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文學書寫二十年,宣告回歸最初最美的創作原點,
傾自由澎湃之想像一揮而就,華麗施展小說幻術的作品!
全書九篇題材與風格皆相當不同,任瑰異繽紛的故事魔毯載著我們遨遊不同的奇想世界。
想像力令人快樂,捕捉那些痛快的,意味深長的,編織人生況味在一種既玩世不恭又飄忽茫茫,善感之愛與諷笑中,嬉笑怒罵,一派瀟灑,混合著鄉愁、錯亂、懸念,反覆尋找恰當的背景放置自己……
但寫小說這件事並不值得炫耀的。
生活永遠比小說大。
人生其實無所謂機遇。遭遇到什麼,並沒有意義。能把人生帶到哪裡去的,是態度。我們創造了一切,而不是置身那當中。
可我忍不住還是想說,我將致力創造出更不同的世界,而這是一個零點。
〈不可靠的見證者〉父親是第一代外省人,是歷史的見證人。一個女兒記述父親晚年的回憶故事。在他重複絮說的人生片段中突生了一段驚悚離奇的情節,令人好奇懷疑,到底這是籠罩在失智陰影的父親他的記憶回路錯亂不可靠,抑或喻示了歷史命運下被殘忍剝離的個人生命。
〈正義的相反是邪惡〉從兩個學生社團的辦公室之爭,到一對母子的爭吵對峙,再到兩位員警的對賭遊戲……一幕幕電影感極強的敘事情節,充滿了人性偏執的自以為是,最後被一位追求正義之名的年輕男子給血淋淋地犧牲了結。體驗高反差的暴力美學。
〈捉放鬼〉連日陰雨似乎引來什麼傢伙作祟,主人翁決定上網找一個收妖的。不意來了個破壞神法師,收鬼未成反把家裡淹大水。朋友建議不如把抓到的鬼拿去網拍掉,最後由一個年輕女孩子得標,且看她如何用這隻鬼拯救自己鬼打牆的戀情。
〈穆桂英〉穆桂英是一個男孩的名字。電視劇《楊門女將》牽起他與她的一段兩小無猜之情。他是家庭破碎的不良少年,靠著強悍的意志力與暴力衝撞長大;她則是怪怪美少女,活在超越現實的幻想世界裡。他與她無可避免地面對了成長的尷尬與青春的無情幻滅。
〈海神記〉為了求長生不老藥,得先殺死海神化身的大鮫魚才成。年輕的連弩手懷抱雄心壯志欲藉此一展射術博得皇的賞識。此行出海的甲板上,只有他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年長漁人,共同目賭一個半人半魚的傢伙躍入水中的奇景。啊,吾皇危險!前面衝來的是鮫魚還是刺客?
〈孫文在台灣〉一覺醒來變成國父,這比卡夫卡的小說裡一覺睡醒來變成蟲還恐怖,他非逃走不可,但是要逃到哪裡呢?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腦子裡閃現人生地不熟的字眼時他有一點想發笑,悲劇與喜劇的同質性還真他媽的高。
〈黑水〉兩個形影不離的同窗室友,除了抽菸要緊,過著事事不干己的無所謂的生活。他們之間彷彿莫測高深實則虛妄空無的語言默契,因為一樁自殺命案起了變化。隨著黑水中的屍體浮上來,原本自命清高的存在辯證,或許終將被憤世嫉俗的漩渦吞噬。
〈惡魔的習藝〉我跟明明、河峻,還有TAE四個人一同競爭擔任獨舞的演出,至於老師為什麼會挑選我為四個競爭者的一個,我完全不解,和舞團裡任何人相比,我都太平庸了,不只是技巧拙劣而已,性格也十分消極懶散,愛找藉口,缺乏自信。但老師卻說:「你也可以的,任何人都能變成惡魔,再怎麼愚蠢和懦弱的人也行。」
〈一千零一夜〉以沙漠越野賽車為題材的小說。主角我失去所有,背負一身債務,費盡心力弄來一筆錢,竟孤注一擲全投下去用著參加比賽。夜色下的帳棚裡,車手們圍攏著分享種種如煙流轉的寓言故事;我的心中則漸漸浮升起種種無法言喻地對著白日那巨大沉默的金色荒原的生命感悟。
作者簡介:
成英姝
一九六八年生。清華大學化學工程系畢業。曾任環境工程師、電視節目企畫製作、電視電影編劇、電視節目主持人、勁報出版處處長、大成報創意總監兼整合行銷部總經理等職。現專事寫作。
在各媒體發表小說、散文、書評、影評;也曾涉獵各種其他形式的藝術創作,出版攝影及繪畫作品,舉辦裝置藝術展。行政院文建會選為二○○○年十大文學人。以《無伴奏安魂曲》獲第三屆時報百萬小說獎首獎。
作品包括短篇小說集《公主徹夜未眠》、《好女孩不做》、《私人放映室》、《恐怖偶像劇》、《究極無賴》;長篇小說《人類不宜飛行》、《無伴奏安魂曲》、《似笑那樣遠,如吻這樣近》、《地獄門》、《男妲》、《Elegy哀歌》、《人間異色之感官胡亂推理事件簿》;散文集《女流之輩》、《戀愛無用論》;攝影遊記《魔術奇花》。整理父親口述歷史《我曾是流亡學生》以及塔羅心理書《神之手》等。
章節試閱
一千零一夜
雨落在帳棚上發出悉悉索索的劈啪聲,黑夜裡聽著恍似柴火燃燒細碎爆裂的聲音。閉上眼,當作那是柴火,明明眼皮上一片黑,倒像漆暗中浮出了一團莫須有飄動的暈光,真以為是火焰的殘影,棲息在網膜上了。
燃火的聲響令我的心寧靜。黑夜的曠野裡,再沒有比知道火在燃燒更令人感到安心。
好似嘲弄我耽溺於一己孤絕的幻想,帳棚外男人清亮大笑的聲音灑潑進來,澆滅我虛構的火焰。
那是我的領航的聲音,大概在和技師談笑。來到此地我才初次見到他,若說他給我的印象,這人究竟可不可靠,我竟一片茫然。
曾經,一個人能不能信任,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你問我為什麼?這是我的天賦。何謂自信?自信就是百分之百以為真,就像低頭看自己的手有五根手指,那就是五根手指錯不了,沒什麼好懷疑也不可能被推翻的事實。
反過來,我不費什麼力便能博取他人信任,我不需賣弄,用不著多做保證,我不畏懼誠實,最多疑之人也毫不猶豫和我交心,城府幽深之人自動向我坦承其心機,傲慢之人和盤托出其憂慮與膽怯,強勢之人婉然自在卸下面具,溫和之人慨乎身家全託付於我;憑著這種天賦,我沒有嘗過挫敗,沒有吃過虧,輕鬆達到人生的顛峰。
我曾意氣風發過。我不戀慕財富權勢,不汲汲營營,但也不排拒,翻閱財務報表上獲利的大幅增加令我欣悅如孩童看著自己堆高的積木。我不追求豪奢,但令人煩擾的俗務與喧噪中我以滿心歡喜地凝視我的昂貴收藏品換取精神的撫慰。玩車是我的興趣,得意的時候我擁有一支卓越引以自豪的車隊,六輛傲視群倫的改裝越野賽車,聚集在我身邊的是一流的車手,破紀錄的輝煌戰績。我不曾想過有一天我思及這些種種,會驟然驚恐懷疑:也許它將永遠是以一種回顧的眼光?
過去這一年我心力交瘁,原本我是個一天可以只睡四、五鐘頭的人,卻變得時時刻刻都感覺疲憊打骨頭深處裡竄出來,在血液裡到處流動,像癌細胞一般在全身蔓延。我好像只消在眨眼時合上眼簾的片刻就能睡去,我連睡著都夢見睏倦。我夢見我開著車,叫自己千萬不能睡,卻怎麼也撐不開眼皮,一點頭便睡去,強逼自己醒來,卻又反覆睡著。這麼艱難地阻止自己入睡,結果還是睡了,睡得彷彿死去。醒來,驚覺自己竟真沉沉睡過去了,且睡了很久,久到——我橫越了整個沙漠。我心淒惶卻伴隨空寂的平靜,豁而真的醒來,發現睏了、睡了、睡醒復睡,睡而又醒,全是夢。
此時我卻一點睏憊也沒有,說不上精神奕奕,只是缺乏睡意,一根根神經如海葵的觸手讓潮水衝擊著蠕動難安,巴望著天快亮。等發車,都不耐煩了,事實上還有九個鐘頭。
我失去所有,背負一身債務,費盡心力,忍受種種屈辱,弄來的一筆錢,孤注一擲,企圖東山再起……不,說東山再起未免也太好高騖遠,只是重新開始的一個起點,結果卻發了失心瘋,全投下去用著跑來參加比賽。以前的幾輛車早賣掉了,重新訂製新車,雇用人員,各種配備,比賽需要的各種花銷……我能換得什麼呢?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只消一根蜘蛛絲或者一片蒲公英的毛絮般的理性,就能明白,什麼都沒有。
我不賽車已經好幾年了,打從和那個女人的關係變得複雜,就沒心力放在比賽上頭。
雨聲大了起來,火光的幻影早已灰飛湮滅,帳棚外的清冷蛇一般祟爬進來。我聽見我的領航的腳步聲,踩在潮濕的沙地上。
原先與我搭檔的領航,臨時發生事故無法參賽,我託人給我找一個,我要最優秀的。賭上剩餘的全部所有,與其說是錢,不如說是自尊,說出來要讓人嘲笑我愚昧天真的心態,我自以為非拿冠軍不可。脫離這個圈子太久,我不知道能找誰,又率信所託之人,什麼都沒過問。見到我這個領航,才發現他既沒有資歷,連證件都沒有,讓我驚訝不可言喻。
我心中泛起莫名的苦笑。
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落得幾近身敗名裂,我百分之百相信她,她卻從一開始就存了心騙我。被狠狠騙了一回以後,我喪失了判斷人的能力?或者說被狠狠騙了一回以後,我連自己都不能相信了?
稍早的賽員會,車手們聚集在司令台上或站或坐,闃暗風寒使得幾盞投射燈失去熾熱溫度,單薄照耀下人們好似將彼此的黑影錯落擱置在他人身上,黑幕裡雨絲忽隱忽現在散逸的白色光暈中旋舞。
我的領航背靠著紅色柱子,盤腿坐著,兩手抱胸,路書放在膝蓋上。別的領航都在埋首做筆記,有時交頭接耳,那解說路書的人進行的速度很快,領航們各自在自己的路書上以獨到的方式記號,偶爾發問,有些跟不上的,好似考試作弊的學生,偷瞄別人的考卷,連翻到哪一頁了都搞不清楚。
我的領航卻始終安靜坐著,別說去翻動路書,貌似看都不看一眼,只聚精會神地盯著解說路書的人,但要說他專注地聽那人在說什麼,也不像,一群車手和領航全像天真赤子,面對課堂上授課的老師,他倒像孩童充滿興味地觀察昆蟲產卵還是蛇蛻皮什麼的。
「你不做筆記?」我問。
他用食指輕輕點了兩下太陽穴,「都記這兒了。」
「真的?記憶力那麼好?我就不行。」我面無表情地說。
「因為你不是我。」
「別開玩笑了!給我認真一點!」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可是豁出一切,賭命來參賽的,你當作在嬉戲嗎?我心中這樣吶喊,卻沒臉說出來。賭命?賭上什麼命?我所有的大膽都只是我怯懦的障眼法。
周遭一一抬頭的眼光頓時投射過來,我尷尬地別開臉,好像剛才那激動大嚷的丟醜之人不是我。
「你不信?」他露出淡淡的笑容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
「你看那雲的形狀像是什麼?」在車底檢查減震器漏油的我的領航伸出頭來,仰望著天空,忽然說。
「什麼都不像。」我坐在小丘上,連頭都沒抬,凝視眼前一片浩瀚起伏的黃沙,想起第一次開車進沙漠時,駛過這樣的小丘陵簡直如崇山峻嶺,如今感到不可思議,幾乎不過和馬路上隆起的小土包一般。
「貓。」他嘻嘻笑著說。
我瞧了一眼天空,沒有任何像貓的雲,我不知道他說的像貓的雲是哪一朵。「沒尾巴的貓麼?沒尾巴你咋認出來的?」
「你瞧著,我說它像,一會兒它就是了。」
我的領航鑽出車底,走到我身邊,我還真仰臉和他一起瞅著那雲好一會兒。
「你娘的,害我當真。」我罵道。
我的領航咧嘴笑了笑,從口袋裡取出香菸點燃。
「聽好了,那是一隻烏龜。」我站起身說著調頭走開。
一會兒背後傳來他的聲音,「也對!不過應該是海龜。今天的天空這麼藍。」他踩了踩地上奶棕色的沙,抬起臉瞇著眼睛,「為什麼上頭是天,下頭是地呢?也許其實是顛倒過來,這地才是金色的天,而天空是海。」
※
古時候的人以為天圓地方,大地的四面邊緣是海。
豐饒生息之海怎會是世界的盡頭?
荒蕪的沙漠不該更像是世界的邊界?漫天席捲而來的灼眼金光下,在那無止境的荒涼的後面,還能有什麼?
喧嘩堂皇的富土猶如掌中之水,往外一點一點滲流,延伸出去,從囂嚷到安靜,從輝燦到暗瘠,一直走到最遠,難道不是枯朽?如果能往枯朽繼續走下去,走得夠遠,後頭還能比枯朽更殘寂的,會是怎樣的空無?
※
先前來練車,我一進沙漠沒有多久就陷沙了,這我可以怪自己出於輕莽,或者我已疏於對地形的敏感,但令我驚訝的是,好似連在沙漠裡駕駛的車感也喪失了,我以為那應當是像游泳、騎自行車一般,一旦你會了,就變成你自身的一部份。
我以為有些得到的東西不可能消失的。
那些滲進你的骨髓,鑲嵌進你的靈魂的東西,會永久棲息在那裡,會跟你原有的部分盤根錯節,接枝一般融合,會像一滴水滴進大海。我終於恍悟並非如此,不管它曾多和你原有的自己契合,仍舊有可能被逐出你之外,它會被某些後來侵佔你的別的東西取代,而你渾然不覺。
暌違賽車幾年,我感到格格不入,環境是有些不太相同了,賽事規則有一些變化,參加的人許多是舊識,但也很多新面孔,車也變得很不一樣了。但這些都不是理由。我自己心裡產生了自絕於外的惶怯。
第一個賽段我陷沙的次數自己也感到困窘,令人驚奇的是沒有翻車,有一處地點翻了許多輛,包括幾個很優秀的賽手。而我倖免的原因是,我根本沒有經過那裡!
挖完沙我的領航把沙板收進車裡的時候,我瞧了一下路書,一抬頭望向我領航,我想我臉上明顯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們偏離了路書。」我的領航乾脆地說。
我等他說下去。
「就是說,我們迷路了。」
地形跟路書對不上,在所難免,但這傢伙若無其事、漫不經心的神情未免太叫人不快,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惡狠狠地把路書摔在地上。
我發現打從第一眼見到這個傢伙,我的內心充滿了狐疑,全然不信任,他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說的每一句話,甚至他說話的聲音,聲音裡那些細微的無法言喻的東西,他笑的那種方式,我全都疑神疑鬼。
稍後駛入乾河道,發現前頭出現賽車的蹤跡,我的心態頓時放鬆,我略轉臉看我的領航的表情,同一瞬間他也轉臉向我,臉上露出一種貌似促狹的笑容。
距離接近至三百米內,我要我的領航按超車報警,他卻認為超車報警在距離一百米內按下才有效,直至靠近快五十米他才按下超車報警。前車始終沒有讓道的反應。
當時我感覺如此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沒理由不認為這輛車惡意阻擋,但那恐怕是出於我的焦煩急躁而造成的扭曲的時間感,漫漫時間的刻度膨脹了好幾倍,耐心這種東西的衝破防線就如洪水潰堤,是一瞬間歇斯底里不節制地爆發的,我朝前車猛烈撞上去。
我抄起扳手下了車,怒氣沖沖地大步走向那輛賽車,用扳手砸擋風玻璃,卻沒一舉把它砸破,我的領航抓住了我,我朝著車裡的人大喊,車手下車來,領航也倉皇下來了,我完全無法控制情緒,狂亂吼叫著,我猜我把先前壓抑下來的對我的領航全部的不滿也一併發作在這兒了。那車手瞪著我,兩隻手快速揮動,一會兒用拳頭敲手心,一會兒把手放在鼻子上,又是比在頭上,狡捷的動作帶著一種犀利節奏,變化令人眼花撩亂。
「她不知道,她沒注意到超車報警的燈亮了,我告訴她,但她太專注了。」那領航一臉慌張的表情大聲說。
是個聾啞的女車手?從她一下車我就注意到了,雖然戴著頭盔,穿著賽車服,身形還是明顯是女人。她的領航個子也很嬌小,但一個大頭,兩隻粗壯的短腿,對比之下就明顯是男人的身材。
「廢話!那要你這領航幹啥!」我啪地用力拍了一下那領航的頭,他彎了腰下去,差點失去重心跌到地上。
女車手和她的領航兩人激烈地比著手語,可那領航對我卻只是重複說他兩沒存心擋我的車,只是沒那麼快反應過來,方才的河道窄……。
「少跟我來這套!因為你是女人,我不跟你計較,自認倒楣。……所以我討厭女人!」我咆哮。
憤然轉身離開,我猜那女車手也同樣地在向我怒罵、控訴,用各種惡毒的言詞,但她發不出聲音,她只能把或許包括種種不適合女人開口的髒話以一連串無聲的手勢拋擲在我背後,毫無意義,傷不到我,我聽不見。我大聲冷笑,我的領航從頭到尾一語不發。
「混帳!混帳!你能拿殘障的人奈何?」我回到車上,用力敲打著方向盤大吼,撞了車、罵了人,沒有比較痛快,徒然浪費了時間。我汗流浹背,胸口發悶,太陽穴漲得像要爆炸。
彷彿一點也沒感受到我激動的情緒,我的領航竟然以一種煞有興味的表情嘖嘖稱奇道:「你不覺得不靠說話也能報路書,很有意思?他兩怎麼辦到的?」
※
日將落,說天光減了亮度,倒更像微黯的桃紫霞光給染進了原本通天的白金,回大營路上,土磚房舍、綿延的道路,兩側無盡開展的荒地,灌木、羊馬,無一物有自己的顏色,上天下地全刷成霧茫茫一片紫金灰粉。
紗織夜色網下,營地裡車手們聚集言歡,我曾愛好享受這樣的時光,我車隊的營帳是車手們最喜穿梭的地方,風塵僕僕歸來,意氣昂揚,酣暢笑談,從聲量雄渾跋扈的囂鬧及至夜深逐漸精氣憊竭成了空靜大地中的竊竊低語。
如今我不想介入其中,只願獨處。世間人情,你光彩得志時眾人殷勤包圍,衰敗萎頓時門前冷落,這種現實我並不在意,為眾星簇拱之月的滋味不錯,孤身獨行也沒什麼不好,怕的是明明頹然狼狽之時眾人卻殷勤垂問,我無興趣狐疑分辨其真誠或鄉愿甚至別有用心,但我何來情致面對?世上有幾個人能當真瀟灑?
誰曉得此刻一個熟悉的說話聲引我心智,這些方才快意談笑的人群聚精會神正在聆聽的,正是我那領航興致勃勃的侃侃言語。
我那領航,你見了他沉靜時冷漠的面容,專注時炯厲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健談,實為寡言之人,但他時刻又會把混合善意、天真和嘲弄的笑容掛在臉上,當他興致起了,想開口的時候,又唱做俱佳,活像一個舞台劇的演員。
漢朝派使節團前往西域大宛,途中遭遇匈奴襲擊,僅兩人餘生,逃入沙漠。
這是他正在說的故事。那艱險漫漫,吞噬人的西域啊!不就正是咱這些日正跨越的賽道麼!
迷失在沙漠中的兩人,金光烈焰下跋涉的第六天,已幾成兩具焦乾皮囊,這二人初始還有爭執,較年輕的那個仍堅持前往目的地完成使命,另一人則認為除了打道回鄉別無選擇,然而無論持哪一見,兩人皆不知方向。不消多久爭論便完全消失,只有靜默,舌頭腫脹如一條鼓刺河豚,塞滿了口腔,連想要說話都辦不到。年輕人眼見另一人往與自己相反方向走,想叫住他,卻張口啞然,好似惡夢中發不出尖叫的聲音。他踏著蹣跚腳步跟上那人,但此處的沙如此鬆軟,每踩一步便深陷。
好容易他拉住那人衣袖,那人轉回,兩目茫然。他沙啞出聲,那人則抬眼望著天空,令人驚慄地直視熾烈太陽。
炎日已再無炙傷其眼之力,因為他瞎了,眼球上的薄膜被蒸乾了水分,變得像脆薄的水晶一般碎裂,張開蛛網形的紋路,猶如雪花。
※
年輕使節用繩子將同伴與自己綁在一起,免那盲人亂走或落後,眼前是雄偉橫陳的巨碩沙巒,他忖著非得登上那沙山頂不可,然而抬一腳往上踏,陷得比另一腳的位置還深。
灼傷的皮膚縮蜷裂開翻起,之前汗水滴入傷口還覺劇痛,如今連汗水都流不出來了。
他幾乎以為沙山不可能攀登,但執意嘗試良久終於領悟登沙山的訣竅,沙的每一處硬度不同,試著踩踏沙山表面找到足以支撐之處,便能一步步登高。行至半山,綁在一起的同伴倒下,被拖著滾下山。
他爬翻撐起身子,盯著仰躺在滾燙沙地上嘴眼張得大大的同伴,那面容看來實在教人在這沸騰酷熱下不寒而慄。
他呆坐好一會兒,解開繩子,站起身,一人登上沙山。站在沙山頂,眼前金燦光輝萬丈,綿延沙稜波瀾壯闊,深谷一層跌宕一層的景象,驚心動魄。視線模糊起來。我也跟他一樣,眼球表面開始碎裂,將要瞎了吧?他心想。彷彿聽見自己的角膜發出像結冰的湖面在春日綻裂的清脆聲音。
啊!好清涼的聲音。
他閉上眼,再睜開,見那像地獄又像一朵巨大無朋的乳蜜色玫瑰般層疊盤繞的谷裡,竟有一行走之人的身影,逐步靠近,是個穿著袍子的男人,待他的目力能隱約看清男人的形影,發現腳上只穿著一隻鞋,踏在沙地上無甚窒礙,從容行走。
※
年輕的使節先前見過這樣穿袍子的男人,知道是僧侶,那人筆直朝他走來,他見那人走上沙丘,也是蛇一般迂繞而行,但不似自己方才那般小心翼翼。
「啊!這兒視野好。」僧人一上沙丘頂,讚嘆地說。僧人兩隻黝黑的臂膀露出袍子外,汗毛在驕陽下閃著柔和的金光。
年輕的使節說明自己要前往大宛,或許僧人願意擔任他的嚮導。「我知道日出的方向便是中原,日落的方向是大宛,」使者說,「然而無論一路向東或者一路向西也好,世間沒有一路直行;明知要去的地方,縱使因為諸般困厄,此路不通,折了個彎,或因艱險外力被迫改變行路,委蛇轉無數次,仍百折不回依循太陽的方向前進,終將到達目的地嗎?即便有這樣的幸運,又要耗費多少年光陰?」
「叫那和尚給他寫個路書吧!」一個車手大聲說。
眾人哄笑。
年輕使節相信僧人熟知西域,除了引路,也懂得安全的走法,甚或明白荒野之中種種生存之道。授命前往大宛,並非出於任何崇高理想,朝廷屢屢徵召使節團赴西域,但願意冒險的人不多,因此以赦免罪人刑罰為條件,年輕人便是頂替其牢獄中的父親而來,務必要完成使命。而任務是從大宛帶回天子喜愛的馬。
若僧人不與自己同路,相伴走上一小程也行,年輕的使節心想,至少走出這沙漠。
僧人並未作出任何允諾,但年輕的使節自此便一路跟著僧人走,往後幾度年輕的使節有無數次將湧到舌尖的話嚥下:「我們究竟在往何處去?」
走下沙山,死去的同伴仍躺在沙地上,年輕的使節央求僧人協助將同伴的屍體埋葬。
「不必啦!沙漠風大,狂作暴起,走山落谷,埋與不埋無甚意義。」僧人說著哈哈大笑,「活人都能吞納,何況死者。」
頂著烈日僧人緩緩走在前頭,年輕的使節吃力跟著,終於忍不住開口:「您一隻腳沒穿鞋,難道不會被炙沙燙傷?」
僧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驚訝道:「呀,真只剩一隻鞋!啥時候掉在哪兒了?」搔搔頭。「您不說,我都沒注意到呢!」抬起臉,轉身笑著。「不知道的時候不覺得燙,這會兒發現了,可不行,要找一隻鞋穿。」
說罷回頭,行至使節死去的同伴身邊,取下屍體腳上的一隻鞋給自己穿上。
「瞧,合襯得!」咂嘴歡嘆,喜洋洋離去。
※
第一個賽段的成績公布讓我頗意外。
我以為我們因為走錯路耽誤了大量時間,導致嚴重落後,且一路上我犯了不少失誤,我把這全怪在我的領航頭上。作為越野賽車的領航,在某些部分我的領航的表現是無可挑剔的,使用拉力表和GPS,監視水溫水壓、機油壓力、剩餘燃油量,和技師的溝通以及回報,討論車輛調校,計算燃油,看起來好似很熟練,不像沒有比賽經驗的模樣。不對勁的地方,嚴格說來,就是心態吧!心態上讓人覺得全然不像是在比賽。
我爆了兩次胎,第二次爆胎要換胎的時候,找不著扳手了,因為這樣愚蠢的原因我們只能乾坐在沙漠裡無計可施。我把我的領航痛罵了個狗血淋頭,誰會幹出換胎的時候把扳手給落了這麼低能的事情?果然找一個沒經驗的領航是大錯特錯。我的領航完全沒辯駁,只是懶洋洋地抽著香菸,越發叫人生氣,雖然想把這個傢伙痛扁一頓,卻覺得全身虛脫無力。
攔了後一輛賽車借了扳手來換胎的。後來又因撞到岩石,弄斷了轉向拉杆,偏偏沒有帶配件,其實我的領航問過我,是我說不用帶的。結果是我的領航用扳手當支撐,以鐵絲綁住斷掉的拉桿,勉強撐到終點。
然而,即使發生這樣嚴重的耽誤,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的用時依然排在前三分之一。我不明白為什麼。
扳手當然不是我的領航在前一次換胎時遺落的,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超車被阻擋時,我怒氣沖沖地下車來,手中拿著要去砸人家的車的東西不是別的,就是輪胎扳手。砸下去玻璃沒破,扳手卻飛了。
這番錯亂無知,過程裡所有的憤恨不平,說穿了,我不過是想找個人,把我滿腔的怨怒都推諉到他身上。明知道是自己無能,可怪自己我能得到什麼安慰?
明知道是因為自己愚蠢才踩進補獸的陷阱裡去,跌碎腿骨,被銳刺戳穿,難道因此往自己的傷口灑鹽就能減輕痛苦嗎?
一千零一夜
雨落在帳棚上發出悉悉索索的劈啪聲,黑夜裡聽著恍似柴火燃燒細碎爆裂的聲音。閉上眼,當作那是柴火,明明眼皮上一片黑,倒像漆暗中浮出了一團莫須有飄動的暈光,真以為是火焰的殘影,棲息在網膜上了。
燃火的聲響令我的心寧靜。黑夜的曠野裡,再沒有比知道火在燃燒更令人感到安心。
好似嘲弄我耽溺於一己孤絕的幻想,帳棚外男人清亮大笑的聲音灑潑進來,澆滅我虛構的火焰。
那是我的領航的聲音,大概在和技師談笑。來到此地我才初次見到他,若說他給我的印象,這人究竟可不可靠,我竟一片茫然。
曾經,一個人能不能信任...
目錄
不可靠的見證者
正義的相反是邪惡
捉放鬼
穆桂英
海神記
孫文在台灣
黑水
惡魔的習藝
一千零一夜
給X的信(代後記)
不可靠的見證者
正義的相反是邪惡
捉放鬼
穆桂英
海神記
孫文在台灣
黑水
惡魔的習藝
一千零一夜
給X的信(代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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