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受病痛與行動不便折磨的李惠綿教授,家人呵護備至的愛讓她成長,師長、朋友關懷的愛讓她茁壯,而成為人師之後,她也將自己所領受的愛散佈給每一個學生,而學生也義無反顧回饋給她。這些動人的故事,在李惠綿的筆下一一呈現,思念母親細心烹調的料理、感謝老師嚴格的教誨,更有朋友之間濃烈的關心、激勵學生努力與成長,這些愛的互動,如同火炬般,照亮這個世界,令人備感溫暖,更激勵人心。
作者簡介:
李惠綿,台灣台南縣人,1960年生,台灣台南縣人。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著有《王驥德曲論研究》、《元明清戲曲搬演論研究──以曲牌體戲曲為範疇》、《戲曲批評概念史考論》(增訂本)、《戲曲表演之理論與鑑賞》、《戲曲新視野》等學術專著。散文《用手走路的人》曾獲第二十三屆(2000年)中興文藝獎散文獎。創作歌仔戲劇本《宋宮秘史》,2009年與台北「蘭庭崑劇團」合作,擔任《長生殿》劇本整編。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行、止、坐、臥,仍是處處危機,充滿了挑戰,但是她以天生的智慧與堅持,由匍伏到站立,已在學術的石階上站穩,她的手裡高舉著自己的一炬之火了。在她火炬照亮的一些幽深角落,有許多人重振勇氣,找到一生美好的道路;她適時的安慰勸勉,勝過別人的十倍鼓勵。
——齊邦媛教授
她的散文承載著人世間最溫馨感人,最自然真摯,而最多姿多韻的人際境界;惠綿悲天憫人,信守道義的性情襟抱也洋溢其中。
——曾永義教授
我們看著她一路遭遇各種病痛、橫逆,但卻能以感恩之心,領獲各種關愛之情;終至自成「一炬之火」點燃照亮眾多的莘莘學子,令我們既憐惜又慶幸,既欣慰又敬佩。本書亦將如她先前的《用手走路的人》一樣,繼續感動與啟示廣大讀者們……
——柯慶明教授
名人推薦:行、止、坐、臥,仍是處處危機,充滿了挑戰,但是她以天生的智慧與堅持,由匍伏到站立,已在學術的石階上站穩,她的手裡高舉著自己的一炬之火了。在她火炬照亮的一些幽深角落,有許多人重振勇氣,找到一生美好的道路;她適時的安慰勸勉,勝過別人的十倍鼓勵。
——齊邦媛教授
她的散文承載著人世間最溫馨感人,最自然真摯,而最多姿多韻的人際境界;惠綿悲天憫人,信守道義的性情襟抱也洋溢其中。
——曾永義教授
我們看著她一路遭遇各種病痛、橫逆,但卻能以感恩之心,領獲各種關愛之情;終至自成「一炬之火」點燃照亮眾多的莘...
章節試閱
中年之後,歷經世情冷暖,逐漸放下﹁永恆﹂的執念,轉而體悟掌握﹁當下﹂。李白︿月下獨酌﹀詩曰:﹁醒時同交歡,醉後各自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所謂﹁無情﹂並非木石其懷,而是來自莊子:﹁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一旦安於自然之所授,不作人為的追求,可免因好惡、是非、物我等種種理障而﹁內傷其身﹂。能臻於此境者,自能不為人情羈絆而鑿性斧身。正因為詩人李白可以充分品味當下與月影交歡的喜悅,因此無須感慨醉後各自離散的惆悵,這一轉念,才能進入﹁永結無情遊﹂的境界。李白轉用莊子哲學思維於詩境,讓我體悟,原來﹁永恆﹂不存在於世間之情,而存在於文學殿堂與藝術天地之中。追懷蔣夫人,感念振興,記憶深處依然是她風華絕代的神韻氣度。猛然驚覺﹁永恆﹂竟也存在於近代史上這位遺世獨立、美心善容的絕代佳人。
人,沒有永遠的形體和青春,也沒有永遠的權勢和財富;然而蔣宋美齡女士創造的社會福利與生命事業,是昊天罔極的恩典,成為歷史永恆的女性典範。她展現的大愛猶如一炬之火,是我心中永遠的第一夫人。
不遲到的提盒便當
我就讀中小學的年代,沒有營養午餐。鄉村小學,居家鄰近者回家用餐,偏遠者攜帶便當。我家距離學校騎腳踏車只需五分鐘,但我都在學校午餐。
每到中午十一點五十五分,母親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她總是站在我視線可瞥見的位置,這對我是一種﹁安心﹂。一下課,母親隨即走進教室,將手上提盒放在書桌,然後用摟抱嬰兒的姿勢,在我背後,一手摟住我的前胸,一手托住我的臀部,急步直奔洗手間。那個年代只有蹲式廁所,十歲左右的我,應該頗有重量,不知道是母性潛能或是練就工夫,母親竟能以半蹲的姿勢,將我安穩地摟在懷裡把尿而不弄溼衣褲。
回到教室座椅,母親才開啟提盒,輕聲細語:﹁趁燒趕緊吃!我要轉去︵回家︶顧店。﹂鋁製提盒內有三層,下層裝菜湯,中層盛白飯和蔬菜,上層放煎魚或紅燒肉,分盤放置桌上,熱煙裊裊,香氣四散。三十年後我與小學同窗重逢,他說:﹁我還記得當年你的提著六公斤背架支架,上身直挺不能俯彎,上樓必須改換倒退跳躍台階的方式。父親扶持上下樓的過程,總是沉默,父女額頭上的汗珠沿著雙鬢滑下,成為彼此無言的淚水……。如今追憶此事,仍然覺得那是一段遙遠的來回路程。回到教室座椅,筋疲力盡,看到提盒便當,如同行軍百里載飢載渴的士兵見到豐盛宴席。行路難的轉學生涯,午餐便當成為支撐求學意志的主要能量與生命甘泉。
母親和父親相繼以接力的方式,守護重殘的女兒完成中小學學業。南台灣的冬天雖然溫暖,也有寒流逼人;夏秋之間,也有颱風侵襲;炎熱暑夏,也有閃電雷雨,正午時分,更是烈日當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按時送到教室的提盒便當,恰似雙親的愛,永遠不缺席不遲到。
環,測試肌力,就可以得知?﹂面對自以為是的讀書人,李老師必須講出一套理論:﹁萬事萬物都具有其特定形式的能量,當人體中的組織或器官產生功能性或器質性變化時,該部分的能量就會產生異常現象,這種異常能量訊息可經由手指的肌力變化表現出來。﹂玄妙的手指肌力檢測法,令人將信半疑,索性敷衍一句:﹁可我就是不能喝牛奶!﹂李老師像哄小孩似地:﹁我幫妳檢測奶粉品牌!﹂在疑惑的語調中,我請求她許我一個承諾:﹁若是腹瀉,必須保證用能量療法將我治好。﹂於是要了我的三根頭髮,用她研究發展出的﹁單人單手﹂及突破空間障礙﹁遠距離能量檢測﹂之法,為我找到合適飲用的奶粉。
趙老師在西藥房買到奶粉,一進門就大聲調侃:﹁哈哈哈!回來路上我一直抿嘴偷笑,大姑娘喝的竟然是出生到一歲大的專用奶粉!﹂我以壯士斷腕的心情,當晚立刻沖泡。一陣奶香撲鼻,入喉之後香醇甘甜。那夜,一股熟悉的滋味陪我入夢。
翌日醒來,發現腸胃無戰事,不可思議。坐四望五的我,喝起無乳糖配方的嬰兒奶粉,不得不讚歎能量療法的神奇奧妙。突然在衾枕之間,聞到一股嬰兒的味道,思潮迭宕中,遙想吸吮母奶的情境。霎時,我彷彿蜷縮在鄉下老家大眠床的被窩裡,等待著爹娘喚我起身喝那半碗牛奶,那漂浮著鵝黃蛋花的牛奶……。
家,赫然看到一台咖啡色外殼的龐然大物,天哪!竟然是電視!我驚喜不已,努力拼出一個問句:﹁媽!我們哪來的錢?﹂母親沒有回答,只見她神情歡然:﹁從今天起媽媽可以陪你在家裡看歌仔戲了。﹂
電視安置在店舖進入室內的轉角處,母親坐在半躺的長形竹椅,我坐在母親託人訂製有靠背扶手的矮藤椅,母女並坐看電視可以兼顧看店。每看一齣戲,母親會一邊講解,甚至預告後面的情節。我問母親為什麼能如數家珍?她側臉,傳遞過來發亮的眼神和悄悄的祕語:﹁你細漢的時候,我常在晚上收店後,背著你去廟口看戲尾呢!﹂二十年後回首與戲曲的因緣,驀然發現,那自幼失去椿萱以致沒有機會接受教育的母親,正是我的啟蒙老師;黑白電視為我們留下共賞戲劇的回憶。在寫完功課後沒有玩具和玩伴的童年,看歌仔戲、布袋戲是我的最愛。我經常取兩條大方巾當水袖,在母女同睡的大木板床上,獨自扮唱。偷偷演唱歌仔戲成為童年生活唯一的快樂。
童年的黑白電視轉化成一個記憶,沉澱在彩色的夢想中。
有一年端午節前一週,老爸老媽吵架了。他們從年輕吵到年紀一大把,無非為芝麻綠豆小事。吵歸吵,母親照樣洗衣煮宵夜,父親依然用摩托車載她看病或購物。平心而論,母親心高氣傲,比起外柔內剛、沉靜內斂的父親更難勸說。因此當母親氣鼓鼓來電話要我評理時,還得小心安撫。我一想,幸好端午節將近,到時一起包粽子就沒事兒了。
其實精明幹練的母親,包粽子哪有父親插手餘地?近幾年母親因糖尿病導致視神經萎縮,才需父親採購、切洗、炒菜料,從調味、包製、蒸煮還是母親一手完成。雖然視力不佳,憑她熟巧工夫,早已出神入化。
誰知端午節前三天,母親再度來電話,聲勢十足:﹁去問問你老爸買粽葉回來是啥意思?不跟我說話,還想著我包粽子,免想啦!今年你也沒粽子吃了!﹂這才知道兩老尚未和好,顯然氣性不小呢!姑且一試哀兵之計:﹁媽咪,我一向只吃您包的粽子!不能回家過節,又沒得吃,好可憐呀!﹂﹁總有一天得用買的……。﹂母親掛電話時聲音有點哽咽。
解鈴還須繫鈴人,只好撥打父親工作室電話:﹁爸!媽怎麼宣布今年不包粽子了?﹂沒心機的父親果然不知事態:﹁可是粽葉都買了。﹂我還得替母親編個下台的理由:﹁媽說您生意忙,不能相幫,爸要是沒空也不主動問問,我今年真沒粽子吃了。﹂父親才恍然大悟。唉!這哪裡是討粽子吃,根本是﹁搓湯圓﹂,我暗喊冤枉。
母親手藝純熟,可以在二十分鐘之內包好一掛,成家立業在外的兒女都有份兒,包括遠在台北的兩個女兒。一直到近兩年,母親因為多年洗腎,氣衰體弱,再也不能親手包製粽子,我這才明白端午佳節吃粽子的儀式,不只是展現母愛的持續,更是意味母親生命歲月的流逝……。
肉燥碗粿與圓形鹹粿
對我而言,年節的美食佳餚並非魚翅龍蝦、海參鮑魚,而是嘉南魚米之鄉的米食文化──台南肉燥碗粿與圓形鹹粿。
碗粿其實是鹹粿的副產品。前一天晚上要先將在來米洗淨浸泡,翌日清晨送至米店代為磨成米漿。七、八點起床時,就已經看到鋁製水桶盛裝九分滿的米漿安置角落,濃醇的米漿,香味撲鼻。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我從不知道米店離家多遠,也不知道一桶米漿多少重量,更難以想像母親如何提著米漿而不會隨步伐擺動溢出地面,只知道當自己還在溫暖衾被中安睡時,母親起早已做好準備。
餐桌上照例有大小兩鍋肉燥。小鍋肉燥內有十幾個滷蛋,是早餐配稀飯的佳品,一個滷蛋幾瓢肉燥拌入,津津有味;往往餘意不盡,再舀一瓢空口吃下,才覺得酒足飯飽。母親粿所剩無幾,母親笑得開懷:﹁好加在自己炊︵蒸︶,不然哪夠吃哦!﹂這是我家每年農曆除夕前一天歡樂的情景,母親成為圓心,親手製作圓形鹹粿和肉燥碗粿,猶如主持嘉年華會,凝聚家族的團圓熱鬧與人聲喧譁。
四歲喪母、七歲喪父的母親,不曾享有外婆給她任何食物的溫暖記憶;而為人妻為人母將近一甲子歲月,卻不曾缺席的年節儀式,象徵著母親的韌性與堅持。三十年來我在台北不曾自個兒買粽子、碗粿與鹹粿,它們成為一種我對母親的忠貞與母愛的渴求,也是一種美麗的鄉愁……。
唱到熱鬧滾滾,唱到意猶未盡。他有一本專用筆記,書寫曲名和編號,台語歌、日語歌、國語歌皆有。
一台卡拉OK
像磁鐵般吸引他每天學歌唱歌。當社會大眾沉迷樂透彩券而夢想一夕致富時,老爸卻陶醉在歌唱世界,忘情於另一種浪漫。
老爸點唱第一首是日文歌﹁岸壁之母﹂,演唱之前特別解釋歌詞大意:兒子乘船遠去當兵,一去未歸;母親十年來每天到岸邊等候,直到她年邁拄著拐杖,依然不見兒子的身影。父親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音,節拍準確地唱出這首傷情的歌。唱完後點唱機自動出現九十分,評曰﹁你具有歌唱的資質﹂,我們齊聲歡呼。而這一陣歡聲完全淹沒了感傷的旋律。
這是我第一次聽七十六歲的老爸唱歌,音樂的魔力竟使向來沉靜寡言的老人家一展歌喉,毫不羞澀。接著,每個人又輪流點歌,老爸靜默一旁,直到大家盡興,他趁著空檔趕緊點唱一首。人多熱鬧,我們偶爾交頭接耳,不怎麼經意傾聽,突然歌唱聲轉為斷斷續續,像是變奏的曲調,仔細端詳父親清淚直流,終於泣不成聲,踉蹌而出。
螢幕上持續播放父親未唱完的曲子,最後幾句歌詞描述,自從離開媽媽,兒子無日不思念,回憶當年離家時,母親雙腳跪地祈求神明,淚落如雨……。我們靜靜聽完,翻閱歌本,方知曲名是﹁媽媽!我想您!﹂父親十二歲喪母失怙,總以為失去至親的創痛早已沉澱,沒想到唱起思念媽媽的台語
長姊如母
過完年預定搭乘早上八點半的班機返北,由於離機場距離頗遠,必須提前一小時出門。為了及早準備,不到六點我就醒來了。母親見我房燈已亮,在門外輕聲呼喚,然後進來,略帶無奈悲愴的語調說:﹁綿啊!阮要先出門了!不能替你款行李,你自己要細膩︵小心謹慎︶,再見!﹂當下,我只能簡單回答:﹁好!﹂還想說幾句貼心話,比如﹁媽媽!你要保重要寬心﹂之類,尚未出口,母親已轉身離去。我從房間門口的視線,目送母親蹣跚黯然的身影,想著她七十五歲高齡每週三次洗腎的艱難,實實不忍……。
淚眼潸然之際,忽聽屋後鐵門之外富美大姊高聲叫喚。前晚並未相約,但她知道我要北上,大早便來叩門了。看到房內的手提袋,立即蹲下來整理,重新歸位,嘴裡兀自嘀咕:﹁上次回台北時媽媽去洗腎,這次也是,每次都是媽媽不在家……。﹂三兩句話輕輕淡淡勾勒姊妹共同的痛惜,而晨霜寒露趕來協助收拾行李的姊妹至情,盡在其中。
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行路雨中,總會低吟蘇東坡的︻定風波︼,那幾句小序別有禪意,正因東坡不覺濕了一身的狼狽,故能在風雨停歇轉晴後,以哲人之心寫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千古名句。
幾天後大姊送來雨衣,她特意挑選醒目的鵝黃色,迫不及待為我穿上,前身鬆緊帶圈住輪椅踏板,後身裹住靠背及置物袋,大姊頻頻讚賞:﹁真好!比原來單薄材質的雨衣更厚實更寬大,這兩件夠你穿了!﹂原來大姊買三件裁成兩件,才六百元。裁縫師是她學生的家長,知道是為妹妹修改,堅持不收工錢;而那家長有個腦性痲痹的小女兒,才兩歲。我懷抱雨衣聽故事、想因緣,看著來回奔走數次的大姊,忍不住淚眼潸然……。
至親手足方能心領神會妹妹的困頓,兩地時空,同是一句﹁下雨怎麼辦﹂,印證姊妹同情共感,牽繫難以言傳的情誼。風雨時日,穿上裁剪改製的雨衣,猶如一身蓑衣、一葉扁舟,縱使被煙雨淋溼,亦能自在於煙波江上。從此,可以神遊東坡﹁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可以和漁翁隔江對唱﹁一蓑煙雨任平生﹂。
我們細漢︵小時候︶最愛吃的飯呢!﹂於是,兩碗金瓜飯釋放了多年的恩恩怨怨。當年,母親為了籌措五個孩子的註冊費去向阿姨借貸,應門的是姨父,回了一句:﹁要借兩千元?將雞卵︵雞蛋︶弄破就有卵清︵台語諧音兩千︶。﹂母親一言不語,轉身離去。七歲成為人間孤兒的母親,頓時被迫割裂手足之情,悲不可抑。回家只有短短五分鐘的路,竟走得漫漫長長。從此斷絕往來,直到這次阿姨開啟心鎖,主動前來叩門。
過年,我陪母親到阿姨家拜年。一路上逢人寒暄,王嫂問:﹁你要去哪裡?﹂母親說:﹁阮要去小妹仔的厝。﹂一旁的張嫂會心應和:﹁哦!這個小妹仔是去年才相認的。﹂可不是嗎?這段道阻且長的悠悠歲月,整整四十三年。乍然相逢,彼此已然是鬢髮如霜的七十高齡。母親因為洗腎,氣力衰頹,視眼朦朧,別說記不得阿姨的音聲,甚至臉上的皺紋都看不清楚了。一切釋放就在阿姨驀然回首的剎那。這一場破鏡重圓的情節,不須編劇,不須導演,不須布景。既沒有雕琢修飾的語言,也沒有激動熱烈的擁抱,更沒有豐厚禮物的致贈,就是童年共同回憶的金瓜飯。金瓜﹁葉圓心臟形﹂,花開後結大漿果,果實﹁扁圓形﹂;蒸煮之後,不用鹽糖,柔軟甘甜。無意中煮好的金瓜飯,竟是母親與阿姨重畫手足之圓的媒介,成為姊妹再續情緣、同心契合的象徵。
起清泠的眼光:﹁我想即使考取南師,一輩子都會有罪惡感吧!﹂離開根生土長的鄉村田園,是人生初度的飛翔。因著生命的轉彎到屏師,五年沉浸在國樂的洗禮,體育的鍛鍊,重視課外活動的校風,更加涵養她熱愛自由、嚮往自然的襟懷。
二十餘年來擔任小學教師,都以灌注自由快樂的精神為理念。曾經,相關單位提倡實施低年級小班教學法,就是將空間有限的小教室分隔為閱讀區、遊戲區、科學區等,提供小朋友在下課時間自行活動。二嫂不受小班教學法規範,仍鼓勵小朋友到校園奔跑遊戲,沉靜內向的孩子可隨意留在教室。我迫不及待問:﹁最後還有多少人留下?﹂二嫂音調高昂:﹁哦!全都出去了,小朋友還會邀我去參觀他們的祕密基地呢!﹂
﹁祕密基地﹂是小朋友取名的,何其神祕又創意的語言!學期結束時,祕密基地的領袖寫了一封信:﹁老師!謝謝您兩年來的教導,讓我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當我們同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一隻一隻的小鳥往天空飛行,好開心哦!﹂二嫂將這封信與我分享時,眉飛色舞,當下之際,我彷彿看到一隻自由自在的大鳥,引領一群小鳥翱翔在湛藍的天空……。
這不是虛構的畫面,是她力行的實景。屏師畢業後任教台南縣西港鄉偏僻荒涼的金砂國小,她經常利用星期假日帶學生出遊。二十幾位學生騎腳踏車到車站集合,轉搭公車前往目的地。一個二十餘歲清麗可人的女老師領著一群小朋友浩浩蕩蕩的情景,果然引人注目。
一塊船板,她奔向前去,赫然發現船板上一小方塊凹陷處,恰巧嵌入一枚早年的伍角舊幣,心中立刻閃過一個名字。二○○○年,終於在白河親自建造第一家餐廳,取名﹁伍角船板﹂。使用的建材就是多年蒐集的漂流木、老石板、大角磚、變形磚等,古樸原始、自然拙趣的建構特質吸引許多過路客,二嫂就在這兒停車駐足,牽引這一段重相逢的佳話。
師生敘舊中,謝麗香回憶:﹁功課不好,常常挨打,但還是非常愛我們的老師。您送我的畢業禮物是一枝鋼筆,簡直比得到縣長獎更高興。﹂我又問為何送她鋼筆?二嫂模模糊糊:﹁大概是她很善於繪畫吧!﹂也許對謝麗香而言,她需要的不是一張單薄的獎狀,而是一枝堅硬的鋼筆,讓她用彩筆、巧手、蘭心、慧眼,勾勒一幅一幅狂野奔放的藝術創作。謝麗香果然在木雕、水泥雕、鐵雕、陶塑、油畫,各有與眾不同的表現。
二嫂婚後轉任我家附近的下營國小,大多接任低年級,成為孩童入學生涯的啟蒙者,對品格教育更有挑戰性。曾有一位學生的母親是智障,二嫂帶引領學童打包營養午餐剩餘的食物,讓孩子送到操場交給她的母親。有天孩子哭著回來,說是母親被欺負。二嫂快步前去,看到三四個高年級男生正用小石頭向其母丟擲,只見母親蹲身,雙手抱頭啜泣顫抖……。二嫂怒斥:﹁住手!難道你們一輩子都不會生病嗎?﹂她將這幾個學生交給訓導主任,聽說個個低頭流淚。我傾聽,聯想自己小學被他班同學譏笑﹁跛腳﹂的畫面,不禁一陣年寒暑假返鄉,分享二嫂這些教學點滴,都覺得津津有味。我看著面前這位兒女卓然長成︵一兒一女皆已分別完成台大清大理工科系碩士學位︶,已過天命之年,仍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性,遙想當年的她該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典型。她雖生自窮鄉僻壤,卻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氣質。我甚至聯想,如果她沒有走入婚姻紅塵,她必然是杜甫描述︿佳人﹀:﹁摘花不插髮,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寫照吧!這位幽居在空谷的佳人,兩手捧取滿把經寒不凋的翠柏與挺拔勁節的綠竹,恰似她天然的幽姿高致。我或者假設,她如果是一隻鴻鳥,或許也有機緣成為﹁王謝堂前的燕子﹂,但她卻選擇﹁飛入尋常百姓家﹂。
二十八歲嫁給軍法官的二哥,已預知聚少離多的婚姻生活,長達二十年歲月。我們李家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萬貫家財,只是小康的家庭,最難能可貴的是擁有刻苦耐勞的雙親。父親沉靜寡言,溫良和善,從不給人壓力;母親精明強幹,經營小雜貨店,操持家務、
料理三餐,兼顧新生孫兒,是那些年二嫂最大的精神支持吧!可是,人生古難全,面對氣性剛烈、快嘴如刀的母親,卻成為她為人子媳最難最難的人生功課。最令我驚訝是,她從不曾向二哥轉述母親那些令人如芒刺背的語言。父親十二歲已是孤兒,母親不曾體會為人媳婦的甘苦。自身窮苦無依的悲慘命運,塑繞我心,餘悸猶存,當我再一次進行﹁家族排列﹂治療,這回出現情景是一位代表癱軟在地,雙手環抱腹部,呻吟懇求:﹁帶我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這些深層治療令我悲不可抑,不禁呼問:母親、二嫂與我,究竟是怎樣的情緣糾葛?治療師撫拍我的肩膀:﹁這是二嫂向二哥求救,她瀕臨崩潰,你要尊重他們任何一種選擇。﹂當我轉述此事時,得知他們已經默默進行購屋搬遷計畫,後因交涉未成,故而作罷。難道是命中註定情緣未了?
兩年後,我似乎看到她們婆媳情緣善了的意義。母親洗腎進入第六年期間,病情最大變化是出現幻聽幻覺及被迫害妄想症,指稱對象是數年來無怨無尤默默照顧,年已八十餘歲高齡的父親,說是父親要毒死她,帶一群女人回家,還有一群男女在家賭博,指認外勞是幫兇。那一段時間母親鬧得很嚴重,家無寧日,折磨父親苦不堪言。她將這些幻聽幻覺視為祕密悄悄告訴二嫂,並且相信只有媳婦不會害她,只吃二嫂端送的牛奶飯菜。勸食的時候,母親又搖頭嘆氣:﹁你老爸跋筊︵賭博︶,錢全部輸了了︵輸光光︶。﹂二嫂順她的語言回應:﹁這樣好啊,輸了了就沒錢帶查某轉來,也沒錢跋筊了。﹂母親問:﹁沒錢吃飯怎麼辦?﹂二嫂壯其聲威:﹁你有錢啊!以後老爸靠你養,就會在你身邊,都不會出去了。﹂母親又問:﹁錢用完,沒人養怎麼辦?﹂二嫂說:﹁不要將煩惱存起來放著,你兒子會養呀!﹂母親曾經嚴重到將兒子視為弟弟,或是突然問父親:﹁你某︵太太︶去哪裡?你住哪要放鬆就好。﹂拍打過程中,我開始出汗吐痰,拍打一小時,全身氣血暢通,病痛減輕大半;到了傍晚時分,聽我乾咳,端了一碗魚湯。母親現在不能做的,二嫂都做了。是二嫂的悉心照料才能﹁成全﹂我返鄉陪伴母親的心。無形中,母親、二嫂與我,如同三個點,用﹁愛﹂畫了一個圓。
離家北上之時,母親依依不捨,傷心之語如同告別:﹁阿綿!我恐怕活不久了,我只有擔心你吃老︵年老︶怎麼辦?﹂我抱著母親哽咽:﹁媽媽免煩惱,二嫂說她會照顧我,你要寬心……。﹂我幼年罹病一生形殘;母親晚年疾病纏身形容憔悴,不知不覺,我們各自用最深的牽掛與不捨將彼此繫聯挽留,寄身茫茫苦海……。
也許二嫂是觀世音派遣的玉女,嫁入李家,前來度化我們母女吧!
在她適婚之齡,已有多位追求者,二嫂皆無動於心。相親之後,對二哥的第一封信並未回覆,再寄第二封是明信片,引用了蘇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二嫂追憶,當時她買了一本書,書名︽雪泥鴻爪︾,如此巧合讓她怦然心動,回了信,才開啟這樁姻緣。二嫂飛入尋常百姓的李家,難道也是飛鴻踏雪泥的偶然?如果用﹁偶然﹂印證她過去的生命轉折,似乎也頗為貼切。
人生的偶然,正如這首詩蘊含的情境。昔日東坡與弟弟子由應舉,經河南澠池縣,馬重回故里,也該會有﹁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之慨。也許,母親百年之後,那些風霜刺骨的語言多已不復清晰。我們除了記得她奮戰命運猶如不倒翁的堅韌意志;記得她家傳的鹹粿、碗粿、肉燥、肉粽美食;也會記得她許多譬喻生動的方言俚語;我們或許更會記得母親洗腎第七年,沉綿日久轉側須人的時日,用羸弱的聲情低喚﹁阿玉!來幫我扶去樓上。﹂而我終其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畫面:母親背對著樓梯坐在台階上,雙手軟弱下垂,外勞在背後將母親的雙腋撐起,二嫂在前方彎腰抬她的大腿,一階又一階……。此時我的耳邊也會響起母親病苦愁絕之時,對我哼唱不成歌仔調的哽咽聲:﹁我是痛苦沒人知,這款日子怎樣過?綿啊!老母若死,你要保重……。﹂
當我們回首這些過往時,或許更懂得詩人歷經﹁路長人困蹇驢嘶﹂之後,才能擁有﹁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的瀟灑。 ——二○○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後 記:
二○一○年二月二十二日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我正臥床休息,突然胸口悶痛,十分鐘後得知母親往生。母親雖於昏睡中,仍以心有靈犀的方式傳達將離去之訊息。祝福親愛的母親,適然回到天地的懷抱,物化為種子,重生。
中年之後,歷經世情冷暖,逐漸放下﹁永恆﹂的執念,轉而體悟掌握﹁當下﹂。李白︿月下獨酌﹀詩曰:﹁醒時同交歡,醉後各自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所謂﹁無情﹂並非木石其懷,而是來自莊子:﹁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一旦安於自然之所授,不作人為的追求,可免因好惡、是非、物我等種種理障而﹁內傷其身﹂。能臻於此境者,自能不為人情羈絆而鑿性斧身。正因為詩人李白可以充分品味當下與月影交歡的喜悅,因此無須感慨醉後各自離散的惆悵,這一轉念,才能進入﹁永結無情遊﹂的境界。李白轉用莊子哲學思維於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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