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是最神聖的東西,包含了人類重要的祕密。」——格非
紅樓夢文學獎得主、大陸先鋒派小說健將
格非 繼烏托邦三部曲之後 最新中篇力作
王德威 餘韻未絕 好評再推薦
「聽古典音樂的時候﹐就是給自己披上了一件隱身衣」。——格非
「格非聽了那麼多年的音樂,寫了那麼多年的小說,寫和聽,終得以在這部小說裡交匯,形成玄機和奧義的層疊。……小說中的音樂元素絕不是附加或者溢出來的﹐不是道具﹐而就是小說本身。」——歐陽江河
〈隱身衣〉
崔師傅,一名居住於北京、以組裝音響為業的手藝人。照崔師傅的說法,在北京專門製作膽機的人,不出二十。身分地位雖不高,倒也有足夠的理由蔑視這個社會,在陰暗的角落,過著自得其樂的隱身人生活。一天,崔師傅從好友蔣頌平那兒接獲一張神祕的訂單,從此他的人生便陷入詭譎莫測的迷霧之中……
在這個金權當道、價值觀紊亂的現代社會,卑微或許就是最佳的隱身衣。平凡如崔師傅的小人物,在經歷命運的迭宕起伏與無情玩弄之後,忽然間擁有了超越世俗的高度──「如果你不是特別愛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問底的話,如果你能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會突然發現,其實生活還是挺美好的。不是嗎?」
〈蒙娜麗莎的微笑〉
蘇眉,彷若在水一方,眾人企慕而不得的夢中情人。照後來成為美國文學專家的鄧海雲博士的說法,「我們的蘇眉」已經成為象徵性人物,她的純潔維持著我們對這骯髒世界僅有的一絲信心。胡惟丏,一個因特殊嘴型,不笑時也總像衝著人笑的飽學奇士。而照故事主述,也是惟丏同學之一的「我」的說法,惟丏不像是塵世中人,不過一個ghost,某個不存在事物所留下的一道魅影,或者說,他是一滴朝露,只在黑暗中存活,一縷陽光就可讓他化跡於無形。
蒙娜麗莎微笑地與人對望了數世紀;蘇眉和惟丏也以高高在上的淡漠姿態,笑看碌碌無為、苟安於世的芸芸眾生數十年,然而他們畢竟不是畫中人,終將分別以墮落與殞落來替一個純真的時代畫上句點。
本書收藏大陸先鋒派作家格非的兩篇新作〈隱身衣〉和〈蒙娜麗莎的微笑〉。兩篇故事均採第一人稱方式敘述,並在末尾加添虛幻色彩:崔師傅命定的終生伴侶竟是遭鋼刀毀容的無臉女;而明明已在大雪夜墜地自殺多年的胡惟丏,卻成為喇嘛在西藏與故事敘述者「幻夢」相遇。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作家嫻熟的生花妙筆,以及如行雲流水的敘事筆調帶領下,讀者欷歔之餘,也不禁遐思起故事謝幕之後的發展。
作者簡介:
格非
一九六四年生於江蘇丹徒。東華師範大學文學博士。一九八七年以名作《迷舟》出道,當時與余華、蘇童被並稱為「先鋒派三駕馬車」,刷新了中國的美學經驗。
著有小說多部,近年力作「烏托邦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及《春盡江南》引起熱烈迴響,《人面桃花》曾獲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成就獎、第二屆鼎鈞雙年文學獎,《春盡江南》曾獲第四屆紅樓夢文學獎評審團獎、二○一一年亞洲周刊及新浪網年度十大好書。
另著有長篇小說《敵人》、《邊緣》、《欲望的旗幟》,中短篇小說集《迷舟》、《唿哨》、《雨季的感覺》、《青黃》、《戒指花》等,以及論著、散文隨筆集多部。
目前為北京清華大學教授。
章節試閱
隱身衣
KT88
早上九點,我準時來到了褐石小區的一幢公寓樓前。這個小區就在圓明園的東側,北邊緊挨著五環路的高架橋,因為轟動一時的「周良洛案」,它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裡,變得盡人皆知。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我給八號樓的一個客戶做了一臺KT88的電子管功放(真空管功率放大器,亦即膽機),用來推他剛買的阿卡佩拉書架箱(書架喇叭)。阿卡佩拉帶喇叭花的Campanile,在北京城並不罕見,開聲時高音單元閃著幽藍的弧光,有點神祕莫測;可新出廠的這款書架箱,我只是在發燒音響雜誌上見過照片。為了製作一臺足以與她相匹配的電子管功放,我沒日沒夜地幹了兩個星期。但說句實話,能不能推出好聲來,我心裡可是一點都沒把握。
秋已漸深,雨後的天空開始放晴。空氣的能見度很高,彷彿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圓明園探出院牆外的煙樹和百望山的寶塔。如果再下一、兩場霜,西山一帶的楓葉大概就要紅了吧。可我的心情,卻不像天氣那麼好。就在五分鐘之前,我接到了姊姊崔梨花打來的一個電話。姊夫昨晚喝了太多的酒,他用大頭皮鞋直接踹她的「要害」。今天早上,姊姊就開始尿血了。她的哭訴令人厭煩,我照例一聲不吭。我倒不是不想安慰她,因為我感覺到她的哭訴後面,藏有另外的隱情。果然,哭到後來,姊姊忽然就對我說出了下面這一段話:
「我實在受不了了。你就行行好吧。我也不想這樣。看在姐弟的情分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算我求你了……」
她在電話中啞啞地向我喊叫,語調中既有哀求,也有憤怒。就好像用大頭皮鞋踹她「要害」的,不是混蛋常保國,而是我似的。
我剛掛了電話,三單元的那扇防盜門就推開了。一個身穿灰色運動衫的女人,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瞅了瞅我,又瞅了瞅停在門前的那輛泥跡斑斑的金盃車(商用休旅車)。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款KT88上,笑了。
「呵,還挺漂亮!」她隨口說道。
你可以把她的這句話理解為一種禮貌的讚歎,也可以當成一種淡淡的揶揄。
她說話的樣子有點像玉芬。臉型和身材也像。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心裡就有些恍惚,也有點傷感。我費盡心思製作的這臺KT88,就擱在門前的水泥臺階上,它那銀灰色的機身,在早上清明的陽光下,熠熠發亮。
向我訂購這臺膽機的人,是她的丈夫。我是在去年十月底的國際音響展上認識他的,人很矜持,也有點膩歪。我只聽說他是一位教授,具體是研究什麼的,在哪所大學任教,我就說不上來了。他的主意一變再變。先是讓我給他做一臺EL34,機身差不多已經做出來了,他又打來電話,讓我將它改成功率更為強大的KT88。
此刻,他正坐在光線黯淡的餐廳裡,與一位朋友喝茶聊天。我抱著那臺沉重的KT88,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並未中止與朋友的談話,只是嚴肅地衝我微微頷首而已。據我跟教授們打交道的經歷,我發現凡是有學問的人,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你自慚形穢。他的那位朋友呢,看上去也不是一般人。嘴唇上留著濃密的鬍子,看上去有點像恩格斯。
女主人還算熱情,她問我是願意喝茶還是咖啡。我說隨便,她就果然隨便了起來。稍後端來的,竟然是一杯橙汁。我在擺弄機器的時候,她就趴在長沙發的靠背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樣子,怎麼看都有點像玉芬。
其實,我的工作很簡單:在機身上安上英國GEC的KT88電子管以及美國RCA的5u4整流管,然後測定一下它的工作電壓,再接上訊號線和喇叭線,就算完事了。我注意到,那對阿卡佩拉書架箱離牆近了一些,就問她能不能調整一下音箱的擺位。一般來說,揚聲器離牆太近,導向孔形成的反射和駐波,會讓低頻有些發悶,這是常識。還沒等女主人搭腔,那位教授在餐廳裡忽然扭過頭來,朝我很不友好地喊了一聲:
「別亂動!」
女人朝我眨了眨眼睛,吐了下舌頭,笑著說:「就這樣吧。別管它。他從不讓人動他的東西。咱們,放首音樂來聽聽,怎麼樣?「不急,再等一會兒。電源剛接上,機器還沒有煲開。」
「呵,這麼複雜!」仍然是那種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揶揄的口吻。
我只得耐心地向她解釋,為了讓膽機發出好聽的聲音,預熱的時間一般不能少於二十分鐘,這是我的原則。她也是一位教師,在附近的體育大學教學生打排球。我簡單地打了個比方,她立刻就理解了「熱身」的重要性。
在等待機器燒熱的這段時間中,我開始一張一張地翻看茶几上的那摞CD唱片。都是些過時的流行音樂。不是梅艷芳,就是張學友,當然還有蔡琴。其中大部分是盜版。我對客戶們的音樂趣味沒有什麼意見。你是喜歡文藝復興、巴洛克,還是浪漫派,抑或是爵士、藍調,甚至是錄音極其誇張的「鬼太鼓」或「打碎玻璃」一類的發燒碟,我一概都無所謂。可是,說實話,花上將近十五萬元,購置一對小小的阿卡佩拉書架箱,用來聽盜版的梅艷芳,多少有點不可思議。
同時,我也悲哀地意識到,在過去的兩個星期裡,耗費那麼多的心力來使這款功放盡善盡美,簡直有點自作多情。其實,若要聽這一類的玩意,你只需花上五百元,到海龍電子市場,配一對廉價的電腦音箱就足夠了。
當然,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委婉地問她用什麼唱片來試音?女人說,她無所謂。反正他們家全部的「音樂」,都在這茶几上。
教授和他的朋友仍然在客廳裡小聲地閒聊。一般來說,知識分子間的談話,你是很難聽得懂的。你聽不懂也沒啥奇怪的,但他們說話時那種鄭重其事的腔調和口吻,卻不由得你不著迷。那是一種能夠讓任何荒唐的觀點立刻變得入情入理的腔調。比如說,那個長得像恩格斯的人,不知怎麼搞的,忽然就誇獎起慈禧太后來。他說:
「幸虧當年,慈禧太后貪污了海軍用來造軍艦的一筆款子,在西山腳下修建了頤和園。要不然,甲午硝煙一起,還不照樣他媽的灰飛煙滅?由此可見,貪污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你不得不佩服慈禧她老人家的遠見。經她這一折騰,且不說為我們留下了一處世界文化遺產,單單是門票收入,一年下來是多少錢?我就住在頤和園的西南角,只要不下雨,我每天下午都騎自行車去園子裡轉轉,從南如意門進去,從北宮門出來。二十年下來,嗨,四季美景,怎麼都看不厭……」一聽他說起慈禧,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我的曾祖父曾進宮給慈禧唱過戲,還得到過她老人家賞賜的兩匹綢緞。聽他這麼公開為慈禧翻案,我心裡著實挺受用——再說,我也很迷那個園子,尤其是玉帶橋附近的山水風光。只是近些年來,門票一漲再漲,屈指一算,我差不多已經有七、八年沒進去過了。關於慈禧,我祖父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聽上去要比「恩格斯」客觀得多。他說,慈禧的精明過人,自然是不消說的,但這個人,卻沒有大的識見,也就是說,小地方精明,大地方昏聵,不過一庸常婦人罷了。她沒能把握住朝代更替之際的歷史機遇,在選擇保大清,還是保國家這件事上,她悲劇性地選擇了前者,被人釘上歷史的恥辱柱,一點都不冤枉。
聽罷「恩格斯」的一番高論,對面的那位教授頻頻點頭。可教授接下來的一番話,聽起來卻多少有點離譜。他表示很認同對方的看法。甚至,他認為連抗日戰爭也完全沒有必要打。如果在開戰之初就立刻繳械投降的話,少死幾千萬人不說,中國和日本聯起手來抗衡歐美,世界格局也許會發生重大變化。而且,他一直認為,和李鴻章、袁世凱一樣,汪精衛這個人,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民族英雄,應該重新評價,予以徹底平反。他還引用了一段珍珠港事變爆發時汪精衛所寫的日記。
他很喜歡用「不是嗎?」這樣一個反問句,來強化自己的觀點。好像一旦用了這個反問句,他那聳人聽聞的陳詞濫調,就會立刻變成真理似的。
雖說我不能算是一個民族主義者,雖說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去反駁教授的觀點,雖說我對知識分子一向尊敬,但聽了他剛才的那番論調,我心裡立刻就升起了一股無名火來,怎麼說呢?他的話讓我感到屈辱,就好像別人挖了你家祖墳似的,我很想過去與他爭辯一番。而且,更讓我感到吃驚的是,他在大肆吹噓日本的「神道教」如何了得的時候,把「神祇」的「祇」竟然說成了「抵」。我雖然只念過一年電大,我的絕大部分文學知識,都來自於徐中玉先生主編的那本《大學語文》,也還知道那個字不讀「抵」,而應讀作「奇」的。
我拚命地克制住自己的衝動,從茶几上那堆垃圾中挑出了一盤《紅色娘子軍》,準備試音。可教授夫人忽然又問我,能不能換一張。她最喜歡劉德華。她告訴我,在二○○四年的工體演唱會上,她差一點就有機會跟劉德華握上手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便固執己見。但你可以想像,當「給我一杯忘情水」這樣輕佻的哼唱,從珍貴的阿卡佩拉揚聲器中發出來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我渾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情也壞到了極點。
當然,我的意思,也不是說劉德華就不能聽。可如今的情況是,人不分老幼男女,地不分南北東西,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聽劉德華。我就是把腦子想穿了,也搞不懂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世界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彼爾.金特》
你已經知道了,我是一個專門製作膽機的人。在北京,靠幹這個勾當為生的,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二十個人。在目前的中國,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業了。奇怪的是,我的那些同行們,雖說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卻老死不相來往。既不互相挖牆腳,也不彼此吹捧,對於同行的技藝從不妄加評論,各自守著有限的一點兒客戶,聊以為生。這個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幾乎意識不到我們這夥人的存在。這倒也挺好。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來蔑視這個社會,躲在陰暗的角落裡,過著一種自得其樂的隱身人生活。
我不太喜歡「發燒友」這個稱謂。我不過是一個手藝人。說實在的,多年來,我心裡一直為此感到自豪。你知道,現如今,論起手藝人的地位,已經與乞丐沒有多大區別。那些學問淵博的知識分子,對眼下這個社會的變化,也許能解釋得頭頭是道,可依我粗淺的觀點來看,這個社會的墮落,正是從蓄意踐踏手藝人開始的。
不過,說起我們這個行業,在上世紀九○年代中後期,也曾火爆過一陣子。
那時候,一年一度的北京國際音像展居然人潮湧動,門庭若市。你似乎很難理解,那麼多的巴哈迷、華格納迷、福特萬格勒迷,卡薩爾斯迷,到底是從哪兒鑽出來的。那時候,你與文人雅士們打交道,人人都以聽流行音樂為恥(坦率地說,這也有點過分)。即便大家都在談論古典音樂,你若是想要讓別人對你心懷敬意,甚至連貝多芬和莫札特都羞於出口。要談就談更為冷僻的泰勒曼、馬勒或者維奧蒂,哪像今天,居然連李宇春也聽得津津有味。
那時候,北京音樂臺的97.4調頻立體聲,還專門製作了一檔叫做「發燒門診部」的節目。每當節目播出時,我都會掩上房門,關掉電燈,讓自己完全浸沒在黑暗之中,用自己組裝的收音機收聽這個節目。那時,我還住在椿樹街的老房子裡。當那些奇妙的音樂從夜色中浮現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變得異常神祕。就連養在搪瓷盆裡的那兩條小金魚,居然也會歡快地躍出水面,搖頭甩尾,發出「啵啵」的聲音。每當那個時候,你就會產生某種幻覺,誤以為自己就處於這個世界最隱祕的核心。
兩年後,我製作的膽機開始有了固定的客戶。我還被請到了北京音樂臺的錄音室,擔任過「硬件(硬體)醫生」一類的嘉賓。可是現在呢,不用說「發燒門診部」這檔節目早已無疾而終,假如你在開車時偶爾想從收音機裡聽一點古典音樂,簡直比中彩票還要難!不知為什麼,現在的節目主持人,似乎更熱衷於說話。他們一刻不停地說著廢話,還人為地弄出一些誇張的笑聲或掌聲來,就像在話筒前自己胳肢自己,真是無聊透頂。
總而言之,九○年代的古典音樂氛圍,是今天的人難以想像的。我的妻子(當時還是女朋友)在河北職業技術學校讀中專,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跟我提到過,在她們學校,每天廣播臺播放的第一首曲子,竟然都是挪威作曲家葛利格《彼爾.金特》中的〈晨曲〉。你可以想像,每天清晨從這樣一個旋律中醒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好吧,我現在不妨就來說說我的妻子。
和她相識的那會兒,我還不曾進入發燒器材這個行當。那時,我還在王府井的「同升和」賣鞋呢。玉芬第一次走進我鞋店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你沒法不注意到她。她有一張純潔而俏麗的臉,你每看它一眼,心裡都會被鋒利的刀片劃一下。怎麼說呢,有一種想豁出命去跟她好的衝動。她一連試了三、四雙皮鞋,都覺得不合適。既不買,也不走,一個人坐在試鞋的小皮凳上,哀聲歎氣。我暗暗地觀察了她好一陣子,眼看著門外的街道沉沉地黑了下來,遊人逐漸散去,成群的烏鴉在樹枝上不停地哀唳。到了打烊的時間,我心裡還惦記著去寬街給母親抓藥,只得朝她走過去,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說: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腳?」
大凡人在遇到煩惱的時候,很容易受人暗示,聽人擺佈。她順從地仰起頭,看了我一眼,對我的莽撞和唐突毫不在意,噘著嘴問我道:「你要看哪一隻?」
我說,隨便哪一隻都行啊。
她立即脫下了那雙飄馬運動鞋,甚至毫無必要地褪去了絲襪。我朝她的那只右腳瞥了一眼,轉身從貨架上取下兩雙鞋,供她挑選。她試了試,立刻就決定把兩雙都買了。那天臨走時,她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
她在西單和王府井的鞋店轉悠了一整天,千挑萬選,沒瞅見一雙中意的,而我呢?居然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隨手為她挑了兩雙鞋,都那麼合腳,就像是專門為她訂做的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也許是心情比較好的緣故,我一得意,接下來的回答,你還別說,聽上去怎麼都有點格言的味道:「一點都不奇怪。人總是在挑選不適合自己的東西。」
其實,從後來的事情來看,這句話根本不是什麼格言,反而有點像讖語。玉芬第二次來店裡買鞋,我就提出帶她去兒童劇院對面的全聚德吃晚飯。她居然同意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又約她一起看了場電影。她是一個特別隨和的人,隨和得有點讓人心裡發楚。關於這一點,我一直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就像是隔著一層霧在看她似的。在我們開始交往的頭兩年裡,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她也從沒有為任何事情顯露出厲眼疾色。她這種人,彷彿就是為了一刻不停地贊同別人而存在的。
我的好朋友蔣頌平曾感慨說,咱北京的姑娘,多少都有點「虎妞」的秉性。一不高興,隨時都會脫下鞋子來砸人。看來,這句話也不怎麼靠譜。我也曾帶玉芬去頌平那裡玩過一次。他對我的「好運氣」感到難以理解,甚至還有些憤怒。他當著我的面,站著跟玉芬說話時,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前傾。
原來,還真有「為之傾倒」這回事啊。
九○年代末,我靠著給別人訂做膽機,慢慢積攢下來一筆錢。有了一點家底之後,我立即從「同升和」辭了職,在「超音波」租下一間門面,加盟香港的一家音響銷售公司,開始專門代理英國的「天朗」揚聲器。那時候,在北京的音響市場裡混,你想不賺錢都難。沒過多久,我就在上地東里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我覺得有足夠的底氣向玉芬求婚了,就帶她回家見我母親。實際上,是想讓母親為我感到驕傲。
母親當時已經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但說起話來,仍不乏幽默。我把玉芬帶到母親房裡晃了晃,就讓她去廚房幫姊姊做飯去了。我一個人待在母親床邊,有些得意地問她老人家,對我帶回家的這個兒媳婦是否滿意。老太太想了半天,抓住我的一隻手捏了捏,笑道:
「這丫頭,賣相好。」
這句話我可不愛聽。什麼叫做「賣相好」?讓人聽上去很不是滋味,就像是在評價剛出欄的一窩小豬似的。過了半晌,母親喘了喘氣,又說了第二句話:「這丫頭,脾性好。要說人品呢,倒也還善良仁義。」
聽母親這麼說,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滿心以為她是在誇玉芬呢,心裡的那個高興勁兒,嗨,就別提啦。可母親歪在床上,披著一件老棉襖,咳了半天之後,忽然用手拍拍床沿兒,示意我坐下來,坐在她的手能搆得到的地方。誰知道,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忽然對我說:
「孩子啊,你要是不在乎我的意見,就當我是放屁。要是真的想讓娘給你拿個主意呢,我勸你,最好不要跟她結婚。這丫頭,我替她細細地相了面,樣樣都好,可有一件,沒有定星盤。」
我問她,「定星盤」是什麼意思。她是江蘇鹽城人,說話時經常夾雜著一些方言,有點不太好懂。母親想了想,仍然笑著對我說:「這丫頭,就是有點水性風流。不好。說句難聽的話,你這個婆娘,有一多半是為別人娶的。咱們這樣的人家,消受不起啊。」
她隨後還說了一句諺語:「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走。」愣是把我給逗樂了。
不過,那年國慶節我們成婚時,母親倒也沒說什麼。既不阻攔,也沒把不痛快掛在臉上。當姊姊領著新娘子走到她床邊,改口叫媽的時候,母親不僅高聲答應,還笑瞇瞇地強撐著要坐起來答禮。她把早就壓在枕頭底下的兩百元禮錢,鄭重其事地遞到玉芬的手中,還順勢摟了她一下。
母親的話被應驗,已經是四年以後的事了。
有一天玉芬下班回家,柔聲細氣地提出跟我離婚。她要離婚的理由,居然是和她們單位新來的一位主任「好上了」。我一個人在陽臺上抽了兩包菸,還是覺得有點接受不了,便去臥室將她推醒,低聲下氣地請她「再考慮考慮」。玉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沒頭沒腦地說了句:
「還考慮什麼呀?親愛的,我跟他已經那個了呀。」
我沒辦法,只好一個人走到廚房,用水果刀在自己的手背上扎了個窟窿。
和玉芬鬧離婚的那些日子,母親的生命也快要走到了它的盡頭。左鄰右舍,包括她以前單位的同事,那些老姐妹,都來勸她趕緊去醫院。母親死活不依,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們笑。老太太有她自己的盤算。她知道,這一次住了院,說什麼也回不來了。另外,她也捨不得那點錢。最後,還是舅舅從老家鹽城趕了過來,好說歹說,這才把她送進了醫院。
在她從住院直至去世的十一天中,我偶爾也會到醫院去轉轉,象徵性地待個五、六分鐘。玉芬的紅杏出牆,搞得我心緒不佳。這一點,我姊姊崔梨花是知道的。
「可咱媽就要死了呀!」有一天,梨花跺著腳對我強調說。
我心平氣和地對她道:「我也想死呀,你信不信?」
她見我整天都虎著個臉,拿我也沒啥辦法。她每天晚上去醫院陪床,白天還要趕到石景山區的一家污水處理廠上班。那些日子,她眼睛總帶著黑邊兒,把自己弄得像隻烏眼雞似的。而我那姊夫,混蛋常保國,已經在親戚朋友中到處敗壞我的名聲了。
我也只好由他去。
我最後一次去醫院看母親,她正處於服藥後的昏睡之中。我不想驚擾她老人家休息,給姊姊遞了個眼色,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正要悄悄地拔腳離開,母親忽然睜開眼,把我叫住了。
她執意把姊姊打發回家,讓我一個人留下來陪她一晚。
「就一晚。好不好?」她嬉皮笑臉地對我說。
我自然也沒什麼話好講。
不過,我在她床邊熬了一宿,似乎沒有多大必要。她能夠保持清醒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在她醒來的時候,她總是讓我幫她側過身來,以便她的眼睛能一刻不離地看著我。說實話,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母親本來就個子矮小,生了病,身子又瘦了一圈,看上去怪可憐的。偶爾,她會抓過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摩娑一番,臉色十分沉靜,始終都帶著一絲笑意。她積攢了一個晚上的力氣,到了天快亮時,終於跟我說了一大堆話。
我記得母親死去的那家醫院,好像緊挨著部隊的一個兵營。因為天色將曉時,我能清楚地聽到附近營房裡傳來的起床號。當然不是《彼爾.金特》。母親說,她知道自己就要走了,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現在她不想別的,能多看我一眼是一眼。經她這麼一說,我心裡也是挺難受的。她已經從姊姊的口中,得知了我和玉芬離婚的事。她沒有責怪我當初沒聽她的話,而是淡淡地對我道:「當初我就勸你不要跟她結婚,可是的?你不聽,我也沒多話。遇到那麼一個從畫上走下來的俏丫頭,你心心念念都在她身上,我不是看不出來。我要硬是從中阻攔,你這小身子骨,怕也受不了。我心裡說,也罷,先結了再說吧。不行咱就離,離了找個人再結就是了。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有時候,你眼看著自己熬不過去了,把心一橫,硬著頭皮一頂,也就過去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同你說,你也不要不愛聽,這世上,人人都該派有一個老婆,天造地設的,命中注定的。不是玉芬,而是另一個人。她在什麼地方呢?我也不曉得,你倒也不用打著燈籠,滿世界地去找她。緣分不到,找也沒用。緣分到了,她自己就會走到你的面前,跟你生兒育女。不是我迷信,你將來看著好了,一定會是這樣。放寬心,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一見到她,心裡就馬上會想,哦,就是這個人… …」我打斷了母親的話,對她道:「您還別說,我當年見到玉芬時,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呀。」
母親笑了笑,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你這是鬼迷心竅!」
「萬一我以後遇到命中注定的那個女人,沒把她認出來,怎麼辦呢?」我又問。
母親想了想,忽然就流下了兩行濁淚,半天才道:「你這孩子,真是傻呀!要不要到時候,我託個夢給你?」
在屋外沙沙的雨聲中,母親把一張銀行的定期存單,默默地塞到我手裡,讓我的手攥成一個拳頭。她雙手抱著我的拳頭,使勁地捏了捏。她這輩子積攢下來的錢,都在這兒了。她囑咐我,這事千萬不能叫梨花他們知道。
在母親的葬禮上,我一滴眼淚都沒流。我心裡也很苦,可就是哭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常保國他們在告別廳裡大呼小叫,哭聲震天,可我哭不出來。我心裡懷著一個鬼胎,一直在琢磨這樣一個問題:要不要將存單的事告訴梨花。我其實並不十分看重母親留下的那兩萬七千塊錢,而是擔心一旦告訴梨花真相,梨花和保國他們會怎麼想,我有點吃不準。母親生病後,一直是由梨花負責照料的。她在臨終前夕,忽然把梨花支走,將這張存單交到我的手中,姊姊和姊夫會不會在葬禮上當場翻臉?我吃不準。
玉芬跟我離婚後,我就從上地東里搬了出來,暫時借居在姊姊石景山的一套閒置的公寓房中。房子很新,那是她不久前申請下來的經濟適用房。搬進去不久,我就發現,客廳的北牆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夏天倒是挺涼快的,可到了冬天,我用完了三大卷膠帶,也沒能擋住從裂縫中灌進來的風沙。我和姊姊找到有關部門鬧了一次,人家哈哈一笑,說,地面沉降導致的牆面裂縫,是世界級難題,就把我們給打發走了。不過,也許正因為房子裂了口,漏風,姊姊和常保國才會把家搬到椿樹街的老房子裡。我心裡暗暗地想:你還別說,縱貫客廳牆面的這個大口子,裂得還正是時候。
隱身衣
KT88
早上九點,我準時來到了褐石小區的一幢公寓樓前。這個小區就在圓明園的東側,北邊緊挨著五環路的高架橋,因為轟動一時的「周良洛案」,它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裡,變得盡人皆知。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我給八號樓的一個客戶做了一臺KT88的電子管功放(真空管功率放大器,亦即膽機),用來推他剛買的阿卡佩拉書架箱(書架喇叭)。阿卡佩拉帶喇叭花的Campanile,在北京城並不罕見,開聲時高音單元閃著幽藍的弧光,有點神祕莫測;可新出廠的這款書架箱,我只是在發燒音響雜誌上見過照片。為了製作一臺足以與她相匹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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