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孤臣孽子背後的故事,是一部摧人心肝的悲愴史詩。 ──白先勇
五十年風雲變幻 兩代人命定流離
滄海桑田,一個新的世紀已經來到眼前,歷史在飛快地向後奔馳消失著,將記憶的陳跡湮沒無蹤,為了不讓時間將往事遺忘淘空,於是我們拾起了筆來,繼續把故事說下去。
身為外鄉人,我們扮演不了任何戲中的角色,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不屬於這個社會……
一次返鄉之旅,記憶中的青石板路,讓人毫無心防地踏進了時光隧道,回到一個戰亂的年代,一個兩千年歷史的古城,那是母親的故鄉,也是流離的起點。作者彷彿洄游的鮭魚、返航的海燕,半生的天涯流轉,還是要到最原初的所在,才能為一生回眸。然而那不只是一個家族的往事,也是一代人無力扭轉的命運,以及一個國家歷史的縮影。1950年,作者的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從深圳偷渡進香港,搭船到高雄港與父親會合,一家人在白色恐怖陰影下度過克難時代;父親哼唱的《四郎探母》,是歷史丕變下被犧牲的那一代,無處申訴的苦悶。然而相對父輩,於夾縫中僥倖逢生的後一代,卻成了犬儒的一代,處處為家,卻也是永遠的外路人、外鄉人;他們不是回不了家,而是無家。和上一輩相反,他們的傷感或許卻是,無能擁有鄉愁。從中國到台灣,再從台灣到美國;回返父母的家鄉,卻不知自己的家在哪裡。
我知道有些國軍中曾任師長、軍長的將官,因為被共軍俘虜過,在台灣「永不錄用」,潦倒以終。且不管個人事業的得失,像陳智那一輩在台灣的國軍官兵,內心深處,恐怕都有一股說不出口的鬱結、悲憤,大陸戰敗,打擊太過沉重,國軍內傷,難以復原,也無法痊癒。成王敗寇,連當年抗日的輝煌歷史也遭抹煞殆盡。中共至今還不肯承認國軍領導抗戰,而在台灣自己的政府對這段悲壯歷史竟然也輕忽漠視,甚至扭曲。──白先勇
作者簡介:
陳少聰
祖籍山東,小時曾在浙江住過,在台灣淡水長大。畢業於東海大學外文系後,赴美國愛荷華大學修習宗教及文學,獲英美文學碩士學位。曾在加州大學附設的中國研究中心任助理研究員。後又在華盛頓大學專修臨床心理治療課程,獲社會工作碩士學位。在美任心理治療師二十餘年。著作繁體字版有《水蓮》、《女伶》、《航向愛琴海》、《有一道河從中間流過》、青少年讀物《偉大的靈魂:甘地》等,簡體字版有《捕夢網》、《有一種候鳥》。譯作有《柏格曼與第七封印》。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吳魯芹散文獎。長年居住於美國加州灣區。
章節試閱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兮,雨雪霏霏
娉香吾愛:
你記得前年在南京燕子磯我們遇到的那個算命測字的瞎子嗎?他對我說,不久我將會遭逢一場劫難,但是又說,你不用害怕,這會過去的。他說,有一天當楊柳枝子打在你的肩頭上的時後,你就知道這場劫難快要結束了。當時我聽得莫名其妙,現在終於恍然大悟……
今天我在野外工地挑水,北方天寒,雖然時序已屆初春,溝渠裡水面還留著一層未化的冰。雪花又回來了,飄了一天一地。回程中經過一片樹林,突然,背上劈劈啪啪響了起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根根柳條兒應風吹起,刷在我背上,我猛然憶起那個瞎子說的話,心中好不欣喜……回營後接到最新消息,得知我們可能不久後會從勞改營釋放,改為還鄉開墾。
媽媽讀完信,激動得哭了起來。我和哥哥也抱著急切期待之心,等候著與父親重聚的日子早日來臨。
果然,又過了一兩個月後,父親終于獲得釋放了。
聽說遼瀋戰役之後,共軍在東北俘虜的國民黨軍超過三萬多人,外加倒戈的國軍,那總數就更多了。大概共軍軍方一時尚未建立起一套完備的處理俘虜的制度方案,暫時決定先發放一部份人回鄉落戶,待日後再另作調遣處置。父親就是在那種情況下獲得釋放的。尤其因為父親是屬於技術性的高級軍官,將來可能還有用到他的地方,目前姑且從寬處理。
父親年輕時讀的大學是一所很特別的大學,是當年馮德麟將軍年僅二十六歲的公子馮庸所創立的,大學名字就叫馮庸大學。據說他投了三百多萬銀元下去辦這大學。他的教育理念是培養道德純正、體魄健康、有武勇精神、會技術、懂軍事的青年。父親便是第一期學生。當時正值日俄在東北一帶屢次挑釁騷擾。1929年俄寇侵犯綏芬河、滿洲里一帶,戰報頻頻。父親帶頭,發起了一項愛國運動,和其他馮庸大學的一批愛國青年一起,成立了一支殲俄義勇軍,武裝開赴前線。校長本人親任總指揮,父親被同學選為大隊長,於同年誓師北上。
雖然義勇軍並未正式參戰,然而總結此舉成果,對東北民心士氣確曾發揮莫大鼓舞與喚醒作用,尤其散播下九一八後東北義軍蓬勃的種子。
九一八事變之後,馮庸大學不幸遭日軍佔據。屆時,父親早已在黃埔軍校肄業。父親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黃埔軍校八期。因為他的英文程度特別好,旋即獲得留美深造機會,是當時首批赴美留學的青年軍人之一。因為父親在大學時主修機械工程,在美國維珍尼亞州的軍校裡他繼續專修汽車運輸及後勤。三年後於1937年畢業回國,立即加入了抗日戰爭的行列。
抗戰時期國民黨共有六個汽車兵團,父親是輜汽兵團的團長,並兼任西南公路運輸指揮官等職。當時白雨生將軍是第六戰區兵站總監,西南補給區的司令,是父親的上司。據說他深悉父親為人正直忠貞,又有魄力,並且很器重父親具有專業背景,因此對父親特別賞識。許多年後初到台灣之時,正因為有當年這一段前緣的關係,白將軍不惜一切,揷手相助,在一場幾乎致命的劫難中,救了父親一命。
因為父親在汽車運輸工程方面的專業背景,一九四八年他被派去瀋陽接管的正是一個與汽車有關的軍工廠。一九四八年國軍在東北節節敗退緊急撤離東北之際,不少政界及軍界的貪官汙吏混水摸魚,發國難財的大有人在,在兵荒馬亂的當口,變賣國家財物以飽私囊的官員比比皆是。這些人往往利用私人關係與權勢,紛紛搭乘一票難求的班機脫離現場,飛赴台灣。當時有不少民間傳言,說箱子裡裝滿了金條,使得部份班機因為超重而不得起飛,不論這類消息是不是經過渲染的謠言,也足以反映出一個事實-----這群達官要人貪婪之態全都在老百姓眼前暴露無遺。
父親為人一向最重操守,清廉嚴謹,為人稱道。此刻他身邊一個個上司同僚幾乎都走空了。他後來告訴我們說,當時他不能走,因為全廠的下屬沒有人走得了,他不能放下他們不顧。父親之未能及時脫逃,為他日後的命運佈下了不可測的陷阱。正因為他留守東北的時間比一般人長久,目睹到某些官員貪汙的實情,自然難免招人猜忌,唯恐父親日後舉報他們。這就為父親的前途潛伏下危險的因子。
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柳林下,栓戰馬,武家坡外。
著名京劇“武家坡”這段折子戲裡頭的唱詞,是小時候常聽爸爸在家裡哼哼唱唱的京劇唱段之一。爸爸唱的戲我聽得最熟的就是這齣全本叫“紅鬃烈馬”的戲,全劇分成好幾折,前面的一折是“平貴別窯”,講的是薛平貴上戰場之前與新婚妻子王寶釧辭別的一段。後面一折戲叫“武家坡”,是薛平貴在外作戰過了十八年後回家的那一段。好像爸爸每回開口哼的,不是“平貴別窯”,便是後面的“武家坡”這一段。
薛平貴被派去西涼打仗,一走便是十八年。待返鄉之時,當年的青年人已成了中年人。他單槍匹馬獨自回到故鄉武家坡前,此時不禁思潮澎湃,感慨萬千。思今撫昔,自然而然地“淚灑胸懷”了,京劇的唱詞就是這麼富有人情味,這段由西皮開頭,繼而轉為原板的調門,悠長沉緩,予人一分深厚的滄桑之感。
也許是爸爸會唱的戲不多,哼來哼去的老是那幾段,也許是爸爸下意識裡與薛平貴的身世有幾分認同吧。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每回聽到這段戲,父親的身影即刻會浮現在腦海中。父親的形象往往與戲中的老生形象融合為一:薛平貴就是父親;父親就是薛平貴。
爸爸的老生戲,和媽媽的時代流行歌曲,包羅了我幼年的整個音樂天地。母親的調子是輕盈的,女性化的,充滿著柳媚花豔柔情蜜意的浪漫氣息;父親的調子卻是沉重的,蒼涼的,充滿著歎息與無奈。這一歌一戲,湊巧與他倆的性格基調很是脗合,這是我過了很多年後才體會出來的。
一九四九年夏天解放後不久,有天接近黃昏的時候,晚飯還沒做好。我和哥哥在大門口玩彈珠,彈珠可是哥哥的拿手遊戲之一,還有乒乓也是,在學校裡個人乒乓比賽他拿過冠軍。玩起彈珠來,他幾乎百發百中。這時,只剩下最後一局了,哥哥手裡捏著最後一粒彈珠,眯著眼,瞄準牆角邊的另一顆,正全神灌注,要將指間的珠子彈出去,忽然,身後有個男人沙啞的聲音叫了聲“若林”,哥哥猛然回頭,先是一楞,臉色突然變了,他一聲不響,回頭就往樓上奔去,剩下我不知所措地呆立一旁。
這一臉長鬍子的男人,肩上搭了個布口袋,一身鄉下農人的裝束,灰布褂,頭戴斗笠。他的面色烏黑,好像給煙燻過似的。鬍子好長好長。 我愣在那兒呆呆的看著這個陌生人,忽然不自覺地叫了聲“爸爸”,手中捏著的彈珠撒了一地。
“若嵐啊,爸爸簡直不認得妳了。妳長得這麼高啦!”幾年前在南京火車站,我向他行軍禮,他把我一把抱起來的鏡頭,此刻快速地在腦子裡閃過。眼前這個像從煤礦裡爬出來的大鬍子男人,和那個英姿勃勃的軍官可沒法比啊!但是,我還是認出他來了,哪怕他再變,我也永遠會認得他,因為他是我爸爸。
父親的旅程
我們心裡早有準備,知道父親釋放後會南下來看我們,但沒想到他真的來了,來得這麼快,算起來從釋放到現在,前後不過兩個月左右。我們估計他先會在山東老家待上一陣子。那時候到處兵荒馬亂的,南方戰事結束不久,新政府尚未站穩腳跟,為了能全面掌控情勢,隨時隨地都會頒佈戒嚴令,各地旅人必須出示通行證,軍警人員到處星羅密佈,嚴密把關,見有形跡可疑人士,隨時收押拘留。交通經常中斷,車票更是難求。
爸爸也在信中預先告知媽媽要耐心等候,不要心急,他很難預測何時到得了臨海。至於他具體的行程,信上不便講得明白,大概也很難預先掌握規劃吧,便含含糊糊大而化之地一筆帶過。那時期郵件隨時都可能被檢查,多寫的話,只會增加暴光的機會。
父親被指定回鄉報到的地點是他的老家山東博興。博興在淄博以北三、四十哩的地方,是古代一個叫“菇”的小國的舊址。父親回到博興後,連一夜都沒逗留,當天天黑之後就又走了。父親說,如果當時不當機立斷,說走就走的話,他怕就永遠走不了了。事後父親對我們說過好幾遍:
“我媽媽是天下最偉大的媽媽”,父親啜了幾口茶,又道:
“她何嘗不想我多留幾天呢。我最初也還有點猶豫,心想,總該留一兩天陪陪她吧,不然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但是你奶奶卻堅決反對。她說:你一天都別留,過兩個鐘頭天稍稍暗下來你就走。村口那邊我已經關照過了,你只要照我教你的口令回應就得了。”那時候村口有十來歲的小毛頭站崗盯梢,大概都是少年先鋒隊的人。
“你奶奶事先早就準備好一切,她遞給我一個布包,裡頭放了幾個饃饃,一瓶冷開水,一點點蘿蔔乾花生米。包裡還放了兩雙草鞋,她吩咐我儘量步行,少搭車,減少檢查的風險,叫我儘量稱夜黑趕路,白天休息。我後來就是照著她的話,一路步行南下,沿著京滬鐵路走,偶爾搭個便車-----多半是牛車、私人貨車一類的交通工具。從沒坐過火車汽車。到了鎮江楊叔叔家,他堅持用他運貨的大卡車送我一程。從蘇北一直送我到浙北嘉興。我堅持叫他回去,怕碰上檢查,風險太大,怕連累了他。推了半天,他才終於回去了。”
“這個部下也真夠意思,省了我好大一段路,不然我可能會在路上病倒,或著半途被抓起來。到了他家的時候,我已經疲憊不堪,簡直走不動了。”
我想,難怪爸爸曬得這麼黑,像煤礦裡爬出來的礦工。他的一臉長鬍子怕是因為沒時間去理吧,一半也可能為了用來作掩護幸好一路上沒露出破綻,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臨海。
“爸,奶奶給你的饃饃吃完了之後怎麼辦?她有沒有給你錢再去買吃的東西?”小孩子總是第一個想起最現實最直接的問題。
“你奶奶早就被掃地出門啦,哪來的錢!她自己都吃不飽……”爸爸的聲音瘖瘂起來,吞咽下喉頭湧上來的一口氣之後才又繼續說下去:
“咱們家可以算是中上層的地主階級。鄉下土改,要把地主的土地分給農民,共產黨在很早以前就在他們佔領的陜北區域實行了------山東土改時,我們家被鬥得很慘。好在那時候我爹和我大哥都已經過世了,沒碰上這一劫,可是我二哥卻沒這麼幸運,他死得好慘。”說到這裡,爸爸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頭低了下去。
“唉,不說他了。你奶奶人緣還算不錯的,也還是落到個掃地出門------也就是說,家裡所有家產全被沒收充公,或給瓜分了,自己拿不到分文。奶奶從此跟著我姊姊勉強過日子。我姊姊原來是當修女的,共產黨來後,她還了俗,嫁了個工人。我的弟弟十來歲就到外地去了,聽說後來當了八路軍,不久前還托人捎了封信到家裡去。我有好多好多年沒見過他了。我還有個妹妹,還在山東種田,這次回鄉沒見到她。”
爸爸說到這裡,起身走到他放那個大布袋的地方,從袋裡摸出個牛皮紙信封,裡頭翻出了一張發黃了的黑白相片。上頭有個瘦癯的老太太,坐在一張太師椅上。人像後頭是畫著假山假水的佈景。這張相片大概是在太平時期照的。老太太一身深色棉襖褲,褲衩下蕩著一雙小腳,小腳空空蕩蕩地懸在那兒,著不了地。她的表情怪嚴肅的,和爸爸一般不苟言笑的樣子。不用爸爸說,我們大家都知道她是誰。看來這張舊照片已經跟著爸爸很多年,跑過很多地方。
這時我又想起方才問過的問題:
“你說奶奶沒錢給你買吃的,你後來一路上吃什麼呢?你有錢買東西吃嗎?”我總是愛刨根問底,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方肯甘休。
“說起這個來,那又話長了。你們記得前兩年前在南京有個常到家裡來的劉叔叔嗎?”
“記得,記得,那個年青軍官,”哥哥立刻回應,“就是那個老是笑嘻嘻的上尉軍需吧?他還跟我比賽過乒乓,發球特別快。”
“ 對了,就是他。他在瀋陽時在我廠裡,共產黨進了瀋陽,我和他同時被俘了。不過他比我早先釋放了一個月,他先回老家山海關那邊去了。我釋放後先到他家,本來預備和他一同走的,到他家後還住了一晚。他家還有個老母親,一時走不開,他說他必須先安頓好老母親才能啟程。於是我們相約等到我們到台灣歸隊之後再見面。我也只能由他這麼做。我知道這個人很機靈,他說隨後會設法去台灣。他說得到,應該也能做得到的。”
爸爸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好像在搜索他的記憶筪,怕漏掉什麼,又好像在擔心劉叔叔走不了。
這兩天我時時盯著爸爸的臉,邊聽他講故事,漸漸對他不像從前那麼陌生害怕了。在他臉頰邊上一條嚴肅的弧線下邊,竟然讓我發現了一絲隱藏的暖意。他的眼神雖然依舊嚴肅認真,卻因為長久累積的緊張在神經略略鬆弛之後,終於泛出了微暈的光彩。他原有的蕭颯之氣,似乎逐漸融化為一絲難以察覺的憂傷。我們靜候著他講下去:
“這人硬是精明機靈。時局這樣亂糟糟,不知他怎地這樣神通廣大,居然還臨時弄到一筆錢。他把錢換成金子,又把金子弄成碎片,給我把金片片縫綴在內衣的下擺邊上,我後來一路上就靠這些金片片換錢買吃的,才熬過路上這兩個多月……”
“劉叔叔真可說是對我忠心耿耿。沒想到我當初培植的年青人,個個都這麼有良心,不容易啊!還有那個姓楊的部下,他也幫了大忙。他還答應將來到臨海來接你們,送你們到杭州去搭火車呢,夠意思吧!”
“唉,真是所謂的患難見真情。總希望將來大家還有團聚相見的一天囉!我也勸他跟你們一起走,但是他家有妻小,上有父母,下不了這個決心。目前他改了行,生意做得還不錯。”
至於劉叔叔,事實證明爸爸的推測沒錯,劉叔叔日後很快就來到了台灣,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軍職。後來和一位台灣小姐結了婚。多年後他退了役之後,移民美國,在美國經營旅館,成績很不錯。他們夫婦還來西雅圖看望過我們。劉叔叔還和哥哥成了好朋友。
有關父親一路走過來的整個旅程,他說的很少,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有限,一共僅僅兩天,哪里來得及述說呢。再說,我想爸爸也不願多說吧。那時徐蚌會戰才結束不久,南京、上海、杭州都相繼失守,到處都是逃難的人,都是傷兵,流離失所的人群……一路上所見到的那些屍鴻遍野、悚目驚心的場景,可能連他自己都承受不起,又如何來給孩子們講述呢。多年後在台灣,我們都已經在唸中學了,爸爸會偶爾提起一九四九年夏季這段驚險的旅程。往往講不了幾句,就會以一聲歎息作結語,或者說一聲“一言難盡”就帶過去了。大概他所見到的,他說不出口來。現實實在太過殘酷了。只聽他說了好幾次下面這句話:
“中國人不知受了什麼天譴!為什麼會悲慘到這個地步!”
當我大學畢業,想進神學院唸宗教哲學時,有些朋友及家人都覺得奇怪難解,爸爸卻長歎一聲,說:
“唸神學也好,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個答案。中國這個民族為什麼要受這麼多苦,中國人是作了什麼孽!”
後來我真的出國唸了兩年神學。不消說,我當然沒找到答案,而且恐怕永遠也找不到吧。想到六十年代著名歌手鮑伯迪侖的歌“隨風飄散”:
“這答案嚒,早已隨風飄散。”
不,不然,細思之下,其實並不是沒有答案,答案早就存在了。而且,受苦受難的也並不止於中國人。二戰之時納粹對待猶太人之殘酷令人怵然不說,事後俄國兵虐殺了百萬德軍,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日本人在南京大屠殺中犯下的滔天大罪,僅僅是其中之一而已。古代東西方皆然,殺人屠城的事從沒斷過。天災固然可怕,而人禍造成的殘酷,更令人髮指。歸根結柢,這一切禍患的根源,宗教早已有了答案:基督教所說的“原罪”問題,佛教提出的因果論說法。但是人類何曾悔悟過? 不知道人類的自作孽將要持續到何年何月?我常常想,不知上天對人類惡劣的所作所為還能容忍到幾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兮,雨雪霏霏
娉香吾愛:
你記得前年在南京燕子磯我們遇到的那個算命測字的瞎子嗎?他對我說,不久我將會遭逢一場劫難,但是又說,你不用害怕,這會過去的。他說,有一天當楊柳枝子打在你的肩頭上的時後,你就知道這場劫難快要結束了。當時我聽得莫名其妙,現在終於恍然大悟……
今天我在野外工地挑水,北方天寒,雖然時序已屆初春,溝渠裡水面還留著一層未化的冰。雪花又回來了,飄了一天一地。回程中經過一片樹林,突然,背上劈劈啪啪響了起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根根柳條兒應風吹起,刷在我背上,我猛然...
目錄
序 鮭魚與海燕 白先勇
第一輯 近鄉情怯
溯源/青石板路/山窪裡的嬰啼/白塔——外公的歌/朱家的子女/母親的婚事/時光隧道/尋找五所巷/明朝老屋/外婆/狐貍精的故事/外婆的後院/小蘿蔔頭/上墳
第二輯 井頭印記
源頭/初雪/水井/道士/阿泡出嫁/憧憧魅影/自轉與公轉/母親教我的歌/認同父親/完美主義的代價/童年的印記/輓歌
第三輯 紅樓憶往
草蓆捲裡的嬰兒/重返臨海/啷啷/美人樓/左鄰右舍/東北來鴻/解放軍進城啦/少年紅領巾/白毛女與盧大哥/初戀/後窗的解放軍/外公的妙計/楊柳依依/長鬍子的外路客/父親的旅程/武林中人/靈江早渡/遠離古城
第四輯 寶島歲月
航向未知的海岸/郵票風波/香蕉的滋/克難時代/劫後重逢/虎口餘生/在軍號聲中長大/歸去來兮/星辰年華
第五輯 海角天涯
再度漂流/異鄉迷航/遠來的和尚/煉/海隅木舟/兄弟/別離/漂泊者/悲懷手記/拾起一把泥土
後記
序 鮭魚與海燕 白先勇
第一輯 近鄉情怯
溯源/青石板路/山窪裡的嬰啼/白塔——外公的歌/朱家的子女/母親的婚事/時光隧道/尋找五所巷/明朝老屋/外婆/狐貍精的故事/外婆的後院/小蘿蔔頭/上墳
第二輯 井頭印記
源頭/初雪/水井/道士/阿泡出嫁/憧憧魅影/自轉與公轉/母親教我的歌/認同父親/完美主義的代價/童年的印記/輓歌
第三輯 紅樓憶往
草蓆捲裡的嬰兒/重返臨海/啷啷/美人樓/左鄰右舍/東北來鴻/解放軍進城啦/少年紅領巾/白毛女與盧大哥/初戀/後窗的解放軍/外公的妙計/楊柳依依/長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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