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過的雲
「我的名字是理查．摩爾。我昨天會見了達賴喇嘛。」戴墨鏡的男子對眾人說。「我覺得我們像是老朋友了。至少在德里我是跟他這麼說的。」
在貝爾法斯特市政廳的大廳裡氣氛瞬間改變了。在此之前，阿利斯泰爾．賴特的故事，關於他殺人和在監獄裡的轉變讓許多人動容流淚。看著這位前準軍事部隊人員垂頭喪氣的蜷在椅子上，眼神落寞，讓人十分難受。無情的憂鬱籠罩著他。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慘世界裡，重溫槍、死亡的恐怖，及被關押時綿長的無聊苦悶。
然而，摩爾是樂觀的，無拘無束，而且非常怡然自得。他三十多歲，梳理整潔，穿著漂亮的棕色西裝，襯著紫色條紋領帶。在輪椅上的瑪麗．漢農弗萊徹轉過身，微笑地看著他。
「正如你們所知，我瞎了。」摩爾說：「我跟達賴喇嘛說明了原因。當然，他說我因此會看得更清楚，更專注，以及與此類似的事。」
摩爾看起來不像是個瞎子。他的鏡片是淺棕色的，我可以很容易看透。他也沒有用拐杖。有人扶著他的手肘，幫他登上舞台。對於一個盲人來說，他似乎格外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因此，我對達賴喇嘛建議，」摩爾適當的暫停一陣子後繼續說道：「他應該來我家，告
訴我的妻子。「又是另一次戲劇化的停頓。「但他沒來。」
悲哀和不祥的沉重感已經蕩然無存。笑聲響徹整個房間。達賴喇嘛也面帶微笑。
達賴喇嘛和理查．摩爾之間結緣是早一天在德里的會面。他們和其他六個人坐在一張桌
前吃午飯，那是間美輪美奐、光線充足的房間。
摩爾正好坐在這位西藏精神領袖旁邊，有人拿了叉子，小心地用雙手放在這位盲人的手
中。
摩爾說：「我剛好餓了。」我也一樣。來些米飯嗎？」達賴喇嘛說。不等他答覆，他就舀了一杓又一杓的米飯到摩爾盤中。
勞倫斯神父（Father Laurence），是本篤會的僧侶，也是他邀請達賴喇嘛到北愛爾蘭的。他很好奇摩爾的失明狀況。他問：「你究竟看得到什麼？」
摩爾答道：「我眼中並不是一片黑暗。我能看到這裡發生的一切。我能看到房間，桌子，還有每個人都坐在這裡，主要輪廓就跟我想的一樣。」
「你能看到東西嗎？你看到什麼？你能描述達賴喇嘛的模樣嗎？」勞倫斯神父問。
「哦，老天，不，他是我朋友，我可不希望破壞這點。」摩爾邊說著邊假裝恐怖的樣子。
達賴喇嘛剛吃完一大盤薯條。他把叉子放下，摘下眼鏡。「我想你可以摸摸看我的臉。來吧。」他說著，邊抓住摩爾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臉上。
「哦，你非常好看。」摩爾說著用手搓揉達賴喇嘛的臉頰。
「鼻子，鼻子。」達賴喇嘛催促他。
「大鼻子。」摩爾捏捏鼻子。沒戴眼鏡的達賴喇嘛仰起頭，放聲大笑。他似乎認為有人
不過在他臉上摸一摸，就能對他的特點開玩笑，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的頭髮。」達賴喇嘛吩咐道，他俏皮的一面顯露無遺。摩爾乖乖把手放在光頭上摩擦。「頭髮很濃密，很濃密。」他說。
達賴喇嘛把眼鏡戴上。「平時我戴眼鏡。」他告訴摩爾，並引導這位盲人的手碰觸到眼鏡。「你戴眼鏡，」摩爾說：「這表示你的眼力稍微比我好一點。」
達賴喇嘛轉身開始吃東西，他實在太餓了，沒法繼續胡鬧下去，但這種少見的親密感在
他倆第一次相遇時就已經定義了他們的關係。
隔天在市政廳，陽光穿透高大的彩繪玻璃窗，折射的光影均勻地灑滿舞台，光芒環繞著
達賴喇嘛和三名北愛問題的受害者。
「我的故事開始於一九七二年，當時我十歲。」摩爾俯身朝瑪麗．漢農弗萊徹及坐在她
另一邊的達賴喇嘛致意，「我住在德里，一天放學回家。一名英國士兵從大約十英尺外朝我
發射橡皮子彈。我這裡被打中了，鼻樑上。我的鼻子被夷為平地，一隻眼睛從眼眶跑出來，
鬆鬆的吊在顴骨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摩爾恢復知覺時，發現自己躺在學校餐廳的長餐桌上。音樂老師試圖把書包和血跡斑斑
的襯衫從他身上切下來。他的臉毀容了，老師甚至無法辨識摩爾是他的學生 。
「接下來我記得的事情是在救護車上醒來，父親和姐姐在我身邊。」摩爾繼續說：「父
親牽著我的手說，『理查，你會沒事的。』母親在救護車外，他們不讓她進來，她太難過了。我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起初，他們想我可能會受傷而死。然後，他們認為我可能會腦部受損。最後，才是擔心我的視力。「
全場觀眾都全神貫注。一位年輕的女孩用手掌撐著臉頰，學生們都集中精神。前排有幾
個老婦人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沉思冥想。
摩爾說：「我走出醫院後，哥哥每天會帶我到一個小花園前前後後走一圈。在那個特殊
的日子，他問：『理查，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我說知道，我知道我被槍殺。他說：『那你知道造成了什麼損害嗎？』我說不知道。他告訴我，我失去了一隻眼睛，另外一隻眼睛也永遠失明了。我接受了，就是這樣。」
摩爾彈了一下手指，啪的一聲刺穿了僵硬寂靜的房間。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摩爾繼續說。」我第一次哭了。我哭是因為我明白自
己永遠不能再看到母親和父親的面孔。當你還是個小男孩時，你不會想到工作，也不會想到
教育。你不會擔心這一生要靠什麼生活。我只是難過再也看不到媽媽和爸爸了。我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二○○七年，距離貝爾法斯特會見北愛問題 的受害者七年後，摩爾邀請達賴喇嘛到德里，
在一個兒童權利會議上擔任貴賓演講。他也發了邀請函給我。
在達賴喇嘛抵達的前幾天，摩爾邀請我的家人到他家去。那年，我的大女兒麗娜十三歲，
她正執導和製作一部有關北愛爾蘭教派衝突紀錄片，那是九年級的一個課程。她渴望能採訪
理查．摩爾及他的母親，當作專題報告的一部分。
佛洛兒，摩爾的母親，八十出頭。她活力十足，精神奕奕，也不避諱談論昔日的那場悲
慘風暴。她立刻和麗娜攀談起來，渴望能與之分享她的回憶，那件在一九七二年她兒子所發
生的悲慘事件。
她告訴我們，一九七二年的德里是糟透了的一年。街頭暴力不斷，每個家庭都壓力很大。她的兄弟，傑瑞德．麥肯尼（Gerald McKinney）五個月前被槍殺，那是個惡名昭彰的血腥星期天，一月三十日，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十四名手無寸鐵的天主教示威者被英國傘兵軍團的士兵打死。這個事件改變了北愛爾蘭的鬥爭歷史。憤怒和不屈不撓的暴力行為最終被主張民權的非暴力運動終結了，被定義為北愛爾蘭內戰的北愛問題已經歷時長達三十年，造成三千七百人死亡，這次是長期鬥爭中最嚴重的暴力行為。
摩爾的叔叔傑瑞德死後不久，緊跟著就是摩爾被射瞎了眼睛。這兩個事件幾乎毀了他們
家。
「我失憶了。」佛洛兒．摩爾告訴我們：「你相信嗎？理查被擊中後，有一些事情我不
記得了，一切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我不能吃，不能睡，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很擔心他。但
那只是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擔心他以後怎麼辦，他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真是太可
怕了。」
「我還記得躺在床上，半夜驚醒的時刻。」摩爾補充道，他就坐在母親旁邊的沙發上。
「她並不知道我是醒著的，她在我床邊，她已經心碎了。她向上帝祈禱。我記得她說：『他是個才十歲的男孩，請把視力還給他。』她完全絕望了。有人告訴我，我的父親站在街頭哭泣著，但我不認為我見過爸爸哭。」
「利亞姆把一切都放在心裡，「佛洛兒．摩爾說：」我可以哭，但他不能。我覺得那樣
對他傷害更大。理查是他的全世界。我想如果他今天還活著，他會很高興看到理查如何走出來，而且能撫養自己的家人和面對種種一切，我認為他會非常高興。」
理查躺在醫院裡不省人事，利亞姆．摩爾衝到急診室的醫生面前，問道：」能把我的眼
睛給我兒子嗎？」他已經準備好犧牲自己的視力，好讓十歲的兒子能夠再看得見。等父親去
世後，理查．摩爾才得知他的慷慨行為。
在德里的會議正式開始之前，摩爾和達賴喇嘛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接受記者的提問。麗娜
很興奮。她早已收到舉辦單位發的一枚官方媒體徽章，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記者會。她確定
自己準備好大量的小型錄影帶，及充裕的攝錄影機備用電池。她坐在地上，把相機撐在膝
蓋上。達賴喇嘛和摩爾走進了房間。
在德里，摩爾已經是一個名人，他 的故事在當地早已家喻戶曉。但是，達賴喇嘛希望全
世界都知道他，他渴望國際記者都能聽到這個寬恕的故事。
「理查．摩爾總是平靜，快樂，活力充沛。」他告訴記者和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他在
年紀很小的時候被槍擊，現在眼睛也看不到。我懷疑，如果同樣的悲劇發生在我身上，我的
反應是否能像他一樣。我不知道。但在他的情況，他的確身體力行了了。他做到了寬恕。我
自己還沒有做過這樣的嘗試。」
我不太明白他所謂的「嘗試」是什麼意思。我猜達賴喇嘛想說，雖然他經常談到寬恕，
他自己卻並沒經歷過這樣一個改變生活的創傷。他不能肯定的是，如果他是在摩爾的情況
下，是否能夠如此輕易地原諒那位肇事者。
達賴喇嘛把目光轉向摩爾說：「我問他與母親的關係是怎麼樣的。他告訴我，是很溫暖、
很親近的感覺。我認為這是他變得更有慈悲心的主要因素。當意料之外的悲劇發生了，他的
反應比較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仇恨。」
摩爾從來不允許悲傷破壞他積極的人生態度。「我學會了用不同的方式看待人生。」他
說，描述出了他接受現實的獨特方式，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卻可能是致命的創傷。「我爸
爸總是說：『不要讓路過的雲毀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有幾個原因可以說明為什麼我能夠很快的接受了失明。」摩爾說：「我有很多家人和
朋友的即刻支持。當地和全國媒體也有很多的關注。政治領導人來到我家，對我諸多關懷。一夜之間，我成了名人，我就覺得自己是重要的。還有一個原因：我生來就是一個快樂的孩子。我有快樂、知足的性情，那是父母遺傳給我的個性。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們說過一句憤怒的話，一次也沒有。」
在這個小小的舞台上，摩爾和達賴喇嘛坐在彼此旁邊，手牽著手。這位西藏精神領袖
即便傾身向前強調某個重點時，也沒有放下他的手。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達賴喇嘛繼續說：「他告訴我說，他失去視力後，就想到
再也沒機會看到母親的臉。這非常感人。這說明他與母親非常親近。證明了他對人類的情感有強烈的感知，是源自於從他的母親。」
達賴喇嘛轉過身來再看著摩爾。他放下這位盲人的手，站起身來，把他的椅子拉近摩爾
一點。然後，他伸出手，再次握住對方的手。
「所以，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他繼續說：「今天早上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一起來看我。我逗他說道，因為他內心平和，所以遇到了美麗的妻子。他不能看到妻子的臉，但我可以看到，非常漂亮，他的兩個女兒也非常有吸引力。他無法享受到這些，但我可以。」
現場一陣哄堂大笑。「因此，我告訴他的女兒，」達賴喇嘛說：「她們應該追隨父親的
的精神，在慈悲的基礎上實踐寬恕。不只為自己的一代，也是為下一代。她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應永遠追隨她們的父親，她們祖父的精神，今天早上我向她們表達了這一點。理
查．摩爾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但我不知道他信不信。」
摩爾立刻回答道：「既然你說了，我就相信。」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