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暫棲樹上的某一種鳥,有華豔的羽毛,孤傲的鷹眼還有細膩與柔情,
詩性般的文字有流水般的暢快與穿透未來的想像,
她有自己的王國,她是天鵝谷的女王。
她在2019年打造了一座基因城邦,獻給生於1960年代的中國人。
在天鵝谷的邦土中,詩人換上了手術袍,從此不再寫詩,
分行的句子只是一排排屍體,一切都是耳鳴和幻象,
─── 身體在這裡,靈魂在哪裡 ───
這是一個關於追求自由而走向禁錮的寓言故事。
主人公源夢六是一位詩人,在一次巨大的遊行抗議中,認識了同樣無心參與這場政治的姑娘杞子。後來,杞子在動亂中失蹤,源夢六遭受嚴重打擊,從此不再寫詩,改行當了醫生。他以旅行為由尋找於動亂中失蹤的未婚妻杞子,不料被一股莫名的颶風吹至一個叫做天鵝谷的地方,這個看似自由且文明的美麗城邦並非他想像的那樣美好:禁欲、人種優化、神童製造……非人性的制度與極端的手段讓他感到恐懼。
作者簡介:
盛可以
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於湖南益陽,1994年移居深圳。2002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北妹》、《水乳》、《道德頌》、《死亡賦格》以及中短篇小說集《可以書》、《取暖運動》、《缺乏經驗的世界》等。作品被譯成英、德、韓、日、荷蘭等多種文字出版發行。曾獲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郁達夫小說獎、中國未來文學大家TOP20,被視為中國當代最傑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語言風格猛烈、熱衷聲音實驗。涵蓋了廣泛的情感和社會領域,以對心理活動和社會細節的敏銳觀察和無情評論而著稱。
章節試閱
源夢六鑽出暗無天日的深山,翻過長滿灌木叢的山坡,爬上山尖,放眼一望,看見了一座城,一座真實的、長滿蘑菇建築的城,高聳的尖頂建築像參天古樹,將寧靜肅穆的氣氛拔起,空氣裡散發蕎麥香味和神祕氣息。
太陽照耀。從山上傾洩下來的河流穿過城市,黑石裸露,它滿身鱗光,一路歌唱,野菊花在岸邊跳舞。教堂的鐘聲敲打寂靜,聲音充滿了寬恕與安詳,彷彿在告誡人們,「人一切的罪過和褻瀆的話都蒙赦免,不可疑惑,總要信」。
源夢六往城裡奔去,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鬃毛飛揚,瞳仁放大,鼻孔裡噴著粗氣,忽然變成了滑翔的鳥,耳邊呼呼生風,樹木刷刷後退,疾如子彈。
當然,這只是他見到城市後產生的激動幻想。實際上他蹲在一塊條狀的石碑前,研究上面雕刻的文字,它們像黑春的字一樣精瘦孤傲,筆力遒勁,帶著刻字者的性格與體溫。
他明白他來到一個叫做「天鵝谷」的城邦。
大約二十分鐘後,他進了城。城太小,說是小鎮更為貼切。街上很冷清,屋頂上飄蕩神祕的白煙。道路幽靜,樹木低矮整齊,翠葉密集發亮。建築物在樹叢中生長,風格完全相同,甚至窗戶上的花紋、大門的拉環、臺階上的石塊。樓層不過兩三層高,由漂亮的花崗岩塊壘砌,泥灰線條的石縫使建築透著古樸簡潔,屋頂像蘑菇,每扇格子窗戶飄著白色的亞麻紗窗,布上塗了透明的油料或琥珀,門窗敞開,屋子裡光線充足,看上去乾淨暖和,適合雪爐焙茶青梅煮酒、留客論英雄,把酒話桑麻。
一盤油光發亮的滷豬蹄擺在精緻發亮的白瓷盤中,宛如一朵盛開的肉蓮花,片刻只剩空盤碎骨。源夢六以手抹嘴,一邊打量屋裡的裝飾。牆上的巨幅蠟染布畫是最奪目的部分,那是一幅狩獵圖,有男人、馬匹、弓箭、梅花鹿,場面混亂緊張。餐桌由幾塊圓木頭拼成,桌邊保持木頭的形狀,表面弄得很平整,木紋清晰,有幾處小孩的手筆,像拉丁字母。立櫃上的青花瓷器,形狀好,花紋典雅,有歷史的味道。用樹藤編做的椅子,散發草木的新香。房間四處懸掛圓型吊籃,綠色藤蘿開滿淡紫碎花,能感覺到主人的溫柔細膩。
源夢六接著翻找食物,又吃掉了一盆顏色含混的餅,蕎麥或者玉米、黃豆碾製的東西,不客氣地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灰色麻布長袍加黑布鞋的行頭。
陽光明亮溫和。他渾身舒坦,感受到一股屬於中世紀的自由空氣,想像那時的人們,趕著他們的牲畜走向牧場,山坡上吹來的新鮮空氣正是這種味道,那時的人牙痛時念念咒語,厭倦了一個地方拔起標樁就離開─他們似乎剛剛從這裡經過。
源夢六走進一棟弧形建築物,站在空曠的廳堂中。落地彩繪玻璃窗,朱紅瓷磚地面,舞台帷幕低垂,對稱的兩面牆上滿是浮雕,圖案彷彿在講述一個神話故事。空白處掛著刺繡、剪紙、貝殼畫。一些吹拉彈唱的樂器被擦得乾淨明亮,擺得整整齊齊。穿過這棟建築,他遇到一群玩玻璃球的孩子,穿著奇怪,嘴裡嗚哩哇啦的。那些滾動的彈子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白光,他們身上的項鍊、手鐲,也是光澤繁華。
看見源夢六,他們停止遊戲,彼此交頭接耳,怪笑著一哄而散。只剩一個男孩,大約五六歲,短髮毛茸茸的,眼睛咖啡色,他像頭小浣熊走向源夢六,把彈子放在他手裡,轉身走了。
晃眼的鑽石使源夢六眼睛瞇成一條縫。他緊張地藏好它們,迅速離開。
像在迷宮裡轉了很久,源夢六到了一個雕塑廣場。草地上坐了很多人。一些標語條幅或者掛在樹丫上,或者擱在馬路邊。人們的情緒歡快,像是在野炊度假,東倒西歪,喝著啤酒和飲料,有人吹著蘆笙,音樂明快抒情,像篝火嗶嗶剝剝地燒。
這是一些膚色各異的人,但穿的衣服色調灰白,粗布或亞麻質地,寬鬆隨意,樸素簡單,有些鮮豔的刺繡,圖案繁複,魚、龍、竹子、花卉、蝴蝶或卍的圖紋,像漢服,又不如漢服華美。男人們短襟肥褲,或者開襟長衫,纏著頭巾,或者露出一頭卷髮,言談舉止很有紳士派頭。個別女人穿得鮮豔,衣袖鑲邊,用的交領,領口很低,露出裡衣和幾重衣領。有的長髮披散,有的戴黑色髮網,頭髮全部盤起來,點綴幾支色豔的髮夾;有的在頭頂上挽犄角形單髮髻,髻偏於頭部左側或右側,束髮的也是亞麻紗,顏色和花紋有所不同。也有婦女編了髮辮,髮辮沿頭頂邊緣繞起來,用一把彎月形的牛角梳,插在頂心固住頭髮;或者挽著螺形髮髻,玫瑰的布條在頭頂疊成帽子,垛疊的彩帶飄動,穩固頭巾的貝雕像寶石一樣反光。
女人花開,源夢六看得心花怒放。他走到一座祼體雕塑下,底座英文銘刻告訴他,這是天鵝谷的一位精神領袖,他創造了天鵝谷的語言,一生吃苦行善,將「善」定為天鵝谷的首要美德。
精神領導看上去像個砍柴人,他赤身裸體,一手舉著鐮刀或者別的什麼武器,一手握拳,他肌肉強健,全身筋脈突起,腳趾頭也蓄著力量,陽物是整個生命力的核心,赫然挺立如大炮直指前方,彷彿正瞄準那些邪惡的靈魂,所向披靡。
源夢六想,是哪個勇敢的藝術家脫掉了精神領袖的衣服,有多少婦女對這具軀體產生意淫與嚮往。
一個年輕人敏捷地攀上雕塑,將一條紅底白字的橫幅掛在精神領袖的陽物上,標語順勢抖開。
他們在紀念這位精神領袖的誕辰。
一些形狀像鳥的花四處開放。源夢六後來知道,那是天鵝谷的精神之花,象徵自由與獨立。
廣場上爆發熱烈的掌聲。人們擂響了大鼓。蘆笙發出了尖銳的音符。人們對此訓練有素,幾秒鐘後全部聲音同時落地,整齊得好像刀切的一樣。
巨大的電子螢幕上,一架飛船從遙遠的星空飛近,艙門慢慢打開,隱約看見身穿太空服的阿蓮裘飄浮在船艙裡,看不出性別和年齡,他固定好位置,朝大家揮手致意,聲音像出自機器人:
「美麗、高智商的天鵝谷人,大家好!……在我們以善為先的天鵝谷,每個人都可能成為新的精神領袖……選擇我們更好的歷史,實踐那種代代傳承的珍貴權利,那種高貴的理念:就是上帝的應許,我們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是自由的,每個人都有機會獲得全然的幸福……感謝你們的信任、熱愛,以及付出;你們的見解以及教養形成,都是天鵝谷精神的影響。你們都是完美的,你們是天鵝谷的驕傲……我們不允許還有靈魂在獄中……作為現任精神領袖,我阿蓮裘,一定盡我所能,為美麗的天鵝谷貢獻我的全部才智與生命……」
源夢六聽不懂天鵝谷的語言,只對精神領袖夾雜的英文單詞留下印象,比如善、精神、靈魂和自由。他對此毫無興趣,在這種美好雌性密集的地方,他早就習慣性地開始了獵豔。這方面他天生嗅覺靈敏,目標很快鎖定一個綠衣姑娘:長袍簡潔,裙襬、腰帶和領口繡著藍色圖紋,領口開得很低,胸脯飽滿,脖頸光滑,頭髮烏黑一直披到腰間,裙底下一雙繡花小腳忽隱忽現,體態若垂柳拂水。
他的心像開進山路的汽車,一陣顛簸震盪。
當他想走過去和她搭訕,發現已被人群包圍─他們認出他是個外地人,出於善的傳統,要爭相收留他,他像紅櫻桃在雪白的奶油蛋糕中間十分醒目。他們並不和他說話,彷彿他是一頭誤入人群的動物,或者集市上的一件東西,只是相互間情緒激烈地討論,像是商量把他送回動物園或者放回森林。其間發生了七嘴八舌的爭執,但爭執是溫和的,真誠的,甚至帶有懇求的語氣。
源夢六已經看到那粒紅櫻桃被人帶回家,洗乾淨了,用潔白的盤子盛著,擺進了溫暖仁慈的櫥櫃裡。他見慣了太多的冷漠與無情,比如老農趕集被人掀牛車搧耳光、醫生沒有紅包縫病人屁眼、老人凍死街頭、窮人病死家中、拐賣兒童、強拆房屋、虐待動物……眼下作為一個陌生人感覺到他們無私的關愛,他完全被他們的友善俘虜了。
他們說的天鵝語,偶爾夾雜英文詞彙,不知道這是一種時髦的表達方式,還是純粹的天鵝語。他們同時搭配不同的表情和動作,攤手聳肩嘴巴噘起來嘴角往下扯;有時站得筆直,兩手相搭,規矩地擺在身體中間,偶爾抬起一隻手,落下去時放回原位。
源夢六只顧看著綠衣姑娘。他相信她是個混血兒,麥穗色的皮膚,鴨蛋臉,睫毛如扇,巧克力色的眼睛明亮細長。她眼波流動,嘴唇像一朵半開的玫瑰花,下唇戴了一只銀色唇環,嘴角上翹,隱含的微笑意味深長。當他與她的目光在空中一碰,他頓覺這個充滿異域風味的姑娘使從前的女人黯然失色。
一個相當英俊的年輕人站出來調解,他們點頭同意年輕人的意思。
「現在,請你選擇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跟他回家,你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年輕人用英語說道。他像墨西哥人,穿著對襟長衫,滿頭捲曲短髮,牙齒太白太齊整,有一種冰冷的鋒利。
源夢六毫不猶豫地指向綠衣姑娘。
年輕人解散了人群,沉著憂鬱的目光掃了源夢六一眼,眼神如夜海暗濤洶湧。
源夢六暗想,這年輕人正心懷妒忌。
「Follow me.」綠衣姑娘說道,聲音像鳴囀的黃鸝。
綠衣姑娘頭髮隨手一挽,燒茶做飯,不說一句話。源夢六像個啞巴,規矩地坐著,等著炊煙升起,飯菜上桌。起初,他有些拘束,目光追隨綠衣姑娘,很想問點什麼,比如名字、年紀、職業、愛好,隨便什麼都行,他想聽她的聲音,看看她說話的樣子。但綠衣姑娘沒有和他聊天的意思,好像他一直在這兒生活,老早就是家裡的一員了。
他無趣地東張西望,乘機讀透了她的身體,測量出她的三圍與體重,他以外科醫生的精準迅速得出一串數字,這個數字組合在她一七○的個兒身上體現得妥貼完美。他會心一笑,確信她彈性十足的每一個部位,根本無力隱藏她鮮活的孤獨與寂寞,她遲早會像一頭母狼爆發旺盛的情欲,弄得天翻地覆。他進一步斷定,她是一個喜歡革命的女人。她胸前那兩顆結實飽滿的椰子,無疑是她革命時獨具殺傷力的武器,它們是催情催淚彈,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她願意,都能在瞬間令世界硝煙瀰漫,無人能在她的威力中生逃。
他十指懸空彈跳,彷彿正撫弄琴鍵,而指尖感覺的是綢緞的光滑與溫熱,山坡的起伏與綿延,花朵震勯,春天就這樣在他的指間水靈氾濫。
綠衣姑娘突然轉身看他,驚鴻一瞥,他腦子裡炸開一聲春雷,眼前風起雲湧,樹葉翻飛。
她什麼也沒說,毫無表情地重新轉過身去。
樹葉婆娑,聲響漸息。
源夢六老老實實地把目光熄了,收回去,心裡咚咚直跳,慢慢把自己穩住了,又像擰開了手電筒似的,眼睛在室內小心掃視。在對一個女人不甚了了的情況下,他習慣由外部環境著手,從各種不相干的資訊中總結出某種結果,就像牢牢掌握身體的各部位牽一髮動全身的親密關連,這是「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
室內的結構陳設似曾相識,如果不是壁畫的區別,他懷疑回到了吃滷蹄子的地方。這些外表統一的建築,裡面也相同,就像酒店的房間,面孔幾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細節裝飾,花草的點綴,以及帶有個性特點的收藏擺設。綠衣姑娘這裡的花草很多,進門右側便是一堵植物屏風,新藤嫩葉長得水靈旺盛,地上盆栽高矮不一,空中懸著很多吊籃,向下生長的枝條上,開了些五顏六色的碎花,他認得的有長春花、風鈴草、金盞花、海棠花、矮牽牛,綠蘿蔥鬱,吊在客廳窗前的那排火樹銀花,像瀑布垂簾。餐台上的水培植物,開了一朵花,很高貴。壁櫥裡堆著蠟燭,漂亮的銀質燭台,圖案雕刻精細,上面插著沒燒完的蠟燭。地櫃上擺著形狀漂亮的青花瓷瓶,一顆石製的獸頭。他又看見了鳥花,飯後證實它就叫鳥花,天堂鳥,也稱極樂鳥,學名鶴望蘭。
幾乎所有的植物都在開花,綠衣姑娘本人,則像她院子裡的狹葉龍血樹,長髮自然披散,覆蓋纖瘦的枝莖,宛如細葉低垂。他意亂神迷的雙手在謀劃如何親手將她侍弄。
目光回到綠衣姑娘身上,看她操持家務的樣子,奇怪她怎麼能不弄出聲響。
他不動聲色。那情景彷彿是場默劇。
片刻,綠衣姑娘進了房間,出來時手裡捧著一疊嶄新的衣服和鞋襪,她遞給他,平淡地請他先洗澡更衣。她的英語發音很有彈性,像風吹過龍血樹時產生不同的音律,是她自己的味道。發「S」音時,她的兩排小貝殼牙齒咬得嚴嚴實實,嘴裡吐出一縷縹緲的氣流,暗香浮動;說「I am……」時,紅潤的舌頭匍匐,眼波流動。
她胸前那片光潔發亮的麥穗色皮膚使源夢六舌頭僵硬,他客氣地接過衣物,硬邦邦地道了謝,轉身去洗澡更衣。
浴室裡燃著薰香,藏紅花,或者梔子花的味道,它們在催生他體內的情欲。彩色馬賽克牆,窗玻璃塗著彩蠟,室內光線柔和,水培植物開著紫色的細花。進入這個柔情蜜意充滿雌性味道的空間,源夢六深感莽撞,同時為得到這份殊榮竊喜。他心裡甜美,將乾淨衣物小心放上木架,哼著小曲寬衣解帶,脫光衣服正要小便,發現抽水馬桶別致精巧,金黃的,發出孤傲的啞光。為了看清楚,他低下頭湊過去,仔細摸了幾圈,曲指敲了幾下,倒抽了一口冷氣,很不自信地得出一個結論:馬桶是黃金打造的。他以科研工作者認真負責的態度繼續摸索,甚至蹲下去,趴在馬桶邊上咬了幾口,靈敏細膩的手指摸到隱約的牙印。
所有鑑定辦法都用了,確信馬桶是黃金。
他把口袋裡的彈子球拿出來,一會兒對光旋轉,一會兒握在手心,造出一圈黑暗,為的只是欣賞鑽石的光芒。他並不懷疑鑽石的真實,只是不相信天鵝谷人視寶石如糞土的價值觀。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感慨良久。面對黃金馬桶排泄,他產生了難以言說的壓力,便意消失了,一滴尿也撒不出來。他磨磨蹭蹭地開始洗澡,打上泡沫,搓擦身體,想著路上的險苦,奇怪的遭遇,精神領袖的精神,姑娘的色,天鵝谷的美,民風的淳樸,他打心眼裡羨慕壞了。
他心不在焉地洗完,毛孔裡散發沐浴乳的淡香,擦乾小腹緊致的身體,刮光臉上的鬍髭,套上麻布長袍,褒衣博帶,朝鏡子裡一看,挺順眼,自覺有點古代名士風采。出去時他又摸了摸馬桶,曲起手指敲了幾下,最後照了一次鏡子,像趕赴約會的男人,臉上帶有不易察覺的幸福微笑─那是一個妻子從久別歸來的丈夫臉上看到的表情。
飯菜已經上桌,白瓷圓碟擺放有序,熱氣騰騰香味飄散。醃肉炒筍、玫瑰花湯、血豆腐,蔬菜是一盆紫色花。一個裙狀青花瓷壺,兩只輕巧青花小瓷杯,三雙竹筷。壺裡散發糯米酒的味道,這勾起了源夢六的記憶,有回在一家中國餐館吃飯,正是這種味道的糯米酒使杞子眼神飄忽,他把她帶回西廂同床入睡,即便那樣,她也清醒地守護她處女的貞潔,他熬挺了一夜。
綠衣姑娘將乳白色的液體倒入杯中,端了一杯放到他的面前,這才語氣平淡地問道:
「先生是什麼地方的人?」
「大泱國人,敝姓源,名夢六,外科醫生。」筷子頂部繪有彩色圖案,他暗自思忖三雙筷子的用意,說話有點僵硬,他用古典話劇腔說話,藉以改變那屬於大泱國的舌頭,給自己的表達添點魅力。
「哦,猜你也是那裡的人。」綠衣姑娘面色柔和,話裡有機鋒。
源夢六吃了一驚。當然,此時他不願在這樣的事情上費工夫。他心裡早已小鹿亂撞,像個情種滿面春光,滿是迎對初升的太陽時一隻小鳥所具有的信心與快樂。
「那倒是很有意思的地方。」綠衣姑娘接著說道。
「是的,地大物博,歷史悠久,天鵝谷是……」源夢六掩飾尷尬,乘機了解天鵝谷的情況。
「你可以叫我穌菊里。」綠衣姑娘打斷他,答非所問。
「噢……名字很美,有什麼特殊意義?」
「我最喜歡的數字是七,上帝七天造人,詩歌有七絕七律,佛經上有七寶,人有七竅,七情……」綠衣姑娘停頓下來,似乎思索更多與「七」有關的東西。
「……書有《七略》,地球有七大洲,天鵝谷在哪個洲上?」
「源先生,《七略》是什麼書?」
「……是一種圖書目錄分類著作。」
「中國是一個神祕的國家,你看,這件青花瓷,那只獸頭,應該是古董吧,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東西。」
源夢六裝模作樣的看了一陣。「很漂亮。不過,我對這個沒有研究……」
綠衣姑娘並不理會,淡淡地問大泱國的法律制度,老百姓的生活水準,誰在當精神領袖。
源夢六樂了,他覺得綠衣姑娘─不,應該叫她穌菊里─她說得怪有意思,很幽默,但她等他回答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他只好使用外交戰術,最後將課本中歌頌祖國的文章大篇幅地背了一遍,有幾處找不到相應的英語單詞,但總算結結巴巴地表達清楚。正如某種程度上,使姑娘動心的是對方的笨拙,而不是機靈,並非所有人都喜歡口若懸河的人,有時候,一個人的魅力恰恰是在停頓和猶疑之間產生的,源夢六明白他講話的節奏恰到好處,他力求深思熟慮的表達深深地吸引了綠衣姑娘。
源夢六鑽出暗無天日的深山,翻過長滿灌木叢的山坡,爬上山尖,放眼一望,看見了一座城,一座真實的、長滿蘑菇建築的城,高聳的尖頂建築像參天古樹,將寧靜肅穆的氣氛拔起,空氣裡散發蕎麥香味和神祕氣息。
太陽照耀。從山上傾洩下來的河流穿過城市,黑石裸露,它滿身鱗光,一路歌唱,野菊花在岸邊跳舞。教堂的鐘聲敲打寂靜,聲音充滿了寬恕與安詳,彷彿在告誡人們,「人一切的罪過和褻瀆的話都蒙赦免,不可疑惑,總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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