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賽拉
我那位身為梭特前任暴君的父親拉茲莫．諾瓦克，已經被認定死亡超過十年了。在他去世後的第一次遠征，我們為他舉辦了喪禮，將他的鎧甲送入宇宙之中，因為我們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但我仍被關在這艘太空船中的哥哥雷薩克，他卻說：拉茲莫還活著。
我母親有時會稱我父親為「拉茲」。除了以利拉．諾瓦克之外，沒有人敢這樣稱呼他。「拉茲，」她會這麼說。「放下吧。」只要她不是太常這樣命令他，他就會聽從。他尊敬她，也只尊敬她，就連他的朋友都不配獲得他的尊敬。
在她身邊，他還有一點柔情，至於其他人⋯⋯嗯。
我的哥哥——他曾經是如此心地柔軟，後來卻成為一個會折磨自己親妹妹的怪物——就是從拉茲莫身上學會如何挖出人的眼珠。他也學會如何在防腐劑中保存挖出來的眼珠，使它們不至腐敗。在真正理解武器殿的罐子裡裝的是什麼之前，我常常跑進去仰望高出我頭頂的架子上方，看著那些眼珠在微光中閃爍。綠色、棕色與灰色的虹膜，漂浮在藥劑中，像是一群為了爭食而浮上水面的魚。
我父親從來沒有親手從任何人身上切下任何東西，他也沒有命令其他人這麼做。他是用靈流恩賜控制那些人的身體，迫使他們自己動手。
死亡不是你能給予他人的唯一懲罰。你也能給他們惡夢。
我們此時搭乘著一艘駛離我家鄉的小接駁船，當阿科斯來找我時，我正在導航室裡。在我的母星上，我的梭特族人和阿科斯所屬的圖西國度正瀕臨開戰。我坐在駕駛座上，前後搖晃著，試圖安撫自己。我想要告訴他雷薩克和我說的話，我的父親——如果他真的是我父親，如果雷薩克真的是我哥哥——還活著。雷薩克似乎很確定我和他流的並不是同一條血脈，我並不真的屬於諾瓦克家族。他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無法打開他房間的基因鎖、為什麼我第一次嘗試時無法成功刺殺他。
但我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我父親的死？那具從沒找到的屍體？或是隱隱之中我總是知道我和雷薩克之間相差得有多遠、遠得不可能有血緣關係？
阿科斯似乎也不太想說話。他在駕駛座和艙壁之間鋪下一張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毯子，我們並肩躺在上面，望向窗外的一片虛無。靈流暗影——我活躍的、疼痛的能力——像黑繩般纏著我的雙臂，將一股深沉的痛楚一路傳到我的指尖。
我不害怕虛無。它只讓我感到渺小，幾乎不值得任何人的眼神一瞥，更別說多看我兩眼。而這讓我覺得安慰，因為我常擔心自己會造成太多的傷害。至少，如果我足夠渺小、足夠封閉，就不會造成更多的傷亡。我想要的只是觸手可及的東西。
阿科斯的食指勾住我的小指。當他的靈流恩賜和我的相碰，暗影便消失了。
是的，觸手可及的這樣東西，對我來說就夠了。
「妳能⋯⋯用圖西語說點什麼嗎？」他問。
我把頭轉向他。他仍然抬眼望著窗戶，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他的鼻子上布滿雀斑，延伸到其中一眼的眼皮，就在睫毛根部。我的手猶豫地舉起，停留在毯子上方，想要碰觸他，又想在這個欲望中多停留片刻。然後我用指尖，沿著他眉毛的線條滑過他的臉。
「我不是寵物鳥。」我說。「我不會照別人的命令開口說話的。」
「這是個請求，不是命令。而且是個很卑微的請求。」他說。「只要說我的全名就好，好嗎？」
我笑了起來。「你的名字幾乎都是梭特語啊，你忘了嗎？」
「也對。」他轉過頭，用嘴含住我的手，牙齒輕咬。我驚訝地笑了一聲。「剛開始學圖西語的時候，妳覺得最難說的字是什麼？」
「你們的城市名稱，有夠難唸。」我說。他放開我的一隻手，抓住另外一隻，用指尖抓著我的小指與拇指。他在我久握靈刃而長繭的手掌中印下一吻。好奇怪，這麼一個簡單的一樣東西，接觸到我如此殘酷的一面，卻能完全地包圍著我，讓我全部的神經都活了過來。
我嘆了口氣，向他讓步。
「好吧，我說。黑薩、西薩、奧索。」我說。「有一名總理將黑薩稱為圖西之心，這名總理姓卡瑞瑟斯。」
「她是圖西歷史中唯一一名卡瑞瑟斯總理。」阿科斯邊說，邊將我的手掌貼上他的臉頰。我一手的手肘撐起身子，翻身覆在他身上，我的頭髮垂落在我們的臉旁邊。我的頭髮只有一側是長的，另一側的頭皮則覆蓋著銀膚。「這點我還知道。」
「有很長一段時間，整個圖西只有兩個命定家族。」我說。「儘管領導權一直掌握在班奈西家族手中，命定卻選擇任命了另一位總理。你不覺得奇怪嗎？」
「也許我們不擅長領導。」
「也許命定特別偏愛你。」我說。「也許王座都是詛咒。」
「命定才沒有偏愛我。」他溫柔地說，溫柔得讓我幾乎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他的命定——卡瑞瑟斯家族的幼子將會在服侍諾瓦克家族的過程中死亡——要他為了我的家族而背棄他自己的家族，服侍我們、然後喪命。對任何人來說，如果這不是重擔，還能是什麼？
我搖搖頭。「對不起，我沒經過大腦就——」
「賽拉。」他說，然後頓了頓，皺起眉頭。「妳剛才在跟我道歉嗎？」
「我還是知道怎麼說這幾個字的好不好。」我回答，對他扮了個鬼臉。「我可不是完全沒有教養。」
他笑了起來。「我也知道依珊德語的『垃圾』怎麼說啊，但不代表我的發音可以這麼正確。」
「好吧，我收回那個道歉。」我重重彈了一下他的鼻子，他向一旁退開，仍然笑著。我問道：「依珊德拉語的『垃圾』怎麼說？」
他說了。那個字聽起來像是透過鏡像反射，正著說一次、又反著說一次。
「我找到妳的弱點了。」他說。「我只要用妳沒有的知識取笑妳，妳就會馬上分心。」
我考慮了一下。「我想你是可以知道我的一個弱點啦⋯⋯畢竟你有那麼多個讓我攻陷。」
他面帶疑問地揚起眉毛，我則用手指對他展開攻擊，戳他左肘下方的身側，他右側大腿上方的腰，還有他右腿後面的肌肉。在我們訓練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些地方是他的弱點——他保護得不夠好的地方，或是被打到時會讓他瑟縮得比平時更嚴重的地方——但我現在對他的方式比我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的更溫柔，讓他笑了起來，而不是逃走。
他把我拉到他身上，雙臂圈住我的大腿。他的幾根手指滑過我的褲腰下方，帶來一股我不熟悉的痛楚，我完全不介意的那種。我在毯子上穩住自己，雙臂撐住他的頭兩側，緩緩低下身去親吻他。
我們接吻的次數還只有寥寥數次，在他之前，我也沒有吻過任何人，所以每一次都是一個全新的體驗。這次我掃過他的齒緣，還有他的舌尖；我發現他的膝蓋滑入我的雙腿之間，他的手壓在我的頸後，催促我靠得更近、吻得更深、速度更快。我不想浪費時間，沒有停下來呼吸，所以很快就靠在他脖子旁喘氣，讓他笑了起來。
「我就把這當成某個暗示囉。」他說。
「別太囂張了，卡瑞瑟斯。」
我沒辦法阻止自己面露微笑。拉茲莫——還有我對親生父母一事的所有疑問——現在似乎離我沒那麼近了。坐在一艘太空船中、漂浮在一片虛無之間，和阿科斯待在一起，我很安全。
然後船的深處傳來一聲尖叫。那聽起來像是阿科斯的姊姊希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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