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本屋大獎
村上春樹之後,最受世界文壇矚目的日本作家
鼓譟不安的鮮烈激情、穿透生死的澄澈嗓音。
從錄音帶流露出的聲音有的一絲不苟,有的斷斷續續,有的滋潤飽滿,有的悠揚坦誠,有的很像我很久以前死去的奶奶。
優秀的男人因為一個賣古怪布偶的老頭而成為眼科醫生;喪偶的婦女因為與標槍男孩相遇而得到生存的勇氣;在B談話室參加的各種聚會,成了文字校對工決定開始寫作的契機……
八名日本觀光客到南美旅遊時,被反政府游擊軍劫持、監禁。當地政府派出營救部隊與游擊軍對峙多日,攻堅時卻引爆炸彈,人質不幸全數死亡。為掌握敵軍狀態,政府軍暗地將竊聽器藏在國際紅十字會的食物中,送進人質營。
竊聽過程中,看似平靜的人質們,到了晚上卻會大聲朗讀。八個夜晚、八位人質、八個故事,每一則故事對朗讀者而言,都是生命的轉折點,也是他們人生記憶最深刻的經歷。
真希望朗讀會可以永遠持續,於是,人質就可以安全。
和我原本的任務相矛盾的祈願,不時浮上心頭,令我不知所措。
我慌忙趕走邪念,更用力地把耳機緊貼著耳朵。──(政府軍士兵。二十二歲。男性/透過Y•H的口譯播送)
作者簡介:
小川洋子
一九六二年出生於日本岡山縣,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院文藝系畢業。一九八八年,《毀滅黃粉蝶的時候》獲第七屆海燕新人文學獎;一九九一年,〈妊娠月曆〉獲得第一○四屆芥川獎;二○○四年,以《博士熱愛的算式》獲得讀賣文學獎、書店大賞,以《婆羅門的埋葬》獲得泉鏡花文學獎;二○○六年,以《米娜的行進》獲得谷崎潤一郎獎。主要著作有《寡默的屍駭 淫亂的憑弔》、《偶然的祝福》、《眼瞼》、《沉默博物館》、《不冷的紅茶》、《溫柔的訴求》、《愛麗斯飯店》、《安妮.法蘭克的記憶》、《貴婦人Α的甦醒》、《博士熱愛的算式》、《祕密結晶》、《無名指的標本》、《抱著貓,與大象一起游泳》等多部作品。
其筆鋒冷歛,早期作品多描寫人性的陰暗和殘酷,三十歲之後有所轉變,特別是為《安妮.法蘭克的記憶》前往德國奧茲維斯集中營採訪時,感受到「人類是如此殘酷,卻也如此偉大」,寫作風格因而轉變,「不再尖銳地刻畫、暴露人類深藏的惡意」,而能夠以「人類是善惡共同體」的態度看待他人,並且開始撰寫與記憶有關的主題。
小川洋子是繼村上春樹之後最受日本國內外文壇矚目的文學作家,其作品在歐洲受到極大的迴響,法、德、西、義均有譯本,且經常舉辦朗讀會朗讀其作品,《無名指的標本》原著更在法國改拍成電影,受喜愛程度可見一斑。
譯者簡介:
王蘊潔
在翻譯領域打滾十幾年,曾經譯介山崎豐子、小川洋子、白石一文等多位文壇重量級作家的著作,用心對待經手的每一部作品。譯有《博士熱愛的算式》、《永遠在身邊》、《宛如阿修羅》等,翻譯的文學作品數量已超越體重。部落格:綿羊的譯心譯意translation.pixnet.net/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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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試讀分享】
人質朗讀會中,作者將迎接死亡的態度與活著這件事做了緊密的結合……人生不過生與死,中間的活著,卻顯得無比漫長。造物主認真地製造了一個名為世界的遊樂場,我們都應該像扔標槍的少年,堅定無比的在每次輪迴中將自己的人生筆直地拋出。
(金融業。三十歲。男性/正在習慣憤青變糞中的自己)
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成為這世界的人質。這麼想著的時候,好像就莫名地安心起來,不用汲汲營營去想未來的事,只要做著當下自己該做的,想著過去的人生教導出自己的想法,在生命的盡頭也可以這樣堅定的朗讀著自己的故事,就像小川洋子的人質如此無所畏懼。
(藥師。二十七歲。女性/休假日的下午)
本書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B談話室〉,我和故事主角一樣十分在意坐在櫃檯的女人,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引力將他帶進B談話室。我內心中藏著一則從沒告訴任何人的故事,看著B談話室裡的人訴說自己無論是興趣、開心的事、悲傷的事,透過語言抒發情緒而得到認同、安慰、鼓勵,我也想說出藏在心中的故事。
(高三生。十八歲。男性/享受最後一段穿學生制服的時光)
我是一名體育老師,白天忙於上課,放學時間協助帶隊練球,只能透過睡前時段,窩在棉被裡,開著小檯燈看這本書。很巧的是,書中的八位小人物,也是在這般寧靜如水的夜裡朗讀故事。看這本書的幾個夜晚,我身歷其境地進入人質們的讀書會,在暈黃的夜燈下,聽見文字傳出的細語呢喃,「看著看著」轉而變成「聽著聽著」,我彷佛也坐在那狹小的監禁室裡,打算朗讀出屬於我自己的小人物故事。
(體育老師。二十五歲。男性/帶隊比賽中)
每個人質,都在述說他們一生中,與「某個人」和「某件事」的短暫相遇。這些事件不在他們預期當中,乍看之下,這些人的故事在我們眼中也不甚具張力。然而,回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生命中,曾經讓我做了幾次抉擇的處境,我自己深深感觸到的是,很多改變你生命的事件,往往作用在一個平靜無波的瞬間。看完這本書,我忍不住問自己「妳的生命,曾經有發生過這樣的故事嗎?」
(研究員。三十二歲。女性/分析數據中)
平凡如我輩,一輩子也不會成為大人物,可能做過幾份工作,有一些朋友,一個家庭。有起有落的日子裡總有那一兩個不平凡的時刻,雖然我們當下可能沒有意識到,但好些年後終將發現,人生裡面這一兩個特別的結點,輕柔地改變了我們,從此走上完全不一樣的一條路。
(牙醫。二十四歲。男性/總在平凡與不平凡間辛苦地苦惱著)
當自由無端被剝奪,自己的性命隨時可能因為一場無法插手的談判破局而提前中止,小木屋中八名人質最恐懼的恐怕並不是意識的中止,而是「我」這個人是否就此毫無份量地消失。於是,述說一段關於自己生命的敘事無疑是對死亡的反擊,是自己確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據。一反我們想像的是,值此性命交關之際,這些人質往往是在最看似瑣碎、微不足道的生命事件中獲得了確認,確認自己曾經以某種獨一無二的狀態存在這世界上。
(品牌策略顧問。三十七歲。男性/正在重拾生命中的熱情)
小川洋子筆下,八位喪命的人質,回顧各自生活經驗的片段,看似不相干的個人過去,都隱含著「學習面對死亡」。如果在我自己臨死之際,會回想起哪一頁生命切片呢?
(自由工作者。三十五歲。女性/正在計劃下一趟旅行)
小川洋子過去的作品給人一種行走在陰暗潮濕山洞的氛圍,或許她會點一根蠟燭給你,看得見希望但卻感受不到熱度。而現在,在山洞中走了許久之後,《人質朗讀會》已經到了接近出口的地方,終於有陽光照亮了一部分幽冷的泥濘地。
(編輯。二十五歲。男性/坐在書桌前校對書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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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成為這世界的人質。這麼想著的時候,好像就莫名地安心起來,不用汲汲營營去想未來的事,只要做著當下自己該做的,想著過去的人生教導出自己的想法,在生命的盡頭也可以這樣堅定的朗讀著自己的故...
章節試閱
真希望朗讀會可以永遠持續,於是,人質就可以安全。和我原本的任務相矛盾的祈願,不時浮上我的心頭,令我不知所措。我慌忙趕走邪念,更用力地把耳機緊貼在耳朵上。
這個消息來自地球另一端的某個村莊,光聽一次村莊的名字,絕對無法順利學會發音。
當地時間下午四點半左右,一輛小型巴士載著參加W旅行社旅行團的七名遊客、導遊,以及當地司機總共九個人參觀完遺跡,準備回首都的路上,遭到反政府遊擊隊的襲擊,除了司機以外,八個人連同巴士遭到綁架。根據綁匪集團發出的聲明,他們要求政府釋放他們遭到逮捕和拘留的所有同志,並支付贖款。目前相關機構並沒有直接和綁匪取得聯絡,人質的去向不明……。
以上是第一次傳回的消息內容。
綁架現場位在海拔兩千公尺的山區,一片連綿的山脈,沒有完善的道路,點綴在山區中的幾個小村莊甚至沒有電力供應,因此,傳回來的消息也是很少的得可憐。唯一留在現場的司機拿著綁匪集團交給他的聲明文,徒步走到離現場最近的村莊求助,外界才得知發生了這起綁架案。當時,距離綁架案發生已經超過三個小時。司機遭到襲擊時,臉頰骨和左肩嚴重骨折,身受重傷,當他好不容易來到民宅求救時,立刻倒在民宅的家門口失去了意識,所幸並無生命危險。
之後,很快查明不幸變成人質的七名遊客身份,大使館人員趕到了現場,政府官員也召開了記者會,但事態並沒有太大的發展。好不容易傳回了綁架現場的畫面,也只看到在一片幾近枯萎的樹木中,一條紅棕色的道路通向遠方,唯一的線索,就是留在路上的小型巴士輪胎痕跡。
不久之後,這起事件出現在新聞報導中的頻率越來越低。媒體報導了家屬的慌亂與擔心、訪問了躺在病床上的司機、介紹了游擊隊組織的情況,案發當時的震驚漸漸淡薄,世人對於那八名被關在自己從來沒去過,甚至沒聽過的遙遠山區中的人質所萌生的關心也漸漸遺忘。
但是,考慮到人質的生命安全,以及不希望綁匪集團利用綁架案進行宣傳,游擊隊和政府之間的談判都在檯面下進行,嚴格限制媒體的報導。從這一點來看,社會的漠不關心似乎也情有可原。
兩週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很快過了兩個月,事件仍然陷入膠著狀態。聽說因為某位宗教領袖居中協調,人質中有人生病時,紅十字會派員前往進行治療,甚至聽說已經準備好贖款的金條,但這些傳言都沒有獲得證實。
案發超過一百多天,在大部分人漸漸遺忘這起綁架案時,事態終於有了急轉直下的變化。黎明前,當星星還在層巒疊嶂的群山上空眨眼,軍方和警方特種部隊強行突襲山上的獵人小屋。在炸破西側的牆壁後,和游擊隊之間展開了槍戰。最後,射殺了五名綁匪,特種部隊也有兩名隊員不幸殉職,十一人受傷。八名人質也因為綁匪引爆了預設的黃色炸藥而全數死亡。
這個結局對世人造成了很大的震撼。人們毫無根據地樂觀預測,檯面下的談判應該十分順利,人質都會安全返家,事實卻無情地粉碎了這種預測,在人質全數死亡的事實面前,檢討突襲作戰是否有疏失的撻伐,和對反政府游擊隊的厭惡都顯得蒼白無力。
當人們看到在爆破後,留下無數子彈的彈痕,幾乎無法判斷原形的獵人小屋照片時,不由地陷入錯覺,彷彿看到了那幾名遊客的屍體。八名遊客被炸死的地面泛黑,泥土吸收了他們的血液,變得濕漉漉的。緊緊依偎的八具屍體在被炸得支離破碎後,仍然緊緊地擁在一起。
獵人小屋內幾乎沒有留下可以稱為遺物的東西,家屬只在地上發現了刻在地板上的一段文章。留在被燒焦後變成碎片的木板上的文字斷斷續續,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在空氣中,但判定是其中一名人質的筆跡。不久之後,在櫃子側面的木板、抽屜底、窗框和桌角等各種碎片中,發現了八個人留下的文字。他們似乎用裁縫用針、髮夾作為記錄工具,只是所有的文章都只留下片斷,無從猜測整體的內容,以及他們為何寫下這些文字。
木片如同從地底深處挖出來的遺物般思慮深遠,靜靜地低著頭,帶著無盡的沉默。家屬把這些木片和在當地火化的骨灰一起,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返回家園。
兩年的歲月過去,綁架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呈現在世人面前。當時為了探聽綁匪集團的動向,而在獵人小屋竊聽的錄音帶公諸於世。
竊聽器偷偷裝在國際紅十字會送去的急救箱、淨水器和字典中,雖然公開的部分和特種部隊的作戰無關,只有人質的聲音,但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特種部隊中的某位成員基於個人的判斷,把錄音帶交給了家屬,讓家屬緬懷故人最後的身影。那個人就是在竊聽時,戴著耳機錄音的那個人。當然,他完全無法理解人質所說的每一句話。
事件落幕後,某位電台記者在採訪家屬時,偶然聽到了錄音帶的內容,記者立刻察覺到這些內容中的深遠意義,經過和家屬之間的多次溝通,建立信賴關係後,八名人質的所有家屬都同意公開錄音帶。
當然,曾經有家屬不願意再度成為焦點,希望可以讓事情靜靜地落幕,但最後認為公開錄音帶,可以讓這個世界牢記自己所愛的人確實存在的事實,所以同意了個決定。
錄音帶中留下了八個人各自朗讀自己筆下故事的聲音。因為紙張不足,他們寫在地板和窗框上,只能從他們的談話中推測,經過怎樣的過程,才決定舉辦這場朗讀會,唯一確定的是,他們並非藉此留下遺言。人質在漫長的囚禁生活中,和綁匪團體之間建立了溝通,對人身安全的恐懼也漸漸淡薄。朗讀的空隙,經常可以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即使有流淚的時候,也不是因為絕望,而是活著的真實感讓他們流下了眼淚。
最初只是像打撲克牌、接龍般,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每個人寫下各自的某段回憶,內容不拘,用朗讀的方式和其他人分享。並不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而是藉由文字的記錄整理,更正確地傳達。他們有集中的書寫時間,也沒有相互比賽誰寫得更出色,只需要專注地思考,傾耳細聽。而且,他們的思考不是圍繞什麼時候獲釋的未來,而是藏在內心的過去,是無論未來如何變化,都不會受到影響的過去。只要輕輕地取出,捧在手心加溫,放在語言的小舟上。然後,豎耳靜聽小舟發出的水聲。他們遠離自己熟悉的地方,在冰冷的石頭小屋,在只有蠟燭火光的廢棄屋中,聽著自己聲音的迴音。就連綁匪,也無法妨礙他們。
於是,人質朗讀會拉開了序幕。觀眾除了人質以外,還有監視的綁匪,以及在作戰總部用耳機竊聽的男人。
名為《人質朗讀會》的廣播節目從星期日到下個星期日為止,每晚十點,分八次播出。竊聽器的錄音狀態絕對稱不上良好,有不少聽不清楚的地方,以及因為咳嗽、打噴嚏而中斷,或是讀錯的地方,但節目播出時完全原音重現,沒有進行任何修正。朗讀的聲音背景,不時傳來角鴞的叫聲,好像也在隨聲附和。
第一夜 拐杖
小時候,我家住在鐵工廠對面。那是個只僱用了兩、三名員工的家庭工廠,同一條路上還有照相館、理髮店、耳鼻喉科診所、裁縫店、古幣專賣店,每家店的大門都很氣派,掛著有來歷的招牌,散發出井然有序的寧靜,相較之下,只有鐵工廠顯得格格不入。
鐵工廠的拉門隨時都敞開著,有一部分工作用具放在馬路上,從早到晚向周圍發出噪音。鐵板、鐵柱、鐵線、鐵台、鐵錘、萬力夾、鐵鉤……。鐵工廠好像蒐集了全世界所有能夠想到的又硬又重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紅棕色的鐵粉,無論是清晨還是日正當中白天,昏昏暗暗的看起來都像是傍晚。
我最喜歡坐在地上,一邊用粉筆在地上塗鴉,一邊偷偷觀察鐵工廠。我很早就找到了不會影響到大人,也不會被他們看到,卻可以近距離觀察到每個角落的位置。雖然我還是小孩子,但隱約知道到一個女生對鐵工廠產生興趣似乎並不妥當,所以,總是假裝自己在開心地塗鴉。
我始終不認為鐵工廠可以創造出什麼東西。無論是震撼空氣的鐵錘聲,還是鐵條被鋸斷時發出的慘叫聲,鐵工廠根本就是一個破壞的場所。眼前這家鐵工廠試圖破壞這個井然有序、整合的世界,世界的崩潰始於眼前這個地方,但鐵工廠的人並不瞭解自己背負使命的真正意義,只是在和硬質的東西纏鬥,只有我發現了他們的真相。崩潰已經一發不可收拾,如同一顆小蛀牙漸漸擴散,最後侵蝕口腔內的骨骼,這個世界也會嘩啦啦地崩潰。沒錯,就是這種感覺。
我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充滿了期待。只有我一個人發現祕密這個事實讓我更加興奮。
最令我醉心的就是焊槍前端噴出的火花,比我知道的所有火力,比方說,取暖器、酒精燈和瓦斯爐的火更有威力,也更美。當深濃的紅色達到極致,不時有發出藍光的火花噴向鐵塊的瞬間,我的內心對這個世界即將崩潰的預感更加明確。
除了焊槍的火花以外,工人臉上的面罩也讓我難以忘懷。面罩當然是用鐵做的,配合臉部的曲線,呈現像瓦片般的弧度,只有眼睛的地方用特殊的透明材質保護。充滿神祕感的面罩,很適合從事重大任務的工人,在焊槍噴出火花的瞬間,工人立刻戴上面罩,從來沒有錯失正確的時機。火花的前端,原本牢固的鐵塊燒成宛如落日般的紅色,終於無法繼續忍受這種屈辱慢慢熔化。面罩工人毫不留情,大汗淋漓地默默埋頭工作。面罩雖然遮住了他們的臉,卻反而更曝露出他們的真實身份。我很清楚,即使被灼熱包圍,即使蒙上了鐵粉,我都可以看到他們夕陽色的、面無表情的臉,這才是他們的真面目。
那是我剛滿十一歲那年的暑假,某個游泳回家的午後,我看到一個男人呆然地坐在公園的鞦韆上,立刻認出他就是對面那家鐵工廠的工人,並不是因為他穿著工作服,而是因為他的頭髮上沾滿鐵粉,整個人都染上了鐵工廠的象徵色。
他是祕密任務隊中最底層的隊員,還沒有資格使用面罩,他的工作就是整天被資深工人罵。而且,他很胖,雖然很有力氣,但動作很遲鈍,就連我這個外行人,也知道他的工作能力很差。
「你怎麼了?」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在穿越公園時,為什麼會主動對他說話。是因為喜歡鐵工廠的關係,還是他太無精打采,或者純粹只是基於好奇心?總之,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脫口問了他這句話。公園內沒有人影,周圍的房子都在強烈的陽光籠罩下陷入一片寂靜,早晨扯著嗓子大叫的蟬也躲進樹蔭下休息。
「我從鞦韆上摔下來了。」工人回答道。
他的回答中絲毫感受不到對於小孩子突然對他說話所產生的驚訝、不知所措和警戒,好像他面對的是熟識的親戚家小孩。他的態度反而令我慌了手腳,我原本在偷偷偵察鐵工廠,沒想到就連這個新進來的工人也識破了我。
「摔下來時,我的腳……」
他彎著上半身,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左小腿和腳踝。我向鞦韆走近一步,看著他的腳,但仍然和他之間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他的腳跟維持一定的角度,固定在脫下的球鞋和揉成一團的襪子上,雖然他的腳原本就胖得只看到肉,但仍然看得出腳踝腫了起來,而且紅紅的,看起來有點發燙。
「你為什麼要坐鞦韆?你不是大人嗎?」
聽到我這麼問,他嘟起了嘴,呼、呼地向腳踝吹著氣回答:
「正因為是大人,所以才會失去平衡。我像小時候一樣站著盪鞦韆,結果腳下一滑,不小心扭傷了。」
這根本不算是大人為什麼要玩鞦韆的理由,但我並沒有追究,因為首先必須解決他的腳的問題。
我又向前走了兩步,更仔細地觀察他的腳。他的腳有點髒,指甲積著污垢,五根腳趾全都長了毛,腳背上的血管呈現噁心的圖案,還似乎發出奇怪的臭味。
「可能骨折了。」
我輕聲嘀咕,他「啊?」了一聲,轉頭看著我。
「阿基里腱可能斷了……」
「啊?」
他又發出分不清是嘆息還是慘叫的聲音,似乎真的感到害怕了。
走到他身旁時,感覺他更胖了。下巴埋進了脖子的肉裡,工作服前的鈕扣繃得緊緊的,肥胖的屁股都擠到鞦韆板外。不知道是工作時受了傷,還是剛才腳受傷時撞到的,他黝黑的臉上傷痕累累。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眼中還殘留著稚氣,和他龐大的身軀很不相符。
「你可以走嗎?」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剛才試了幾次,但痛得要命,完全不能用力,搞不好連站起來都有困難。」
「我去叫鐵工廠的人來。」
「今天大家都去員工旅遊了,所以都不在。」
「你為什麼不去?」
「我猜拳輸了,要留下來接電話。」
工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被陽光照得更熱更燙的腳踝。
這個人的運氣太差了,。我忍不住想道。他打算坐在鞦韆上多久?難道他以為只要曬曬太陽,摔斷的骨頭或撕裂折斷的阿基里腱會自然癒合嗎?我想起他在鐵工廠時工作起來慢吞吞的樣子。
「那應該去醫院,鄰町有外科醫院。」
我說。
「不管是骨折還是阿基里腱斷了,如果不去醫院看,根本好不了。」
光是聽到骨折和阿基里腱這幾個字,似乎就增加了他的疼痛,他縮了縮分不清到底有沒有的脖子,眨了眨被臉頰的肉擠成一團的小眼睛。
「不,不行,根本沒辦法走路。」
「一步也不行嗎?」
「對,一步也不行。」
他第一次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好吧。」
我也下定了決心。
「我去找東西給你當拐杖,所以,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我完全無法解釋為什麼會陷入這種狀況,我把裝了泳衣的塑膠袋丟在一旁,轉身跑回家裡。鐵工廠難得拉下了鐵門,我原本打算如果在路上遇到大人,就找大人幫忙,但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任何人,就連母親也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去買晚餐的食材了。周圍只剩下夏日的陽光。
拐杖,拐杖,拐杖。要有一定長度的堅固棒子,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細。我站在玄關,拼命思考著,對一下子找不到這種形狀的東西感到焦急。雖然靜下來思考就知道,那並不是分秒必爭的狀況,但當時一心想著必須趕快才行。
對了,雨傘。一旦想到之後,就發現答案簡單得讓人洩氣。我從鞋櫃裡挑選出看起來最牢固的、父親的黑傘,一路跑回了公園。工人等在原地,維持和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
「來,你用這個。」
我把雨傘遞給他,把手伸進他的腋下,想要協助他站起來。
「不好意思。」
工人說。
他的腋下很柔軟,手指似乎會深深地陷進去。和他龐大的身軀相比,我的力氣根本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他右手抓著鞦韆的鎖鍊,左手抓著雨傘,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鞦韆用力搖晃,金屬零件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從他的頭髮上飄落的鐵粉掉在我身上。
就在他抬起左腳,拄著雨傘踏出第一步的剎那,雨傘無聲地從中間折彎了,他失去了平衡,再度一屁股坐在還沒有停止搖晃的鞦韆上。
「啊!」
我們同時發出驚叫聲,看到雨傘彎成那樣,忍不住笑了起來。雨傘在轉眼之間,就變成了有一點像雨傘,又不太像雨傘的東西,在他手中尷尬地垂頭喪氣。
但是,眼前的狀況不允許我們一直笑下去,他的腳踝仍然無法自由活動,鞦韆周圍沒有絲毫陰涼的地方,他的工作服也因為汗水變了顏色。
「對了,不必特地去拿雨傘,只要在這附近找樹枝就好了。」
「不可能剛好有合適的樹枝……」
我觀察了公園周圍的尤加利樹、山茱萸和麻櫟,發現掉在地上的都是一些細小樹枝。
「那可以鋸一根合適的。」
「怎麼鋸?」
「當然是用鋸子啊,那還用問嗎?」
說完這句話,來不及確認工人的反應,我又跑了起來。一回到家,立刻從倉庫裡翻找出鋸子。這時,我突然靈機一動,把冰箱裡的麥茶倒進水壺,拿了兩根放在桌上給我當點心的煮玉米。
「一下子多了這麼多東西。」
看到我把水壺斜揹在身上,右手拿著鋸子,左手握著玉米,工人悠然地對我說,似乎完全忘記這些東西都是為他而拿的。我沒有介意,把食物和水交給他,在周圍尋找到底該鋸哪一根樹枝。
長在體能攀爬架旁的麻櫟似乎很理想。樹幹很粗,鮮綠的葉子看起來很有活力,而且樹枝剛好伸展在攀爬架的上方。我拿著鋸子,爬上了攀爬架。一離開地面,陽光立刻更用力地曬在我的頭頂。我的頭髮黏在脖子上,汗水流進眼睛,視野模糊起來,球鞋裡滿是砂子,很不舒服。
站在攀爬架上往下看,發現工人胖得和鞦韆很不搭調,好像是因為某種疏失,被遺忘在那裡的大型失物。他正在啃玉米,把水壺掛到脖子上,又把鐵鍊繞在雙臂上,小心翼翼地讓腳踝保持相同的角度。我似乎可以聽到他喀滋、喀滋、喀滋地咬碎玉米顆粒的聲音。陽光包圍了他的工作服,他的周圍一片明亮,我不禁陷入錯覺,彷彿那些鐵粉在發光。
那兩根玉米原本是我的點心,但這種小問題一點都不重要。拐杖,。眼前需要的是拐杖。如果我無法為他弄根拐杖,他就無法離開那裡一步。鞦韆左右兩側的鐵鍊長度稍有不同,鞦韆微微傾斜著。他坐在這個很久沒有上油,滿是鏽斑的鞦韆上,空虛地晃動著渾身多餘的脂肪,無法去任何地方。只有我可以救他,只有我可以拯救這個祕密任務隊的隊員。
我終於雙腳站在攀爬架的格子上,伸手握住了麻櫟的樹枝。工人剛才把雨傘都弄彎了,麻櫟前端的細樹枝顯然無法支撐他龐大的身軀,我要用力探出身體,才能鋸下靠近樹幹的樹枝。我鎖定了一根往水平方向筆直生長的樹枝,高舉雙手抓住了。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停在樹幹上的幾隻蟬慌張地拍著翅膀飛走了。我小心謹慎地鋸了起來,好像在舉行什麼莊嚴的儀式。工人喝著水壺裡的麥茶,正準備吃第二根玉米。
我鋸下的麻櫟樹枝比雨傘牢固多了,充分發揮了拐杖的功能。
「給你。」
我把麻櫟樹枝交到他手上,他用袖口擦了擦沾到玉米汁液弄髒的嘴巴,鼓起勇氣,決定再度挑戰。他右腳用力,瘸著左腳,慢慢把體重移到拐杖上。我站在他的腰側,雙手扶著他的脂肪塊,小聲地嘀咕道:
「別擔心,這次拐杖不會再斷了。你已經吃了東西,也補充了水分,接下來只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加把勁,雖然你只是學徒,但你是背負祕密任務的隊員。」
工人雖然搖搖晃晃,但他還是向前邁開步伐。拐杖怯生生地在我們身後留下一條線。
「你可以走到醫院嗎?」
「嗯,應該有辦法。」
「要我陪你去嗎?」
「不,不用了,你差不多該回家了,不能讓你的家人擔心。」
他用成熟的口吻說道,好像站起來之後突然變成了大人。我順從地點點頭。
「路上小心。」
「謝謝,拜拜。」
他揮了揮手,工作服的口袋中露出兩根玉米芯。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了晚霞,工人的背影也被吸入橙紅色的光芒中。
我的塑膠手提袋、鋸子和彎掉的雨傘仍然丟在鞦韆旁,手提袋裡的泳衣早就乾了。
那一年年底,因為父親調動工作,我們搬家去了遙遠的南町。雖然暑假的拐杖事件離我們搬家有很長一段時間,但我完全不記得工人受傷勢的後續情況,也不記到底是他的骨頭還是阿基里腱出了問題,以及其他人參加員工旅遊有沒有平安回來。鐵工廠的回憶隨著那個夏日傍晚,那個一瘸一拐的工人背影一起遠去了。
經過了十多年的歲月,那份記憶突然甦醒。二十三歲的我大學畢業後,在一家設計事務所上班,晚上去一所專科學校上課,準備考室內裝潢的執照。
有一天,我開著公司的車子,準備去和客戶開會時,在高速公路上發生了車禍。貨車司機在開車時睡覺,迎面撞向我的車子。我的肺部受損,左腳也受了重傷,陷入了昏迷。
事後得知自己昏迷了八天時,我十分驚訝。因為這段期間,我的所有感覺都很清晰,完全不覺得自己睡著了。我的皮膚可以感覺到任何輕柔的微風,雙耳可以聽到所有微弱的聲音,雙眼可以看到色彩鮮艷的風景,甚至可以自由自在地說話。
「咦?你的腳已經好了嗎?」
所以,看到他時,我立刻問他。
「嗯,多虧你幫忙。」
他還是像以前那麼胖,駝著背,露出靦腆的表情。他手上沒有拿拐杖,而是拿著焊槍和面罩,但工作服的口袋裡仍然插了兩根玉米芯。
「你什麼時候開始用面罩的?」
「最近而已。」
「這是你專用的面罩嗎?」
「是啊。」
「你高升了。」
他害羞地把玩著面罩的握把。
「我今天是來治你的腿。」他低著頭說。
「怎麼治?」我問他。
「當然是用這個,那還用問嗎?」他舉起面罩和焊槍回答。
「什麼?這怎麼可能治好我的腿,這是破壞世界的工具啊。」
「完全相反,這是創造世界的工具,難道你不知道嗎?」
工人露出微笑,用力握住焊槍,把微笑藏進了面罩。他一連串的動作優雅俐落,沒有半點遲疑,可以感受到他的學習成果。面罩完全適合他的大臉。
不一會兒,焊槍就噴出火花。火花從工人的手上飄落在我的左腳上,就像冰涼的玻璃般美麗,宛如帶著生命般不斷發出心跳,高唱充滿活力的歌曲。
「我完全搞錯了。」
我的說話聲被焊槍的聲音淹沒,無法傳達到任何地方。
「關於你的任務……,原來我搞反了,對不起……。但這是和這個世界有關的大事,這一點我沒搞錯,我知道你們在我家對面的鐵工廠,執行很重要的祕密任務……」
當我恢復意識時,得知自己的左腳差一點毀了,沒有人相信被夾在車身內壓碎的腳能夠再度恢復正常。當我醒來時,發現左腳還在自己身上。我立刻巡視病床周圍,尋找工人的身影,但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晚霞的盡頭。
(室內裝潢師。五十三歲。女性/利用任職滿三十年的長期休假參加了這次旅行)
真希望朗讀會可以永遠持續,於是,人質就可以安全。和我原本的任務相矛盾的祈願,不時浮上我的心頭,令我不知所措。我慌忙趕走邪念,更用力地把耳機緊貼在耳朵上。
這個消息來自地球另一端的某個村莊,光聽一次村莊的名字,絕對無法順利學會發音。
當地時間下午四點半左右,一輛小型巴士載著參加W旅行社旅行團的七名遊客、導遊,以及當地司機總共九個人參觀完遺跡,準備回首都的路上,遭到反政府遊擊隊的襲擊,除了司機以外,八個人連同巴士遭到綁架。根據綁匪集團發出的聲明,他們要求政府釋放他們遭到逮捕和拘留的所有同志,並支付...
目錄
人質朗讀會
第一夜 柺杖
第二夜 山彥餅乾
第三夜 B談話室
第四夜 冬眠中的山鼠
第五夜 法式清湯高手
第六夜 擲標槍青年
第七夜 死去的奶奶
第八夜 花束
第九夜 切葉蟻
人質朗讀會
第一夜 柺杖
第二夜 山彥餅乾
第三夜 B談話室
第四夜 冬眠中的山鼠
第五夜 法式清湯高手
第六夜 擲標槍青年
第七夜 死去的奶奶
第八夜 花束
第九夜 切葉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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