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時移事往
西門町在哪
青春就在哪
不可思議的作家陣容——
王偉忠、李立群、阮慶岳、范可欽、郎祖筠、倪重華、張國立、舒國治、溫慶珠、賴正哲、駱以軍、隱地、顏忠賢……
以時序為經緯,串起每個人青春的代表作。
跨世代跨界作家陣容,就為了一座不老之城。
王偉忠:「這樣的地方,就是好玩。」
李立群:「西門町,一個即使被淡忘,也終究會回來的浪漫地區。」
阮慶岳:「全臺灣再找不到一個像西門町這樣對各社群皆具有強烈包容力的地方。」
范可欽:「西門町就是我的沈佳宜。」
郎祖筠:「西門町是一充滿多彩霓虹燈、隨時都在改變的黑洞。」
倪重華:「我們那個時代的西門町啊,是很有氛圍的……」
張國立:「過去的西門町對我們而言,是根、是靈魂。」
舒國治:「西門町是個藏著美好回憶的地方。」
溫慶珠:「關於西門町的記憶,是我一輩子最感珍貴的時光。」
賴正哲:「西門町是個很可愛、有趣、三八的小女孩。」
駱以軍:「西門町是一個彩色瑣碎的微宇宙所創造出的繁華夢境。」
隱地:「我老了,西門町仍年輕。」
顔忠賢:「西門町好像年輕人亦正亦邪的幻覺。」
每一次的毀敗,都以最快、最炫目的形式重生——
這是專屬於西門町的特技魔術。
作者簡介:
∣企劃統籌∣
蘇誠修,知名空間設計師,時尚餐飲及潮牌旅館經營人。代表作包含近年臺灣夜店相關品牌的INHOUSE系列,跨足飯店設計的喜瑞飯店、信義區HOME HOTEL,到西門町的*INHOUSE HOTEL等等。作品具強烈個人風格,並結合商業和藝術理念。
有感於西門町領引庶民時尚及各類表演藝術的代表性地位,遂企劃此書,邀請各界知名創作人談論、書寫西門町。
希望此書可以為西門町的人文底氣、歷史意義,以及其驗證台北文化發跡、興盛的重要里程,留下紀錄。
*INHOUSE HOTEL粉絲團:www.facebook.com/inhousehotel
∣作者群∣
王偉忠、李立群、阮慶岳、范可欽、郎祖筠、倪重華、張國立、舒國治、溫慶珠、賴正哲、駱以軍、隱地、顏忠賢……
章節試閱
張國立/西門町
張國立:
「過去的西門町對我們而言,是根、是靈魂。」
美食與叛逆,這就是西門町
西門町是起點。
高二時仿效嬉皮,必須穿繃得老二能長濕疹的AB牛仔褲,必須能彈著吉他唱《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必須上彈子房刁記分小姐,必須──對,一切必須發生在,西門町。
首先要到日新戲院巷口,昆明街上的青蘋果西餐廳去頂禮膜拜。按照警察局的嚴格要求,這裡不賣酒,不賣香菸,可是不反對我們喝著檸檬汁抽菸,更不禁止我們和小馬子嘴貼嘴、胸貼胸坐在高背藤椅裡,嗯,聊天。店門口坐了個退伍老兵,他每隔一陣子就喊:
「我XX你XX馬滴爸,我XXXXX。」
大家都瞭,條子來了。
青蘋果裡面沒有燈光,只有桌上的蠟燭;這裡沒人駐唱,只有一個長髮到肩膀的大學生在間玻璃屋裡放唱片。每次進店都會先敲那扇玻璃說:
「大學生,來哈根草。」
那位後來稱為DJ唱片員就兩個耳朵後各夾一根菸,口袋內裝十幾根菸,嘴角銜住的菸則菸灰能長到呈橫擺的J形。估計他在那間毒氣室內,四十歲前必定肺氣腫。
喔,請小心走路,很多人不喜歡坐藤椅,寧可窩在地上,可以聞到強力膠的味道,可以聞到晴光市場賣的劣質香水味道,還有,當然一屋子的菸味。
從青蘋果出來要先喘十二口氣,你們不知道那時臺北的空氣多好。斜對面是日新戲院,正在放映克林伊斯威利的《黃昏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多他媽酷的片名。不過沒馬子,進戲院多遜。還是轉到如今真善美後面的小巷子打賓果機。它和Pinball不同,雖同樣得把彈子打進檯子裡,卻可以搖,要搖得恰到好處,否則就掛點,得重新投錢再來一次。一旦五顆珠子搖成一條線,看店的老五就垮張臉數菸給我們,一五一十,靠,贏了二十根菸除了加速得肺癌之外,有什麼意義?有,賣給隔壁巷子擺菸攤的老吳,公賣局賣一根兩元,我們賣他一根五毛。
進西門町還真得有馬子才行,不然很沒面子。小馬子也瞭,她們把學生短髮的一角硬捲成倒勾狀,嚼著口香糖走在我右邊。
「喝檸檬汁去?」我問。
她搖頭幌腦繼續嚼口香糖。
「看電影?」
她仍搖著頭還嚼口香糖。
古今做個比較,現在的小美眉太遜,頭上戴對大耳機走進西門町竟然不會搖也不會晃,我那時代的馬子沒耳機都能麥克‧傑克遜。
約馬子在萬國戲院(真善美後面,現在那裡有家很大的紅磚7-ELEVEN)前見,過程大致上是:吃碗甜不辣、在黑巷子裡打個啵、進青蘋果趁黑架摸福壽、到長沙街找家小旅社──下棋?
很多人的第一次是在那裡發生的,小旅社很便宜,我和三個同學坐在旅社門前抽菸打屁等小白。小白帶著馬子進旅社,大約五分鐘(包括前戲與後清洗)後,見小白很得意的先出來,後面跟著穿軍訓制服的小馬子,她低頭右手扭左手,我們什麼也不敢多廢屁,此時小白會喊:
「吃冰去。」
冰店賣三十二種冰,我們只吃清冰,就是一盤冰上澆了杓紅色或藍色的糖水,對面彈子房內傳來某個人覺沒睡好的歌聲,他叫巴布‧狄倫,永遠沒醒過,至少唱歌的時候沒醒過。邊吃冰邊挑雜誌,無論什麼時候總有個操廣東口音的大叔揹著一個大袋子,裝滿我們夢想的雜誌,像絕對色情文學化的「小本」、像沒向新聞登記立案的NBA中文版月刊、像國安局會把我們抓進招待所偵訊的魯迅或巴金小說集、像已過期三年的美國版Playboy。我們迫切需要知識,尤其外來的資訊。就那天吃完冰後,大頭很嚴肅地對我說:
「操,阿呆,我以後非去美國念書不可。」
我把盤子內化成水的冰全倒進喉嚨後才回他:
「寶寶,你他媽去美國就為了看當期的Playboy?」
插一句話,寶寶後來念了博士,並連著好幾年把Playboy的拉頁美女撕下來寄給我。美國真好。
為了美國,我們先後都考進大學,照樣,西門町,它是我們的,逗點。
從晴光市場買的牛仔褲不能馬上穿,先送到中華商場修改,改得更窄更緊老二更長痱子,改得更破更爛加三塊補丁。我們能留頭髮了,散到肩頭是狀況一,綁成辮子就狀況二,梳成兩個馬尾則狀況三,有些白痴也繼續理三分頭,那叫狀況外。
我們長大了,進戲院去看電影太遜,我們得找間試片室租片子來放映,有小津安二郎的,楚浮的,最難忘的一次是租了《深喉嚨》,只能坐二十個人的試片室內擠了起碼八十人,溫度高到攝氏五十度,觀眾全張口結舌,口水流得能造成土石流。自認我那代的大學生比較「跳」,一起看電影一起討論,寫的影評有介紹有評論甚至有新詩,大家湊點錢油印成冊在校園裡賣,中文系的小娟就這麼成了我們的訂戶,也拉著我的手說:
「阿呆,你以後真要去美國念電影喔。」
坐在賽門甜不辣(已改名為賽門鄧普拉)裡吃甜不辣,我對她說,妳瞭這家店為什麼叫賽門嗎?因為老闆太愛美國電視影集裡那個叫賽門的「聖人」間諜,乾脆店名就賽門。【後來改拍成方基墨主演的電影《神鬼至尊》(The Saint)。】
「真的唷,阿呆,你好棒,什麼都知道。」她說,「你想去南加大還是紐約?」
我我,我這輩子只能待在西大,西門町電影大學。
中文系小娟迷戀我大約三星期,她是少數立即看穿我豐富內涵並懸崖勒馬的英明女子,在這裡,讓我們一起崇拜她,一起敬愛她,一起歌頌她。用那時最紅的《鋼鐵搖滾合唱團》Doobei Brothers的歌,Jesus just alright with me, Jesus just alright with me。我真的,very very alright。
大學是我們最艱苦的歲月,一個學期的學費要六千元,我老媽一個月薪水才六千,打工吧。即使如此我們仍每天處於半飢餓狀態中,一個月只有九天能吃飽飯,我發薪水後的那三天、韓國僑生阿宏他老媽寄錢來的那三天、屁蛋那夥辦舞會拜託我們找馬子的那三天。
有錢吃飯得去西門町,康定路25巷的川菜一條街,不少退伍的空軍老兵在這裡蓋違章建築搞起小餐館,如今的「黔園」就是我們克飯的好地方。那時賣的是客飯,就是點一道菜(約二十元),白飯和湯隨便吃喝。三個同學就有三道菜,豆乾肉絲、魚香肉絲、麻婆豆腐,提醒老闆,要辣,非常辣。第一碗飯配菜,第二碗配盤裡剩下的湯汁,第三碗配不要錢的湯,第四碗配桌上免費的辣椒醬,第五碗配配配,配廚房裡傳出來的香辣味。
老闆操著四川口音走來桌邊問:
「都吃飽了吧,你們要是還沒吃飽,我趁早收了店免得被吃垮。」
月底大家最高興,一定喝高粱,坐上三重客運一路吐回新莊的輔大宿舍。
回到馬子,回到逛西門町不能沒有馬子的基本理論,成都路上有兩家相鄰的咖啡店,我們喜歡「南美咖啡」,日本來的原土洋教授老帶我們去,他愛虹吸式Syphon煮的,我喝了兩回便領德文系的小女朋友去,她眨著眼聽我屁咖啡的歷史,連我牽她的手都沒留意。她這麼說:
「你們日文系都喝這種咖啡?」
不,我們只有刁馬子時才喝這種咖啡。
當我服役退伍回來,她請我去西門町吃鐵板牛排,呼呼,牛肉片在鐵片上滋滋叫,她低頭切著牛排順便念起祭前男友文:
「阿呆,我下星期要去新加坡。」
新加坡?吃海南雞飯?
「我男朋友是新加坡人,他上個月向我求婚。」
那時我耳內忽然響起劉文正的歌:
三月裡的小雨,淅瀝瀝瀝瀝瀝,淅瀝瀝瀝下個不停。
沒關係,我們常對自己說,這世界上什麼都不多,就馬子多,聽說她們和男人一樣多,不是嘛?
又把了管劍潭某校的馬子,當然約在西門町,我在電話裡這麼對她說:
「西門町真善美前見。」
那棟樓明明有兩家電影院,都是中影的,新世界和真善美,但我們總得說真善美,比較有氣質。
她穿著白襯衫和黑短裙邁著小碎步走來,那時我在抽菸,看著一旁七八個人圍著小攤子賭撲克牌,三張蒙提,就是三張撲克牌由莊家擺來擺去,圍觀者下注賭其中一張是紅心A。她拍我的肩膀:
「張國立,我們去哪裡?」
開玩笑,這裡是西門町,還有哪裡好去。
去吃大車輪還是美觀園?女生都喜歡大車輪,看著一列小火車在吧檯上轉呀轉,上面有豆皮壽司、蝦壽司、蛋捲壽司,還有我一腔不知往何處發洩的感情。那時我已在一家日商工作,還記得,日商阪田商會臺北分公司,看起來我應該是日本料理專家?吃,從大車輪吃到清月(臺北市政府評選的百年老店之一,三年前已歇業),說實在的,我最愛的是美觀園的蛋包飯,不過女生不愛大盤飯,她們吃情調。
她是我早期(或早年)最喜歡的女孩,我們能用同一把吉他,我按弦她撥弦一起唱〈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也曾在日新戲院看《火燒摩天樓》中途她說她那個來了,而且沒有準備,幸好一名售票姐姐借了她相關設備與一條裙子。還在天后宮一起拜拜,事後才知道她祈求的是順利去美國念書,我祈求的則是日本來的東尾老闆年底加我薪。
是的,句點也在西門町。
她的祈求靈驗,我的沒靈驗,年底換工作到空運公司當業務員。她在長沙街某家小旅社裡哭著對我說,對不起,她要去美國念書了。
瞭,我瞭得很,美國有黃金,美國有美鈔,美國還有他媽的寶寶不再寄給我的Playboy。
那晚我們在西門町裡一直走路,走了很久很久,她也一直哭,不懂她有什麼好哭的,是捨不得我,還是根本捨不得西門町?
Dream Dream Dream, when I feel blue……
我不blue,我yellow,昏黃一片。
那年我寫了一個中篇小說,刊登在臺灣大學的《中外文學》上,寫的就是西門町的頹發與衰敗。故事設定在二○○○年,那時西門町已是廢墟,政府要拆除重建,許多年輕人走在街上抗議。當然,真到了二○○○年西門町依然存在,它是永恆的,是另一世代的起點,某個世代的逗點,即使我這代的四年級,仍會偶而走進去,懷念當年那顆句點。
請不要懷疑,坐在人行步道矮水泥柱上的白髮阿北的確就是我,某個老師曾經叫我常去西門町,坐著看每個經過的人,他說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星球,仔細看,用心去想像,這是寫小說最基本的馬步功夫。如今我仍會去,繼續坐著,觀賞那流竄在每個小巷裡的閃亮銀河。
呃,老婆來了,今天答應請她吃大車輪,再去吃碗冰──如果我堅持要吃清冰,老闆會賣給我嗎?老婆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
「在這裡看年輕美眉,你不怕被抓進警察局!」
西門町千真萬確是我的,句點。
隱地/西門町
本名柯青華,臺灣作家、出版家。一九四七年來臺。政工幹校畢業後,先後擔任過《青溪雜誌》、《新文藝月刊》、《書評書目》等雜誌的主編,一九七五年創辦爾雅出版社,任發行人至今。作品以散文為主,也曾多次以西門町為題寫作,他用生命的軌跡見證了西門町的興衰起落。
西門町,昨日裡的永恆回憶
隱地:「我老了,西門町仍年輕。」
關於西門町,這是我腦海中的永恆畫面:我坐在白光冰果店的二樓,吃著麥角冰,眼睛注視著對面的電影看板。
那時候,白光冰果店的對面是大世界戲院,所以,在白光冰果店二樓就可以清楚看到戲院的手繪看板。我有一篇小說〈兩個二十九歲的孩子們〉,就是以那個場景為背景,寫出當年小說主人翁的苦悶情結。
我這輩子都住在臺北,至今已七十幾年。雖然都是臺北,但由於家庭因素,搬家搬了很多次,有段時間就住在西門町的昆明街(就在國賓戲院斜對面)。因為住過西門町,又因為十六歲時在西門町賣過報紙,對於青少年時候的我來說,西門町就像我家,只要有時間,就成天在西門町晃。
當然,為了籌措學費而賣報紙的時候,沒餘裕吃冰或買書。我和西門町相處最密切的時間,其實是六○年代,也就是我大專念軍校,以及剛分發工作的那幾年。
飄蕩四周的人文咖啡香
對我來說,當時西門町的魅力,或者說是後來我還戀戀不忘的記憶,來自萬國戲院(後改為絕色電影院)對面的「文星書店」,以及附近的「野人咖啡屋」和武昌街上的「作家咖啡屋」。
那家名叫「野人」的咖啡屋,就在萬國戲院的斜對角,賣王大吉茶的峨嵋街地下室。果真店如其名,那裡聚集了眾多的前衛之士,有些人的行徑接近野人。距離野人約一千公尺,武昌街上有另一家名叫「作家」的咖啡屋,只要你走進去,就可以看見詩人羅門在那裡大聲說話。那時我是不喝咖啡的。一方面是貴,另一方面是覺得不敢喝那種苦水。到咖啡館,為的是感受那邊的氛圍。
至於在文學圈赫赫有名的明星咖啡館,那是民國五十五年,穿了哥哥從香港為我帶來的一件皮夾克之後,我才開始到那裡喝檸檬水。在詩人周夢蝶的書攤上買到了《現代文學》,視為至寶,至於洛夫的詩集《石室之死亡》看得半懂半不懂,但那時人人都在談這本書,形勢強迫著我,也要擁有一本。
關於我的皮夾克,也充滿傳奇,它無數次進出當舖,可見在貧窮的年代,它甚有價值。有一次,我周末放假,回到家立刻把軍服脫掉,想穿上它去西門町遛達,發現皮夾克又不見了,我當然知道他去了哪裡,一股自暴自棄的恨意升起,我騎了腳踏車飛奔而出,憤怒使我失去理智,腳踏車撞在牯嶺街口、南海路的一戶紅色大門上……我太衝動了,家裡窮,我卻成天還想穿著那件皮夾克到街上窮騷包。我這樣在心裡罵著自己。
那時很多咖啡屋,田園、月光、維也納、青龍、天使、東風……招牌上一律標榜「純喫茶」,在臺北蔚為風潮。
事隔多年,回頭想想,什麼「純喫茶」,根本就是「接吻店」嘛!在公開接吻不被接受的年代,這樣的店給了小情侶們隱密的空間。喝茶或者飲咖啡,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純喫茶」,情人們可以偎在一起,擁抱在一起。細語、輕吻或熱烈地接吻。
時代不同了,二、三十年之後,臺北再也找不到「純喫茶」的招牌,取而代之的是MTV、KTV以及賓館……那時我們約會,不管是聊天、看電影或散步,最後能以一個吻為收場,便已心滿意足。在藍色的星空下,踏著輕快的步履回家,心田為滿懷的甜蜜。
吾輩文藝青年
在西門町陪伴我度過青少年時期的,還有「文星書店」。在我們的年代裡,只有中山堂,沒有金石堂,如果買書,我們會到重慶南路。衡陽路十五號(近重慶南路一段交叉口),那裡的文星書店正打出預約廣告,梁實秋的《秋室雜文》、黎東方的《平凡的我》、余光中《左手的缪思》、林海音《婚姻的故事》、於黎華的《歸》,不管厚薄,每冊定價一律十四元,預約十元。在那裡賣書的正是蕭孟能先生的前夫人和她的助手,那助手便是後來以一冊《屬於十七歲的》為文壇矚目的小說家季季。
文星書店不久便搬到峨嵋街,六○年代的書店,居然設置了一個頗為現代的櫥窗,裡面散放著一些堆書、一簍雞蛋,還有「播種者胡適」數個大字,以及他的照片。
重慶南路一帶有很多書店,被稱為書街。七○年代之後,即便與西門町的交集少了,從事出版工作的我,對書街還是有些接觸。
在七○年代,陳芳明還是一位年輕的詩人,那時我們在一起編《書評書目》雜誌。他的詩集《忘憂草》,借大江的招牌自費出書。詩集出版後,芳明希望放在重慶南路的許多書局寄售,但他生性羞赧,怕遭店員白眼,於是我陪他去,一家家將書布滿。三個月後,應該可以到書店收帳,芳明卻未前往,他說萬一書沒銷出去多不好意思。這麼多年,芳明的書款從未去收過。
另外一件我編《書評書目》時在書街發生的事,和於黎華有關。她到了香港,臺灣當局便決定冷凍她,絕對不准提到她名字,讓曾經讀她小說的人忘掉她。我無意間犯了大忌,幸虧以前的長官幫忙,要我立刻上街把發出去的雜誌,逐本撕去那篇介紹於黎華新書的文章。我和出版社的小弟,沿著重慶南路,向每一個書報攤說明,我是《書評書目》的主編,裡面有一篇文章出了問題,必須撕掉,才能繼續銷售……現在回想起來令人感覺滑稽突梯,然而在當時那一刻,可一點也不滑稽,而是一個令人流淚和害怕的事件。
從童年走來,我已遲暮
我有些記憶與其他老臺北人交疊,但也有不同的部份。
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當年的「中華商場」,八棟一式排開的樓房,如今已全拆了,但每次經過中華路特別是「新世界」前面的廣場(如今是捷運出口),誰都會想著過去舊時光裡的「中華商場」。
我記得的,還有中華商場尚未建成時候的事。父親生意失敗後,我們家可說一貧如洗,哥哥到南部當學徒。雖然後來他北上和朋友合夥開一家小小的皮鞋店,仍然只能住在當時還未拆除的中華路鐵道旁違章建築二樓(彼時,中華商場尚未建成),即使當年我只有十六歲,到他住處去看他,也必須彎著腰。他住的閣樓是無法站直的,因為屋頂實在太低了。
我進了軍校以後,哥哥的經濟情況就一天比一天好轉。第一間皮鞋店經營幾年之後,他又在衡陽路上開了另一家皮鞋店。後來,他終於可以搬離中華路的違建。
離開西門町的生活多年,在年過六旬後,我又到西門町搖晃。少年時代的我,青年時代的我,在西門町不知壓過多少馬路,然而,即使我有心要去回憶,回憶仍然回不來。今天的西門町,已不是我記憶中的西門町,今日的西門町,倒更像我去過的日本新宿和原宿,新宿比較色情,原宿比較藝術,西門町在色情和藝術之間擺盪。一波波走過來的男女全是青少年,全是新人類。
人總是懷念過去,我還是喜歡以前的西門町,但比起東區或信義計劃區,我又比較喜歡西門町,西門町多少仍保留了一些我們青少年時期的記憶。
最近偶爾仍會逛逛西門町,有一條全是四川菜的巷子,吃一客四川客飯或到紅樓戲院附近清香火鍋店,回憶作家高陽還在世的一切往事。
我老了,西門町仍年輕。
舒國治/西門町
一九五二年生於臺北,原習電影,後心思移注文學,作品以散文、短篇小說、旅行遊記為主,短篇小說曾獲時報文學獎。七○年代開始寫作,但成稿不多,不做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大半精神專注於生活,獨樹一幟的生活態度,亦有人稱他為「城市的晃遊者」,堪稱是少見的散步大家。在他眼中的西門町,繁華一度,另有不同的風情面貌。
走走看看,舉步皆是生活
舒國治:「西門町是藏著美好回憶的地方。」
我在臺北土生土長,從小對西門町就懷抱了這樣的印象:每兩、三個週末會去看電影,所以對去西門町就會有很高的期待,像是作夢一樣,還可以趁機享受零食。臺北小孩即使不住在西門町,也都跟那裡有一點淵源。
我對西門町特別熟悉的時期,是讀高中、大學的時候。當年可不比現在,小學畢業後得經由考試分發學校。所以我們的同學是來自各地,不像現在你在東區就是念東區的小學、初中、高中,我們那時候的同學有的住在西門町,有的在大稻埕,也有非常郊外的。
我接觸西門町的時候,年紀還太小,才是初中的學生而已,比我年長幾歲的人可能會去野人咖啡屋或是天才咖啡屋這兩個地方。有的人會覺得那裡是西門町最有波希米亞味道的地方,畫家席德進就常去野人咖啡屋。而我是在進入高中與大學後,才對西門町比較熟悉,因為那時候的西門町,是臺北比較能夠遊樂的地方。
二十多歲時,我比較常去西門町看試片,那兒也有很多電影公司,有很多電影人常在西門町聚會,很多西門町喝咖啡的地方,成了他們坐下來聊事情的地點。但那些咖啡店在當年根本就不是合法建築,所以後來也就消失了。
註解歷史,極其繁華的荒蕪之地
那時西門町附近的火車軌道週邊有很多違章建築,後來漸漸地變成了依附於西門町的戰後老兵們,或者是被社會拋棄的都市邊緣人生存的地方。當西門町開了第一家麥當勞,附近出沒的怪叔叔,其中有部分就是這些人。現在這些他人口中的怪叔叔最喜歡去兩個咖啡館,一個是蜂大,另一個就是南美,剛好都在隔壁,蜂大與南美的咖啡還不錯,這樣的商店就是都市生活、有點年歲的商業區才有能力有的好地方。
有趣的是,這兩家歷史悠久的咖啡館裡面,有時候會見到年紀很大的老人,和一些有風塵味的老阿姨坐在一起聊天。流鶯與老兵的恩怨情仇上演許久,而結局大抵不脫流鶯與老兵分手後,老兵就在電線桿上面貼一張像信一樣內容的條子,拚了老命似地咒罵對方。也有些人用退伍金捧紅包場的歌星,只是紅包場早已不是黃金歲月,但這二十年來更是愈來愈少。我後來也不太去西門町了。
看到這個,你就覺得人世間有好多人的遷徙流離是多麼不堪。流鶯不願意將她的一生托付給一個糟老頭。而這些老人的歲月已經過去了,但是他們還是依附著西門町繼續混日子生活下去,他們不會離開西門町,因為那邊最不會讓他們感覺寂寞,這也是西門町繁華喧鬧之外,十分荒蕪頹敗的一面。
吃喝玩樂的西門町,味蕾小旅行
然而,不管怎樣過日子,填飽肚子是必要的。說到美食,有一些西門町有趣的店家,譬如說在成都路上專賣刨冰的「白光冰果店」,靠近現在臺北牛乳大王的位置,現在已經不在了;另外就是昆明街附近的巷子裡,那是「川菜客飯一條街」,例如黔園等那一類的店,以前六○年代如電影人白景瑞就常去那裡,飯菜的口味比較濃郁,也算好吃又經濟實惠,菜色包括了宮保雞丁、蝦仁烘蛋、螞蟻上樹等。
另外就是中華商場的「點心世界」,主要是麵食、蒸籠式的,一般家庭吃不到的點心。還有鍋貼、綠豆稀飯跟酸辣湯。店內的桌子都是四方桌,擺設和窗子至今不曾改變;夏天有「西瓜大王」,攤販們的西瓜堆得像山一樣高,切出來的西瓜片果肉通紅、沙沙亮亮的。老闆高舉西瓜刀,趴地一聲刀落,一下子就切出幾百片,大家拿著吃,吃剩的皮就豪邁地丟地上,然後再用水沖一沖手,彷彿西瓜嘉年華。明明在家裡吃也一樣好吃啊,但在那邊吃特別有味。後來西門町西瓜大王休業後,幾個西瓜攤移到郵政醫院附近的南昌街。
至於許多人念念不忘,將日本料理臺灣食堂化的美觀園,則是跳脫了本省式或外省式的「土」,像生菜絲沙拉,有自己的自創風格。以前去吃的時候,豬排快餐味道也還不錯。
玩的部分,我挺喜歡逛中華商場的唱片行。沿著騎樓經過,一下子就可以聽見好多首不同的流行歌曲。我還記得,正對著錢櫃的中華商場信棟的樓下都是唱片行,以西洋歌曲最多。往南的義棟樓下有一家金門唱片行是賣戲曲類、國語老歌,以及一些禁歌。印象中,那間唱片行還販售專做平劇唱片的女王唱片公司的音樂。另外,最有印象的就是米高梅唱片行、哥倫比亞唱片行,再來就有一家新新唱片行,位置大約正對著中山堂。
做為一個愛好文藝的青年,除了看小說、電影外,我覺得平劇也挺有意思的,因為平劇是中國的一種歌劇,有戲的結構,有的還帶著舞蹈化的武打動作,所以會覺得看平劇表演也是西門町很重要的娛樂。但是現在那裡已經很久沒演出平劇了。
中華商場,老臺北的商業重心
中華商場於一九六一年落成啟用,成為西門町新的生活區域,那裡有很多有趣的人群,而中華商場的作用,在於以新式的樓房,盤整出略具規模的商業型式,讓西門町做城市轉型,從破落中重整,並且容納了許多孤苦無依的人。那時候信棟二樓有老人的「清茶館」,喝茶的價格不貴,大家坐在裡頭弄一杯茶,然後可以聊天、下棋,抬頭看牆上的黑白電視。另外有很多手藝,例如裁縫、染布商、修皮鞋、修皮箱或訂做錦旗勳章、裝古董的錦盒師傅等人開店,各行各業的人聚集在那裡,使中華商場產生了一種很豐富的生活韻味。
當年讓我真正欣賞西門町的地方,在於此地的節目(軟體)好,有娛樂內容,而且確實有種離開學校到那邊去,可以得到很多樂趣的感覺,去那邊玩的人多,夠熱鬧,東西還能吃。以前常聽到小學生逃學就跑到西門町晃。
我還記得很多人是在西門町長大的,如李國修就是在中華路、長沙街口的「理教總公所」(前身為西本願寺)長大的。而在蔣公逝世當天的午後,一場大火燒掉了理教總公所,留下的建築體成了遺址。遺址後方是一小片違章建築,裡頭住著當初隨政府遷臺逃難的人,等候分配房子的他們不耐久等,乾脆就地搭起違建住了起來。
基本上,西門町的建築是很凌亂的,過去確實有一些老建築,也就是日據時期的建築,巷弄蠻像日本城市的格局,做得比較小、比較擠,巷弄間也沒有曲徑通幽。我以為,就目前來說,西門町本身在臺北的地位已經是一個雜亂無章,不再是當年令人感覺生氣興旺與風華絕代的時候,所以會有人希望把西門町重新拉皮,讓西門町能夠再光亮一點、帥氣一點,讓聚集的人再文雅一點,不要再是無家可歸之人的最後選擇。
西門町的女婿,感嘆風華暮遲
說起來,我跟西門町也有一段淵源,我太太是西門町人,我也常常去岳父岳母家吃飯。因此,到西門町走動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另外,我喜歡看電影,會選擇去可以容納一、兩千人的大廳戲院看好萊塢片,像是國賓、日新或樂聲,看起電影來很過癮。看電影之前會在西門町散步,四處走走。我比較喜歡在白天逛,比較沒那麼擠。我常常從開封街沿著福星國小走,可以看見一點西門町某些時期的模樣,然後到了西寧南路往南走,過了貴陽街到臺北法華寺,該寺的味道有點像京都小廟,算是臺北碩果僅存的此類廟宇。
如果要講西門町哪一條路最有風情,我認為是西寧南路。西寧南路在日據時代的後期,可說是西門町的主街,跟其交叉的峨眉街及成都路一帶都是西門町鬧區的中心。以前在西寧南路上的部分日本房舍還有小院子,雖然說是樓房,卻像是日本京都的「町家」,就是商業樓的意思。因狹長的形狀又稱鰻魚屋,中間留一點點天井做為空氣流通,就像我們看鹿港閩式風格的房屋。
不過,現在的西門町散步有點難,因為該地的商業內容太特殊、人太過擁擠、音樂太吵、甚至也有點髒亂,若是當自己是觀光客倒還好,都擠了幾十年,也夠了。
對於西門町,我認為,西門町是一個很美的回憶。西門町就像曾經是最紅的歌星,不過眼角的皺紋已藏不住。
張國立/西門町
張國立:
「過去的西門町對我們而言,是根、是靈魂。」
美食與叛逆,這就是西門町
西門町是起點。
高二時仿效嬉皮,必須穿繃得老二能長濕疹的AB牛仔褲,必須能彈著吉他唱《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必須上彈子房刁記分小姐,必須──對,一切必須發生在,西門町。
首先要到日新戲院巷口,昆明街上的青蘋果西餐廳去頂禮膜拜。按照警察局的嚴格要求,這裡不賣酒,不賣香菸,可是不反對我們喝著檸檬汁抽菸,更不禁止我們和小馬子嘴貼嘴、胸貼胸坐在高背藤椅裡,嗯,聊天。店門口坐了個退伍老兵,他每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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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地:文學老地圖
◆重慶南路書街
◆明星咖啡屋
◆川菜一條街/四川客飯
李立群:戲劇老地圖
◆新生戲院/錢櫃中華店
◆中華商場
◆國軍文藝中心
舒國治:散步老地圖
◆蜂大咖啡
◆理教總公所
◆臺北法華寺
◆鳳凰大歌廳(紅包場)
張國立:美食老地圖
◆美觀園
◆大車輪
◆賽門甜不辣
◆南美咖啡
◆香滿樓
溫慶珠:時尚老地圖
◆金園排骨
◆天后宮
◆真善美戲院
王偉忠:娛樂老地圖
◆點心世界
◆國賓戲院
倪重華:音樂老地圖
◆新新唱片行
◆青蘋果音樂餐廳
阮慶岳:建築老地圖
◆衡陽路街屋
◆公園號酸梅湯
范可欽:潮流老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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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華糕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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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正哲:同志老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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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士三溫暖
駱以軍:青春老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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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大樓
顏忠賢:性別老地圖
◆小熊村
隱地:文學老地圖
◆重慶南路書街
◆明星咖啡屋
◆川菜一條街/四川客飯
李立群:戲劇老地圖
◆新生戲院/錢櫃中華店
◆中華商場
◆國軍文藝中心
舒國治:散步老地圖
◆蜂大咖啡
◆理教總公所
◆臺北法華寺
◆鳳凰大歌廳(紅包場)
張國立:美食老地圖
◆美觀園
◆大車輪
◆賽門甜不辣
◆南美咖啡
◆香滿樓
溫慶珠:時尚老地圖
◆金園排骨
◆天后宮
◆真善美戲院
王偉忠:娛樂老地圖
◆點心世界
◆國賓戲院
倪重華:音樂老地圖
◆新新唱片行
◆青蘋果音樂餐廳
阮慶岳:建築老地圖
◆衡陽路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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