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片陌生的大地,
卻似前世回憶的鄉愁在呼喚她!
掀起「三毛熱」的撒哈拉故事!
流浪文學最經典的代表作!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撒哈拉了,也只有對愛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現它的美麗和溫柔!
──三毛
三毛逝世二十週年紀念
重新編輯‧全新改版
彷彿走進另外一個世界的幻境,我無法解釋的墜入它的情網,再也離不開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了!
有沒有吃過用第一場春雨做的菜?能不能想像把棺材和輪胎搖身變為美麗的家具?看過用海水灌腸的奇景嗎?戴草帽、穿涼鞋穿越沙漠去結婚有多浪漫?居住在大漠裏的鬼魅「臉狺」真的能預告死亡的消息?為什麼駱駝在悲鳴?啞巴奴隸居然比聖經上的故事還感動我的心?
這些都是在撒哈拉沙漠裏不可思議的經歷,當年我一心嚮往去住在沙漠時,沒有人當我是在說真的,只有一個大鬍子外國人為了愛情,也傻傻的跟著我去受苦,他就是我的先生荷西。剛到沙漠時,其實我們都很懷疑是否這只是一場幼稚的夢,但漸漸的我們體悟到它的風情萬種,而隱藏其中無可取代的美麗與溫柔,更讓我學習著去愛每一個人,和世上的一草一木一沙……
*
旅行在三毛的年代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卻大膽的到撒哈拉沙漠那種落後地區居住,足見其勇敢築夢的個性。而撒哈拉的歲月也讓她真正踏上了寫作之路,掀起轟動整個華人世界的三毛旋風!透過她的細膩觀察和生花妙筆,單調的沙漠化為豐富多變的神秘國度;尤其她那種悲憫的胸襟,更把人性的光燦刻劃得教人泫然欲淚,至今讀來仍盈滿了對生命的熱情,難怪這些故事的影響力能夠歷久不衰!
封面故事:
在撒哈拉的大墳場,一個啞巴老人在刻石像,粗糙自然的創作讓三毛感動不已,就選了三個人像,塞給他一千元,老人又多給她兩隻鳥的石像。第二日三毛想再去買,但墳場卻一無人跡,那五個石像就好似鬼魂送給她的紀念品。
作者簡介:
關於三毛
她本名陳懋平,因為學不會寫「懋」那個字,就自己改名為陳平。
她十三歲就蹺家去小琉球玩,初中時逃學去墳墓堆讀閒書。
旅行和讀書是她生命中的兩顆一級星,最快樂與最疼痛都夾雜其中。
她沒有數字觀念,不肯為金錢工作,寫作之初純粹是為了讓父母開心。
她看到一張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感應到前世的鄉愁,於是決定搬去住,苦戀她的荷西也二話不說地跟著去了。
然後她就和荷西在沙漠結婚了,從此寫出一系列風靡無數讀者的散文作品,把大漠的狂野溫柔和活力四射的婚姻生活,淋漓盡致展現在大家面前,「三毛熱」迅速的從台港橫掃整個華文世界,而「流浪文學」更成為一種文化現象!
接著,安定的歸屬卻突然急轉直下,與摯愛的荷西錐心的死別,讓她差點要放棄生命,直到去了一趟中南美旅遊,才終於又重新提筆寫作。接著她嘗試寫劇本、填歌詞,每次出手必定撼動人心。
最終,她又像兒時那樣不按牌理出牌,逃離到沒人知道的遠方,繼續以自由無羈的靈魂浪跡天涯。
她就是我們心中最浪漫、最真性情、最勇敢瀟灑的──
永遠的三毛。
章節試閱
沙漠中的飯店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個外國人。這樣來稱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但是因為語文和風俗在各國之間確有大不相同之處,我們的婚姻生活也實在有許多無法共通的地方。
當初決定下嫁給荷西時,我明白的告訴他,我們不但國籍不相同,個性也不相同,將來婚後可能會吵架甚至於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妳性情不好,心地卻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發生,不過我們還是要結婚。」於是我們認識了七年之後終於結婚了。
我不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支持者,但是我極不願在婚後失去獨立的人格和內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強調,婚後我還是「我行我素」,要不然不結婚。荷西當時對我說:「我就是要妳『妳行妳素』,失去了妳的個性和作風,我何必娶妳呢!」好,大丈夫的論調,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太太,語文將就他。可憐的外國人,「人」和「入」這兩個字教了他那麼多遍,他還是分不清,我只有講他的話,這件事總算放他一馬了。(但是將來孩子來了,打死也要學中文,這點他相當贊成。)
閒話不說,做家庭主婦,第一便是下廚房。我一向對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對煮菜卻是十分有興趣,幾枝洋蔥,幾片肉,一炒變出一個菜來,我很欣賞這種藝術。
母親在台灣,知道我婚後因為荷西工作的關係,要到大荒漠地區的非洲去,十二分的心痛,但是因為錢是荷西賺,我只有跟了飯票走,毫無選擇的餘地。婚後開廚不久,我們吃的全部是西菜。後來家中航空包裹飛來接濟,我收到大批粉絲、紫菜、冬菇、生力麵、豬肉乾等珍貴食品,我樂得愛不釋手,加上歐洲女友寄來罐頭醬油,我的家庭「中國飯店」馬上開張,可惜食客只有一個不付錢的。(後來上門來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長龍啊!)
其實母親寄來的東西,要開「中國飯店」實在是不夠,好在荷西沒有去過台灣,他看看我這個「大廚」神氣活現,對我也生起信心來了。
第一道菜是「粉絲煮雞湯」。荷西下班回來總是大叫:「快開飯啊,要餓死啦!」白白被他愛了那麼多年,回來只知道叫開飯,對太太卻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這「黃臉婆」倒是做得放心。話說第一道菜是粉絲煮雞湯,他喝了一口問我:「咦,什麼東西?中國細麵嗎?」「你岳母萬里迢迢替你寄細麵來?不是的。」「是什麼嘛?再給一點,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絲:「這個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說過,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說話自然心血來潮隨我高興。「這個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場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凍住了,山胞紮好了背到山下來一束一束賣了換米酒喝,不容易買到哦!」荷西還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內的「雨」,然後說:「妳當我是白癡?」我不置可否。「你還要不要?」回答我:「吹牛大王,我還要。」以後他常吃「春雨」,到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做的。有時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裏有點悲傷。
第二次吃粉絲是做「螞蟻上樹」,將粉絲在平底鍋內一炸,再撒上絞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來一向是餓的,咬了一大口粉絲:「什麼東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線,又好像是塑膠的?」「都不是,是你釣魚的那種尼龍線,中國人加工變成白白軟軟的了。」我回答他。他又吃了一口,莞爾一笑,口裏說著:「怪名堂真多,如果我們真開飯店,這個菜可賣個好價錢,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龍加工白線。第三次吃粉絲,是夾在東北人的「合子餅」內與菠菜和肉絞得很碎當餅餡。他說:「這個小餅裏面妳撒了鯊魚的翅膀對不對?我聽說這種東西很貴,難怪妳只放了一點點。」我笑得躺在地上。「以後這隻很貴的魚翅膀,請媽媽不要買了,我要去信謝謝媽媽。」我大樂,回答他:「快去寫,我來譯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豬肉乾,趕快將藏好的豬肉乾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塊,放在瓶子裏,然後藏在毯子裏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覺時要用毛毯,我一時裏忘了我的寶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滸傳》。他躺在床上,手裏拿個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頭,嘩,不得了,「所羅門王寶藏」被他發現了,趕快去搶,口裏叫著:「這不是你吃的,是藥,是中藥。」「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藥。」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氣極了,又不能叫他吐出來,只好不響了。「怪甜的,是什麼?」我沒好氣的回答他:「喉片,給咳嗽的人順喉頭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癡啊?」第二天醒來,發覺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們吃,從那天起,只要是他同事,看見我都假裝咳嗽,想再騙豬肉乾吃,包括回教徒在內。(我沒再給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
反正夫婦生活總是在吃飯,其他時間便是去忙著賺吃飯的錢,實在沒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飯捲,就是日本人的「壽司」,用紫菜包飯,裏面放些唯他肉鬆。荷西這一下拒吃了。「什麼?妳居然給我吃印藍紙、複寫紙?」我慢慢問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樂,吃了一大堆飯捲。「張開口來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沒有藍色,我是用反面複寫紙捲的,不會染到口裏去。」反正平日說的是唬人的話,所以常常胡說八道。「妳是吹牛大王,虛虛實實,我真恨妳,從實招來,是什麼嗎?」「你對中國完全不認識,我對我的先生相當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個飯捲。他生氣了,用筷子一夾夾了一個,面部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來,大叫:「對了,對了,真聰明!」又要跳,頭上吃了他一記老大爆栗。
中國東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國飯店」也捨不得出菜了,西菜又開始上桌。荷西下班來,看見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興,大叫:「要半生的。馬鈴薯也炸了嗎?」連給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卻好似沒有胃口,切一塊就不吃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來吃?」「黃臉婆」有時也尚溫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聽唬一下跳起來。「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錢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還是岳母寄來的菜好。」「好啦,中國飯店一星期開張兩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來對我說:「了不得,今天大老闆叫我去。」「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裏去。「不是?完了,你給開除了?天啊,我們──」「別抓我嘛,神經兮兮的,妳聽我講,大老闆說,我們公司誰都被請過到我家吃飯,就是他們夫婦不請,他在等妳請他吃中國菜──」「大老闆要我做菜?不幹不幹,不請他,請同事工友我都樂意,請上司吃飯未免太沒骨氣,我這個人啊,還談些氣節,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揚中國人的所謂骨氣,又講不明白,再一接觸到荷西的面部表情,這個骨氣只好梗在喉嚨裏啦!
第二日他問我:「喂,我們有沒有筍?」「家裏筷子那麼多,不都是筍嗎?」他白了我一眼。「大老闆說要吃筍片炒冬菇。」乖乖,真是見過世面的老闆,不要小看外國人。「好,明天晚上請他們夫婦來吃飯,沒問題,筍會長出來的。」荷西含情脈脈的望了我一眼,婚後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樣的望著我,使我受寵若驚,不巧那天辮子飛散,狀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熱著,佈置了有蠟炬台的桌子,桌上鋪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塊紅的鋪成斜角,十分美麗。這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這個太太也打扮得十分乾淨,居然還穿了長裙子。飯後老闆夫婦上車時特別對我說:「如果公共關係室將來有缺,希望妳也來參加工作,做公司的一分子。」我眼睛一亮。這全是「筍片炒冬菇」的功勞。
送走老闆,夜已深了,我趕快脫下長裙,換上破牛仔褲,頭髮用橡皮筋一綁,大力洗碗洗盤,重做灰姑娘狀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滿意,在我背後問:「喂,這個『筍片炒冬菇』真好吃,妳哪裏弄來的筍?」我一面洗碗,一面問他:「什麼筍?」「今天晚上做的筍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說小黃瓜炒冬菇嗎?」「什麼,妳,妳,妳騙了我不算,還敢去騙老闆──」「我沒有騙他,這是他一生吃到最好的一次『嫩筍片炒冬菇』,是他自己說的。」
荷西將我一把抱起來,肥皂水灑了他一頭一鬍子,口裏大叫:「萬歲,萬歲,妳是那隻猴子,那隻七十二變的,叫什麼,什麼 ……」我拍了一下他的頭:「齊天大聖孫悟空,這次不要忘了。」
結婚記
1
去年冬天的一個清晨,荷西和我坐在馬德里的公園裏。那天的氣候非常寒冷,我將自己由眼睛以下都蓋在大衣下面,只伸出一隻手來丟麵包屑餵麻雀。荷西穿了一件舊的厚夾克,正在看一本航海的書。
「三毛,妳明年有什麼大計畫?」他問我。
「沒什麼特別的,過完復活節以後想去非洲。」
「摩洛哥嗎?妳不是去過了?」他又問我。
「去過的是阿爾及利亞,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個很大的優點,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別人看來也許是瘋狂的行為,在他看來卻是理所當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你呢?」我問他。
「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書、服兵役,都告一個段落了。」他將手舉起來放在頸子後面。
「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條小船已經好久了。
「黑穌父親有條帆船借我們,明年去希臘愛琴海,潛水去。」
我相信荷西,他過去說出來的事總是做到的。
「妳去撒哈拉預備住多久?去做什麼?」
「總得住個半年一年吧!我要認識沙漠。」這個心願是我自小念地理以後就有的了。
「我們六個人去航海,將妳也算進去了,八月趕得回來嗎?」
我將大衣從鼻子上拉下來,很興奮的看著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麼工作?」口氣非常高興。
「妳做廚子兼攝影師,另外我的錢給妳管,幹不幹?」
「當然是想參加的,只怕八月還在沙漠裏回不來,怎麼才好?我兩件事都想做。」真想又捉魚又吃熊掌。
荷西有點不高興,大聲叫:「認識那麼久了,妳總是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我服完兵役了,妳又要單獨走,什麼時候才可以跟妳在一起?」
荷西一向很少抱怨我的,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面將麵包屑用力撒到遠處去,被他一大聲說話,麻雀都嚇飛了。
「妳真的堅持要去沙漠?」他又問我一次。
我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
「好。」他負氣的說了這個字,就又去看書了。荷西平時話很多,煩人得很,但真有事情他就決不講話。
想不到今年二月初,荷西不聲不響申請到一個工作(就正對著撒哈拉沙漠去找事),他捲捲行李,卻比我先到非洲去了。
我寫信告訴他:「你實在不必為了我去沙漠裏受苦,況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時間也會在各處旅行,無法常常見到你──」
荷西回信給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妳在我身邊,只有跟妳結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結婚好麼?」信雖然很平實,但是我卻看了快十遍,然後將信塞在長褲口袋裏,到街上去散步了一個晚上,回來就決定了。
今年四月中旬,我收拾了自己的東西,退掉馬德里的房子,也到西屬撒哈拉沙漠裏來了。當時荷西住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宿舍裏,我住在小鎮阿雍,兩地相隔來回也快一百里路,但是荷西天天來看我。
「好,現在可以結婚了。」他很高興,容光煥發。
「現在不行,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各處去看看,等我回來了我們再結婚。」我當時正在找機會由撒哈拉威(意思就是沙漠裏的居民)帶我一路經過大漠到西非去。
「這個我答應妳,但總得去法院問問手續,妳又加上要入籍的問題。」我們講好婚後我兩個國籍。
於是我們一同去當地法院問問怎麼結婚。秘書是一位頭髮全白了的西班牙先生,他說:「要結婚嗎?唉,我們還沒辦過,你們曉得此地撒哈拉威結婚是他們自己風俗。我來翻翻法律書看──」他一面看書又一面說,「公證結婚,啊,在這裏──這個啊,要出生證明,單身證明,居留證明,法院公告證明……這位小姐的文件要由中華民國政府出,再由中國駐葡公使館翻譯證明,證明完了再轉西班牙駐葡領事館公證,再經西班牙外交部,再轉來此地審核,審核完畢我們就公告十五天,然後再送馬德里你們過去戶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我生平最不喜歡填表格辦手續,聽秘書先生那麼一念,先就煩起來了,輕輕的對荷西說:「你看,手續太多了,那麼煩,我們還要結婚嗎?」
「要。你現在不要說話嘛!」他很緊張。接著他問秘書先生:「請問大概多久我們可以結婚?」
「咦,要問你們自己啊!文件齊了就可公告,兩個地方公告就得一個月,另外文件寄來寄去嘛──我看三個月可以了。」秘書慢吞吞的將書合起來。
荷西一聽很急,他擦了一下汗,結結巴巴的對秘書先生說:「請您幫忙,不能快些嗎?我想越快結婚越好,我們不能等──」
這時秘書先生將書往架子上一放,一面飛快的瞄了我的腰部一眼。我很敏感,馬上知道他誤會荷西的話了,趕快說:「秘書先生,我快慢都不要緊,有問題的是他。」一講完發覺這話更不倫不類,趕快住口。
荷西用力扭我的手指,一面對秘書先生說:「謝謝,謝謝,我們這就去辦,再見,再見。」講完了,拉著我飛雲似的奔下法院三樓,我一面跑一面咯咯笑個不停,到了法院外面我們才停住不跑了。
「什麼我有問題,妳講什麼嘛!難道我懷孕了。」荷西氣得大叫。我笑得不能回答他。
2
三個月很快的過去了。荷西在這段時間內努力賺錢,同時動手做家具,另外將他的東西每天搬一些來我的住處。我則背了背包和相機,跑了許多遊牧民族的帳篷,看了許多不同而多彩的奇異風俗,寫下了筆記,整理了幻燈片,也交了許多撒哈拉威朋友,甚至開始學阿拉伯文。日子過得有收穫而愉快。
當然,我們最積極的是在申請一張張結婚需要的文件,這件事最煩人,現在回想起來都要發高燒。
天熱了,我因為住的地方沒有門牌,所以在郵局租了一個信箱,每天都要走一小時左右去鎮上看信。來了三個月,這個小鎮上的人大半都認識了,尤其是郵局和法院,因為我天天去跑,都成朋友了。
那天我又坐在法院裏面,天熱得像火燒似的令人受不了。秘書先生對我說:「好,最後馬德里公告也結束了,你們可以結婚了。」
「真的?」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場文件大戰已結束了。
「我替你們安排好了日子。」秘書笑咪咪的說。
「什麼時候?」我趕緊問他。
「明天下午六點鐘。」
「明天?你說明天?」我口氣好似不太相信,也不開心。
秘書老先生有點生氣,好似我是個不知感激的人一樣。他說:「荷西當初不是說要快,要快?」
「是的,謝謝你,明天我們來。」我夢遊似的走下樓,坐在樓下郵局的石階上,望著沙漠發呆。
這時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機正開吉普車經過,我趕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莫德沙里,你去公司嗎?替我帶口信給荷西,請告訴他,他明天跟我結婚,叫他下了班來鎮上。」
穆罕莫德沙里抓抓頭,奇怪的問我:「難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結婚?」
我大聲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機聽了看著我,露出好怕的樣子,將車子歪歪扭扭的開走了。我才發覺又講錯話了,他一定以為我等結婚等瘋了。
荷西沒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飛車來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進門一面問。
「是真的,走,我們去打電報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門去。
「對不起,臨時通知你們,我們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結婚,請原諒──」荷西的電報長得像寫信。
我呢,用父親的電報掛號,再寫:「明天結婚三毛。」才幾個字。我知道父母收到電報不知要多麼安慰和高興,多年來令他們受苦受難的就是我這個浪子。我是很對不起他們的。
「喂,明天妳穿什麼?」荷西問我。
「還不知道,隨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請假,明天還得上班。」荷西口氣有點懊惱。
「去嘛,反正下午六點才結婚,你早下班一小時正好趕回來。」我想當天結婚的人也可以去上班嘛。
「現在我們做什麼?電報已經發了。」他那天顯得呆呆的。
「回去做家具,桌子還沒釘好。我的窗簾也還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為什麼好似有點失常。
「結婚前一晚還要做工嗎?」看情形他想提早慶祝,偷懶嘛。
「那你想做什麼?」我問他。
「想帶妳去看電影,明天妳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於是我們跑去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電影院看了一場好片子《希臘左巴》,算做跟單身的日子告別。
3
第二天荷西來敲門時我正在睡午覺,因為來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得很。已經五點半了。他進門就大叫:「快起來,我有東西送給妳。」口氣興奮得很,手中抱著一個大盒子。
我光腳跳起來,趕快去搶盒子,一面叫著:「一定是花。」
「沙漠裏哪裏變得出花來嘛!真是。」他有點失望我猜不中。
我趕緊打開盒子,撕掉亂七八糟包著的廢紙。嘩!露出兩個骷髏的眼睛來,我將這個意外的禮物用力拉出來,再一看,原來是一副駱駝的頭骨,慘白的骨頭很完整的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齒正齜牙咧嘴的對著我,眼睛是兩個大黑洞。
我太興奮了,這個東西真是送到我心裏去了。我將它放在書架上,口裏嘖嘖讚嘆:「唉,真豪華,真豪華。」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裏搞來的?」我問他。
「去找的啊!沙漠裏快走死了,找到這一副完整的,我知道妳會喜歡。」他很得意。這真是最好的結婚禮物。
「快點去換衣服,要來不及了。」荷西看看表開始催我。
我有許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頭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件深藍的襯衫,大鬍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藍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藍細麻布的長衣服。雖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種樸實優雅的風味。鞋子仍是一雙涼鞋,頭髮放下來,戴了一頂草編的闊邊帽子,沒有花,去廚房拿了一把香菜別在帽子上,沒有用皮包,兩手空空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園風味,這麼簡單反而好看。」
於是我們鎖了門,就走進沙漠裏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鎮上快要四十分鐘,沒有車,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黃沙,無邊而龐大的天空下,只有我們兩個渺小的身影在走著,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這個時候真是美麗極了。
「妳也許是第一個走路結婚的新娘。」荷西說。
「我倒是想騎匹駱駝呼嘯著奔到鎮上去,你想那氣勢有多雄壯,可惜得很。」我感嘆著不能騎駱駝。
還沒走到法院,就聽見有人說:「來了,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人跳上來照相。我嚇了一跳,問荷西:「你叫人來拍照?」「沒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突然緊張起來。
走到樓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裝,打了領帶,比較之下荷西好似是個來看熱鬧的人。
「完了,荷西,他們弄得那麼正式,神經嘛!」我生平最怕裝模作樣的儀式,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馬上就可以結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書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裝,打了一個絲領結。「來,來,走這邊。」他居然不給我擦一下臉上流下來的汗,就拉著我進禮堂。再一看,小小的禮堂裏全是熟人,大家都笑咪咪的,望著荷西和我。天啊!怎麼都會知道的。
法官很年輕,跟我們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緞子的法衣。
「坐這兒,請坐下。」我們像木偶一樣被人擺佈著。荷西的汗都流到鬍子上了。
我們坐定了,秘書先生開始講話:「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們婚後有三點要遵守,現在我來念一下,第一:結婚後雙方必須住在一起──」
我一聽,這一條簡直是廢話嘛!滑天下之大稽,那時我一個人開始悶笑起來,以後他說什麼,我完全沒有聽見。後來,我聽見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我趕快回答他:「什麼?」那些觀禮的人都笑起來。「請站起來。」我慢慢的站起來。「荷西先生,請你也站起來。」真嚕嗦,為什麼不說:「請你們都站起來。」也好省些時間受苦。
這時我突然發覺,這個年輕的法官拿紙的手在發抖,我輕輕碰了一下荷西叫他看。這是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證結婚,法官比我們還緊張。
「三毛,妳願意做荷西的妻子嗎?」法官問我。我知道應該回答──「是。」不曉得怎麼的卻回答了──「好!」法官笑起來了。又問荷西,他大聲說:「是。」我們兩人都回答了問題,法官卻好似不知下一步該說什麼好,於是我們三人都靜靜的站著,最後法官突然說:「好了,你們結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聽這拘束的儀式結束了,人馬上活潑起來,將帽子一把拉下來當扇子搧。許多人上來與我們握手,秘書老先生特別高興,好似是我們的家長似的。突然有人說:「咦,你們的戒指呢?」我想對啦!戒指呢?轉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帶來沒有?」荷西很高興,大聲回答我:「在這裏。」然後他將他的一個拿出來,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裏叫著:「法官,我的戶口名簿!我要戶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給我戴戒指。
結好婚了,沙漠裏沒有一家像樣的飯店,我們也沒有請客的預算,人都散了,只有我們兩個不知做什麼才好。
「我們去國家旅館住一天好不好?」荷西問我。
「我情願回家自己做飯吃,住一天那種旅館我們可以買一星期的菜。」我不主張浪費。
於是我們又經過沙地回家去。
鎖著的門外放著一個大蛋糕,我們開門進去,將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張紙條來──新婚快樂──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動,沙漠裏有新鮮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貴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對穿著禮服的新人,著白紗的新娘眼睛還會一開一閉。我童心大發,一把將兩個娃娃拔起來,一面大叫:「娃娃是我的。」荷西說:「本來就是妳的嘛!我難道還搶這個。」於是他切了一塊蛋糕給我吃,一面替我補戴戒指,這時我們的婚禮才算真的完畢了。這就是我結婚的經過。
沙漠中的飯店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個外國人。這樣來稱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但是因為語文和風俗在各國之間確有大不相同之處,我們的婚姻生活也實在有許多無法共通的地方。
當初決定下嫁給荷西時,我明白的告訴他,我們不但國籍不相同,個性也不相同,將來婚後可能會吵架甚至於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妳性情不好,心地卻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發生,不過我們還是要結婚。」於是我們認識了七年之後終於結婚了。
我不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支持者,但是我極不願在婚後失去獨立的人格和內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強調,婚後...
推薦序
導讀。 ──【明道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陳憲仁
三毛寫作甚早,年輕時即曾在《現代文學》、《皇冠》、《中央副刊》、《人間副刊》、《幼獅文藝》等發表文章。但真正踏上寫作之路,應該是一九七四年與荷西在西屬撒哈拉沙漠結婚後,寫下一系列「沙漠故事」才算開始。
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註:此為舊版《三毛全集》書名,收入新版《三毛典藏》系列《撒哈拉歲月》中)是中文世界裡,首次以神秘的撒哈拉沙漠為背景的作品,對於長期蟄居在台灣島國的人,無異開啟了寬闊的視野,加上她的文筆幽默生動,內容豐富有趣,從第一篇〈沙漠中的飯店〉發表之後,即造成轟動,後來更掀起了巨浪般的「三毛旋風」。
一九七九年十月至十二月,《讀者文摘》在澳洲、印度、法國、瑞士、西班牙、葡萄牙、墨西哥、南非、瑞典等國以十五種語言刊出三毛的〈一個中國女孩在沙漠中的故事〉;日本筑摩書房也於一九九一年三月出版《撒哈拉的故事》翻譯本。另外,個別篇章也有英文、越南文、法文、捷克文等譯文相繼出現,可見三毛作品在國際間也有一定的分量。
大家提到三毛,想到的可能都是她寫的撒哈拉沙漠故事的系列文章,其實三毛一生的作品,包括小說、散文、雜文、隨筆、書信、遊記等有十八本,翻譯四種,有聲書三冊,歌詞錄音帶三捲,電影劇本一部。體裁多樣,篇數繁多,顯現她的創作力不僅旺盛,且觀照範圍遼闊。
在三毛過世二十年,三毛全集作品重新編纂出版之際,我們回顧三毛作品,重讀三毛作品,可以以文學的角度、文學的樂趣來閱讀、來發現,則三毛作品中優秀的文學特性將能處處顯現,如對人的關懷與巧妙的文學技巧。
我們看《撒哈拉歲月》裡,三毛寫〈沙巴軍曹〉的人性光輝:一位西班牙軍曹,因為弟弟在西班牙軍人被撒哈拉威人大屠殺的慘案中死了,仇恨啃咬了十六年的人,卻在一群撒哈拉威孩子誤觸爆裂物、面臨最危急的時候,用自己的生命撲向死亡,去換取他一向視作仇人的撒哈拉威孩子的性命。
又如〈啞奴〉,三毛不惜筆墨,細細寫黑人淪為奴隸的悲劇,寫其善良、聰明、能幹、愛家愛人,對於身處這樣環境下的卑微人物,三毛流露了高度的同情,也寫出了悲憤的人道抗議。
再如〈哭泣的駱駝〉,書寫西屬撒哈拉原住民──撒哈拉威人爭取獨立的努力與困境,呈現其命運的無奈、情愛的可貴,著實令人泫然!
而在中南美洲旅行時,她對市井小民的記述尤多,感嘆更深,哀傷更巨。當進入貧富差距大、人民生活困苦的國家,她的哀感是「青鳥不到的地方」;當她在教堂前面看到:一位中年男人、白髮老娘、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十幾歲的妹妹,都用膝蓋在地上向教堂爬行,慢慢移動,全家人的膝蓋都已磨爛了,只是為了虔誠地要去祈求上天的奇蹟。
「看著他們的血跡沾過的石頭廣場,我的眼淚迸了出來,終於跑了幾步,用袖子壓住了眼睛。坐在一個石階上,哽不成聲。」
凡此,均見三毛為人,富同情心,具悲憫之情,對於苦痛之人、執著之人,常在關懷之中,她與人同生共活、喜樂相隨、悲苦與共。
三毛作品的佳妙處,當然不只特異的題材內容,不只流露的寬闊胸懷,還有她巧妙的寫作技巧。
我們看她的敘述能力、描寫功夫,都是讓人讀來,愛不釋手的原因。就以三毛自己很喜歡的《撒哈拉歲月‧荒山之夜》為例,這篇文章寫三毛與荷西到沙漠尋寶,荷西出了意外,陷入沼澤中,三毛憑著機智與勇氣救出荷西。其文學技巧高妙處,約略言之,即有如下數端:
一、伏筆照應:
三毛把荷西從泥沼中救出來的東西「長布帶子」,是因為她穿了「拖到腳的連身裙」,才能將「長裙割成長布帶子」;荷西上岸後免於凍死,是因三毛出門時「順手拿了一個皮酒壺」。當後面出現這些情節,看到這些東西時,我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前面作者要描寫穿的衣服及順手抓起的東西?這種「草蛇灰線」的技巧,三毛作品中,唾手可得。
二、氣氛鋪陳:
當三毛與荷西的車子一進入沙漠,兩人的談話一再出現「死」字、「鬼」字,如:「上次幾個嬉皮怎麼死的?」、「死寂的大地像一個巨人一般躺在那裡,它是猙獰而又凶惡的。」、「我在想,總有一天我們會死在這片荒原裡」、「鬼要來打牆了。心裡不知怎的覺得不對勁」。
成功的營造氣氛,不僅讓讀者有身歷其境的感覺,也是作品成功的要件。
三、高潮迭起:
三毛善於說故事,故事的精彩則奠基於「高潮迭起」。〈荒山之夜〉即是這樣的作品,高潮與低潮不斷的湧現:三毛數度找到救星,卻把自己陷入險境;荷西數度陷入死亡絕境,卻又次次絕處逢生。情節緊扣,讓人目不暇給,喘不過氣。
三毛作品除了「千里伏線」、「氣氛鋪陳」、「高潮起伏」等技巧之外,還有一項「情景交融」,運用得更好更妙,像:
〈娃娃新娘〉,出嫁時的景象:「遼闊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紅」,象徵即將面臨的婚姻暴力。
〈荒山之夜〉,荷西陷在泥沼裏,「沉落的太陽像獨眼怪人的大紅眼睛,正要閉上了」,平添蠻荒詭異的色彩。
〈哭泣的駱駝〉,三毛眼見美麗純潔的沙伊達被凌辱致死,無力救援,「只聽見屠宰房裡駱駝嘶叫的悲鳴越來越響,越來越高,整個天空,漸漸充滿了駱駝們哭泣的巨大的迴聲」,以強烈的聽覺意象取代情感的濃烈表達。
三毛這些「以景襯情」的描寫,處處可見可感,如:
一、寫喜:
「漫漫的黃沙,無邊而龐大的天空下,只有我們兩個渺小的身影在走著,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這個時候真是美麗極了。」
這是〈結婚記〉兩人走路去結婚的畫面,廣角鏡頭下的兩個渺小身影,襯出廣大的天地,世界是兩人的。此時的愉快心情,完全不必說。筆觸只寫沙漠「美麗極了」,正是內心美麗極了的「境由心生」。
二、寫愛:
〈愛的尋求〉,「燈亮了,一群一群的飛蟲馬上撲過來,牠們繞著光不停的打轉,好似這個光是牠們活著唯一認定的東西。」
三、寫驚:
〈哭泣的駱駝〉,當三毛知道沙伊達是游擊隊首領的妻子時,那種震驚,「黃昏的第一陣涼風,將我吹拂得抖了一下。」
四、寫懼:
(三毛聽完西班牙軍隊被集體屠殺的恐怖事件後)「天已經暗下來了,風突然厲裂的吹拂過來,夾著嗚嗚的哭聲,椰子樹搖擺著,帳篷的支柱也吱吱的叫起來。」
五、寫悲:
〈哭泣的駱駝〉,(三毛想到她的朋友撒哈拉威游擊隊長被殺的事件)「打開臨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裡無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見這沒有預期的淒涼景致,我吃了一驚,癡癡的凝望著這渺渺茫茫的無情天地,忘了身在何處。」
六、寫哀:
〈哭泣的駱駝〉,沙伊達被殺的地方是殺駱駝的屠宰房。「風,在這一帶一向是厲冽的,即使是白天來亦使人覺得陰森不樂,現在近黃昏的尾聲了,夕陽只拉著一條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線上弱弱的照著。」
三毛傳奇,一直是許多人津津樂道和念念不忘的。在三毛去世之後,兩岸也出現了不少三毛相關的傳記,足見她的魅力和影響歷久不衰,甚至於近年來,學院中亦陸續有以三毛為題的研究論文出爐,三毛作品的文學價值漸受重視,此刻回思瘂弦〈百合的傳說〉中說過的話:「紀念三毛最好的方式,還是去研究她的作品。」、「研究她特殊的寫作風格和美學品質,研究她強烈的藝術個性和內在生命力,才是了解三毛、詮釋三毛最重要的途徑。」相信,新的《三毛典藏》出版,帶給大家的正是這樣的方向與契機!
導讀。 ──【明道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陳憲仁
三毛寫作甚早,年輕時即曾在《現代文學》、《皇冠》、《中央副刊》、《人間副刊》、《幼獅文藝》等發表文章。但真正踏上寫作之路,應該是一九七四年與荷西在西屬撒哈拉沙漠結婚後,寫下一系列「沙漠故事」才算開始。
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註:此為舊版《三毛全集》書名,收入新版《三毛典藏》系列《撒哈拉歲月》中)是中文世界裡,首次以神秘的撒哈拉沙漠為背景的作品,對於長期蟄居在台灣島國的人,無異開啟了寬闊的視野...
作者序
三毛二三事。
──三毛家人
「三毛」並不存在
在我們家中,「三毛」並不存在。
爸爸媽媽和大姐從小就稱呼她為「妹妹(ㄇˇㄟ ㄇˊㄟ)」;兩個弟弟喊她「小姐姐」;在姪輩的心中,她是一個稀奇古怪但是很好玩的「小姑」。
「三毛」這個名字從民國六十三年開始在《聯合報》出現,那些甚至連「三毛」的家人都沒經歷過的撒哈拉沙漠生活,讓我們的「妹妹」、「小姐姐」、「小姑」頓時成了大家的「三毛」;但即使在她被廣大讀者接受後的七十年代,家中仍然沒有「三毛」這個稱呼,大家一切如常,仍然是「妹妹」、「小姐姐」。儘管父母親實在以這個女兒為榮,但家人在外從來不會主動表示「三毛」是我的誰。記憶中,母親偶爾會在書店一邊翻閱女兒的書,一邊以讀者的身分問店家:「三毛的書好不好賣啊?」每當答案是肯定的,她總會開心的抿嘴而笑,再私下買兩三本三毛的書,自我捧場。父親則是有一次獨自偷偷搭火車,南下聽女兒在高雄文化中心的演講,到會場時發現早已滿座,不得其門而入,於是就和數千人一起坐在館外,透過擴音器聽女兒的聲音,結束後再帶著喜悅默默的搭火車回台北。
父親還會做一件事,就是幫女兒整理信件。當時小姐姐在文壇上似乎相當火熱,各地讀者雪片般的信件每月均有數百封。一開始,三毛總是一一親自閱讀,但到後來讀者來信實在太多,對身體不好的三毛成為極大的負擔;不回,則辜負了支持她的讀者的美意,一一回信,簡直不可能。於是父親就利用其律師工作之餘,每天花三四小時幫小姐姐拆信、閱讀、整理、分類、貼標籤,再寫上註記,標明哪些是要回的、哪些是收藏的。十多年來甘之如飴,這是父親用行動表示對女兒的愛護。而這十幾大箱讀者的厚愛與信中藏著的喜怒悲歡,已在小姐姐葬禮中全部火化讓她帶走。
「三毛」是她的光圈,但在我們看來,那些名聲對她而言似乎都無所謂。她的內在一直是陳平,一個誠實做自己、總是帶著點童趣的靈魂。她走過很多地方,積累了很多豐富的經歷,但也因為這些經歷、辛苦和離合,她的靈魂非常漂泊。對三毛的好朋友們、三毛的讀者,和身為三毛家人的我們來說,我們各自或許都看到了、理解了、感受了某一個面向的三毛,但又沒有人能真正看透全部的她。因此我們各自保有對她不同的記憶,用各自的方式想念她。這些記憶或許看似瑣碎,但是對我們來說,是家人間最平凡也最珍貴的回憶。在此身為家人的我們,願意和大家分享這些記憶,做為我們對她離開二十年的懷念。
從小就不同
「小姐姐」在我們家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二十多年了,關於她,我們家人總有一個鮮明的印象:吃完晚飯後,全家人齊坐客廳,小姐姐把頭髮往上一紮,雙腿盤坐,手上拿一大罐面霜,一邊塗臉按摩,一邊「開講」她遊走各地的事。這些在一般人說來平凡無奇的經歷,從她口中講來則是精彩絕倫,把我們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小姐姐總說自己是「說故事的人」,不是作家。
其實三毛從小就顯現她與眾不同的特點,譬如有一次她向母親討了點錢,去買了一支當時非常貴的馬頭牌花生口味的冰棒,然後抓著姐姐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山洞(防空洞)裏,把冰棒慎重的放到鐵盒做的香煙罐裏,說:「這裏涼涼的冰棒不會化,明年夏天我們就還有冰棒可以吃啊!」第二年的夏天,姐妹倆真的手牽手回到山洞裏,把已經發黃鏽掉的鐵罐挖出來,一打開,哇!只有黃黃濁濁的水。這是她從小可愛的一面,而這份童真在她一生中都沒有消逝。
另外當時我們重慶的大院子裏有個鞦韆,是她們姐妹倆喜歡去的地方。但因為院裏埋著一些墳墓,於是每到天黑姐姐便拉著妹妹想回家。但三毛從小膽子便大得很,總是在鞦韆上盪啊跳的,非摸黑不肯走。除了善良、憐憫、愛讀書,小姐姐同時勇敢、無懼又有反抗心,從小就很有想法,四個手足中,似乎只有她一個是翻轉著長的。她後來沒去上學,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小小的年紀裏,我們自己對人生的態度已經不自覺的顯現出來了。
一切憑感覺
熟悉她的讀者或許記得,三毛曾在沙漠用棺材板做沙發。有時候想想,這個能用棺材板和輪胎把家裏布置得美輪美奐的女人是我的姐姐、陳家的女兒,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回到台灣以後她與爸媽同住,一間不到五坪大的房間,除了書桌、書架和床之外,一切可說非常簡單。但是在她自購的小公寓可就不一樣了,這個位在頂樓不大的鳥居,屋內所見幾乎全部是竹木製:木製牆面、木桌、木鳥籠(裏面裝著戴嘉年華面具的小丑)、竹籐沙發。對我們兄弟姐妹還有我們的小孩來說,那裏是個很特別的地方,完全散發著她個人獨特的美感。
除了家居布置,小姐姐手也非常巧,很會照顧身邊的人,和荷西在一起,可以把他養得白白胖胖,讓他天天想著吃「雨」(粉絲)。但對她自己來說,「吃東西」是非常無所謂且不重要的事,尤其在她專注寫作的時候。她在台北的家有冰箱,但常是空的。她工作起來可以沒日沒夜不吃飯不睡覺,所以我們家人經常買點牛奶、麵包、香腸、牛肉乾、泡麵放在裏面。記得有一次我們去看她,一打開冰箱,裏面空空蕩蕩,只有一條已經咬過幾口的生香腸。我們都大驚失色:「這是妳咬的嗎?」她說:「是啊!肚子餓了嘛!」
另一個她較不在意的便是金錢。小姐姐儘管文章常上雜誌報紙,但是稿費這部分,她一律不管,全部交給母親打理。她常說「我需要的不多」。事實也是如此,她最常穿的是一套牛仔工裝吊帶褲,塑膠鞋和球鞋,高跟鞋是很少上腳的。
不為人知的「能力」
在家中,基本上父母親是不喝酒的,即使應酬,也只是沾唇而已。但是這個二女兒不知是否得了祖父或外祖父的遺傳,她可以喝一整瓶白蘭地或威士忌不會醉倒。但她並不常喝,除非找到能一起說話的朋友。至於煙,小姐姐倒是抽得兇,每次去老家巷口的家庭式洗頭店,總是一邊說故事給老闆娘和其他客人聽,一邊手上一根根的抽,一個小時下來,可以抽上十來根,寫作的時候亦是如此。她抽煙總是用火柴而不用打火機,為的是燒火柴時那股「很好聞,有硫磺的味道」,同時燒火柴時「有火焰,有煙會散開,感覺很棒!」對她來說,火柴是記憶的一部分,會幫她增加靈感。
三毛記憶力很好,而這份記憶力或許在語言上也對她助益頗深。我們家父母親彼此說的是寧波話與上海話,到台灣以後,小姐姐日常說的是國語,但和二老講話時則換回這兩種語言。出生在四川的她除了四川話頗為流利,日後又和與她很親近的打掃阿姨學了純正的台灣話,完全不帶一點外省口音。她在台灣的日商公司短暫幫忙的日子中粗通了日文,並在出國後把西班牙文、英文、德文也統統收到自己的百寶箱中。中文和西班牙文是她這九種語言中最精通的兩種,每當父親有歐美的客戶或友人來台時,三毛總會幫著父親,讓大家賓主盡歡。
充滿愛的小姐姐
小姐姐一輩子流浪的過程中,或許都在尋找一份心裏的平安和篤定,好不容易有了荷西,他卻又撒手中途離去。除了荷西,小姐姐也很愛她的朋友們。三毛對朋友基本上無分男女、國籍、社會地位、有學問沒學問、知名不知名,一旦當你是朋友,她就拿心出來對你。她笨笨的、不會說捧人的話,但是對人絕對真誠,而且對不足的人特別的關心。她有很多很多的好朋友,而這些朋友對三毛的生命造成或大或小的影響。
不過她似乎習慣四處流浪,她說:「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於是有了〈橄欖樹〉。當這首膾炙人口的歌不斷被翻唱之際,身為家人的我們除了為她驕傲,也為她心疼。她流浪的遠方不是一個我們能觸及的地方,但也因為是家人,我們比旁人更能看到她的快樂、傷痛和辛苦。另外一首最能代表她年輕的心情的歌則屬〈七點鐘〉,由三毛作詞,李宗盛作曲,描述年輕時約會的心情。詞裏寫道:「鈴聲響的時候,自己的聲音那麼急迫,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啊!這就是我的小姐姐,這樣的小姐姐。
不再漂泊
對很多讀者來說,「三毛」,這個像吉普賽人的女子變魔術一樣的來到人間,寫下一篇篇故事,然後又像變魔術一般的離開。二十年了,三毛仍在你們的記憶中嗎?
在我們家中,「三毛」不存在,但是二十年前的那天,父母親和大姐口中的「妹妹(ㄇˇㄟ ㄇˊㄟ)」,我和我哥哥的「小姐姐」,走了。
我們很想念她。
儘管,我們不敢說真的完全理解她(畢竟誰又能真的理解誰),但是她非常愛我們,我們也非常愛她,對於家人的我們來說,足矣。對於她的驟然離世,父親有一段話,他說:「生命的結束,是一種必然,早一點晚一點而已,至於結束的方式就不那麼重要了。妹妹的離開,做父母親的固然極度的悲傷、痛心、難過、不捨,但是她的離開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我們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妹妹豐富的一生高低起伏,遭遇大風大浪,表面是風光的,心裏是苦的。幸虧有家人和朋友的關懷,不然可能更早就走了。她曾經把愛散發給許多朋友,也得到很多回報,我們讓她好好的平靜的安息吧。」
如果有另一個世界,親愛的小姐姐,希望妳不再漂泊。
三毛二三事。
──三毛家人
「三毛」並不存在
在我們家中,「三毛」並不存在。
爸爸媽媽和大姐從小就稱呼她為「妹妹(ㄇˇㄟ ㄇˊㄟ)」;兩個弟弟喊她「小姐姐」;在姪輩的心中,她是一個稀奇古怪但是很好玩的「小姑」。
「三毛」這個名字從民國六十三年開始在《聯合報》出現,那些甚至連「三毛」的家人都沒經歷過的撒哈拉沙漠生活,讓我們的「妹妹」、「小姐姐」、「小姑」頓時成了大家的「三毛」;但即使在她被廣大讀者接受後的七十年代,家中仍然沒有「三毛」這個稱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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