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楓、朱耀偉、黃耀明:
張國榮對我來說……
文 /梁偉詩
張國榮對我來說,標誌著很多第一次。
1985年,我在紅館看的第一個演唱會是《張國榮百爵夏日演唱會》,門票八十元,坐在山頂,拿着望遠鏡看哥哥穿着螢光色維修員服裝、躺在紅館舞台上出場。當時演唱會嘉賓是一名新人, 她名叫梅艷芳。同年, 我得到第一卷吵着要買的卡帶,是張國榮的《為你鍾情》,後來這成了我的生日禮物。1989年,的第一次看到有歌星在舞台上封咪,那是 《張國榮告別樂壇演唱會》。2002年,我帶着哥哥和黃耀明的《CROSSOVER》EP,第一次長時間離開香港,到英國唸書。第二年,2003年,趁著復活節假期我到西班牙巴塞隆納玩,逛完畢加索藝術館後,在一家薄餅店上網,就看到了張國榮於4月1日逝世的消息。因為不在場,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事隔十載,因為哥哥,感謝共耀明、朱耀偉和洛楓,跟我們談張國榮,談永遠的哥哥。
洛楓 :
哥哥是天使,也是魔鬼
(學者歌迷,《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作者)
踏進洛楓工作室,便如同置身小型張國榮主題館,唱片照片大海報寫真集如山如海。
談到張國榮的電影和舞台形象,洛楓摸出幾本硬皮精裝的圖冊,隨手一指:「你看,《東成西就》中哥哥的古裝女性造型,比真正女人還要漂亮。」
哥哥逝世十周年,第一本張國榮學術研究專著《禁色的蝴蝶》面世至今,「張國榮專家」洛楓再度成為被追訪的對象,人來人往,惹得洛楓在臉書上撂狠話──倘若不了解張國榮,最好就不要騷擾他的靈魂。
打從《禁色的蝴蝶》出版後,洛楓已逐漸將研究焦點從哥哥的藝術形象,轉移到較少為人注意的兩個方面,首先是哥哥的喜劇研究。
「哥哥演過《家有喜事》、《花田囍事》等笑片,但很少人會注意到哥哥演喜劇的肢體語言和節奏。張國榮演阿飛或甯采臣等叛逆悲情的角色,彷彿是很理所當然的,大都忽略了哥哥在喜劇中的豐富表情、小動作如蘭花手的設計,都在在表現角色性格。最難得的是,哥哥有一種氣場,讓一些質素本來不是很高的電影,整體感覺得到提升,如《東成西就》中與梁家輝又唱又跳 <雙飛燕 >。又像《金枝玉葉》,哥哥的加入卻把氛圍變得不一樣,消解掉一些低俗笑位。」
洛楓認為,哥哥是一個很清楚導演和市場的演員,往往用Acting 把要處理的場景專業化藝術化,甚至不需要安全適當地演靚仔,他在《家有囍事》的娘娘腔就演出了特殊的喜感。
而《春光乍洩》的麻煩基佬角色,更被演活為可愛的爛泥,氣質化了那種爛撻撻的感覺。
洛楓另一個專業研究範疇是「文化時裝學」,近年重看哥哥的相片集和寫真集,洛楓重新發現哥哥在服裝上的時尚感和超越時間的前衛氣息。
「當年一些明星照片如雷安娜、蔡楓華的衣著打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80 年代的造型。你看哥哥在《愛慕》、《Summer Romance》唱片封面中的衣著,現在看來還是時尚十足。我覺得這與哥哥的時尚觸覺有關,據說哥哥很有審美趣味,家裏的衣物按照顏色和質料擺放。除了剛出道的幾年有服裝指導,其餘大部分舞台形象、拍攝唱片封套服飾、出席公眾場合的服裝全由哥哥一手包辦。」
「他之所以可以駕馭不同風格和年代的服裝,主要是他同時有着天使與魔鬼的兩種特質:精緻的五官、無辜的表情、魔鬼的眼神、叛逆的性格。這些混雜又自相矛盾的形象,也可以解釋林夕與哥哥的火花,大抵源自兩者都共享着一些奇異的、微妙的質感,才能生出< 夢到內河>、< 紅> 那些媚惑入骨、騷味十足的作品。即使後來黃偉文寫給梅艷芳張國榮的< 芳華絕代>,那種互相調情又請君入甕的調調,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艷與天齊啊。」洛楓說。
說到梅艷芳張國榮,兩顆巨星撒手人寰都已十載。十年間悼念張國榮的聲勢規模從未稍歇,洛楓認為這都源於哥哥的跨界和際遇,如果他還在世,應該還在光影中尋找樂園。「哥哥既唱歌又演戲,電影代表作又相對地比起梅艷芳多出很多,先後遇上王家衛、徐克、陳凱歌、陳可辛、爾冬陞等很懂得拍他的導演。撇除歌曲,電影代表作之多、觀眾覆蓋層面足以令哥哥的演藝光芒歷久不衰。洛楓有時會想,如果哥哥還在世,應該是電影導演了。
張國榮離世前,已導過電影《煙飛煙滅》和< 夢到內河>、< 芳華絕代> 的MV。洛楓曾聽香港編劇、影評人紀陶說,哥哥一直在看景,計劃重拍《我家的女人》。他還說,要找謝霆鋒來演他從前演過的少爺角色。
延續着一個愛那並未算是禍
< 愛火>
就算這一刻竟變禍也都要溺愛火
<愛火>
朱耀偉
穿紅色高跟鞋的男人
(粵語流行歌曲研究者,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系主任)
2003 年張國榮猝逝,當時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部(按:現正名為人文及創作系)、電影電視系與拉闊文化,合辦了有關張國榮藝術成就與香港流行文化的論壇,開創學者公開審視「明星文本」的活動先河。朱耀偉回顧起來,認為一切都源於人文學精神──「人文學重視文化研究,在香港流行文化的系譜中,哥哥可謂是最具代表性的巨星,不但跨媒體且聲色藝俱全。尤其2003 年張國榮的離去是那樣的象徵性,彷彿香港從此便告別黃金時代,於是便想到要把學者們都請來,以各自的專業研究角度來談張國榮。我記得當時還特意印製了一批海報,留作紀念。張國榮的傳奇,來自他完全經歷和創造了香港流行文化的輝煌時代── 70 年代出道、80 年代冒起,90 年代封咪後再復出蛻變。哥哥經歷一切高低起跌,跨界地參與電視電影流行曲演唱會。」
哥哥作為歌手,成就了一段香港樂壇的傳奇。但他決不止是一個歌手。他二十年來的音樂創作,亦為華語樂壇帶來了持續的驚喜。自1983 年起哥哥便嘗試填詞,創作< 情自困>,收錄在專輯《一片痴》當中。而由他作曲的作品中,有人們耳熟能詳的<風再起時>(1989)、< 夜半歌聲>(1995)、< 深情相擁>(1995)等。他還為其他歌手作曲,如周慧敏< 如果你知我苦衷>(1992)、王菲< 忘掉你像忘掉我>(1993)、 黃耀明<這麼遠那麼近>(2002)等。
作為一位香港粵語流行歌曲的研究者,朱耀偉特別看重哥哥封咪後復出的「後張國榮時代」,認為當中的歌曲品味、表演風格,都在在把香港流行音樂工業,帶到開天闢地的新境界:「哥哥復出後發表了大量的另類歌曲,像< 左右手>、< 夢到內河>、< 紅>、< 怪你過份美麗> 等既華麗又頽廢的作品。這全是主流歌手不會唱、也難以駕馭的歌曲風格。單是<陪你倒數>,非常末世、病態、黑暗、極端、妖媚。哥哥卻非常懂得借助自己的位置,為香港粵語流行歌曲帶來更多變化。在創作上,他的音樂還要歸功於與哥哥爆發化學作用的林夕。我一直認為林夕所寫的這一批歌曲,只有哥哥才能曲盡其妙、唱得出彩,就像世界級設計師給你造衫,也要你的才性氣質配得上這套衣服,才能相得益彰。今天我依然覺得張國榮,是唯一把紅色高跟鞋穿得好看的男人。」
穿紅色高跟鞋的男人,是1996到1997 年張國榮跨年演唱會上的經典形象。在哥哥跨界又豐盛的表演事業中,如果要選一種最能代表張國榮的藝術形式,朱耀偉認為是哥哥在舞台上的獨有魅力,絕對風華絕代──「哥哥隱隱有一種妖男的韻味,可塑性相當高,特別是靚仔到了不管換上任何形象也可以入屋的境界。很多歌手都有好歌藝,但未必每位歌手都會吸引人強烈地想去看他唱現場。你看他剛出道和陳百強一起演電影,總會被派演那比較頑皮、叛逆的壞孩子角色。那種略帶邪氣的美男子感覺,一舉手一投足都特別令人期待着有戲劇性的事情發生。舞台上更是張國榮所創造的太虛幻境,雌雄莫辨。」
黃耀明:
哥哥是被低估的音樂創作人
Q&A 明= 黃耀明 詩= 梁偉詩
詩:2002 年你與張國榮合作了《CROSSOVER》EP,大家都覺得這是一次「遲來的合作」。當時為何有做《CROSSOVER》的想法?
明:很多歌迷都覺得我和哥哥的風格氣質呀什麼的都很接近,老早就應該合作了。那時候,剛巧是因為同一家公司之便,便誕生這個有趣的idea,我和哥哥也只是抱着玩的心情來做唱片。過程中互相把對方的作品找來細聽,然後試着交換唱。哥哥選唱< 春光乍洩>、我就唱哥哥作曲的< 如果你知我苦衷>(按:周慧敏原唱)。這張唱片還有個小秘密或潛台詞,就是要重新label 我們都是音樂創作人,《CROSSOVER》中彼此用創作人的身分來對話切磋。我一直認為,哥哥是一位被低估的音樂創作人。其實哥哥創作的可能比我還要多,這大概是市場機器把宣傳重點放哥哥的另一些面向,忽略了哥哥的音樂才華。就像我在《CROSSOVER》所唱的<這麼近那麼遠>,旋律就出自哥哥手筆,可是聽眾都只是知道是黃偉文填的詞,很少會注意到是張國榮寫的曲。
詩:剛才談到,你與張國榮在表演風格、音樂品味上都有些接近,但又有所不同。你如何解讀與哥哥的「相似又相異」?
明:哥哥給我的感覺是傳統一點、80 年代一點的歌手,特別是一位善於給樂迷帶來很多fantasy、glamour的巨星。而我也有這類音樂風格,但更多是關於社會議題和帶有批判性的歌曲,與哥哥的抒情傾向不盡相同。哥哥是典型的good old-fashioned popstar。我認為80 年代歌手,都隱隱有着good old traditional 的傾向──表演性強、有非常大的舞台感染力,特別能吸引聽眾去朝聖。新一代歌手可能有另一些特質,例如hiphop 歌手就完全不是這樣的。我剛好夾在中間,喜歡mix-up 很多音樂元素。哥哥至今也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代香港歌舞明星,羅文或者更有古典的表演傳統,哥哥更多是日本偶像和歐美音樂的感覺。我覺得世間不停在變,可能有些特質和風格,只屬於哥哥的那個年代。
詩:2003 年,香港失去梅艷芳和張國榮兩位巨星。你作為香港流行歌手,會否感到他們的離世,有點讓當時的香港流行音樂工業迷失方向?
明:我想,當時的流行樂壇失去重心不單純是因為巨星殞落,同時也源於盜版、下載、華語市場的變動等等。想深一層,即使他們兩位都還在世,也同樣會受到客觀條件限制。你看,許冠傑譚詠麟至今還繼續活躍於舞台呀,也難免受到影響。可見當時是整個行業都面對着一個轉變的關口。反而我特別想講,像哥哥那樣多元化的表演者,放眼中外都很少有。Macdonna、David Bowie 都是電影票房毒藥。哥哥卻是華人世界中,罕有地在唱歌和演戲層面上,都那麼出色又有叫座力的一位表演者。
詩:哥哥在2000 年的《PASSION TOUR》演唱會上,含蓄地剖白自己的同志傾向。當時你有什麼想法呢?
明:當然很鼓舞啦,竟然有哥哥這樣的巨星願意站出來COMEOUT!其實當年哥哥願意在公開場合與唐先生手拖手亮相,也慢慢地對社會發揮滲透力,令人開始正視同志存在。然而,如果大家對同志的印象,只停留在哥哥與唐先生那種體面、優雅、英俊的美好形象,那是遠遠不夠的。我會說,革命尚未成功。更重要的是,社會對公眾人物以外各個階層的同志,是否都願意接納。或許是時代氛圍的影響,那個年代需要較含蓄的表白。而時代對我召喚,已經跟哥哥那時候不一樣了。時代是那樣迫切,似乎要做一些更直接、更破格的動作,令平權精神可以散播開去。所以到我要在演唱會COME-OUT 時,就一點也不含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