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從死亡開始,卻演繹出最動人的生之勇氣、愛之勇氣的小說!
繼《殺鬼》後,甘耀明更加淬煉、更具飽滿情感與文字魔力的溫厚之作。
出生在日治時期的阿婆,長壽的祕訣,竟然是聽故事,甚至靠「故事藥」治病與排遣悲傷。當阿婆過世時,她唯一要求,是邀請大家到她的喪禮上講故事,所以路過的、奔喪的、看熱鬧的人通通來講故事了……。
我是阿婆的孫子,當然就負責在喪禮上記錄故事囉。
甘耀明──
這本書裡的不少故事取材自我的家族故事,由父母透過不同場合表達「生命教育」的意涵,我經過時間的醞釀才化成篇章。我的父母是這本書的功臣,本書是他們的生命足跡,我只是紀錄者。最後,這本書的不少篇章用了詼諧幽默筆法,至少我個人這麼認為。希望讀者閱讀後能在陽光下哈哈大笑,暫時忘卻憂愁,人生就該如此。
作者簡介:
甘耀明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小說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作品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獲93年度小說獎。小說數次改編成電視單元劇。出版小說集《神祕列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與李崇建合著)。曾任靜宜大學駐校作家,目前為兒童創意作文班老師、靜宜大學兼任講師。
章節試閱
第一個故事:微笑老妞
過身的是我媽媽,我是她兒子,排行老大。好啦!第一個故事由我來說,有點長,作為暖場好了。以下所講的故事無關乎我媽媽,重要的是,她也喜歡這個故事呀!
是這樣的:
有好幾年,我們家沒有耕牛。沒有牛,自己耕,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我們幾個兄弟合力拉繩子,繩子拖著鐵犁。控犁的是我爸爸。在烈日下幹活,可真難受,嘴唇發白,汗水直流,做完粗活後關節都快綻開了,癱在田裡喘息,直到傍晚才有力氣起身回家。
最苦的不是累,是傷口痛。拖繩在我的胸口反覆摩擦,烙下痕跡,恰巧是從左肩到下胸的長條狀模樣。糟糕了,衣服與傷口緊密結合,脫不下來,用蠻力扯會扯下肉塊。所以囉!我有一星期沒換上衣,洗澡時,把皂泡抹了全身,包括那件脫不下的上衣一併洗。之後,把衣服擰乾,坐在田埂上,用微風和自己的體溫烘乾衣服,這才回床入睡。
「這問題不大,我來解決就行了。」某回我弟弟靠過來,安慰我。
「怎麼解?」我說。
「這件事先不能說,包在我身上吧!」
隔天照例拖完犁,累癱了,餓扁了,睏翻了。洗澡時,我脫掉褲子,獨留那件脫不去的上衣,閉眼蹲在地上,等待弟弟搓把戲,把我身上那件又臭又爛的抹布變不見。
他說,他數到三,衣服便消失了。他才數到二,一腳蹬住我屁股,兩手把衣服往上掀。哇!痛死我了,像大卡車輾過胸口,再撒上醋與火炭。我當下蹦了半天高,回頭跟他扭打。我踹他肚子,他砸我臉頰,難纏的場面像是從雞肚裡掏出來的內臟。爸爸從客廳跑來,得知了原委,當下嘆氣,說:「好啦!年底,我們存夠錢,買頭牛就行了。」
時間倏忽來了冬天。天氣清朗,亮豔的油菜花瀰漫了田野,蜜蜂採蜜。我爸爸吃完早餐,出門走過油菜花田,買牛去了。看他那身行頭,頭戴斗笠,腳穿雨鞋,可是中間穿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套句現代的說法只能用失敗的「混搭」形容呀!
這西裝來由,是家門前有個「髮夾彎」,外人時常摔車,留了些死人衣之類的。爸爸拿回來,為了省錢,由自己扮起道士作法,一陣咿咿喔喔後,誇說衣服「乾淨」了。他出門穿上這套,自豪得很,一路連說「派頭」,不茍同的家人嫌丟臉死了,讓他獨自坐車去買辦。
爸爸在車站等好久,公車才慢吞吞來。車上瀰漫動物、人體與機油的濃烈腥味,引擎瘋狂吼著,窗戶咯嘞響跳動。爸爸才上車,全車人的眼神都殺過來,包括幾隻運送的雞鴨。這時候開始,爸爸心跳加快,手心冒汗水,瞳孔擴張,終於體會到上刑場的滋味了。
「先生,要去哪裡?」車掌小姊說話了。
爸爸緊張了。車掌小姊的後頭,掛了「禁止說方言」的木牌,黃底黑字,像聖旨高高在上。這下糟了,爸爸講客語為主,國語能力比外國來的傳教士強幾句而已。他支吾說:「我、我、我……要……去……買……」腦筋與舌頭打結。他忽然懂了,要是說去買牛,暴露了自己身懷鉅款,要是遭小偷覬覦就完了,逃也逃不出這車廂了。
爸爸腦筋一轉,原本要說買牛,改喊:「我要去『買妞』。」
「買牛」變「買妞」,一音之轉。全車的乘客瞪他,只見眼前的怪衣人,從腳看到頭,一身濁氣,再從頭看到腳,一身賊氣。大家指指點點,連公雞也發出鳴叫。
爸爸知道說錯了,馬上改口:「我要去買鈕釦。」並且指著自己西裝缺鈕釦的部位。
從「買牛」、「買妞」到「買鈕釦」,爸爸的舌頭跌宕三回,可想而知,接下來三個月全村有話題可談,而且公車沿路撒下的旅客會將笑話傳得更廣。不過這還沒結束,向來有耐性的車掌小姊,這時才說:「我管你去買什麼,我問『你要去哪裡』,是問你去哪一站,不是去哪裡買東西。」
他買了張票單,目的地是三十公里外的三義,那有個賣牛的「牛墟」。他往車後方去,選個靠窗位置坐。事情沒這麼簡單,他與行車方向逆行,甚少坐公車的他馬上暈車,內臟像沸水在體內亂竄,早餐從胃裡衝出來,被他攔在嘴裡。他靠意志力撐到位置,打開窗戶,把早餐吐出去。窗外風強,一併把他胸口裡的鈔票一張張捲走。他摀緊胸口,可是有一半的鈔票飛走了,落在一位路邊洗衣的老阿婆身上。阿婆從此蹲在那,期待傳說再現:公車上的有錢人用鈔票當衛生紙,擤鼻涕或擦嘴巴後,丟出車外。
爸爸花了大錢製造了這則傳說。而且,他鄉下人的自卑心作祟,不敢拉線鈴下車撿錢,癱在座位上發呆,讓公車載他往三十公里外,深覺一路的窗景扭曲成了煉獄噩夢。
之後,他到達牛墟,看盡牛隻,卻沒人理他的價碼。到了傍晚,牛販走得差不多了,廣場剩下無數牛糞與蒼蠅,這時候,他看見一頭牛孤單的在夕陽下,樣子孱弱。爸爸走去,看見那隻老母牛老是對他微笑,甩著尾巴趕蒼蠅。
衝著微笑,爸爸檢查了母牛的狀況,蹄子灰白、左眼青瞑、耳朵老垂,沒有一項能證明牠的健壯。最後,他掰開牛嘴,檢查牛牙齒。健康的牛有八顆牙,這頭老牛剩三顆。爸爸估算牠有三十來歲,頂多再活兩年。
老母牛的主人,是瘦小的男孩,打赤腳,老是低頭,頂上的癩痢頭疤挺嚇人的。男孩把手中的牛繩抓得牢牢的,看著腳趾。
我爸爸用客語問:「你從哪來?」
小男孩抬頭,臉好髒,頭髮纏亂,眼睛卻好亮。他用閩南語說:「通霄,我走了半天才到這。」他手指海岸方向。
我爸爸順著小男孩手勢看去,那裡除了山,還是山。通霄靠海,山的盡頭會伸入海洋的懷抱。此刻,從海邊來的霧,淡淡的妝扮那些山脈,似有似無。
「我是從獅潭的三寮坑來的。」爸爸指著中央山脈的方向,也順自己的手勢看去,那裡除了山,還是山。在山與山的縱谷間,有條河流,他從那裡來的。山脈在夜色的瀰漫下,多麼濃黑。
小男孩把手中的繩子舉起來,張開手。這動作似乎表示,他把接力棒從海邊帶來,你可以接下棒子,往山裡跑去。
這場生命力的接力賽,由爸爸接手,毫不猶豫的把錢掏出來付。他上路,走回家去,走了幾步回頭:「這頭牛叫什麼名字?」
「火金姑。」小男孩說罷,站在那直到爸爸與牛走入山色中消失。
******
家裡的反應呢?爸爸出門後,家人搬了板凳,坐在路邊等。四小時、八小時過去了,路過的每輛小貨車帶來希望與失落。接著,太陽落下山,星星升起,山崗落起了濃霧,要瞧到什麼都難。天這麼黑,霧這麼大,爸爸買牛去,怎麼還不回家呢!我們複雜的心情轉為擔心。最晚一班公車過站後,我和弟弟拿起農藥袋裝雜物,上路去找錯過末班車的爸爸。我們知道,不斷走下去會在三十公里間的某段與他相遇。
頂著寒冷,走上冰冷道路,在十公里外,我們遇見爸爸。他不負眾望,買回了一頭強壯的公牛。牛肌肉發達,步伐聲穿透濃霧。我與弟弟興奮的跑去,卻驚愕不已。
原來,隔著濃霧看是猛牛,近看卻令人不堪。牠是老母牛,睫毛掉了,眼帶濁光,尤其是幾乎垂掛到地上的乳房,嚇死人囉!牠是「老阿婆牛」。爸爸怎麼了,買廢物回來幹嘛。我們一路又是數落、又是挖苦爸爸,心情壞極了。我那時十五歲,弟弟才上國中,卻不理解,爸爸也是人,也像小孩會犯錯。
「這頭牛的主人,是比你們年紀還輕的小孩。我看,他真的需要錢,或許是家人生重病,才出來賣牛。」
「你沒有問,怎麼知道他家有人生病?」我埋怨。
「我是沒有問,但聞出來了。」爸爸攤開手,要我們聞牛繩。
我聞到一股中藥味,淡淡的,或許是當歸、龍膽草、人參之類的。我還聞到鹽味,那絕對不是手汗,是更純粹的海洋味道。這證明了牛來自沿海的地區,而且,牠的主人經常煎中藥。
「那也用不著買這麼老的牛啊?」我又抱怨。
「牠不老呀!而且,牠還救了我。我買了這頭牛後,身上沒錢了,只好走路回家。路上,山路曲折,岔路更多,又起大霧。還好,這頭牛像『火金姑』一樣能看透濃霧,找到回家的路。而且,我和老牛連續走了八小時,爬過好多山,證明牠很強壯。」爸爸說。
「對了,牠有個特點。」爸爸又補充。
「牠會拖穀袋?」
「應該會吧!」
「牠會扛大木頭,還是下廚煮飯?」我冷冷的說。
「牠會笑。」爸爸拍了拍老牛的肩膀,說:「笑一個。」
老牛笑了,露出蕉黃的牙齒,我只能苦笑帶過。會微笑的老牛能幹活?要是笑能解決問題,全家在田埂上扠腰大笑,哪用得著彎腰下田。至於弟弟,猛踢地上石子,看得出他內心的憤怒有多深。
我們牽牛走在碎石路,牛蹄踩過,發出輕微聲響。這時候,霧氣淡了,不久散得乾淨,天空晴朗,星群好濃密。天頂發亮的銀河顫著皎光。我仰望天際,想起牛郎織女星的傳說,還有,牛郎騎著的老笨牛,可是想起這故事實在多於無奈呢!
回到家,老牛休息了兩天才上工。如大家所知的,老牛是木灰捏的,馱了枙就喘,走路就抖,下田就晃,拉起牛犁乾脆趴在爛泥上,差點淹死在一吋深的水中。這下好了,我們當牠是太上爺,牽到田埂休息。照例的,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耕田。幾個人拉繩,繩子後頭拖犁。這項消息很快傳出去,大家跑來看「人耕田,牛休息」的奇觀。這事成了「甜點」,從此適合大家茶餘飯後拿來品嘗,吃得笑哈哈,還給「老牛」取個「老妞」的綽號。
兩個禮拜後,春耕結束,我們累得腿發抖。村人遇見我們,自動來關心,開口不外乎是:「老妞哪買來的?」「老妞呢!這幾天牠還好吧!」或者「我說那隻老妞呀!奶子垂到地上當掃把了,哈哈哈。」之後捧著腰笑,說不下去了。
至於全村唯一喜歡老妞的是我阿婆。她說:「這隻牛怎麼看,都滿像我的模樣,又老又不中用了。」然後,她也笑呵呵的撫摸牠。
就在這時,爸爸宣布了好消息,要把老妞賣了。當然,村裡沒有人會買,凡是農夫都不會買被稱為「一攤廢皮」的老妞。爸爸的意思,是把老妞賣給屠宰場殺了。這是農村慣例。一頭牛,不管多麼勞苦功高,等到牠腿斷了、眼瞎了、蒼老了,即使愛牠,也不會養到終老,得趁牠還有呼吸時,賣給屠宰場,用錐子從頭蓋敲死,肢解販賣。老妞的命運成了定局,沒功勞,屬笑話一則。我們毫無惋惜,想快速的把這道「甜點」送走。
可是,故事沒這麼容易結束,老妞送宰的前兩天,我阿婆走失了。阿婆有摘草藥的習慣,給自己治痛風。她那天出門,到了晚上還沒回家。夜雨下得兇,在窗上炸出濃霧般的水花。家人擔心死了。爸爸估算,即使雨停,如果阿婆在山裡待上一夜,也難逃失溫命運。他向村人求救。
村中出動了男丁,穿雨衣,拿手電筒在山裡找。夜好黑,雨嘹亮,呼喊阿婆的聲音發揮不了作用。眼看情況越來越糟,我想起老妞,牠的左眼青瞑,右眼卻明亮得像螢火蟲,能在夜裡穿透濃霧,引領爸爸回家。如果這樣,牠也能夠帶領大家找到阿婆。
爸爸照我的意思,從牛棚牽出老妞,解開繫在鼻環的繩索,在牠的兩牛角各掛上磺燈,說:「去吧!找到我阿姆,你就自由了。」然後,拍牠的屁股驅趕上路。
「去吧!去找吧!給我們看看你的『才調』(本領)。」我喊。
我們躲在後頭遠遠的,給老牛自在。牠在牛棚兜幾下,走入雨中,大雨灑在牠身上,形成霧氣,朦朦朧朧。要不是有響亮的牛鈴與磺燈指引,這場雨可能讓我們也失去老妞的蹤影。老妞走得慢,這裡晃,那裡轉,餓了又啃兩口草。跟在後頭的我們可急了,雨下在燥熱的身上快沸了。過了好久,老妞走上阿婆慣常走的山道。雜木矗立,承受雨勢的樹葉像擴音器放大了雨聲。老妞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不清,我們也聽不到鈴聲,只看到磺燈在林間幽滅。
老妞在山路上兜了一會,忽然間,傳來哀鳴,掉落山谷。我們跑到老妞失足的地方,往下看去,又黑又深,也越看越嚇人。這時我們也發現,老牛頭上的兩盞燈相距有十餘公尺,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捏著腳尖,往下探,下行了數十公尺,首先看到一截斷裂的牛角卡在粗壯枝枒間,燈掛在牛角,雨在燒燙的燈殼蒸出霧氣,發出吱吱聲,淡淡的,好哀傷的一盞燈。老妞受傷了,再也無法擔任搜索阿婆的任務。
當我們來到溪谷,卻眼見動人的一幕。老妞斷角的傷口冒血,雨水把牠的頭糊成了爛番茄般。可是,老妞只失去一盞燈,另一個牛角還掛燈,明晃晃。那圈小小的磺燈照亮我們尋找的人。沒錯,阿婆躲在橫倒的大樹下,幾乎像孩子一樣發抖。老妞微笑,用巨大的身體靠去給阿婆溫暖。
「你用微笑對付世界,我的整顆心也熱了。」阿婆鑽到老妞鬆垮垮的奶子下,那不只像一把傘遮雨,還像棉被散發溫暖。
世界仍在下雨,又冷又寒,老妞的回應總是微笑,沒有比這種語言更簡單的了。牠以微笑化解所有的困難。
我們帶阿婆回家,給她薑湯與乾衣服。她說,她跌落山谷後,再也沒體力爬上陡坡,眼前暴漲的溪水也斷了路。她沒轍,躲在樹幹下,以為熬不過夜晚,再度睜開眼時卻看到一圈燈光照亮的微笑,那是老妞,不覺流下淚水。
原來呀!老妞跌落山谷不是無意的,牠是為了趕快找回阿婆。自此,牠也得到報償。爸爸不賣掉牠,視老妞為家中一分子,由我負責照顧。
鹹魚能翻身,老妞也能。老妞救了阿婆,在家中地位提高,在外頭也是。至於老妞有哪些優點,成了村中旋風,讓我繼續來說吧!
首先,老妞是三寮坑唯一的母牛,連公牛也對牠癡。人家說「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牛的世界也是。村裡的公牛鮮少看過母牛,或許在公牛眼中,母牛本來就這樣美:老奶垂地、皮膚鬆弛,牛角斷了一根。每當那些公牛發情,經過家門前,總會對老妞激動的狂鳴。
「你們聽,那些小夥子愛上我們家的老阿婆了。」阿婆笑呵呵說。
第二呢!老妞老,還有奶。我餵牠青草,趁牠享受時,手往牛棚撈去,拉出奶子。牠的乳房鬆軟,奶頭被揪出來也不疼。我湊上嘴吸,生奶的腥味強,滋味可是無窮。我吸著吸著,瞇眼趴在牛欄杆上享受,轉頭看,左邊是弟弟、右邊是妹妹,他們也來分一杯羹。
第三,老妞真會拉屎。牛一天頂多拉四坨屎,老妞拉七坨,甚至更多。我時常扒牛糞,曬乾收拾。這證明老妞的消化系統強悍,贏過磨壟。牛屎功能多,當肥料外,也能當土牆的「黏著劑」。早期的屋牆工法,以竹子編成牆骨,再鋪上泥土。土裡摻了稻殼與牛糞,尤其牛糞含植物纖維,黏著性強。再來呢!稻穀收成後,選塊農地用碌碡輾平,鋪上牛糞。最好吃的米是牛糞曬穀場曬出來的,曝曬長,受熱勻,粒粒乳透,飽含芬芳。其次好的稻米,是由水泥地曬出的,最差的是由烘焙廠烘出來的,有股鏽味。多虧這些牛糞曬穀場!天呀!我家的米曬出來的品質,好到沒話說,價格也好上一成。
第四點,老妞讓我出盡鋒頭。這得由「搵浴」說起。老妞是水牛,下午天氣熱時,要帶到河裡泡澡降溫,這叫「搵浴」。這時候河邊處處是牛,在平靜的河裡露出牛脊與牛頭,不時發出鼻孔大力透氣的聲音。好位子都被佔光了,又沒人讓出「博愛座」,老妞可艱苦了,只能窩在疙瘩似的雜石間水域泡水。要到這地方,還得穿過被曬得又熱又白的石頭,老妞走過時,一上一下,背上的肩骨聳得特別高。
某次牠跌入水中,落入深潭浮沉。當牧牛童吆喝來看淹死牛時,老妞在潭中游起來,姿態從容優雅。從此,老妞獨享了深潭區,誰也搶不走。我有時也會下水,游上牠的背,拿起木板當船槳划。當圍觀人群多時,我站上牛背,往老妞脊骨踩去,牠翻身游起仰式。老妞這招能撐足五秒,夠我爬上牠的肚子表演,像躺沙發椅,蹺二郎腿,還把那幾對奶子從左右兩邊拉到胸前當安全帶綁。那條河前後三公里的牧牛童,都看過老妞表演,稱讚有佳。相形之下,那些頭上有五個髮旋、牛角紋深、後腿發達的公牛,只能當觀眾了。
你要是有一隻不會耕田,但其他都行的老妞,會遭人嫉妒。
當我牽老妞時,那些牧童看了,眼紅說:「看,一隻好大的獨角仙。」當我蹲在草叢大便時,那些牧牛童看了,高喊:「喲!看呀,那個老妞的誰呀,他也變成沒雞雞了,蹲著尿尿。」連路過的公牛都哞哞大笑,只剩下老妞憐憫我,呣呣叫,舔著我。
在牧牛童之中,常對我挑釁的,就屬村口的「阿舍牯」──這綽號意謂他是「有錢人家的小男孩」。他的臭屁仰仗他的牛來的。說到那隻牛,脾氣大,個性刁鑽,專門吃人家的稻秧。當然囉!這種牛歸為「戰神」。我這樣說牠,意謂整條流域中,牠向來是鬥牛賽的大贏家。
鬥牛時,兩牛以雙角相頂,比蠻力,也比技巧,只要其中一頭棄逃,勝負便分曉了。「戰神」的特徵是鼻子裂開,甚為恐怖,是某次戰鬥的傷跡。那次鬥牛時,牠不顧鼻子被戳壞、臉上噴血,也要戰到對方夾尾巴逃跑。
有一次,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逢,各自牽著牛。阿舍牯故意戳了「戰神」的腋窩,那是牛的敏感地方。「戰神」耍性子,猛甩頭,把擦身而過的老妞擠了。老妞本來就是浮萍步伐,一碰就散,往邊坡連滾兩下。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老妞拉上來,罵她幾句:「飯桶,人家碰妳就倒。妳除了拉屎強,奶子長,還能幹嘛?」
這罵完全沒用,改天遇到「戰神」,老妞照樣嚇壞了,扭頭就跑,不顧繩子還在我手上,害得彼此在拉扯。這氣死我了,幾個月來照顧老妞的脾氣全湧了出來,看到牠就念幾句。可是老妞呢!也不知道是活夠了,還是脾氣就溫良,也不頂我,也不哞我,乖乖聽我罵,還報以微笑。因為這樣,我反而更氣,怎麼會有一頭牛沒神經、傻呼呼似的,一輩子用善良的眼睛看世界。 (摘錄未完)
第一個故事:微笑老妞
過身的是我媽媽,我是她兒子,排行老大。好啦!第一個故事由我來說,有點長,作為暖場好了。以下所講的故事無關乎我媽媽,重要的是,她也喜歡這個故事呀!
是這樣的:
有好幾年,我們家沒有耕牛。沒有牛,自己耕,回到百年前的老方法。我們幾個兄弟合力拉繩子,繩子拖著鐵犁。控犁的是我爸爸。在烈日下幹活,可真難受,嘴唇發白,汗水直流,做完粗活後關節都快綻開了,癱在田裡喘息,直到傍晚才有力氣起身回家。
最苦的不是累,是傷口痛。拖繩在我的胸口反覆摩擦,烙下痕跡,恰巧是從左肩到下胸的長條狀模...
作者序
跋
這本故事集的來源有兩個方向。其一,是我發表在報章的短篇小說,文長約一、兩千字,再擴充成如今的面貌;另外,則是以說故事的方式表現。沒錯,是用嘴巴說的。
後者可以多說明,但是也沒太複雜。這幾年來,我在台中「千樹成林」兒童作文班教小朋友寫文章,主要以寫故事的方式引領他們。這種寫法是告訴小朋友,書寫沒有想像中的困難之外,還能發揮想像力。小朋友寫故事之前,通常我會先說個故事暖場,算是籌碼。在這種情況下,〈微笑老妞〉、〈囓鬼〉等篇章誕生了。我記得〈微笑老妞〉最早的聽眾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他們的名字我至今仍記得,是他們催生了這幾篇故事。當然,「說故事」沒有像「寫故事」需要這麼多的描述,但是張力一樣。
這本故事集發生的村莊叫「三寮坑」,有我出生地的生活縮影,不過,「三寮坑」是我想像的地名而已。我生於苗栗獅潭鄉,那裡的山脈青壯,草木在陽光下閃著明亮色調,河流貫穿縱谷,裡面游著魚蝦,以及古怪的傳說。那裡的人文歷史多半是客家人與原住民的衝突,像「屙屎嚇番」,這種膨風、壓榨原住民的傳說也成了我寫作素材。有的故事像〈癲金仔〉則是真有其人的乞丐,五歲時的我還偷拔過他的鼻毛,結果他比我還驚慌的逃走。另外,這本書裡的不少故事取材自我的家族故事,由父母透過不同場合表達「生命教育」的意涵,我經過時間的醞釀才化成篇章。我的父母是這本書的功臣,本書是他們的生命足跡,我只是紀錄者。
最後,這本書的不少篇章用了詼諧幽默筆法,至少我個人這麼認為。希望讀者閱讀後能在陽光下哈哈大笑,暫時忘卻憂愁,人生就該如此。
跋
這本故事集的來源有兩個方向。其一,是我發表在報章的短篇小說,文長約一、兩千字,再擴充成如今的面貌;另外,則是以說故事的方式表現。沒錯,是用嘴巴說的。
後者可以多說明,但是也沒太複雜。這幾年來,我在台中「千樹成林」兒童作文班教小朋友寫文章,主要以寫故事的方式引領他們。這種寫法是告訴小朋友,書寫沒有想像中的困難之外,還能發揮想像力。小朋友寫故事之前,通常我會先說個故事暖場,算是籌碼。在這種情況下,〈微笑老妞〉、〈囓鬼〉等篇章誕生了。我記得〈微笑老妞〉最早的聽眾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他們的名字我...
目錄
永眠時刻 麵線婆的電影院
第一個故事 微笑老妞
第二個故事 面盆裝麵線
第三個故事 癲金仔
第四個故事 囓鬼
第五個故事 阿撒普魯的三隻水鹿
第六個故事 神奇的豬油拌飯
第七個故事 壓力鍋煮輕功
第八個故事 野狼、海王子與烏賊群
第九個故事 醜不拉雞
第十個故事 夏天,帶著野豬去遠足
第十一個故事 紅色大風衣
第十二個故事 偉大的賭徒
第十三個故事 羅福星義犬選拔會
第十四個故事 猴死囝仔腳
第十五個故事 素描的荒城之月
第十六個故事 米田共研發會
在告別式的故事 聖誕樹上的外星豬
永眠時刻 麵線婆的電影院
第一個故事 微笑老妞
第二個故事 面盆裝麵線
第三個故事 癲金仔
第四個故事 囓鬼
第五個故事 阿撒普魯的三隻水鹿
第六個故事 神奇的豬油拌飯
第七個故事 壓力鍋煮輕功
第八個故事 野狼、海王子與烏賊群
第九個故事 醜不拉雞
第十個故事 夏天,帶著野豬去遠足
第十一個故事 紅色大風衣
第十二個故事 偉大的賭徒
第十三個故事 羅福星義犬選拔會
第十四個故事 猴死囝仔腳
第十五個故事 素描的荒城之月
第十六個故事 米田共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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