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緻似刻字於米粒上,恢弘如一部生命史詩!
媲美《紅樓夢》的雅情氣度,
書寫上海第一人──王安憶,
《長恨歌》之後,又一上海傳奇經典!
「我要研究的是,一戶這樣的大戶人家,究竟是怎麼落敗的?我寫了他們對奢華的無限追求,表現在很多細節描摹上,但我無意把他們放在道德中去進行衡量,說到底聲色犬馬的一切,我是喜歡的,它是道德之外的一個世界。」--王安憶
嘉靖三十八年(一五五九)至康熙六年(一六六七)的上海興起造園風氣,申姓仕紳家族也隨俗打造一座「天香園」,園中種桃、製墨、養竹、曡石,……
天香園的主人申明世之長子柯海,與南宋康王一脈的徐家之女小綢結髮,卻因柯海納江南的閔女為妾,夫妻之間感情從此決裂,形同陌路;而小綢因與申家次子鎮海的媳婦情同姊妹,在性格厚道的鎮海媳婦穿針引線下,弭合小綢與閔女之間的嫌隙,三人遂以閔女巧奪天工的繡藝奠定「天香園繡」名號之基;而柯海兄弟鎮海因具與世無爭的淳厚性格,於妻子閔氏辭世後,遁入空門;而鎮海之子阿潛託付予小綢撫養成人,後娶了杭州的希昭為妻,卻在一個傾聽「弋陽腔」戲曲的月夜之後,無聲無息地跟著唱曲人隱沒在人世裡……
這是一個男性缺席而由女性頂天持家的故事,究竟三代的女人具備何種功夫,得以讓香火延續?
天香園中的「好男好女」各自經歷怎樣的曲折,方頓悟出生命自在花開花落的平凡幸福?
《天香》的結局沒有大痛苦、大悲憫;有的是大家閨秀洗盡鉛華後的安穩與平凡。傳奇不奇,過日子才是硬道理。《天香》文字婉約如詞、情節幽深如鏡,如此動人心魄的巨作,是部反璞歸真與渾然天成的小說。不慍不火的敘事且不鑿痕跡地耙梳生命之奧義,一路細細品讀,玉潤珠圓的字裡行間,啟示我們體悟得生活與人世,看似平淡實則深刻的生存況味。
生命之所以精彩與重要,是因為懂得欣賞那些被忽略的細枝末節微小事物。
我們不得不撫掌承認,大器、華實、優美的《天香》,說穿了我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世故人情!
作者簡介:
王安憶
一九五四年生於南京,五五年隨母親遷至上海,文革時期曾至安徽插隊落戶。曾任演奏員、編輯,現專事寫作。作品曾多次獲得全國優秀小說獎,是八O年代以來,大陸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重要作品】《紀實與虛構》、《長恨歌》、《憂傷的年代》、《處女蛋》、《隱居的時代》、《獨語》、《妹頭》、《富萍》、《香港情與愛》、《剃度》、《我讀我看》、《現代生活》、《逐鹿中街》、《兒女英雄傳》、《叔叔的故事》、《遍地梟雄》、《上種紅菱下種藕》、《小說家的讀書密碼》、《啟蒙時代》、《月色撩人》等作品。
【作品得獎紀錄】
◆《長恨歌》曾榮獲九O代最有影響力的中國作品、一九九八第四屆上海文學藝術獎、一九九九年亞洲週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00強、二000年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二00一年第六屆星洲日報「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
◆《富萍》榮獲二00三年第六屆「上海長中篇小說優秀作品大獎」長篇小說二等獎。
章節試閱
天漸漸冷下來,園子封了。宅子完工,章師傅帶了蕎麥阿毛回家,申府上冷清下來。小綢就帶著丫頭在屋裏,生一個炭盆,炭灰裏埋了花生、核桃、紅棗、白果,烤熟了,用長筷子搛在碗裏吃。時間在炭火的暖和糧食的香裏消磨著,往柯海回家的日子挨近。有時候,小桃和鎮海媳婦相邀來串門,帶了各自的孩子。阿奎五歲,阿昉只半歲,丫頭很是高興,要阿奎替她砸核桃,又要看嬸娘餵阿昉吃乳。與丫頭相反,小綢冷冷的,小桃以為嫌自己是姨娘,鎮海媳婦卻知道其實是對她。免不了的,要算計柯海的行程,鎮海媳婦說,無論如何,總是要回家過年。小桃說:倒不見得,維揚那種地方,處處留人!鎮海媳婦想攔沒攔住,小綢已經變臉:他愛回不回,我和丫頭兩個人就很好,我們向來喜歡清靜煩人多。話裏是嫌她們打擾的意思,這兩個走也不好,留也不好。只得另起話頭,議論妹妹的嫁娶,因正有新場的杜姓人家,託媒過來。杜家祖上中過進士,做過漕運監司的官,很慕申家的名聲。小綢就說:申家有什麼名聲?不過是顯富罷了,就是這一點叫人家看中,所以不顧正出庶出,只要嫁妝。話一出口冒犯兩頭,小桃是姨娘,阿奎便是庶出的身份;鎮海媳婦的嫁妝滬上出了名的,如此彷彿就只剩嫁妝,沒有人品,倒成了詬病。橫豎談不攏,串門的就要告辭。可丫頭正拉著阿昉的手,要將攥緊的拳頭攤開,看裏面藏著什麼。拳頭攤開,什麼也沒有,兩人都很意外,再將手翻過來看背面,還是沒有。大人們就靜靜地看孩子玩。
下雪了,小綢終究憂鬱下來。柯海臨走那一夜寫的字,小綢收起來,又展開,等他回來親手裱。不由想起柯海調製漿糊的情景,那麼有興致,那麼有耐心。夜裏睡不著,打開妝奩,看那一塊塊的墨,看著看著,忽然嗅到了柯海的鼻息,呵在鬢邊,一驚。回頭看,房裏只有丫頭,伏在枕上酣睡。滿屋子的綾羅帳幔,都寫著柯海給起的字:綢!小綢念著自己的字,忽覺出一絲不祥,這“綢”可不是那“愁”?雪打在窗戶上,沙沙地響,響的都是“愁”字。早上起來,鴨四進套院裏鏟雪,說門前方濱成了一條雪溝,船走在溝裏,就好像在犁地。小綢不指望柯海回來了,可柯海偏就在這天夜裏回來。船走在太湖,天下起雪,船家再也不肯走,也雇不到車,都不捨得用馬。錢先生留下了,柯海一意要回家,結果乘了八人大轎,幾倍的轎錢,一路還要好酒好話哄著轎夫,走一程換一程地過來。黑天白地,只見一乘雪轎停在方濱申家碼頭,轎夫們齊聲大吼叫門。門叫開了,出來一串燈籠,映得雪地像著了火一般。轎裏面沒有一絲動靜,揭開雙重轎簾,裏面是一堆紅花綠葉的鄉下被窩,幾雙手上前去刨出一個人,睡得暖和和的,不知做什麼夢,睜開眼就叫了聲:小綢!
夜裏,相擁著,小綢說:何苦呢?又是冰又是雪,一步不巧,滑到河裏餵魚!柯海就朝小綢身上拱一拱:吃吧,吃吧,你就是那條吃我的魚!小綢躲著他:哪個人要吃你!哪裡躲得開,柯海就像藤纏樹樣死纏著。小綢就說:既是如此,何不早幾日動身?柯海訴苦道:如何走得脫!阮郎的朋友多,都要見我們,一日恨不能排七餐宴。小綢不信:你們有那麼大面子!柯海道:並不是我們面子大,是阮郎面子大!小綢哼一聲,沒話了。柯海就將吃過的宴席在耳邊細數一遍,不外乎山珍海味,其中有兩樣稀奇是特別要說的。一是湯包,小碗大的一個,筷子夾起來,滿滿一兜湯在晃,一滴不漏,吃起來卻要十分在意,一不留神就燙了嘴;另一件說起來很普通,就是雞蛋,可要告訴端底,準得嚇一跳!小綢問怎麼了?一兩銀子一枚!柯海嚇人地說道,你知道為什麼?小綢愕然搖頭。那下蛋的母雞是用人參餵養的,所以雞蛋就有一股參的香,大補!小綢說:不如直接吃人參罷了,九曲十八彎,到頭還是一個參味。柯海只得解釋給她聽:好比你帶過來的墨,那一款紫草汁浸燈芯熏煙凝成的,泛朱紅的暗光,怎麼不說直接用紫草汁寫成字呢?小綢被他比得有些糊塗,轉不過來,又不服氣,翻個身說:千山萬水,拋家棄口去了數月,就長了吃的見識。柯海說:吃的見識也是見識,總比沒有的好。小綢說:好當然好,躲了清閒,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見得讓我和丫頭兩個搬屋子,等著你來住!柯海就說:我這麼苦趕,不就為了搬楠木樓,咱們住新樓,也好把院子騰出來!
說了半夜的話,兩人都睏了,吹燈睡覺。燈滅的那一霎,滿屋子櫥櫃桌案、簾幕被蓋在眼瞼裏活潑潑地一動,小綢忽然覺得不安,一個字跳進心裏,就是那個“騰”字。“騰”這邊的院子給誰住呢?柯海急慌慌趕回來,是為搬新樓,還是為騰舊院子?
接下來的幾天,就是忙著搬住處和過年。過年的事輪不上他們小倆口操心,他們只管初二去岳丈家的年禮。半擔年糕,半擔上好的新米,兩疋姑絨,兩疋雷州葛布,兩斤佘山茶,兩斤燕窩菜,一斤檀香,一匣心紅標朱,十二刀荊川太史連竹紙。年禮備定了,新房間也安置妥了。燃了幾束松枝薰過,驅散了潮氣,又用茉莉花乾燃了熏幾日,滿屋生香。柯海走前寫的字,這會兒裱好了,掛在楠木樓的迎門地方,底下是新案子,擺了兩個官窯瓶子。臘月二十八,就要移床遷居,不料,這天一早就來客人,是錢先生。
柯海乘轎上路的第三天,雪稍下得緩了,錢先生就搭上一條船。船主是皮貨商,北邊進了貨,萬里趕了九千九,阻在錫山太湖裏,急著回家過年,說什麼也不肯等了。雪下一陣停一陣,船走一程停一程,終於到了上海。錢先生到家頭一件事就是來申家府上,拜見申老爺。柯海得著消息的時候,正幫小綢收拾那些墨水匣筆錠什麼的,因是小綢的嫁妝,特別上心,要親自動手,生怕底下人碰壞了。聽到錢先生來,柯海手一鬆,東西落下來,幸好小綢接住,嗔怪說:聽到虎朋狗黨的名字,魂魄就出竅!柯海辯解說:並沒有。小綢趕他:去吧去吧,別砸了東西,大過年的。柯海偏不走,臉卻紅起來。小綢就不讓他碰東西。當地站一會兒,百般無聊的,說了聲“去看看”,慢慢轉過身去走了。小綢停下手,看他走出院子的背影,心一陣亂跳,覺得事情不好。這不好彷彿是她等著的,這會兒等來了,很奇怪的,反倒踏實了。
錢先生是替柯海牽線做媒的,那一頭是蘇州胥口一戶織工家的女兒,姓閔,今年十五,形狀十分乖巧,尤其難得的,有一手好繡活。看這毛頭小子正經八百地說著媒妁之言,申明世覺著挺荒唐,但礙著錢先生的家世不好流露,只說:柯海娶妻不過三年,夫婦正在熱頭上,恐怕無意納娶。錢先生就笑了:我和伯父說句實話,閔女兒是柯海自己看下的。申明世當然知道是柯海在背底搗鬼,本來是搪塞,卻被錢先生說破,倒有些發窘,訕訕地說:即是他看下的,就讓他自己做主好了。錢先生就說:納妾也須是父母之命啊!申明世看這錢先生,幾乎是逼他,就覺得從小的劣根還在,不過學著面上端莊而已,好笑又好氣。沉吟一時,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讓他向家中大人問候。曉得是逐客的意思,錢先生只得站起身來了。出三重院迎頭碰上柯海,兩人走到無人處,錢先生將方才的話一一說了,柯海一臉臊色,退縮道:那就罷了!錢先生不願意了:你要是罷了,我成什麼了?專來搗蛋的嗎?又說:我看伯父並沒有大不願的,正經地納進門,又不是尋花問柳。柯海這又稍稍心定,決定去和他娘說。送錢先生到大門口,再轉身去找他娘。
沒到中午飯的時辰,宅子裏上上下下都知道柯海要納妾了。小綢那邊,是小桃來告訴的,明顯帶著慶幸的意思。小綢向來心氣高傲,又說過輕視庶出的話,最讓小桃羨妒的,是她與柯海少年夫妻的親昵,是小桃從來,也永遠得不到的。現在,終於釋然了。看著神神祕祕的小桃,小綢說,她早就知道,不用她費心來傳話。小桃討個沒趣,支吾幾句,走了。這時,小綢已經平靜下來,她將收拾出來的東西一件一件放回去,著人將搬去楠木樓的家什也一件一件搬回來。好在,錢先生早來一步,要不,床就移到樓上去了。重新掛好帳幔,展平鋪蓋,柯海的大枕頭,換上丫頭的小枕頭。等柯海從母親房裏出來,張張惶惶回到套院,屋子裏已和先前無異。小綢著人將飯菜用攢盒送到屋裏來,正餵丫頭吃飯。柯海張了幾下口沒說出話,眼淚卻下來了。自此,小綢再不與他說話。
柯海與錢先生,隨阮郎去揚州,不是在蘇州住了幾日嗎?閔氏就是在那時認識的。
這一日,風和日麗,船在胥口停靠,岸上已有三乘小轎候著,專來接他們的。上了轎,顛顛地沿岸走一段,下了路,走入一片桑林,桑林後是魚市,接了米行,再是醬園,然後皮草、綢緞、酒肆,又有一座小廟,雖不是萬分的繁華,卻也殷實熱鬧。小小的街鎮,巷道阡陌縱橫,一旦進了巷道,倏地靜下來,聽得見雞啄食的篤篤聲。巷內台門相連,其中有一扇洞開著,走出人來,到地方了。
閔家世代織工,從蘇州織造局領活計,供宮內所用。四邊商賈亦來定製,阮郎便是其中一家,也是有幾代的交道了。閔師傅是花本師傅,織工中最精密的一道工序。畫師的繪本送來,由花本師傅照了圖案顏色,分配組織絲線,穿結在花樓。花樓密密緊緊排開一千二百竹棍,行話為“衢腳”,每腳穿一絲。一千二百衢腳以六百對六百錯開相交疊,梭子穿行其間形成經緯。絲色調排,花樣便現於經緯。柯海與錢先生路上就聽阮郎形容,頗覺得神奇,進門不坐,就要看花機。閔師傅著人帶去機房,自己陪阮郎吃茶。這台門並不寬,裡面卻很深,有六七進平房院子。因絲織忌油煙膻氣,後三進機房與前三進住宅所隔的一進,庭院就格外的敞蕩。石板地上排有幾行大水缸,養一種小小的睡蓮,花事已盡,還剩最後一二朵,浮在殘葉上。庭院兩端都垂掛竹篾簟,機房內鋪的是一種青磚,本是用於臨河房屋,隔水吸潮,用在機房也是取同樣性能。三進機房中前後兩進,分置著各色大小腰機,正中一進單停一架,置放於離地面二尺高的木架平台。長有一丈六尺,好似一艘船,中間桅帆般聳起一座樓,足有丈餘,這就是花機,確實巍峨壯觀。柯海與錢先生仰頭看去,花樓上正有一雙眼睛往下看著來人,原來那裡立著一名小廝,年不過十一二,專司提花、理絲、觀察。據阮郎說,閔師傅就是從提花小廝做起,直做到花本師傅。兩人嘆一時,走出來,太陽正當頭頂,眼目一眩。金光四濺中,忽見簷廊底下,坐一個小人兒,伏身專注,不知在做什麼。定睛一看,是個十四五的丫頭,穿得很好,綾子的衣裙,白底上一朵朵粉花。一雙細白的手拈著針,憑著花繃一送一遞,繡的也是小朵小朵粉色的花。因是伏著頭,看不見臉,只看見黑亮亮的鬢髮後粉紅色的耳輪,柯海不由駐步,微微一笑。閔師傅正走過來招呼吃飯,此一瞬神情被看在了眼裡。
本來吃過飯就走的,可閔師傅百般留客,只得不走。飯後,又著人引這兩個去靈岩山,閔師傅依然陪阮郎說話。靈岩山傳說是吳越春秋時,陸大夫找了民女西施,在此開館教習琴棋書畫,舉手投足,稱作吳娃館。如今看不見半間屋,連路都不大好走,又在深秋,景色有些蕭瑟。倒是在山腳有一家茶館,蓬壁草蓋,竹椅竹案,沏的是山裡的無名的茶,入口亦是無名的香,醇淡清新。坐在窗前,看有人車過往,車上坐著小小的女子,均是小鵝蛋臉,不由想起閔師傅家的繡花丫頭,再又想起身後的吳娃館,早已湮滅於草莽之中,生出千古悠悠的感慨。喝了幾道茶,起身返回去,到閔師傅家。閔師傅大約去了機房,阮郎已在臥房內打鼾,睡得很熟。晚上的一餐,又比中午更豐盛和別緻,無數的盤碟盅碗,看都不及看就撤下去,再上來新的。全是閔師傅的女人親下廚烹製。因中午已經飽食,不覺有半點肚飢,卻擋不住美味誘惑,百般為難,直到胃脹。可最後偏偏又上來一道,讓人無法釋懷,薄如綿紙的面皮子,裹一點嫩紅,加上青蔥、蛋皮、蝦米、昆布絲,好一碗餛飩湯!席間,閔師傅的殷勤也比中午更甚,不停地斟酒勸菜,無限地奉承,柯海陶陶然中,看見幾次阮郎送過來的眼色,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酒足飯飽,接著是一夜黑甜,直睡到天光大亮,就要上路了。閔師傅送了一.家釀酒與幾攢盒的肉菜,讓在路上飲用,然後看著他們的船漸行漸遠,閔師傅則變成一個光斑,愈來愈小,終至不見。
風鼓著帆,有些涼,可太陽大好,眼看著金紅金紅地掠過岸邊的柳樹林,一點一點上樹梢,一躍到了中天。船上多了兩名伙計,稱阮郎大爺,分明就是阮家的僕役,原來已經換船。這一艘是專從揚州來接人的,艙裡的地板漆得通紅油亮,窗櫺打著小方格,格裡鑲嵌琉璃,艙蓋上也覆著琉璃瓦。伙計點著一具小紅泥爐,將閔師傅的菜熱了,又溫了閔師傅的酒,擺上矮几,供主客三人消磨。
喝了一盅,阮郎問二位,對閔師傅什麼印象?錢先生說花機很好,道理明白,可真要做起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著手,可見閔師傅是高人。柯海呢?阮郎問道。柯海說不僅花機好,機房院裡的幾缸睡蓮也好,還看見廊簷下一個繡花的女子,活脫是樂府詩的意境。阮郎笑起來:閔師傅果然是高人,一眼看出端倪,本來不相信,說他是多心,不想真有幾分道理!柯海很納悶,癡癡地問:什麼道理?錢先生也問什麼道理。阮郎拍著手說:這不明擺著?柯海喜歡上人家女兒了。柯海急擺著手,臉臊得通紅:不敢,不敢,怎麼敢初次上門就打人家女兒的主意!阮郎說:並沒有說你打主意,是心儀!柯海辯解道:更不得了了,只見了一眼,如何心儀!阮郎說:你看一眼,人家錢先生一眼都沒看。錢先生還糊塗著:哪裡有繡花的女子?我怎麼沒看見!阮郎用手指著道:你聽,你聽!柯海百口莫辯,又覺好笑,只是笑。阮郎就說:承認了吧,罰酒!柯海只得喝酒。
喝罷酒,阮郎伏著柯海的耳朵:閔師傅想將女兒給你呢!柯海坐不住了:這玩笑開大了!阮郎按住他:不是玩笑,正經的呢!那女兒是閔師傅的心頭肉,倘不是十分器重的人,萬不肯給。柯海說:那就給錢先生好了!錢先生說:我倒是想要,可閔師傅不給我。阮郎說:再講錢先生也沒看見過人家。柯海急得不得了,推開面前的酒菜,嚷道:不喝了,不喝了!這兩人一併拖住他的手,說:賭什麼氣啊!不怕褻瀆了好好的閨女。柯海動彈不得,只能做出不當真的表情,由阮郎慢慢述說:千萬別以為人家女兒嫁不出去賴上身來,閔師傅一直捨不得說親,反正年紀還小,留幾年不怕,可近來蘇州城裡風傳朝廷來江南選妃,凡生得整齊的女孩兒,沒說親的說親,說了親的過門,你們沒見街上,迎娶一個勁兒的。柯海與錢先生想起昨日下午走過里巷,看見有不少幾扇門上貼了紅紙,寫﹁于歸﹂二字。柯海此時安靜下來,不再掙扎,阮郎繼續說:閔師傅這才知道留女兒留出禍了!要真給挑進宮裡,豈不是骨肉分離,更害了孩子一生一世,你們知道,三宮六院裡多少白頭宮女!於是閔師傅託人帶話給先前提過親的人家,不料家家都已說好媳婦,幾乎是拉郎配!雖然情急,到底也不捨得隨便拉一個人嫁過去!那孩子柯海你是見過的,多少乖巧。柯海眼前出現了廊下花繃前的小女子,耳輪紅紅的,轉過臉來會是如何嬌好!阮郎見出柯海心動,加倍勸說,說閔師傅雖只是個手藝人,但世代與織造局交道,是見過世面的,看上去一點不畏縮,不卑不亢,倒要比上海那些小家子人有度量;要論養姑娘,不是深宅大院,卻是清門淨戶,就像貝裡的珠子,一點俗不染的,不像大家子,人事交雜,那女兒們面上莊嚴,內裡可稱得上潑辣!就這樣好說歹說,阮郎這張嘴,說什麼都義正辭嚴。錢先生又一味敲邊鼓,自告奮勇保媒。柯海其實沒什麼不願意,只是怕得罪小綢。小綢又無權阻止他納妾,她自己也有理虧的地方,頭胎生了丫頭,脾性那麼不饒人,可他就是怵她呢!一邊怵她,另一邊又想她。所以,那大雪天,日夜兼程地趕回家,一是為與小綢團聚,二是為了早些過了小綢這一關,好娶閔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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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新起的楠木樓上,住著閔女兒。她新來乍到,家中人都不及認熟,也沒有人教她。臨過門前,娘叮囑她好好服侍枕上人,她服侍了。那人不像是歡喜也不像是著惱,與她說的話至多三兩個字,忽然間就走了,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楚。但是,記住了他的氣味,什麼氣味?不是花草的香,也不是藥香,家中年節時用的銀筷子,貼在唇上,涼涼的一股味,有點兒像。他的枕頭、被子、衣衫,都有這氣味。夜裡,閔女兒一個人,就將臉埋在枕和被裡,嗅著這氣味,是楠木樓上唯有的一點人氣。一日三餐,她下樓去,和小桃幾個姨娘坐一桌,低著頭快快地扒碗裡的米粒,眼瞼裡滿是綢衫拖曳,釵環並搖。姨娘中,小桃專愛找她說話,聽得出,說的專是大奶奶的壞話,是挑撥,又是嚇唬。她不敢聽,裝聽不見。小桃罵她木頭人,從此不再理她。就這,她已經知道大奶奶生她的氣。她不知道一宅子的娟娥中,哪一個是大奶奶,就覺得個個是大奶奶,人人不喜歡她。於是,越發的瑟縮,都不敢下樓去吃飯,更不敢不去,怕人以為她任性。一宿三餐是這樣,其餘的時間裡,她做什麼呢?帶來的妝奩一件件打開,都是娘親手一件件放進去的:一箱籠白綾,一箱籠藕色綾,一箱籠天青色的絹,再有一箱籠各色的絲,還有一個扁匣,裝的是一疊花樣,一個最小的花梨木匣子放的是繡花針。好像娘知道女兒出閣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兩個人時候少,一個人時候多,早就做了安排。閔女兒抽出一塊白綾,支起繡花繃。花繃也是娘給裝上的,摺起來對插上,裝一個柳條箱。閔女兒挑出一張睡蓮圖,鋪在案上,覆上綾子,取一枝炭筆。炭筆是枕上人留在筆筒裡的,取出來,貼到唇上,嗅了嗅,涼涼的。依著綾面上映出的花瓣葉條,一筆筆描下來。
這一幅睡蓮圖是漫天地撒開,閔女兒好像看見了自家庭院裡那幾口大缸裡的花,停在水面,機房裡傳出走梭和提花的聲響,軸在樞機中咬合,嘰一聲,嘰一聲。因隔了幾重院和門,灶屋裡的柴煙蒸汽一絲絲走不到這邊院裡來,那浮蓮的淡香便滲透盈滿。身上,髮上,拈針的手指尖上都是,人就像花心中的一株蕊。漸漸地,缸裡的睡蓮移到了面前的綾上,沒有顏色,只有炭筆的黑和綾面的白,很像睡蓮在月色中的影。機房裡趕活計的時候,月光灌了一庭一院。房裡點了無數盞青油燈,怕油氣熏了織物,搬進一盆盆的蔓草,沿牆根排起來,綠森森的,機上的金縷銀線暗光滾動。閔女兒的閨閣又清靜,又富麗。好了,睡蓮的影鋪滿白綾,從花樣上揭起,雙手張開,對光看,不是影,是花魂。簡直要對閔女兒說話了,說的是花語,唯女兒家才懂,就像閨閣裡的私心話。
白綾覆上花繃,在家裡,是娘手把手教著上,如今沒了娘的手,娘的手隔山隔水再也觸不到了。不過,那一招一式全到了閔女兒的手上。不能鬆了,也不能過緊,不是下蠻力,而是使巧勁。一索索扣住,絞住,綾面展平了,就像無風無浪的水面。月亮底下的水,波光上浮著花,紋絲不動。接下來,閔女兒要辟絲了。那一根線,在旁人眼裡,蛛絲一般,看都看不真切。在閔女兒眼裡,卻是幾股合一股,擰成的繩,針尖一點,就離開了。平素娘教的是一辟二,可小心裡還覺得不夠細巧,再要辟一辟,辟成三或者四,織得成蟬衣。這雙手,花瓣似的,擎著針,引上線,舉在光裡瞧一瞧,一絲亮,是花心裡的晨露。埋頭往綾面一送針,底下的手接住,遞回去,繡了一針。來回幾番,綾面上波瀾不驚,再有幾番,綽綽約約,一朵花出來了。等柯海雲遊結束,回到房中,看見的是半幅睡蓮,淺粉的紅,小小地凸起。睡蓮前的小人兒,低著頭,露出一個耳輪,也是淺粉的紅。柯海想起了那一個正午天,胥口閔師傅機房外,簷廊底下的一幕。如今,這小人兒坐在了楠木樓,腰腹處隆起著,裡面有一個不知多麼小的人。
柯海到家後一個月,閔女兒就生了,不是一個,是兩個,全是女孩兒。柯海不由心生傷感,不是人們以為的,無子的悲哀,而是,覺得這一對小東西可憐。經歷這一年,又納閔女兒,又與小綢絕交,柯海對女人生出無限同情,深感女人是一樣特別可憐的東西。至於自己的尷尬處境,倒釋然了。楠木樓迎門堂上的對子,那一句“雙雙燕子飛簾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其實是指的這一對雙生女兒啊!於是,柯海用《詩經》中“燕燕於飛”的典,一個取名“頏之”,一個取名“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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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閔女兒的繡藝已經在申府上不脛而走,獨小綢不知道罷了。妹妹的嫁妝裡就有她的一幅帳屏,鴛鴦戲水。那對對夫妻鳥,突起在緞面,不像按圖繡上去,而是活生生嵌進去。仔細地看,看出來,那羽翎尾翼,無論紅黃藍綠青紫,每一色裡都有深淺疊加過渡,因此栩栩如生。尤其是鴛鴦的眼睛,居然熠熠而有神氣。就這樣,妹妹將閔女兒的繡品帶到夫家,申府外頭也有了名聲。
柯海雖然回家,但一頭扎在墨廠,忙著熏煙,與那趙墨工有無窮的話要說。閔女兒從早到晚與他不得照面,雖然有雙胞胎,但只知吃和睡,閔女兒還是一個人,依然是與繡繃作伴。一線線辟分,一針針上下,看著一片片葉,一朵朵花,浮出綾子的面,就像閔女兒要說未說的話。無論這家的主還是僕,凡開口央她繡的活計,她全應承,妹妹的帳屏就是二姨娘的託咐。也因此,閔女兒在申家漸漸有了人緣,是一針一針繡出來的。這些,都需避著小綢。小綢不知道,鎮海媳婦全知道。她知道小綢傷得有多重,也知道閔女兒是無辜;她親眼見過小綢的璇璣圖,又目睹柯海建墨廠,那墨廠其實是與小綢通款曲,因小綢有墨,所以柯海也可憐!這三個可憐人,各和各都是咫尺天涯,都孤寂得慌。鎮海媳婦想:要小綢理柯海萬萬不能了,那麼小綢與閔女兒呢?小綢決意不理柯海,閔女兒或許就無礙了。鎮海媳婦就此生出一個念頭,讓閔女兒替小綢繡一件東西。
背了小綢,鎮海媳婦就上了東楠木樓。閔女兒見是鎮海媳婦來,不由慌了神,站起來帶倒椅子,倒茶失手澆了客人的裙子,抹桌子又將茶盅掃到地上碎個八瓣。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二奶奶替大奶奶來向她問罪了。鎮海媳婦按住她的手,讓她領去看雙胞娃娃,娃娃倆正睡著,臉通紅,頸項裡全是汗。鎮海媳婦一看,六月的天,還捂著兩床被,趕緊揭去一層,又推開半扇窗。閔女兒疑惑道:會不會受寒?鎮海媳婦就教她:熱也能傷風呢!看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就要當兩個孩子的娘。看了雙胞胎又去繃上看繡活,湖藍色的綾面,繡的黃和白的雛菊,一問,原來是給小桃姨娘繡的裙子,鎮海媳婦就說:怎麼不替你姊姊繡一條?閔女兒剎時間紅了臉,停一時,說:不敢。鎮海媳婦說:有什麼不敢的?繡成了,我代你交到她手上。閔女兒低頭說了聲“好”,再不出聲。鎮海媳婦說:大家子裡人多嘴雜,千萬不要聽信人家攛掇!你姊姊生氣,是在理上,當然你並沒有錯,可你年紀小,又是晚到,就要敬在前面。看閔女兒的頭髮,黑亮厚密裡埋著半截銀簪子,簪子頂上墜一顆小圓珠,不由嘆了口氣:大伯不是在外訪山問水,就是忙於製墨,終究還是你們姊妹作伴!說罷起身告辭,廳堂裡駐了腳步,將向門的那副對子念了兩遍,覺著有些意思。回去念給鎮海聽,鎮海沉吟一會,說,那上句“點點楊花入硯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寫的就是大哥與大嫂,可惜下句“雙雙燕子飛簾幕,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卻不是他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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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季節,疏浚吳淞江的政令張布了。先是募資,大戶人家全都十分踴躍。一是飽受水道淤塞之苦,其實歷年零打碎敲治理所募的銀子集起來已相當可觀,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倒不如爽性動個大干戈;二也是為消除新巡撫的成見,結好的用心。所以,募資這一項很快完成。再接著募工,凡大戶人家都應承了勞役,這就畫去一半,另一半由各家各戶分攤,可說是全城出動,人心所向。開工第一日,海大人親自上陣,挖了第一鍬土。人山人海中,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應天巡撫,有人說是長條身子,有人說是矮瘦個子,有說是白臉,有說是黑臉,爭執中,已悄然退場,到底不知是怎麼樣的。
工程著實浩大,顯見得下了大決心。沿江數十里全是挖泥抬泥的人,把個吳淞江兜底地通了一遍,清出的泥沙足夠堆壘兩岸堤壩。就這麼一邊通一邊壘,直到入黃浦的江口,就地造一座閘橋,退潮時開閘放水,漲潮江水倒灌時閉閘攔沙。閘橋南岸又造一座金龍四大王廟。金龍四大王俗身是南宋錢塘金龍山人,排行第四,蒙古人進江南,金龍老四率兵抗擊,終不抵事,宋室滅亡時投水殉節。一百年後,朱元璋起兵,在黃河邊被圍,忽然天降一員大將,河水立刻倒流,元兵潰散四逃,天將自報家門為錢塘金龍老四,於是,朱元璋便追封為水神。自此,從吳淞江進上海的船隻必要等退潮開閘才可通行,萬舸雲集,金龍四大王廟周邊形成集市,人們稱大王集,十分的繁榮壯觀,又成一處勝景。相映之下,各家的園子都偃了聲色,岑寂下來。
這一日的夜裡,月亮大好,申明世興起,想去園子裡走走。沒怎麼驚動,只著一人掌燈,出門過橋,來到天香園。園子裡靜謐著,卻又像什麼都在出聲說話。池子明晃晃的,連荷葉的影都透亮,猶如蟬翼;柳條裡藏著晶片,一閃一閃;水榭、畫舫、亭台、樓閣,凸起在天幕前,一拱一簷都鍍了銀。那積翠崗竟是墨綠的,樹和草不像長在崗上,倒像是湧出地皮,再淌下來。四面都有香氣撲來,是桃子熟透的沁甜,荷花的清新,各種草的無名的氣味,還有一絲綽約的苦澀,就像藥草,但不是藥草那樣一味的苦,而是有回甘—原來是數月前覓來的冬蘭,早已經花謝葉殘,卻餘香未消。
這園子活生生的,無論草木磚石都動靜起伏,氣息湧動。眼下雖是沉寂著,但不過是暫時收斂起來,不定什麼時候,再會噴薄而出。申明世回想造園子的時候,十二年過去,他已臨中年。這期間,母親歿了,卻添了兒女,就像這園子,一季花草接一季花草。那吳淞江疏浚後,淹和淤即可遏制,好比上古時候,大禹治水,水陸分野,天地清明,稱得上堯舜之德。只是那海大人的秉性偏頗了些,仇富心忒重,倘沒有富戶,疏浚的資財從哪裡出,年年的稅賦從哪裡出?據說,如今南直隸衙門內,公文紙不僅正反面都用,還必須頂格書寫,不可有半行空格。已經不是清簡,而是慳吝。
明世走在園子裡,月光如水,命人滅了燈,因那螢火蟲似的一豆,反襯出四周的暗。由海巡撫的行事想起許多做官時的同僚,形貌各色。人說京官難做,果不其然,那奏摺上去,皇上的批奏只三個字:知道了。可這“知道”不是那“知道”,寬嚴鬆緊各不相同,情形事理,此是此,彼是彼。因此,批和沒批一個樣。眼見得同僚中人形容枯槁萎縮,全是讓“知道了”三個字給煎熬的。又應了一句話:高處不勝寒!還是在家自在啊!
申明世走過桃林,再折頭向西北去,那園子眼看要到盡頭,不料繞石屏一轉,竹林分開兩爿,留出一條小徑,就知道進了原先儒世的園子。沿小徑走去,漸漸開闊,露出萬竹村齋的輪廓。樓閣已經頹圮,竹根蔓延,將地基拱起,屋傾牆歪,碎磚瓦一片。廢墟旁卻有一座新嶄嶄的竹棚,就是柯海的墨廠。申明世聽人說起過,目睹還是第一回,只見棚裡有百盞千盞的油燈,百縷千縷青煙。氤氳中,有一人向他走來,滿臉堆笑。原來是長子柯海,著一身短衣,猛一看,以為是僕役。
天漸漸冷下來,園子封了。宅子完工,章師傅帶了蕎麥阿毛回家,申府上冷清下來。小綢就帶著丫頭在屋裏,生一個炭盆,炭灰裏埋了花生、核桃、紅棗、白果,烤熟了,用長筷子搛在碗裏吃。時間在炭火的暖和糧食的香裏消磨著,往柯海回家的日子挨近。有時候,小桃和鎮海媳婦相邀來串門,帶了各自的孩子。阿奎五歲,阿昉只半歲,丫頭很是高興,要阿奎替她砸核桃,又要看嬸娘餵阿昉吃乳。與丫頭相反,小綢冷冷的,小桃以為嫌自己是姨娘,鎮海媳婦卻知道其實是對她。免不了的,要算計柯海的行程,鎮海媳婦說,無論如何,總是要回家過年。小桃說:倒不見...
推薦序
虛構與紀實 王安憶的《天香》
王德威
從一九八一年出版《雨,沙沙沙》到現在,王安憶的創作已經超過三十年。這三十年來中國文壇變化巨大,與她同時崛起的同輩作家有的轉行歇業,有的一再重復,真正堅持寫作的寥寥無幾。像王安憶這樣孜孜矻矻不時推出新作,而且品質保證,簡直就是“勞動模範”。骨子裏王安憶也可能的確視寫作爲一項勞動——既是古典主義式勞其心志、精益求精的功夫 ,也是社會主義式兢兢業業、實事求是的習慣。
早期的王安憶以書寫知青題材起家,之後她的眼界愈放愈寬, 四十年代的上海風華、五六十年代的新社會蛻變、文革運動、上山下鄉,改革開放、乃至於後社會主義的種種聲色,無一不是下筆的對象。她的敍事綿密豐瞻,眼光獨到,有意無意間已經爲人民共和國寫下了另一種歷史。王安憶又對她生長於斯的上海長期投注觀照,儼然成爲上海敍事的代言人。而她歷經風格試驗,終究在現實主義裏發現歷久彌新的法則。
王安憶這些特色在新作《天香》裏有了更進一步的發揮。《天香》寫的還是上海,但這一囘王安憶不再勾勒這座城市的現代或當代風貌,而是回到了上海的“史前”時代。她的故事始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終於康熙六年(1667),講述上海仕紳家族的興衰命運,園林文化的窮奢極侈,還有這百年間一項由女性主導的工藝——刺繡——如何形成地方傳統。
王安憶是當代文壇的重量級作家,憑她的文名,多寫幾部招牌作《長恨歌》式的小説不是難事。但她陡然將創作背景拉到她並不熟悉的晚明,挑戰不可謂不大。也正因如此,她的用心值得我們注目。以下關於《天香》的介紹將著重三個層面:王安憶的個人上海“考古學”;她對現實主義的辯證;還有她所懷抱的小説創作美學。
王安憶對上海一往情深,九十年代中她開始鑽研這座城市的不同面貌。一部《長恨歌》寫盡上海從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浮華滄桑,也將自己推向海派文學傳人的位置。但王安憶顯然不願意只與韓邦慶、張愛玲呼應而已。她生長的時代讓她見識上海進入共和國後的起落;另一方面,她對上海浮出“現代”地表以前的身世也有無限好奇。她近年的作品,從《富萍》到《遍地梟雄》,從《啓蒙時代》到《月色撩人》,寫上海外來戶、小市民的浮沉經驗,也寫精英分子、有產階級的啼笑因緣。這些作品未必每本都擊中要害,但合而觀之,不能不令人感覺一種巴爾扎克式的城市拼圖已經逐漸形成。
而一座偉大深邃的城市不能沒有過往的傳奇。有關上海在鴉片戰爭後崛起的種種我們已經耳熟能詳,王安憶要叩問的是:再以前呢?上海在宋代設鎮(1267),元代設縣(1290),歷經蛻變,到了有明一代已經成爲中國棉紡重鎮,所在的松江地區甚至有了稅賦甲天下之說。
這是《天香》取材的大背景。王安憶著墨的是明代盛極而衰的那一刻。滬上子弟就算在科舉有所斬獲而致仕,也都早早辭官歸里。江南的聲色如此撩人,退出官場不為別的,只爲了享受家鄉的一晌風流。小説裏的申家兄弟就是這樣的例子。他們打造天香園、種桃、制墨、養竹、曡石,四時節慶,忙得有聲有色。他們錦衣玉食,不事生産,因爲消費——或浪費——就是生産。小説中段描寫申家老少“富”極無聊,刻意擺設店面,玩起買賣的遊戲,因此充滿諷刺。坐吃山空的日子畢竟有時而盡。等到家產敗光、無以爲繼之時,當年女眷們藉以消磨時間的刺繡居然成爲最後的營生手段。
王安憶記述申家園林始末,當然有更大的企圖。上海原是春申故里,《天香》以申為名,一開場就透露城市寓言的意義。如王所言,江南的城市裏,杭州歷史悠久,蘇州人文薈萃,比起來上海瞠乎其後。但這所都會力量呢另有獨特的精神面貌,在“器與道、物與我、動與止之間,無時不有現世的樂趣出現,填補著玄思冥想的空無。”上海雅俗兼備,魚龍混雜,什麽時候都能湊出一個“興興轟轟的小世界”。這個世界遠離北方政治紛擾,自有它消長的韻律。
從一般眼光來看,申家由絢爛而落魄,很可以作爲一則警世寓言,坐實持盈保泰的教訓。如此王安憶似乎有意將明末的上海與當代的上海作對比,提醒我們這座城市前世與今生的微妙輪迴。但我以爲王安憶的用心不僅止於此。她要寫出上海之所以為上海的潛規則,“軟實力”。當申家繁華散盡、後人流落到尋常百姓家後,他們所曾經浸潤其中的世故和機巧也同時滲入上海日常生活的肌理,千迴百轉,為下一輪的“太平盛世”作準備。
持盈保泰不是上海的本色。頽靡無罪,浮華有理,沒有了世世代代敗家散財的豪情壯舉,怎麽能造就日後五光十色? 上海從來不按牌理出牌,並在矛盾中形成以現世為基準的時間觀。上海的歷史同時是反歷史。
這樣的讀法帶領我們進入《天香》的第二層意義,即王安憶的現實主義辯證。《天香》對申氏家族的描寫,舉凡園林游冶,服裝器物,人情糾葛,都細膩得令人嘆為觀止。據此,讀者很難不以《金瓶梅》、《紅樓夢》以降的世情小説作對比。尤其《紅樓夢》有關簪纓世家樓起了、樓塌了的敍述,仿佛就是王安憶效法的對象。
但如果我們抱著悲金悼玉的期待來看《天香》,可能要失望了。因爲整部小説雖不乏痴嗔悲歡的情節,敍事者的口吻卻顯得矜持而有距離。小説裏的人物橫跨四代,來來去去,仿佛與我們無親。如果《紅樓夢》動人來自於曹雪芹懺情與啓悟的力量,王安憶則另有所圖。她更關心的是一項名為江南家族的“物種”起滅,或更進一步,一種由此生出的“物質文化”——從園林到刺繡——的社會史意義。
由這個觀點來看,王安憶獨特的現實主義就呼之欲出。我們都記得《長恨歌》的主人翁王琦瑤一生與上海的命運相始終,多麽令人心有慼慼焉。但我們可能忽略了那樣的寫法其實是王安憶向以往風格的告別演出。《長恨歌》以後的作品抒情和感傷的氛圍淡去,代之以更多對個人和群體社會互動的白描和反思。中篇《富萍》應該是重要的轉戾點;王安憶返璞歸真,以謙卑的姿態觀察上海基層的生命作息。當中國文壇被後社會主義風潮吹得進退兩難之際,王安憶反其道而行。她重新審視現實主義所曾經示範的觀物知人的方法,還有更重要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所投射的那種素樸清平的、物我相親/相忘的史觀。
《天香》的寫作是這一基礎的延伸。如王安憶自謂,她之寫作《天香》緣起於她對“顧繡”——上海地方繡藝的極致表現——歷史的好奇與追蹤。 她對這項手工藝的“考古學”讓她得以敷衍出一則傳奇。就此,她的關懷落在傳統婦女勞作與創造互為因果的可能,刺繡作爲一種物質工藝的發生與流傳,閨閣消閒文化轉型為平民生産文化的過程。
《天香》其實是反寫了《紅樓夢》以降世情小説的寫實觀。《天香》的結局沒有《紅樓夢》般的大痛苦、大悲憫;有的是大家閨秀洗盡鉛華後的安穩與平凡。傳奇不奇,過日子纔是硬道理。這是王安憶努力,不,勞動,的目標了。
然而《天香》是否也有另外一種寫實觀點呢?如上所述,王安憶的寫實又是以“興興轟轟”的上海浮世經驗為坐標,她因此不能不碰觸社會主義唯物理想的對立面,就是上海城市物質史裏戀物、玩物——乃至於物化——的無窮誘惑。她在《天香》裏也不斷暗示,上海文化如果失去了踵事增華,標新立異的底蘊,也難以形成那樣豐富多變的庶民文化。名滿天下的“天香園繡”雖然起自市井,最後又歸向民間,但如果沒有上流社會女子的介入,以她們的蘭心慧手化俗為雅,就不足以形成日後的傳統。
寫作《天香》的王安憶似乎不能完全決定她的現實主義前提。她在後社會主義時代裏寫著前資本主義時代的故事,同時又投射著社會主義的緲緲鄉愁。循此我們要問,現實主義到底是作家還原所要描寫的世界,還是抽離出來,追溯現實的本質?是冷眼旁觀,還是物色緣情?是唯物論,還是微物論?更進一步,我們也要問上海的“真實”何嘗不來自它在“興興轟轟”中所哄擡出的,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或“超真實”?這是古老的問題,但它所呈現的兩難在《天香》裏顯得無比真切。
歸根結柢,寫實與寓言,紀實與虛構之間繁複對話關係從來就是王安憶創作關心的主題。這也是《天香》所可注意的第三個層面:這是一本關於創作的創作。早在一九九三年,王安憶就以小説《紀實與虛構》和盤托出她對小説創作的看法。小説誠爲虛構,但卻能以虛擊實,甚至滋生比現實更深刻的東西。
王安憶的説法也許是老生常談,要緊的是她如何落實她的信念。《紀實與虛構》的敍述兵分兩路,一路講女作家立足上海的寫作經驗,一路講女作家深入歷史、追蹤母系家族來龍去脈的過程。對王而言,每一次下筆都是與“虛構”亦步亦趨的糾纏 ,也是與“真實”短兵相接的踫撞。兩者之間互為表裏,最終形成的虛構也就是紀實。
寫《紀實與虛構》時期的王安憶仍然在意流行趨勢,不能免俗的採用後設小説模式。到了《天香》,她回歸嚴謹的古典現實主義敍事,切切實實的講述明代上海申家“天香園繡”從無到有的過程。但她其實要讓這現實主義筆法自行彰顯它的寓言面向。小説最重要的主題當然是刺繡,而刺繡最重要實踐者是女性。“天香園繡”起自偶然,終成營生需要;原是閨閣的寄托,卻被視爲時尚的表徵;是高妙自足的藝術,也引出有形無形的身價。
就此王安憶筆鋒一轉,暗示女性與創作的關係,不也可以作如是觀?她於是不動聲色地重新編織出《紀實與虛構》裏的綫索。小説如是寫道:
天香園繡可是已針綫比筆墨,其實,與書畫同為一理。一是筆鋒,一是針尖,說到究竟,就是以一個描字,有過之而無有不及。(II 50)
技藝這一樁事,可說“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稍有不達,便無能無爲;略有過則入雕蟲末流……天香園繡與一般針黹有別,是因有詩書畫作底,所以……不讀書者不得繡!(III 66)
這幾乎是王安憶的現身説法了。
王安憶佩服的同輩作家有信仰伊斯蘭教的張承志。張曾經苦於無法表達他對宗教最誠摯熱切的感受,幾經折磨,他寫出了《心靈史》,竟是以最冷靜的筆觸描寫伊斯蘭教的一支如何在極度困苦中保持高尚的志節,而且代代繁衍至今。王安憶指出,心靈是個極其抽象的概念,而“張承志卻找到了這樣一種方法,這種方法就是絕對的紀實。”“以最極端真實的材料去描寫最極端虛無的東西。”
王安憶在《紀實與虛構》的階段已經在思索張承志的心靈與形式的問題。但彼時她有話要說的衝動仍然太強,一直要到《天香》,她似乎才寫出了她的心靈史,“以最極端真實的材料去描寫最極端虛無的東西。” 對她而言,“心靈”無他,就是思考她所謂“創造世界的方法”。
《天香》意圖提供海派精神的原初歷史造像,以及上海物質文明二律悖反的道理。這兩個層面最終必續納入作者個人的價值體系,成爲她紀實與虛構的環節。在她寫作出版跨過三十年門檻的時刻,王安憶向三百年前天香園裏那些一針一綫,埋首繡工的女性們致意。她明白寫作就像刺繡,就是一門手藝,但最精緻的手藝是可以巧奪天工的。從唯物寫唯心,從紀實寫虛構,王安憶一字一句參詳創作的真諦。是在這樣的勞作裏,《天香》在王安憶的小説譜系裏有了獨特意義。
虛構與紀實 王安憶的《天香》
王德威
從一九八一年出版《雨,沙沙沙》到現在,王安憶的創作已經超過三十年。這三十年來中國文壇變化巨大,與她同時崛起的同輩作家有的轉行歇業,有的一再重復,真正堅持寫作的寥寥無幾。像王安憶這樣孜孜矻矻不時推出新作,而且品質保證,簡直就是“勞動模範”。骨子裏王安憶也可能的確視寫作爲一項勞動——既是古典主義式勞其心志、精益求精的功夫 ,也是社會主義式兢兢業業、實事求是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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