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或春泥◎楊佳嫻
一○五年是失望之年，希望之年，踟躕之年，重置之年。
臺灣在政治上再一次政黨輪替，標舉進步價值者獲得完全執政，並在隨後幾個月中，於勞工、環保等議題上迅速撕去自己的假面；原本期望能一舉打破異性戀想像框架、被簡化為「同婚」議題的專法與民法修正攻防，算是有了一點基本成績；鮑勃．狄倫（Bob Dylan, 1941-）出乎意料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李奧納．柯恩（Leonard Cohen, 1936-2016）去世，一併引發一波文學與音樂的討論；陳映真（1937-2016）逝世，震動兩岸文化與思想界，其文化生涯裡的功績與爭議再一次成為文化焦點。失望確實令人踟躕，傷心，可是一點點光苗，如同本書所收吳叡人〈希望之書〉所言：「只要人活著，只要人渴望活下去，就會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叫做『希望』的東西。」足以使人一次次願意重來、投入。
無論傷悼或憤怒，需要抒發和需要說理的時刻，形式自由、能闡述細節的散文，仍是最普遍的選擇。散文包容範圍廣，與生活、情感與思想結合緊密，亦最親人，是最普遍應用與閱讀的文類。紙面媒體上，抒情長短篇散文仍占發表之大宗，但是性格鮮明的主題策畫顯然更受矚目，聯副過去一年推出的「劫難文學」專輯即是顯例；網路則是另一番面貌，作者與讀者的交通大幅拓寬，轉發便利與群聚效應助長了語錄體（惡趣味可能最受歡迎）、論戰文，世代差異更鮮明，茶杯漣漪也容易擴大為風暴，落水狗被當成老虎打。
選集與文學史一樣，具有主觀性，也同時是特定時空、美學與理解基礎上的產物。阿英（錢杏邨）就認為好的選本乃「刪蕪取精，排印成冊，既足以便利學者，節省他們的時間，也可以在很少的篇幅內，客觀地做一幅『文壇指掌圖』，其價值有時是高過個人的著作以上的。」研究文學史書寫與選本之學的陳國球教授亦言，「選本的作用，是透過一定的淘汰，展示一個特別範圍（某個時代、某個地區、某個文體、某個主題……）的代表之作。選汰的結果，以致其選汰過程，背後當然牽涉許多的文化意識及理念，可供文學史家和文學理論家研究」，選本是文學經典化工程一環，也是文學生態系統裡的一部分。針對某選集某版本文學史而發的不滿，普通意見多半落在作家或作品清單上，質疑何以沒收入我這一代╱我這一類╱我，然而，是否入選各式選集，牽涉因素十分廣泛，包括題材、篇幅、簡易、編者的交遊圈（不單指人際關係交好，更是指因為實際熟識，而更清楚創作的脈絡、企圖與努力）、編者興趣、時代風氣變化（如移工、學運等議題）等等。還存著一種更微妙的感受，若是編者特別喜愛的作者，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提高審視標準，遇到編者不熟悉或完全不認識的作者，則也許更能單純感受閱讀的驚喜。
年度選集給人總結盤點一年度成績之感，展現一張「經認可的」「年度傑作清單」，編者陣容若是一直固定不變，則品味重複，難有突破；然而，能夠長年擔任年度選集編者，既是文學場域內位置穩固、擁高象徵資本者，握有選汰權力並且受出版資源支撐、實現，這類權力要自覺放手，就人性常態來說大概很難，解決方法之一就是另外推出選本。因此，各文類的年度選集，都曾出現過不同意識形態、不同出版社、不同編者陣容的版本；然而，也因為各編者陣容背後支撐的文化資源不同，受到的關注程度差異頗大。九歌版的年度散文選與小說選，由出版社總其事，編者人選不斷變化，也可能是另一種（不完全的）解套辦法。
基於以上認知，我會把擔任一○五年度散文選集編者視為製作一份帶有尋索樂趣的「讀書報告」，裡頭不可避免地含有個人情懷，例如對於性別議題的注目，或選入三位臺灣讀者也頗知聞的香港作者（鄧小樺、廖偉棠、謝曉虹）等。為方便閱讀，本書分為六個小輯，其中「日常、青春、傷逝」和「城鄉眺望與海角遊蹤」是散文常見而又不朽的題材：散文女神簡媜久違力作現身，依舊以簡氏幽默征服讀者；與周夢蝶常保溫暖情誼的傅月庵記下詩人沉默裡的一熱，一跳；年輕詩人林禹瑄轉換跑道，不斷帶來異地行旅消息；陳栢青與湯舒雯短篇寫作然而洋溢才氣壓抑不住；黃麗群文字晶瑩剔透，實是我輩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此篇寫冰箱，散發矜貴與幽默；以及在散文領域長年耕耘、尤其能寫出靜謐深沉感的王盛弘等等，讓讀者在習見的散文題材中仍能一次次觸動。
「啟蒙與歷史回望」內諸篇均回望自身經歷過的文化啟蒙、社運與思想震盪，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鄧小樺〈啟蒙是種回憶〉談五四之於香港當代的意義，鍾喬〈反杜邦三十年〉談環境運動與陳映真的影響；封德屏的六、七〇年代經驗到馬世芳的九〇年代經驗足資對映；楊翠和吳叡人從不同角度談楊逵給予臺灣人的遺產，使人動容；伊替 達歐索〈無盡夢魘〉，以「我們」和「你們」寫先人慈憫地俯視為生活攪擾、為慾望搖撼而忘了最自然的呼吸的族人們，「我們」的回望與審視，其實是對「你們」的祝願；黃錦樹〈歲次乙未，初冬小雪〉寫及我陌生或熟悉的臺大中文系師長，在一貫批判中文學界的無情與僵固之外，又及於思想與學術啟迪，是深摯的悼祭，疼痛的隨感錄。
尤其駱以軍〈化作春泥更護花〉一文，為《聯合報》副刊策畫「五年級作家」專輯打頭陣者，將之置放於散文選頭篇，其實也是對像他這樣哥哥一般的五年級寫作者們的感謝－－對，不是父親，是哥哥，更親近一些，更友愛一些。駱以軍這樣回顧：「重來一次，我或也無法做得更好。我沒有虛無，沒有剝削年輕人，沒有失去柔和的瓣膜，在養家帶孩子的艱難那幾年，我都還是像深海底下的盔甲武士，一次一次發動搏擊，認真一步一步寫小說這件事。」從不虛無的認真，泥地裡立起來的武士精神，是兄長投向這崩危時代的姿勢。年輕的湯舒雯在〈無人知曉的跌倒〉最後說相信「自己不會是一個更壞的大人」，隱隱附議了駱以軍。
「眺望黑洞」這一輯則以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2004）所謂「非自傳想像的勇氣」為核心，她說，「如今似乎每個人都認為，寫作只是一種觀看自我的形式。也稱作自我表達。當我們假設自己不再有能力切實想像他人感受的時候，我們也不會認為自己有能力書寫除了自身之外的任何他人」，然而，不是這樣的，「既然可以藉著書寫來表達自己，為何不能藉著書寫逃脫自己呢？」房慧真為本年度散文獎得主，其記者身分催化寫作轉變，又比尋常記者寫作更潤，更韌，使得她在同世代散文作家中獨樹一幟，獲獎的〈草莓與灰燼：加害者的日常〉一文，聚焦於「潔淨」與「骯髒」的表與裡，種族滅絕行動是人類史上最黑暗的時刻，是道德上最汙穢之處，可是，最高階執行者卻保持著潔淨雙手，誓言給予妻子與兒女最溫暖安全、遠離所有骯髒的完美生活。文末描繪潔淨階層享有的紅草莓上，敷衍了一層灰燼，必須加倍清洗，而灰燼來自集中營焚燒屍體的焚化爐……相隔數十年外異地的我們也同感膽寒。
其他如阿潑〈紅色高棉〉書寫她一向關注的東南亞文化歷史，顧玉玲〈一點六米寬的樓梯〉表現移工遭遇到的近乎黑色幽默的種種歧視與忽略，黃信恩〈麥民遊蹤〉提醒我們注意光鮮速食店角落裡的都市遊民，均屬「非自傳想像」的傑作。迪洋．馬督雷樣〈我在博愛特區的這一天〉這一篇較為特殊，作者自身即是員警，文中敘述駐在博愛特區的原住民警察，在原住民抗議活動時會「照例」被編派出勤，並可能在徐州路隊伍裡看見自己的親人們正淌著汗爭取權益；抗議者席地而坐，平和地吟唱古調，讓他不禁疑惑，如果發生衝突，究竟要掏出警棍去壓制族人，還是與他們一同抵抗手銬束帶與強力水柱？當看到在山林中本為獵物的松鼠意圖穿越都市馬路時，他卻忽然醒悟：「我們跟松鼠其實都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親近人類與敵視人類的松鼠；順從於體制與反抗著體制的人們，我們皆是無可避免被大環境分裂了的群體。」
「身體異想與性別麻煩」一輯的形成，則存有對應性別議題在臺灣社會風起雲湧的意義在內，而性別變貌又往往與身體輪廓緊密相關。陳思宏〈泳褲〉從尷尬游泳裝扮與彆腳泳技寫起，到接受人人都可以擁有「沙灘身材」、不須為了曲線或肌肉而自卑，自在面對身體；而許多女性寫作者均討論過發育、初潮、性教育的經驗，並凸顯出女性在這一過程當中（被）製作出來的尷尬位置與汙穢想像，騷夏〈青蘋果樂園〉則走得更遠，「破麻」的罵詞、母狗與公狗、女孩身體姿態是否足夠正經、商展裡被觸弄著而顯露生殖器官並被展示著的蛇、被迫裸露著身體讓男子們輕薄的少女、流行的小虎隊歌曲之間，似有若無地勾連起線索，女性是被展示的動物、被固定的位置，青蘋果不一定有樂園，那樂園是屬於凝視著女體的那些眼睛們；李維菁〈錄音機〉寫男性藝術家與女性採訪者對峙，氛圍起伏不定，忽然緊繃忽然鬆緩，藝術家最後帶有惡意的性騷擾言語，近乎本能，同時非常作態地，要女性明白自身的屈從地位，只有通過壓迫，尤其是性話語的壓迫，最能彰顯雄性。
楊隸亞〈女子漢〉寫作打工仔時遇見的中性外型女孩「技安」，耐得住重物與勞動，且能在母親需要醫藥費時跑去當代理孕母賺錢，同時是女子也是漢子，同時擔任自己的妹妹和哥哥，筋骨強壯，心志比筋骨更堅毅；陸珊瑚〈紅蟹踟躕〉觸及女同志生殖想望裡的樂與憂，文中M與女友相偕到澳洲打工，那裡的政府愛護生物，甚至在海岸道路實施交通管制以確保紅蟹們能夠安全抵達、實行繁衍天職，女同志在這條路上的險阻卻未必比紅蟹來得少；女同志們得面對女人的難題和同志的難題，「出國出遊出差出嫁出生，比出櫃容易」，還得貼定各種標籤，否則不易被辨認不易被需要。
「閃開，讓專業的來」只收了兩篇文章，卻都分量十足：島嶼飲者高翊峰長文〈如果艾雷，值得敘事〉，以艾雷島威士忌為鍾情對象，叩問：「如何以威士忌的色澤、香氣、酒體、口感、尾韻，來鋪陳另一座島嶼的想像？」把飲酒、閱讀、小說創作、生命體驗，具反思性地揉合，不執著於硬梆梆的酒類知識，或居高臨下的飲用指導，也非俗氣濫情的情感比附；張亦絢〈推理小說好吃嗎？〉筆調輕鬆，解讀深刻，試圖從細節（啊以偵探的精神）推敲、尋索推理小說作者的匠心與關照，比如，「要為警察準備食物嗎」－－食物在推理小說裡起什麼作用？暗示了怎樣的階級、政治、性別意識？酒比食物重要的史卡德，和會「在諾丁頓的農夫市集買菜」、記得「鮮美多汁的康瓦耳餡餅」的班頓巡佐，辦案風格果然大不相同吧？
寫這篇序文時，我一再想起駱以軍〈化作春泥更護花〉結尾說的，「神祕的嗡嗡共振之聲」，期望選集裡也有那麼一篇文章，讓打開書並繼續讀下去的每一個人，均能隱約感受那嗡嗡，嗡嗡嗡（不是柯P）的共振，如日光下雛鳥抖擻伸開的翅膀。十分紅處便化灰，灰落於土，不是草莓上的灰燼，是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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