017年11月,創作社於國家劇院戲劇廳首演
《整人王:新編邱罔舍》,2017年12月,金枝演社於雲門劇場首演
《衣帽間》,2018年8月,中國福建人民劇院首演
《再見.歌廳秀》,2020年5月,故事工廠於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首演
《雨中戲台》:2021年2月,春美歌劇團&金枝演社,台灣戲曲中心首演
*本書獲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出版補助。
作者簡介:
紀蔚然
台灣當代深具開創性與影響力的重要劇作家。國立台灣大學戲劇學系名譽教授。第十七屆國家文藝獎得主。著有《黑夜白賊》、《夜夜夜麻》、《也無風也無雨》、《好久不見》、《嬉戲》、《影癡謀殺》、《倒數計時》、《莎士比亞打麻將》、《拉提琴》、《一個兄弟 兩個故事》等經典劇作,及長篇小說《私家偵探》、《DV8》等作品。
章節試閱
安娜與齊的故事
燈亮。
客廳。
安娜坐在床邊,老齊從門外走入。兩人盛裝,老齊正在打領帶。安娜心理狀況不好,但堅強的她一直保持冷靜,只於某些細節流露內心的緊張。
老齊:他們快來了。
安娜沒有動靜。
妳好了嗎?
安娜:我不好。
老齊:什麼意思?
安娜:我不能動。
老齊:怎麼啦?哪裡痛嗎?
安娜:沒有。
老齊:還是腳麻了?
安娜:沒有。
老齊:應該不嚴重吧?
安娜:我不知道。
老齊:要不要去看醫生?
安娜:不行,我走不出那個門。
老齊:什麼意思?
安娜:我不能動,不是,我還可以動,可是我走不出那個門。
老齊:怎麼會這樣?
安娜:我不知道。我剛才穿好衣服要走出去,才要跨出門檻時,突然心跳加速,冷汗直流,趕緊把腳收回來,跌到地上。我以為我會當場心臟病發,突然死去。等我稍微好一點時,才用爬的爬回到床上。現在我根本不敢靠近門邊,覺得只要走出那扇門我就會失控,或者外面的世界就會把我整個人吃掉。
老齊:這應該是焦慮引起的恐慌症。
安娜:好像是。
老齊:妳在焦慮什麼?
安娜:我沒焦慮什麼。我現在擔心的是,這是一時的症狀、待會就好了,還是我會一直困在這裡,永遠走不出這個門。
老齊:要不要我去掛急診,把醫生找來?
安娜:台灣有這種服務嗎?
老齊:好像沒有。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呢?妳以前從來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安娜:不能算是突然。這陣子我老是覺得怪怪的,做事沒辦法專心,腦海裡總會閃出奇怪的畫面,或者耳朵傳來奇怪的聲音。
老齊:我常常這樣啊,跟別人講話的時候──
安娜:你那個是正常的聯想,我的不是。我的畫面和聲音都和當下的心情沒有關係……或許有關係但我沒看出來。前幾天我去逛街,走進一家商店,看到看板寫著「跳樓大拍賣」,我在腦海裡馬上看到老闆從上面跳下來壓死一個民意代表。
老齊:至少沒有白白犧牲。
安娜:喂,我不是在講笑話。
老齊:好啦,這是不景氣症候群,沒什麼的。
安娜:我起初也覺得沒什麼,還覺得蠻有趣的。但是干擾的畫面和聲音太多了,我沒辦法平靜。昨天我和客戶討論一本書,我們聊到慘澹的書市,這年頭只有養生和勵志的書賣錢,聊著聊著我突然以為他在跟我聊空氣污染,我就說,可是,不管空氣再怎麼不好,我拒絕戴口罩出門……我的客戶以一種「她扯到哪去了」的眼光看著我……我的情況很難形容,有點像是靜電干擾,好像有人駭進我的腦袋,隨便干擾一下,腦海裡的畫面就跳接一下,沒多久又跳回來。
電鈴聲響。舞台開始旋轉。
老齊:他們來了。這下怎麼辦?
安娜:照樣請客啊。我們買了活的龍蝦,今天不吃就可惜了。
老齊:這時候妳還關心龍蝦。
安娜:可見我的狀況也許沒那麼嚴重。糟糕,我們忘了買蕃茄醬。小玟不管吃什麼東西都要沾蕃茄醬。
老齊:別管什麼蕃茄醬。妳這個狀況我沒心情請客。反正今天也不是什麼重大聚會,不過是幾個老朋友找藉口喝酒──
安娜:可是你叫大家盛裝出席。
老齊:盛裝只是擺譜,為單調的日子加點調劑。我去開門請他們走。
安娜:你要怎麼解釋?說我走不出臥室?這算什麼藉口?
老齊:哪是藉口?這是實話。
安娜:他們懂嗎?即使他們理解,我也不要讓別人在我自己狀況不明的狀況下知道我的狀況。
老齊:管他的。
安娜:不行,客還是照請,就說我身體不舒服,待會就好了。平常和朋友聚餐,我都會提醒你別喝太多,今天你就盡量喝,發揮你三杯之後罩住全場的功力,絕對不能穿幫。而且無論如何,你不准拿「她那個來了」做藉口,我對那個藉口深惡痛覺。
老齊:妳確定?
安娜:我確定。
老齊:妳會沒事?
安娜:我現在就沒事。
老齊:好,就這麼辦。這期間,妳要深呼吸,做運動或什麼的。我看很多電影裡面緊張的時候都拿一個紙袋來呼吸。
安娜:好像要牛皮紙袋。
老齊:是喔?別的不行嗎?
安娜:每次都是牛皮紙袋。討厭,我特別為今天買了這件。
老齊:很美啊。要不要脫下來我拿去給他們讚賞?
安娜:你還在開我玩笑。
老齊:因為我相信妳沒事的。說不定待會就沒事了,我等著妳隨時從這扇門美艷動人地走出來加入我們。為了那件衣服,加油。
老齊從通道下,安娜開始在臥室走動。老齊把門靠上,故意不關死,因此她聽得到客廳裡的寒暄聲。安娜走到通道處,關門。
舞台換到另一半時,幾人已用餐多時。
客廳。長方形的餐桌。老齊坐桌首,面對觀眾,其他四人則坐兩旁。舞台轉定時,其他四人看著老齊,一副等著老齊給答案的模樣,而老齊則左看右看,支吾著說不出話,直到……
老齊:她那個來了。
老齊說完,如釋重負。其他四人同時反應。以下的對話很多時候是重疊的,不需要等一個人講完另一人才開口。
大連:喔……
慧芬:那就好……
吉米: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很嚴重……
小玟:是啊,看你吞吞吐吐的樣子,那個來了有什麼不能說的……
老齊:沒事,沒事,大家喝酒。
五人舉杯,碰杯。
小玟:乾杯。祝安娜那個早點走。
大連:啊?
吉米:好了,吃飯的時候別談那個。
慧芬:咱們換個話題吧。
吉米:老齊,該揭開謎底了吧。
老齊:什麼謎底?
吉米:為什麼規定我們今天一定要盛裝出席?
大連:對,是不是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
老齊,哈,其實沒有。不過,也其實有。
慧芬:老齊還沒喝多少就已經結巴了。
小玟:就是沒喝夠才會結巴。
老齊:聽我說,你們都知道我失業多年──
大連:不要說失業,是優離多年──
吉米:賦閒多年──
慧芬:沉潛多年──
小玟:少廢話,還不是沒工作。對不對,老齊?
老齊:對。沒工作就是沒工作。但是今天我要跟大家宣布:我決定退出江湖。
(以手勢擋掉反應)聽我說,我決定不再丟履歷找工作,既然職場不要我,我決定跟它一刀兩斷。
慧芬:安娜怎麼說?
老齊:我還沒告訴她。本來打算吃飯的時候宣布,沒想到她身體不舒服。
大連:經濟上怎麼辦?
老齊:應該沒問題。你們都曉得,這幾年全靠安娜,我可以說是名符其實吃軟飯的傢伙。
吉米:別這麼說。
老齊:該怎麼說就怎麼說。語言傷不了人的,如果你的自我夠強。安娜從來沒怪我丟掉工作,不像我老媽,以前我爸生意失敗的時候,她總是用言語刺激他,暗示他不是個男人。安娜不會這樣。
慧芬:當然,安娜不是那種人。
大連:要是我哪天失業了,妳會那樣嗎?
小玟:這樣的調整當然不錯,但是人總要有事做吧?
老齊:買菜、做飯、洗衣、打掃家裡,晚上要是安娜有需求的話,我就做她的愛奴。以上就是我的工作。
吉米:你是新好男人。
老齊:別這麼說,我痛恨這種說法。
小玟:語言傷害不了人的。
吉米:如果你的自我夠強。
大連:這有意思,你寧可吃軟飯,不要新好男人。
幾個默契十足的朋友笑鬧成一團。
老齊:其實我有事做。在安娜的鼓勵之下,我最近開始做翻譯。
慧芬:那很不錯啊。
老齊:我不定期地做,想做才做,而且我只翻我有興趣的書,例如推理小說。
我最近在翻一本驚悚推理小說,裡面的丈夫有一天晚上突然發瘋,把在睡夢中的老婆掐死,再把她的頭顱割掉放進冰箱保鮮。
慧芬:好噁心喔。
大連:果然驚悚。
老齊:害得我那幾天看到安娜的頭顱都有異樣的感覺。
小玟:神經啊你。
吉米:別聽他胡說。所以,你現在是安娜齊下的作家之一囉?
老齊:哪算?我頂多是譯者。不過,安娜最近都稱她的作家為「客戶」。
慧芬:為什麼?
老齊:可惜安娜出不來,可惜她身體不舒服,否則她可以現身說法,說說她的理由。
慧芬:安娜沒事吧?
大連:要不要去看看她?
慧芬:三八,人家那個來了你去看她什麼?
大連:妳才三八,我是說老齊要不要三不五時探視一下。
老齊:大連真貼心,我待會就去。
大連:喂,以上的對話好像是我和安娜有染的伏筆,這種老哏可以退休了吧?
小玟:別吵,我想知道安娜的理由。
老齊:啊?妳是說她生病的理由?
小玟:她把作家叫做客戶的理由。
老齊:喔,簡單的說,安娜覺得現在的作家越來越沒出息,成天想的就是為什麼他寫的書沒有大賣。尤其這幾年書市寒冬,一本文學書賣不到幾百本,作家就越來越慌,只會怪罪九把刀,卻不懂得反省自己出了什麼問題。所以他們在她眼裡,只是客戶。
小玟:斯文掃地,我懂。任何一個搞藝術行政的人都深刻體會,藝術家在媒體面前人模人樣,在鎂光燈背後卻是一副鳥樣。所謂藝術行政就是為人作嫁,為藝術家服務,我從來不會有心理不平衡的問題。但是,藝術家心理最不平衡。票房好的時候都是自己的才氣,票房不好的時候就開始沉不住氣,只會嫉妒吳念真,卻不知道自己算哪根蔥。
吉米:我們設計圈也差不多。
大連:我們房仲業也一樣。
幾人不解地轉頭看他。
看什麼看?難道房仲業沒人性嗎?
小玟:你說的沒錯,房仲業很有人性,跟藝文界差不多。景氣好的時候,都是自己能幹,景氣不好的時候都是政府的錯。
慧芬:大連最近要競選他們公司淡水和北投的區代表。
老齊:真的嗎?恭喜。
其他:恭喜。
大家舉杯。舞台開始旋轉,老齊下。期間,大連和吉米交談,慧芬和小玟交談。兩邊的對話重疊。
吉米:你們是誰的業績好就誰做店長不是嗎?什麼區代表還要選舉?
小玟:恭喜妳,區代表夫人。
大連:這你有所不知。店長是需要行政能力和人際手腕的,不是只會賣房子。
慧芬:少在那邊話裡帶刺。
大連:而區代表比店長還大,一人管好幾個分店,還要負責和其他的房仲公司協調。
小玟:屁啦,我哪有。
吉米:你是說狼狽為奸?
慧芬:(低聲)安娜真的是那個來了嗎?
大連:怎麼說都行。我對這個行業沒有幻覺,哪像你們搞藝術的憧憬一大堆到頭來都幻滅得太徹底。欸,你知道老齊把手機收在哪裡嗎?
小玟:(低聲)應該是吧?這有什麼好騙的。
吉米:我們的手機被他沒收時好像放進一個塑膠袋,可是我不知道……
慧芬:(低聲)說不定他們夫妻吵架。
大連:我有手機離手焦慮症。
小玟:(低聲)他們很少吵架。
吉米:我也是,少了手機就好像沒穿內褲。
慧芬:(低聲)我們是不是應該早點離開?
小玟:(低聲)咱們見機行事,至少吃完龍蝦再走。
舞台轉到另一頭時,只見老齊一人在廚房,拿著一瓶藥罐,倒出幾粒,一股腦往嘴裡送。用水衝沖下肚後,微微喘著氣。
舞台轉到臥室。這時,安娜已經換了運動服,正在瑜珈軟墊上悠閒自在地做柔軟體操。老齊站在一旁,手裡拿著兩杯紅酒,不解地看著她。
老齊:妳看起來不像是生病的人。
安娜:誰說我生病了?
安娜起身,接過紅酒。
龍蝦呢?
老齊:還沒做,我希望等妳出現才做。我們第一次買龍蝦。
安娜:就做了吧,然後帶一點給我。
老齊:妳好像不急著出去。妳真的無法走出門嗎?妳有沒有再試試?
安娜:你以為我騙你啊?這種事我騙你幹麼?我只要接近那扇門恐懼感就來,好像站在懸崖邊。
老齊:他們都很好。
安娜:誰?
老齊:客人。我看妳窩在這裡也太自在了吧。
安娜:我們電視是不是壞了?我怎麼按就是沒畫面。
安娜從床上拿起一支遙控器,交給老齊。
老齊:不是這一支。這是MOD。
安娜再拿起一支。
也不是。這是有線電視。
安娜這回拿起其他三支。
Ok,這一支是光碟的,這一支才是電視。這一支不是遙控器,是紙鎮。
我的紙鎮怎麼跑到臥室裡來了?
安娜:就一架電視,幹麼需要那麼多遙控器?這樣我怎麼分得清楚?
老齊:我教妳很多次了,不管妳要看什麼,妳首先要用電視這支開啟電源,(老齊邊說邊示範,兩人面對觀眾,盯著假想的電視機)這樣。如果妳只想看一般節目,用這支遙控器找頻道就好了。如果妳要看有線電視台,妳要按這個,「輸入切換」──
安娜:不用換遙控器?
老齊:先不用。先按「輸入切換」,當螢幕出現「影音輸入1」的時候,妳就按「OK」,這個圓圓的按鍵。這時候電視遙控器就沒用了,妳要用這個有線的找頻道。
安娜:好像接力賽跑喔。
老齊:妳有沒有在聽啊?要用這支灰色的找妳要的頻道。不過,有線的節目和一般的電視節目差不多,如果妳沒有特別想看的,不需要切到這裡。通常我都留在一般電視,除非我想看A片。
安娜:好噁心喔,幹麼告訴我這個。
老齊:有什麼關係?妳不會以為妳老公不正常到不偷看A片吧?
安娜:我們都知道男人會偷看A片,但有什麼好拿出來談的。等一下,你不會是我睡著的時候看A片的吧?
老齊:有時候。
安娜:哇,更噁心。我不敢想像那個畫面:老婆在睡覺,而老公看著A片摸自己。
老齊:總不能摸妳吧。
安娜:太噁了,太噁了。
老齊:我以為這就是婚姻生活。好啦,妳要不要我教妳嘛?接下來是最重要的,因為妳喜歡看光碟。跟剛才一樣,先打開電視,欸,怎麼回事,喔,我拿錯支了,用這支灰的打開電視,然後──
這時舞台出現了安娜所講的「靜電干擾」,讓觀眾彷彿看到畫面被駭了。老齊和安娜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從電視的話題跳到新的話題。
安娜:然後選取你要的族群
老齊:看是排隊一族,還是抓寶一族
安娜:庫德族或是什葉派
老齊:挺蘇的,還是支持烏克蘭
安娜:或者成為嘲笑中東的文明人,還是懲罰文明人的恐怖分子
老齊:支持川普還是金正恩
安娜:在推特對土耳其外交官說「慢走不送」
老齊:PVV, VVD, CDA, SP, PvdD.
安娜:隱私或安全,你選哪樣?
老齊:我們好像有很多選擇,其實可以選的就那麼一兩樣。
安娜:如果什麼都不選呢?然後呢?
跳回正常。
老齊:然後……我講到哪裡了?
安娜:輸入切換。
老齊:對,輸入切換。當螢幕出現「HDMI輸入1」的時候,妳就按「OK」。
安娜:「OK」。
再度「跳電」。安娜說話的速度變快,而原本耐心十足的老齊變得有點急躁,甚至帶著敵意。
安娜:我不OK。我覺得我快不行了。我該怎麼辦?我一直保持鎮靜,其實我的內心一直在鬧革命。如果我一直走不出去,以後怎麼辦?如果下一步是連臥室也待不住我還能躲到哪裡?
老齊:臥室待不住就走出去啊。
安娜:你不瞭解我的狀況就少在那邊說風涼話。我現在很想用什麼方法來消滅腦袋裡雜七雜八的念頭,或者乾脆把自己撕得粉碎。你以前說你沒辦法一個人生活,哪天我掛了你第二天就會再婚,現在機會來了,我快掛了。
老齊:我是開玩笑的,妳扯到哪去。妳需要鎮靜。
安娜:我沒辦法鎮靜。我走不出那扇門。以前都只是在書上讀到的故事,沒想到故事跑到我身上來了。(拿起床上的紙鎮)拿去。
老齊:幹麼?
安娜:把我敲昏。
老齊:什麼啊?
安娜:快!然後把我送去急診。
老齊:啊?
安娜:快啊!你還愛我嗎?
老齊:老天,我要是把妳敲死了怎麼辦?
安娜:你不就趁心如意了嗎?
老齊:我可是要坐牢的。
安娜:這時候還只想到自己。
老齊:我得出去了。
安娜:出去幹什麼?
老齊:幹什麼?客人還在外面呢。
安娜:真的有客人嗎?
老齊:什麼話,難道妳聽不到聲音嗎?
安娜:誰曉得是不是陰謀,外面的聲音是你預先錄好的。誰曉得你們是不是真的在吃飯?
老齊:我看妳真的不行了。
安娜:然後呢?我不行了你要拋棄我?
跳回正常。
安娜與齊的故事
燈亮。
客廳。
安娜坐在床邊,老齊從門外走入。兩人盛裝,老齊正在打領帶。安娜心理狀況不好,但堅強的她一直保持冷靜,只於某些細節流露內心的緊張。
老齊:他們快來了。
安娜沒有動靜。
妳好了嗎?
安娜:我不好。
老齊:什麼意思?
安娜:我不能動。
老齊:怎麼啦?哪裡痛嗎?
安娜:沒有。
老齊:還是腳麻了?
安娜:沒有。
老齊:應該不嚴重吧?
安娜:我不知道。
老齊:要不要去看醫生?
安娜:不行,我走不出那個門。
老齊:什麼意思?
安娜:我不能動,不是,我還可以動,可是我...
作者序
之前之後
本書收集我於2017-2020 年間發表的五部劇作。除了《雨中戲台》,其他四部皆於2020 年前完成公演。因受冠狀病毒疫情影響,《雨中戲台》延至2021 年初始得順利推出。
近年有點多產,一方面是因為退休後時間充裕、時有邀約,另一方面是先後受雷蒙‧ 威廉斯和洪席耶啟示,醉心於耕耘新題材以及有別以往的風格。於某次訪談中,我試著評論自己的改變:以《拉提琴》(2012)為分水嶺,區分「之前」與「之後」兩種基調。「之前」的基調戲謔、嘲諷、冷情,在在流露一股幻滅感;「之後」則風格有變,從戲謔轉為遊戲、嘲諷轉為反諷、冷情轉為溫暖,大體而言少了幻滅,多一些認可—對於人性與存在的認可。
「之前」階段在《拉提琴》達至頂峰而劃下休止符,劇中的狂亂照映我內心的狂亂。2013 至2015 三年期間毫無創作。「之後」的轉變於《莎士比亞打麻將》(2016)和《一個兄弟》(2016)已露端倪,於《安娜與齊的故事》(2017)和《整人王:新編邱罔舍》(2017)明顯許多。如此發展是好是壞,外界自有評論;就我個人而言,有佳作,亦有敗筆。
另外,面對演出的態度亦有前後之分。以前我會「盯場」,不時出沒於排練間,對於導演手法與表演方式意見頗多,往往排演後於酒精催促下跟導演爭得面紅耳赤。有位演員曾開玩笑,「紀杯,為什麼你不能和莎士比亞一樣?」他的意思是:為什麼我不是「作家已死」、劇本任人宰割?那時有個傳言,「紀蔚然的劇本一字都不能改」。其實是誤會。我的作法一向是:寫完初稿交給導演、導演提供意見、我根據其意見修改、完成第二稿後交給導演、導演再給意見⋯⋯如此來來去去。既然過程冗長,有些劇本改到六七稿,我認為進了排練場不能只因「演員不喜歡」、「演員做不到」(通常是這兩因素)而輕易修改。
我和導演的工作方式一直沒變。不同的是,忘了自哪一齣開始,我不再走進排練場,且講明「怎麼改都無所謂」;我不再看整排、彩排,只跟導演說「咱們首演見。」放牛吃草的結果即首演當天,不是驚喜,就是昏倒。顯然之前的方式才是對的,雖被人嫌煩,卻可為品質捍衛,雖有摩擦,但是為了藝術摩擦。這需要體力,可惜我已年老,回不去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減產,而這理應是「劇本爆炸期」後的自然發展。
五部劇作裡,《安娜與齊的故事》、《整人王:新編邱罔舍》、《衣帽間》等三齣「劇本版」與「演出版」出入不大,《再見歌廳秀》和《雨中戲台》(與劉秀庭合著)則出入甚大。集子裡《再見歌廳秀》以「劇本版」呈現,《雨中戲台》以「演出版」呈現。
其他的,就不用多說了。
之前之後
本書收集我於2017-2020 年間發表的五部劇作。除了《雨中戲台》,其他四部皆於2020 年前完成公演。因受冠狀病毒疫情影響,《雨中戲台》延至2021 年初始得順利推出。
近年有點多產,一方面是因為退休後時間充裕、時有邀約,另一方面是先後受雷蒙‧ 威廉斯和洪席耶啟示,醉心於耕耘新題材以及有別以往的風格。於某次訪談中,我試著評論自己的改變:以《拉提琴》(2012)為分水嶺,區分「之前」與「之後」兩種基調。「之前」的基調戲謔、嘲諷、冷情,在在流露一股幻滅感;「之後」則風格有變,從戲謔轉為遊戲、嘲諷轉為反諷、冷情轉...
目錄
(自序)之前之後
安娜與齊的故事
整人王:新編邱罔舍
衣帽間
再見歌廳秀
雨中戲台(劉秀庭合著)
(附錄)要當劇作家,還是不當劇作家 李方瑜作/吳政翰譯
(自序)之前之後
安娜與齊的故事
整人王:新編邱罔舍
衣帽間
再見歌廳秀
雨中戲台(劉秀庭合著)
(附錄)要當劇作家,還是不當劇作家 李方瑜作/吳政翰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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