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謔嘲諷的文字下,黃春明的散文和小說一樣,既犀利又寫實。喜歡黃春明小說的讀者,一定也會愛上他的散文。在黃春明的散文集裡依然可以看到親切的人物和動人的故事,不過和小說相比,其散文作品更能流露出他內在的關懷,也更突顯他純真良善的人格。在〈屋頂上的番茄樹〉一文中,黃春明自述他筆下的鄉俗小民在他腦海中不斷湧現,令他忍不住想用文學形式鋪陳這股強韌的生命力,因為這些小人物感動了他,於是寫出了這麼多動人的作品。這本書是黃春明的第一本散文集。《等待一朵花的名字》中的各個篇章或唯美,或質樸,在在顯現出一位文學大師最真實的生活態度,是不容錯過的精采著作。
作者簡介:
黃春明一九三五年出生於宜蘭羅東,筆名春鈴、黃春鳴、春二蟲、黃回等。屏東師專畢業,曾任小學教師、記者、廣告企劃、導演等職。近年除仍專事寫作,更致力於歌仔戲及兒童劇的編導,此外亦陸續擔任過東華大學、成功大學、中央大學、政治大學及臺東師範學院等大專院校駐校作家。曾獲吳三連文學獎、國家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東元獎及噶瑪蘭獎等。現為《九彎十八拐》雜誌發行人、黃大魚兒童劇團團長。黃春明以小說創作進入文壇,雖被譽為鄉土作家,但在不同的時期展現出不同的寫作風格。作品關懷的對象包括鄉土小人物、城市邊緣人,九○年代則特別關注老人族群。除了小說的創作之外,更跨足散文、新詩、劇本及兒童文學(繪本、童詩、小說)等不同文類的寫作。著有小說《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放生》、《沒有時刻的月臺》等;散文《等待一朵花的名字》、《九彎十八拐》、《大便老師》;童話繪本《小駝背》、《我是貓也》、《短鼻象》、《愛吃糖的皇帝》、《小麻雀.稻草人》等,還有一本關懷幼兒成長的童話小說《毛毛有話》,以及為戲劇而創作的腳本,如《小李子不是大騙子》(又名《新桃花源記》);另編有《鄉土組曲》、《本土語言篇實驗教材教學手冊》、《宜蘭縣通俗博物誌圖鑑》等書。
章節試閱
屋頂上的番茄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此間的寫作圈子,我已經被列入寫鄉土的了。想一想自己寫過的幾篇東西,事實上也是如此。拿裡面的人物和背景,雖然做不到青一色,湊一色總算道地。有幾位朋友曾經勸我說:老寫鄉巴佬,也該寫一寫知識分子吧。
言下之意,似乎很為我抱憾。我曾經也試圖這樣去做。但是,一旦望著天花板開始構思的時候,一個一個活生生地浮現在腦海的,並不是穿西裝打領帶,戴眼鏡喝咖啡之類的學人、醫生,或是企業機構裡的幹部,正如我所認識的幾個知識分子。他們竟然來的又是,整個夏天打赤膊的祖母,喜歡吃死雞炒薑酒的姨婆,福蘭社子弟班的鼓手紅鼻獅仔,還有很多很多,都是一些我還沒寫過的人物。他們像人浮於事,在腦海裡湧擠著浮過來應徵工作似的,不但形諸於色;紅鼻獅仔還咚咚地點起鼓,同伴的文武場也和上來了。我告訴我自己說,我這次可不是要寫鄉土的了,我想寫些知識分子的小說。說著費了很大的勁兒想把腦子裡的老鄉拂去。但是他們死賴活賴不走,還有我自己溫情的根性所纏,只好讓他們在那裡吵嚷,而無奈於對。反過來我不寫,他們也奈何於我。就僵持之間,我看到我童年我們老家屋後的河,在夏日的日光下金光閃閃地從我們身邊流過。
我和打赤膊的祖母在河邊磨著番薯粉。
「阿明,你看河裡流的是什麼?」
「哪裡?」我從盆子裡抬起頭說。
「呀!流到老嬰仔他們的橋下了。」
我們一起伸長頸子,望過橋的另一邊。
「看!就是那一團黑黑的東西。」
「好像一隻死雞。」我說
「快去看看。如果沒臭的話,就送給姨婆。」
祖母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從我們的橋跑出去,準備跑到老嬰仔隔壁洪歪家的橋上去等著撿它。
但是當我跑到老嬰仔的橋頭的時候,老嬰仔家的阿木也跑出來了。我趕緊跑到洪歪的橋上時,洪歪家的柳哥也跑上橋,也想撿那一隻死雞。死雞有一點刁難似的,慢慢地流過來,我們三個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子,並排著跪擠在洪歪的小木橋上,探出身伸出一隻手,在水面上不安地輕晃著。這時河邊磨番薯粉的婦女,都停手望著我們三個小孩子。死雞越流近我們,我們的心裡越緊張。尤其是我,緊張得快崩掉。因為三隻手伸出去,我的手還差兩邊的阿木和柳哥他們一截。當死雞流到我們面前,快落入他們的手的剎那,我縱身一躍,撲通地跳到河裡,一手抓住死雞。稍一定神,我聽到河邊大人的嘩笑聲。橋上的阿木和柳哥不平地罵我土匪。
「又沒饑荒,一隻死雞三家人搶。」祖母高興地笑著說。
我站在河裡露出半身,就地提起死雞聞了一下。
「阿媽。好像不怎麼臭哪!」
「拿回來再說吧」
當我濕著身子,跑到紅瓦厝把死雞拿給姨婆時,她說:
「你怎麼這樣的身子?」
「我跳到河裡搶的。」
「真乖。」她接過死雞:「呀!可不小啊!看姨婆今天可真有口福咧。阿明,你看。」她指著門後,「等一下也準備殺這一隻肥豬哪!」
她所指的原來是一隻在老鼠籠裡竄來竄去的大老鼠。
「好大的老鼠呀!」我蹲過去看。
「手指可不能碰呀!有一斤哪!晚飯你來我有兩樣肉給你吃。」
「我不要!」我嚇壞了。
姨婆聽到我這般驚嚇,一邊笑一邊拿著死雞到裡面去了。
「姨婆──我要回家了。」我有意提醒她一件事。
「好,好。再來啊。」她從廚房應聲出來。
但是我還沒走。因為這次她忘記給我銅板。
過了一會兒,姨婆想到門後的老鼠,她走出來大庭的時候,驚訝地說:
「喲!你不是回去了嗎?」
我沒說什麼。我還是留在那裡。
姨婆提著老鼠籠說:「這是一隻老鼠公啊。」一邊說,又一邊走到裡面去了。
「姨婆──我要回家了──」
「好,好。再來啊。」又從裡面應聲出來。
我很失望,要是知道這樣也不跳到河裡去搶死雞。我站在那兒埋怨一下,正想走的時候。在裡頭的姨婆叫了:
「阿明──阿明──」
「什麼事?」
「你還沒走?」
「我要走了。」
「等一下。」
她走出來了。一看到我,就把衫掀起來。我看到她腰間那個繡花的小兜。她說:
「看我多糊塗。竟忘了賞你。」她一邊說,一邊扳開兜蓋,用手指夾出兩個銅板給我。「吃晚飯以前,來這裡拿一些我做好的肉,給我姊姊吃。」
「誰?」我一下子忘了她說的是誰?
「小傻子,我姊姊就你家的阿媽也不知道。」她笑了笑。這時我才想起來。
「你回去吧。不要忘記來拿肉啊──」
「好──」我跑出好多步,回頭看,我看到姨婆依在門口看我,還向我揮揮手。我轉過臉,心想姨婆在看我,我提起精神,用心地跑著,好讓她老人家欣賞欣賞。一、二、一、二……
想到這裡,看看我桌子上的稿紙。一邊心裡想,就寫了他們吧。一邊又告訴自己說,這是以後想寫的長篇〈龍眼的季節〉裡的情節。今晚想寫知識分子的啊。就寫貿易公司陳總經理怎麼樣?他以前落魄得很,後來一發達就怎麼怎麼,不然就寫營業部臺大經濟系畢業的洪經理,他也是時下很典型的知識分子啊。我突然又想到一個,電視公司那個圈子。這實在是一個取材取之不盡的圈子。
想一個綜藝節目,或是一個連續劇的製作到演出,就可以把整個圈子裡的知識分子牽出來。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又聽到姨婆他們在饒舌,也聽到福蘭社的鑼鼓喧鬧起來。甚至於我已經看到帝爺廟前的廣場,搭野臺戲棚來了。
那是我童年時候的一個農曆正月初一,因為母親才死後不久,我家的新年就淡淡地來,也淡淡地過去。那天下午,浮崙仔的福蘭社子弟班,為了這一年新春的開鑼,帝爺廟前開戲了, 戲還沒演出以前,戲臺上已經上了好多浮崙仔的小孩,我和弟弟也在那上面。
戲臺上的鞭炮響起來了,紅鼻獅仔手拿著鼓槌,把小孩一個一個趕下去。當他趕到我的時候,我指著坐在邊上調弦的人說:
「那個拉胡琴的就是我們的阿伯。」
紅鼻獅仔就沒理我們兄弟兩個,轉到別處去趕別的小孩去。
戲開始了,臺下湧來很多看戲的人。屋頂上,還有旁邊的老榕樹上爬滿許多小孩。我們在臺上正好蹲在打鼓的旁邊,看臺下看得好清楚,我和弟弟樂得一直在講話。
「喂!小孩!」我們猛回頭一看,原來是打鼓的在呼喝我們。「你們再講話,我可要趕你們下去啦!」他用透紅透紅的鼻子瞪我們。
「我的阿伯在拉胡琴哪!」弟弟天真地說。
「不管,誰也一樣!」他的鼻子似乎更紅起來。
我們看看他,又看看另一邊的伯父,也就不敢說話了。
正演著的「醉八仙」,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實在沒什麼好看。說的仙話又聽不懂,動作嘛呆板地走過來走過去。臺下有許多人擠在前面的,大部分都是來等八仙把供果往下丟的時候,想撿幾塊回去吃,討個平安罷了。
當何仙姑出來的時候,蹲在我旁邊金水的小孩,很高興地回過頭告訴我說:
「那個何仙姑就是我爸爸咧。」
因為他的語氣太驕傲了,所以我想殺他盛氣說:
「難看死了,臉皮那麼粗,抹上粉還是那麼粗。」
「你伯父有什麼了不起!拉胡琴又穿不到漂亮的戲服。」
「你爸爸沒有小雞雞才做何仙姑。」沒想到弟弟竟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我要告訴我爸爸。」他差一點哭出來。
「去說,去說。」我知道他爸爸正在演何仙姑,他沒辦法去告訴他。我又逼著說:「去說哦!不敢就是狗養的。去說啊!去說……」
正說得得意,我的頭啪地挨了一記,回頭一看,打鼓的紅著鼻子怒目瞪我,雙手還密密地點著鼓。我一手撫摸我的光頭,也怒目瞪著打鼓的,但是我還叫那一朵紅鼻子移開了視線,看到何仙姑的兒子得意的臉孔,使我覺得挨到那一記鼓槌的地方,現在才真正的疼痛起來。我稍稍地走到戲臺上面的邊緣,眼睛找好底下的一小塊空地。這時我站直身體。回過頭瞪著打鼓的;奇怪,我每次想瞪他的眼睛,但是瞪著的都是他的紅鼻子。我大聲地叫:
「打鼓的家裡死人──」我突然想到祖母告訴過我們,說小孩子在過年的時候,不要亂說話,說我們過年的時候是金口。所以我馬上接著叫:「金口!」說著就往臺下跳,一時也忘了弟弟。他隨我後跑到戲臺的邊緣,一望底下太深了,不敢跳!站在那裡張大嘴嗚哇嗚哇地哭叫起來。結果弄得臺上臺下亂哄哄,引得大家哄笑,八仙也都好奇地望個究竟,而和鑼鼓亂了陣腳。
這件事情過了好久,伯父一想起來就說:
「好好的一臺戲,被你們兩個小鬼弄得,大家變成七狼八狽。」
想到這些童年的景象和情景,不由得自個兒獨自發笑。我想如果不能暫時把這些人從腦子裡驅走,就不用想寫別的。最後終於叫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我把電晶體收音機拿來放在桌子上,打開美軍電台的音樂。果然不錯,他們都被搖滾音樂趕跑了。
我又開始望見天花板;我過去寫東西的經驗,都是先從天花板、抽菸,再到稿紙的。然而當他們暫時不再強駐在我的腦子裡的時候,反而我的腦子想起他們來了,我在想,所謂小人物的他們,為什麼我的印象中,這麼有生命力呢?想一想他們的生活環境,想一想他們生存的條件,再看看他們生命的意志力,就令我由衷地敬佩和感動,想了想,我好像已經得到一個答案。對知識分子我不是不認識,十多年來,一直都在知識分子的圈子裡打滾,遇見的人可不少。有許多人給我的印象也很深刻,我就不相信我寫不出知識分子的小說。但是每當我想起知識分子的時候,令我失望的較多,甚至於有的想起來就令人洩氣。那麼同樣地想寫一個人:一個是令我敬佩和感動的,一個是令我失望和洩氣的,當然是前者的吸引力大。如果能寫成功這種作品,永遠永遠,不管何時何地,都會感動人的心靈的。
又是一幕叫我難忘的回憶。小學三年級的時侯,有一天突然發現我的屋頂上長出番茄來。我很驚訝地問祖父:
「阿公,我們的屋頂上為什麼會長出番茄來呢?」
「這有什麼奇怪?你又跑到屋頂上?」
「沒有!我在底下就可以看到番茄樹,長得好高。它為什麼不長在田裡呢?」
「傻瓜!難道它想長在田裡,就能長在田裡嗎?」
「那為什麼?」我問。
「這也不知道。田裡的番茄成熟的時候,麻雀去偷吃了。吃得飽飽的就到我們的屋頂上來。結果皮和肉消化了,籽兒沒消化。麻雀拉了一泡屎,就把番茄籽兒也拉出來了。後來就長出番茄。」
「但是,」我還是不大懂。「屋頂上沒什麼土啊?」
祖父突然帶著嚴肅的口吻說:「想活下去的話,管他土有多少!」
過後不久,有一次上美術課的時候,老師要我們畫「我的家」。我畫啊畫的,在一個房子的屋頂上,畫了一顆番茄樹,比例上比房子都大,還長了紅紅的番茄。我很高興地交給老師。
「等一等。」老師把我叫回來。「你畫的是什麼?」
「番茄樹。」我說。
「番茄樹?」老師叫了起來。然後啪地給我一記耳光:「你到底看過番茄樹沒有?啊?」
我摀著挨打的臉頰,我說:「看過。」
啪!我的另一邊又挨打。「看過!你還說看過!」
「老師,我真的看過。」我小聲提防著說。
但是,老師更生氣。他拉開我的手,又摑掌過來,「你看過?你看過還把番茄樹畫在屋頂上?站好!」
我的鼻血流出來了。同時腦子浮現出屋頂上的番茄樹來。我冷靜地說:
「我家的屋頂上就長了番茄樹。」
「你種的?」這下沒打我。
「自己長出來的。」
「騙鬼!」又想打我,但他把半空的手縮了回去。「屋頂上沒有土怎麼能活呢?騙鬼!」
這時祖父的話也浮出來了。我說:
「想活下去的話就有辦法。」其實那時我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如果你不想活了你就再辯!」他舉起手威脅我。我反而放下手,把頭抬起來站好。好像要為真理犧牲的樣子。當然,那時什麼都還不懂的。
老師大概看到我鼻孔的血流得太多,看來似乎壓不住我。他轉個口氣叫:「班長,帶他到醫務室去。」
我沒去,一直站在那裡,最後老師把畫收集起來就回辦公室去了。
那一天我回家,遠遠地看到我家的屋頂,看到屋頂上的那一棵番茄樹在風裡搖動的時候,竟禁不住地放聲痛哭起來。
現在想起鄉間的老百姓,也想起都市裡的知識分子,還有屋頂上的番茄樹。我想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宿命:
「世界上,沒有一顆種子,有權選擇自己的土地。同樣地,也沒有一個人,有權選擇自己的膚色。」
屋頂上的番茄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此間的寫作圈子,我已經被列入寫鄉土的了。想一想自己寫過的幾篇東西,事實上也是如此。拿裡面的人物和背景,雖然做不到青一色,湊一色總算道地。有幾位朋友曾經勸我說:老寫鄉巴佬,也該寫一寫知識分子吧。言下之意,似乎很為我抱憾。我曾經也試圖這樣去做。但是,一旦望著天花板開始構思的時候,一個一個活生生地浮現在腦海的,並不是穿西裝打領帶,戴眼鏡喝咖啡之類的學人、醫生,或是企業機構裡的幹部,正如我所認識的幾個知識分子。他們竟然來的又是,整個夏天打赤膊的祖母,喜歡吃死雞炒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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