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孩子

名人推薦：◎ 版權經紀人 譚光磊（灰鷹）

我還記得二○○九年在紐約與文學經紀人珍妮．班特（Jenny Bent）初次見面的景象。那時她剛離開大公司「三叉戟媒體集團」（Trident Media Group）自立門戶，我另一位客戶和珍妮是老同事兼好友，便介紹我們認識。當天我們約在中央車站旁的一家咖啡吧，店面很小，多數人都是買了外帶就走，桌子也很侷促，我們草草喝完咖啡，決定另尋地點續攤。
就是在附近一家昏暗的酒館裡，我們聊起創業、各自喜歡的書。那時《神祕森林》中文版正在熱賣，我順口提及，沒想到珍妮驚呼：「我也超愛那本書！」接...

第一章

席莉亞緊抓方向盤，在黑暗中瞇起眼睛，車子在泥土路上顛簸前行，碎石濺起如冰雹，汗水在她的鎖骨凹陷處聚積。她傾身往前張望，卻看不到亞瑟的車。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後座傳來，若是他們還住在底特律的日子，在開車去聖奧爾本斯作禮拜的路上，她一定會回頭注意一下依薇和丹尼爾。但是現在沒辦法。她已連續開了三天的車。這幾天，有一晚住汽車旅館，全家五人共擠一間房，有一晚則睡車上。眼看旅程即將結束，她卻看不見亞瑟車子的蹤影。
「我們到了沒，媽？」依薇在後座小聲問著。
席莉亞踩住煞車，車子在她操作下轟轟作響，她抓住方向盤，咬緊牙根穩住雙臂。
「還沒到，寶貝，」席莉亞輕聲回答：「不過快了。」
「看到爸爸和依蓮了嗎？」依薇問。
「現在還看不到。親愛的，先睡一下，到奶奶家時我會叫醒你們。」
窗外，靜謐的田地在月下生輝，一路延伸直沒入黑暗中。席莉亞知道那叫田地而非牧地，也知道這時節小麥應已採收完畢，田裡一片空曠。在底特律的最後一晚，亞瑟在枕邊喃喃向她訴說堪薩斯的新生活。「平坦的田地最好不過，」亞瑟一邊說著，一邊用指頭在她的脖頸肌膚上比畫著，「小麥在低處容易腐爛，在高處又容易四散。」他輕拉繫在席莉亞領口的小巧蝴蝶結緞帶，「牧地是用來放牧的，幾乎大部分的土地都適合放牧。」
席莉亞打了個冷顫，不確定是因為憶起耳畔亞瑟的溫暖氣息，或是因為亞瑟所預言的新生活即將成真。搬到堪薩斯，亞瑟會做回兒子的身分；而她，只是他的妻子。
車子開上另一座山丘，前輪打滑，陷在土裡空轉。後車廂因裝滿了席莉亞母親的古董亞麻桌巾和骨瓷，被壓得極低。她不想讓亞瑟用卡車載這些東西。她眨眨眼，想看清楚黃色車燈照亮的路面彼端，她一定會看到亞瑟的車的，就在前方等她迎頭趕上。雲散月明，是個好兆頭。
依薇在後座抖鬆她最愛的枕頭，上頭有外婆親手繡的紫丁香。席莉亞深呼吸，聞進母親留下的香水味，強忍自己不去想已逝的父母。她搬家以後，就沒人會去照料墓地了。她調整呼吸，放鬆雙手。指節還隱隱發燙。開上坡容易許多，她只要仔細注意左右就好。
一九六五年春天、周日清晨的威靈漢大道上，碎玻璃四散，滿地晶亮的綠色與褐色碎片，率先暗示變動將至。「真麻煩，」亞瑟唸到，邊用鐵畚箕把碎玻璃掃進垃圾桶。「只是些孩子罷了，」席莉亞說。但碎玻璃事件後，騷擾電話接踵而至。有些講話怪腔怪調的黑鬼小子打來找依蓮。雖然他們也會用敬稱，如女士、先生之類的，但亞瑟說他聽得出那是黑鬼的聲音。在亞瑟‧史考特女兒的人生中，有色人種不該占有一席之地，這點他可確定了。事隔二十年，這些來電比返鄉定居的念頭更讓亞瑟感到不安。
交往期間，亞瑟從來沒有帶席莉亞回過老家，連想都不曾想過。青少年時期，他在此失去長姊伊芙，但絕口不提死因。在清晨微光映著依薇的藍眼睛、或她甫梳洗完畢時，亞瑟會看著小女兒依薇，他總笑著說依薇和他姊姊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話止於此，他甚至很少直呼伊芙其名。如今，離家越近，他開得越快，彷彿忽然對逝去的光陰感到懊悔。

***

皎潔的月光下，丹尼爾往前用手臂勾住前座。爸爸的卡車一定開遠了。日落之後，媽媽的雙手緊抓方向盤，背打得筆直，努力想跟緊爸爸的車尾燈，但有好一會兒，前方都是漆黑一片。
行經山丘頂時，丹尼爾起身向前張望，前方的山頭似乎有車尾燈一閃而過，他想看個清楚。媽媽加緊油門，她一定也看到了。下坡時，強風吹襲車身，晃個不停。丹尼爾伸手想穩住媽媽的肩頭，他年紀太小，還不能開車，頂多只能這樣幫忙。在他們離開底特律前，爸爸曾說希望丹尼爾在堪薩斯能蛻變成長，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因為在底特律顯然辦不到。有雙能扶持媽媽的手，就是成為男人的一步。
「媽，妳看那裡，」丹尼爾悄聲說，坐回椅背，好從依薇那邊的窗戶向外看。有一瞬間他的聲音像極了爸爸，但隨即又破音，變回男孩。
「你看見爸爸的車了嗎？」媽媽調整姿勢，伸長脖子想看清前方。
「不是，」丹尼爾說，「前面的田裡有東西。」
媽媽的雙手保持固定，「我現在不能分神。那是什麼？」
「我看到了，」依薇說，「有兩個，又好像是三個，不知道是什麼？」
「在那邊，」丹尼爾說，「正朝著我們過來，越來越近。」
從後座窗外，可以看到兩團影子直奔車子而來，圓滾滾但不太靈活地在緩坡上跳動，後面還跟著第三個。當它們靠近道路時，影子變大，跳得更高。第三團影子乘著風，超越第二個。這些影子足足有西瓜的幾倍大，速度越來越快。
「丹尼爾，你覺得那是什麼？」媽媽問道。
「唔……我不知道。」
接近下一個緩坡時，媽媽鬆開煞車。影子又出現了。車子開始爬坡，車身往後傾斜。影子折回來沿路跳動，隨著坡度增加，逐漸靠近慢下來的車子，接著一躍沒入月光，化為一團荊棘，滾動翻躍。
「風滾草！」依薇搖下車窗喊，「它們是風滾草。」風灌入車中，蓋過她的話尾。
「丹尼爾，有看到爸爸的車嗎？」媽媽試圖大叫，但聲音太小，幾乎被風聲蓋過。她的身體奮力往前傾，好像只憑意志就能讓車子爬坡，讓爸爸的卡車出現。「把窗戶關起來，」媽媽說。
依薇搖上車窗，風勢漸小。她肉呼呼的小手上，每個指節都有小酒窩。窗外，風滾草一路相隨，漸漸逼近，簡直像在追逐狩獵。前方山丘頂處，道路蜿蜒。
「丹尼爾，再瞧瞧，看到爸爸了嗎？」
「沒有啊，媽。」
昏黃燈光下，前方路面有陣塵土如濃煙捲起，說不定是爸爸的卡車弄出來的。媽媽開入這陣塵霧中。路面急轉向右，在山頂戛然消失。媽媽緊抓住方向盤，抵抗轉彎帶來的引力，緊靠著車門。吹外的風不停拍打著車身。
「抓好了，」媽媽喊著。
起初，丹尼爾以為又有另一顆風滾草直撲他們而來，一團巨大的黑影從路中間打橫衝出，卻是一雙粗壯手臂加上渾厚背部，兩條腿邁著沉重的步伐。
「媽，小心！」丹尼爾大叫。
媽媽使勁抓住方向盤右轉，車子滑向溝渠停住，丹尼爾和依薇雙雙向前仆倒。從前車窗可以看到那團影子跌跌撞撞摔進溝裡，不見蹤影。風滾草旋轉跳躍而來，一個追著一個，撞成一團，卡在馬路邊石灰岩柱間的鐵絲網上。
媽媽緩緩鬆開緊握方向盤的手，換檔停好車子，引擎仍然轟轟作響。車頭燈矇矓照亮田地。塵埃落定，媽媽長長嘆了一口氣。丹尼爾探身把手壓在依薇那邊的車窗上，前方道路沒入深溝後又復現，在眼前空曠的田地上蜿蜒，他們方才經過的漆黑低谷，池塘映出一輪滿月。黑影不見了。

***

依薇推開丹尼爾，擠到車窗旁的位子。
「媽，妳看那些風滾草，」她說：「好多唷，全部擠成一團。」
「我們撞到他了嗎？」丹尼爾問：「撞到那個人了嗎？」
依薇回頭看著丹尼爾說：「才沒有什麼人呢，傻瓜。」她搖下車窗好探頭張望，「那是風滾草啦。」
「才不是。」丹尼爾推開她的手，「妳沒看到他嗎？」
堪薩斯與依薇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媽媽說這裡地勢平坦，布滿金黃麥穗。她把手臂勾在前座椅上，站在車底板上想看個清楚。山頂上，柵欄圍繞緩坡，橫越田地，像條懶洋洋垂下的巨大尾巴。數百個、或許數千個風滾草卡在鐵絲網上，看起來像頭野獸拱起的背脊。
「那不是人，是一隻怪獸。」依薇指著正前方說：「看到沒？那是背和尾巴。」這大概是爸爸不想回來堪薩斯的原因吧。
「媽，妳也看到那個人了吧？」丹尼爾問。
「你們兩個都坐好，」媽媽說，她嘆了一口氣，用手抹了一把臉，在洋裝前襟擦手，連手帕都懶得拿了。媽媽在底特律絕對不會這樣，還會叨唸依薇說這樣很沒禮貌。「我沒有撞到東西，丹尼爾，只是轉彎太快而已。現在沒事了。很抱歉嚇到你，但你不應該在我開車時那樣大叫。」
「可是我真的覺得我們撞到人了，路中間那個人，我看到他跌倒了。」
依薇搖搖頭，「那不是人，是風滾草。」
媽媽倚在方向盤上看著車窗外，「我確定那只是一頭鹿，或是土狼，」她邊說邊用手肘壓上門鎖，轉頭示意依薇照作。她笑著說：「我們可以問你爸爸。不過，不管那是什麼，現在都不見了。」
「對啊，丹尼爾，」依薇說：「沒有人，只是風滾草。」說著又把手臂勾上前座椅，下巴擱在椅背，「媽，妳看。」
山腳下，爸爸的卡車就停在長路的開端，車身駝著沉甸甸全部的家當，上頭用麻繩繫著防水油布。駕駛座的燈亮了起來，爸爸開門走下車。迎著車頭燈蹣跚走來的是瑞沙奶奶。依薇從沒見過瑞沙奶奶，丹尼爾也沒有，因為爸爸老是說，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踏進堪薩斯一步。但這是在黑鬼小子打電話來找依蓮之前的事情了。媽媽再次低下頭，先深呼吸，然後吐氣，雙手握著方向盤。她把頭垂在兩臂之間，看起來彷彿在禱告。
「看來我們到啦，」依薇說。這就是崎嶇路，爸爸成長的地方。
「是啊，」媽媽說：「看來我們到家了。」

第一章

席莉亞緊抓方向盤，在黑暗中瞇起眼睛，車子在泥土路上顛簸前行，碎石濺起如冰雹，汗水在她的鎖骨凹陷處聚積。她傾身往前張望，卻看不到亞瑟的車。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後座傳來，若是他們還住在底特律的日子，在開車去聖奧爾本斯作禮拜的路上，她一定會回頭注意一下依薇和丹尼爾。但是現在沒辦法。她已連續開了三天的車。這幾天，有一晚住汽車旅館，全家五人共擠一間房，有一晚則睡車上。眼看旅程即將結束，她卻看不見亞瑟車子的蹤影。
「我們到了沒，媽？」依薇在後座小聲問著。
席莉亞踩住煞車，車子在她操作下轟轟作響，她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