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以異化對抗異化的,寫出了某些人心靈底層一座座九曲橋感受」。施叔青的創作未必隨俗,但卻每每扣緊讀者的欲望。她觀人述事,有著與時俱變的才情;她對物質世界的摩挲貪戀,對人性情欲的穿刺耽溺,對家鄉那頹敗卻又蠱惑的風景的執念,在在扣人心弦。《微醺彩妝》一本她上下求索的寫實技巧,引經據典,演述傳奇,以九○年代的紅酒風潮為背景,為我們敘述了一則世紀末台灣酒話-及神話。 --王德威
《微醺彩妝》以九○年代末期,盛行台灣的紅酒風潮為書寫主題──講述報社記者兼品酒家呂之翔對洋酒文化、政商人脈的經營追求,以及圍繞在他周圍一群富商、醫生、歡場女子之間的糾葛故事。這些現代台北人,藉著酒色財氣形成了生命共同體,也反映了台灣社會的現象與亂象。
《微醺彩妝》直指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像鬼魅一樣的流竄,創造出越來越失真的生活,……。
全書通過呂之翔喪失嗅覺乃至失憶這個荒誕的故事,以及一系列人物的頹唐、困境,反映了都市在全球化的迷障中所隱藏的危機,以及生活在其中的都市人的焦慮,表現了他們始終無法回歸記憶、獲得救贖的悲劇性命運。施叔青將嗅覺與記憶相連,蘊含小說的歷史關懷,以及對現代人心理、生存和命運的關注。
本書特色:
●國家文藝獎得主,當代台灣重要小說家──施叔青,創作生命代表作!
「荒蕪就是下一次繁榮的起點」────台灣版「酒國」
以「紅酒」為主題,反思台灣社會文化現象,關注生命與歷史記憶的精彩力作!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施叔青
台灣鹿港人,紐約市立大學戲劇碩士,17歲時以處女作〈壁虎〉登上文壇,寫作之餘並從事平劇、歌仔戲研究,曾任教於政大及淡江。1977年赴香港任職香港藝術中心亞洲節目部策畫主任,曾任東華大學駐校作家。著有《愫細怨》、《維多利亞俱樂部》、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雲園》、《微醺彩妝》、《枯木開花》、《兩個芙列達.卡蘿》、台灣三部曲:《行過洛津》、《風前塵埃》、《三世人》等。
第十二屆國家文藝獎文學類得主。作品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台北市文化局文學獎、上海《文匯報》散文獎,其中「香港三部曲」入選1999年《亞洲週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作品有英、日、法、韓、西班牙、捷克文等譯本。
章節試閱
我們失去家鄉的味道,只能從家鄉來的葡萄酒找回。
──Norge Les Quatre Verités
一之1
暮春的雨夜,臺北東區一家綜合診所,日光燈的招牌還是照耀得像白晝一般,寫有臺大、榮總、長庚醫師聯合門診的玻璃門,被人從外面用力一推,闖入一個神色倉皇,還算年輕的男子。
藥局旁的掛號處,等待下班的護士沒料到這時分還會有患者上門,不太情願地放下正看了一半的漫畫書,抬起頭,一臉被打擾的不悅。
「看哪位醫生?」
來人沒有反應。
「初診吧?總知道看哪一科吧?」
「呃,耳鼻喉科吧!」
「也就只剩楊醫生一個人還沒下班了。」
護士嘟囔著,收下掛號費,撕下一頁空白的病例表遞到櫃枱:「健保卡留下來,你自己上去,電梯按二字,拐過去就看到。」
原本以為醫生的門診室就在取藥處後,沒想到還要搭電梯上樓。來者轉頭看了一眼玻璃門邊的白色長椅,醫生在樓上看病,比較隱密,可避免長椅上等待的患者干擾吧。
電梯門開了,日光燈下雪亮的一面鏡子,像觸電一樣,照鏡的人驚惶的移開臉,不敢面對自己。好似懼怕鏡中會突然映現一個犄角崢嶸的怪物,或科幻片見到的那種頭臉。
他背對著鏡子,頹然地倚靠在冰冷的電梯,感到心灰意冷。
「醫生,我是個廢人!」
迸出這句話,全然放棄地跌坐在椅子裡。
隔著診斷桌,聽到表示有患者求診的鈴聲才匆匆披上白袍的楊傳梓醫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人瘦得出奇,神情陰鬱。他自覺患了季節性的情緒失調症,這春夏交接乍暖還寒的時節尤其令他情緒低落,這麼晚了,還待在診所不願意回家。
眼前求助於他的患者,三十多歲年紀,拖在牛仔褲外的芥末黃襯衫,上下鈕釦錯扣而不自覺,眉峰緊皺神色驚惶,瞳孔散失焦距,楊醫生判斷他黑紫色的嘴脣—這人有一張與臉型頗不相配的小嘴—不僅是被香菸熏的,還因驚嚇而發紫,扭動鼻翼不安的抽搐著。
一個除了渙散的神態,外表看來健康的患者。
「賴家祥先生?」
楊醫生辨認病例表潦草的字跡。
「對,那是我戶籍上的本名。」感覺到醫生的詫異:「一般我用慣了筆名,呂之翔,我在報社工作,是財經報的編輯。」
醫生若有所悟的點點頭,握著一管Mont Blanc牌最新型的金筆,診所開張時獲贈的賀禮之一,筆酣墨飽,等著記錄:
「賴—呂先生,怎麼幫到你?哪裡不舒服?」
「喔,鼻子報廢了,嗅覺完全失靈,聞不到任何氣味!」
剛才呂之翔從五樓公寓奪門而出,一口氣跑到醫院來求救。他本來在廚房下麵條,一邊躺在沙發上聽王菲的新歌專輯,沉浸在音量窄窄的、卻極蠱惑人的歌聲,等到回過神,衝入廚房,麵條早已燒成焦炭,瓦斯爐熊熊的火把鐵鍋燒得變形凹塌,爐火呼呼作響,好像下一秒鐘就要爆炸似的,恐怖之至。
「麵條燒焦的焦味、鍋子融化的味道全聞不到,萬一瓦斯爆炸,房子失火,除非眼睛看到,靠鼻子聞不到煙味,一定完蛋!」
拔掉公寓裡全部的電源插頭、關掉瓦斯,逃離黑暗的屋子,跑來向醫生求救。
面對這個死裡逃生、驚魂未定的患者,一時之間楊醫生有點錯愕,他搜尋腦海中的醫書,嘴裡喃喃:
「嗅覺喪失症,你覺得自己得了嗅覺喪失症?」
「醫生,我聞不到任何氣味,天地之間任何一絲絲味道,香的、臭的,完完全全聞不到。」
「嗅覺失靈,所造成生活上的困擾」
呂之翔打斷醫生,改正道:
「生活上危機四伏,也生趣全無。」
他和一群好吃的饕客朋友,志同道合組成美食會,成天追求口舌的享受,一聽到餐廳做出新的菜式,立即聞香而去。昨天晚上他們到一家四川餐廳品嚐廚師新嘗試的煙燻牛蛙腿,黃澄澄的色澤,比酥炸的顏色深,食客們異口同聲,連連讚道煙燻得恰到好處,香濃可口。
呂之翔也夾了一塊放到嘴裡嚼,不要說聞不到煙燻香,連牛蛙也食不出其味。
「楊醫生,這半個多月來,我肚子不知裝進多少垃圾,鹹腥臭爛,反正分別不出,腸胃中毒還算事小,大不了到醫院洗腸,死不了,」患者絕望的嘆了口氣:「可是,瓦斯漏氣,渾然不覺,沒事一樣的點香菸,轟一聲,逃都來不及,全完了!」
聽到這裡,楊傳梓覺得應該做出醫生的動作了,他放下那管昂貴的新筆,起身給患者做例行檢查。
示意呂之翔坐上那把有腳踏,形狀像牙醫診所那種三邊圈圍,銅牆鐵壁般的椅子,好像無論患者如何掙扎,也摧毀不了它的堅固,再是像被牙醫無情的電鑽鑿入某顆爛牙,椎心之痛,全然無助中,也只能抓住扶手,任憑醫生宰割。
呂之翔踩著腳踏,離地而坐。戴上透明手套的醫生,碰觸他的下顎,隔著手套,感覺到患者的肌肉僵硬,仍然處於驚恐狀態。醫生有點遲疑地沿著下顎往下捏摸患者的脖頸,然後放開手,拿起一枝米色的小木片示意患者把嘴張開,用小木片按住舌頭,左手握住一把小圓鏡探照患者的咽喉深處,幾個「啊」聲中,醫生似是查無所獲地放下那把帶柄的探照鏡。
接下來,檢查耳朵,楊醫生示意患者把頭歪向一邊,問是自己掏耳垢還是上理髮店給師傅或小姐掏?
「自己掏。」
聲音甫落,醫生從他的耳裡夾出一團黃色的東西,放在枱子上的一張白紙。
「自己掏,棉花棒可以把耳垢掏乾淨嗎?你看,」又夾出一團變黃的棉花屑:「沒想到吧,這東西積多了,會影響聽力的。」
楊傳梓醫生分析:
「耳垢分乾、溼兩種,乾的像粉屑狀,會自然從耳道剝離掉落,溼的呈條塊狀,最好不要隨意亂掏,因為耳道內有一種酵素的成分,可抑制細菌滋長,掏掉它,反而使耳道失衡,易受感染。」
楊醫生警告患者,千萬不要讓理髮店師傅掏耳垢:
「那些師傅不講究衛生,不管多少客人,手上那把耳扒子、鑷子都是同一副,從不消毒,長滿了各種細菌,」晃著手上尖銳的鑷子:「何況師傅一不小心,刮傷耳道,還可能併發其他疾病!」
他舉上個月求診的案例:中年男性患者上理髮店掏耳垢,當時右耳內部感到一陣抽痛,患者不以為意,一週之後,右耳腫脹,疼痛加劇,連續高燒,引發急性中耳炎,導致中樞神經感染。
「送到診所時,患者已出現譫妄,神智不清,我問明病因,立刻叫救護車轉到臺大加護病房。」
楊醫生本來還想講他採取雷射治療醫好的一個口水流個不停的病童病例。口腔疾病也在他的範圍之內。五歲大的男孩,口水過多,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出現自閉現象。他檢查出男孩唾液症病因是神經系統出現障礙,楊醫生引用腺管內雷射光凝法,以之取代傳統電刺激療法及腮腺切除外科手術,結果臨床視察病童嚴重流涎的頻率大加改善,語言學習也有進步。
覺察到椅子上的呂之翔不耐煩的肢體語言,楊醫生略去病童案例,只對掏耳垢一例做結論:
「當然,那種因掏耳垢外傷而併發顱內感染的病例,畢竟少見!」
這個喪失嗅覺的病例,在他行醫過程中,尚屬初見。雖然身為耳鼻咽喉專家,楊醫生的嗅覺並不特別發達。
他從小在屏東眷村的竹籬笆內長大。籬笆外小溪旁有一家皮革工廠,每當南風一吹,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臭味,黏附在皮上動物的肉腐爛的味道。每年一到這季節,他母親關緊門窗,終日焚香驅逐臭氣,只有楊傳梓一人喜歡跑到小溪旁的皮革工廠玩耍,看工人穿著長筒塑膠雨靴,把一張張的牛皮浸泡在裝滿石灰水的大水塘。石灰水把工人的雨靴、廊下的木頭柱子侵蝕得灰溜一片,天井汪著多半是牛的屍體的汁水,臭不可聞。
還是小學生的他,追逐取笑那個脖子長了一大粒腫瘤的工人,鬧個不休。一直到楊傳梓進了國防醫學院,才讀到脾臟炎是鞣革工人常犯的毛病,症狀是耳、喉、臉頰長著腫瘤大癰,即使不致命,也會被毀容。
聞得到氣味會是如此重要?
每天日落以後,便有一股爆炒九層塔的香味,從門窗隙縫飄入診所,多半時候不看病的楊醫生總會站在窗前往下看,診所旁的巷子口停了一輛發財車,車上擺滿魚丸、牡蠣、切成小段的魷魚、鴿子蛋、銀杏等,用竹枝串成一串串,供客人串燒。蛤蜊炒九層塔的香味從牆角瓦斯桶的炒菜鍋揚起,充滿了向晚的小巷。
為什麼巷底那家四川牛肉麵店,楊醫生想,有那麼古怪的店名?叫「三隻牛」。
紅燒牛肉麵的香味。然而,他的患者告訴他,多麼懷念住家路邊那個臭豆腐攤販傳過幾條街的味道,爆米花的濃香,太陽下山後,剛鋪的瀝青柏油路蒸騰散發的氣味,甚至老街道沒蓋的下水溝的臭味,他全都懷念。
呂之翔心醉神迷的追憶:
「玫瑰的花香、太陽穴塗白花油、薄荷油蒸發出來的辛辣嗆鼻味,下午走過剛出爐的麵包店,撲鼻好聞的麥香、牛油烤香。」口氣一轉:「醫生,就是炒腰花的尿臊味、腐爛的雞蛋、一星期沒洗的鍋子、臭襪子,我都不介意,只要聞得到。」
沒經過楊醫生的許可,患者逕自跨下腳踏,離開那張銅牆鐵壁似的診斷椅,在日光燈照耀如白晝的門診室疾步繞行,張開鼻翼四處吸嗅:
「消毒藥水的味道,每家診所都有的,我嗅而不聞。」
把鼻子湊到雪白的牆上聞嗅:
「粉刷白牆的刺鼻油漆味,聞久了要頭暈的,對我來說,就像這白牆,無臭無味,一片空白。」
楊傳梓醫生對患者擅自終止診斷,繞室疾行,視醫生如無物頗感不悅,他雙手抱胸,擺出姿態責問呂之翔:
「你嗅覺出了毛病,鼻塞難過,隨便跑到藥房買點鼻藥,不得其法亂用,結果弄巧成拙。點鼻藥的功能是在解除鼻膜的充血,使血管收縮,」楊醫生扶了扶黑框眼鏡,以專業的口吻解說:「鼻膜的組織構造好像海綿,點了藥,血管就收縮,鼻膜體積因不再充血而縮小,鼻塞自然就好了。」
他責備呂之翔不諳其用法,誤解點鼻藥的作用具有一般敷藥的功能,以為噴了藥之後,任憑藥物留在鼻內,捨不得擤出來。
「這是一大錯誤,這些藥物滯留在鼻膜上,久而久之,會損害纖毛細胞,也可能影響到你的嗅覺功能—我是說可能。」
為了避免造成「藥物濫用鼻炎」,楊醫生叮嚀患者不要持續使用點鼻藥,造成習慣性及心理上的依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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