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張床,十八個不同的愛情故事,
他們是這個城市裡最普遍也最特殊的戀人。
愛、慾望、情緒,單人床、雙人床、什麼樣的床都是人們生生死死的故事。
鍾文音:「張耀仁的小說集《讓我看看妳的床》,是一本性感的小說,但性感只是包裝,裡面其實埋藏著慾望的潮濕與乾涸,肉慾橫流卻一點也不情色,反倒帶著超現實感,有些意像像是卡夫卡一些未完成的小說碎片,又像是超現實畫家達利作品的文字化。……和他上上一本小說《親愛練習》相比,這回比較像是慾望的練習題。」
床成為由懵懂、青澀而至老成的見證。
見證我們對於愛的實踐,見證慾望的支配。
見證愛與不愛、困惑與頓悟。
冷雨的台北盆地裡,滿懷心事的男女在暗夜裡輾轉難眠,總覺得別人的床看起來特別柔軟、特別好睡,他們心底共同想望的也許是——也許是——
黑暗像一張厚重的被毯,迅速的將我包裹起來,只依稀聽見有誰在那裡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
我聽見自己低低的哭聲,像她低低的說:
「其實,我真的很怕黑……」
「我也怕黑。」
我隨即意識到,不只一個洞,還有大大小小更多的洞,它們散落在標準尺寸的雙人床上……「別怕,誰的床上都有這些洞的。」她像撫摸寵物那樣,溫柔的撫摸著那些洞:「有時候是煙蒂燙出來的,有時候是夢見宇宙,更多時候是暴力——」
此時此刻,在她身後,另一個洞正逐漸裂開、一寸一寸黑墨墨的朝我們迫近過來……
作者簡介:
張耀仁
一九七五年生。政治大學新聞學研究所博士。世新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曾於師範大學「教育部邁向頂尖大學教學卓越計畫」開設「小說創作工作坊」、誠品書店信義店開設【閱讀.創作人生系列講座】。作品曾獲《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等多種,並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及出版補助。入選年度小說選,另連續三年入選年度散文選。多篇小說經中華民國筆會(The Taipei Chinese Center, International P.E.N.)英譯。著有短篇小說集《死亡練習》、《親愛練習》;散文集《最美的,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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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性感的小說,黑夜的潮騷 鍾文音
張耀仁的小說集《讓我看看妳的床》,是一本性感的小說,但性感只是包裝,裡面其實埋藏著慾望的潮濕與乾涸,肉慾橫流卻一點也不情色,反倒帶著超現實感,有些意像像是卡夫卡一些未完成的小說碎片,又像是超現實畫家達利作品的文字化,達利作品裡有如床單要滑落而下的溶解「時鐘」,幾乎像是解碼張耀仁這本小說的象徵符號。
飽含象徵的小說,環繞在各式各樣的床,床的象徵意義當然多重,是關係,是情色,是年紀,是寂寞,是激情,是寡歡,是空洞,是睡眠,是每天每個人夜黑之後最終要躺下的「方寸」之地。白日的肉身,到了夜晚,按下熄燈號後是一個人品嚐人生一切的苦楚,還是「翻身」即逝的情慾海嘯襲擊,又或是戀人絮語,又或者演變成如薛西弗斯的日日「重複」,人類生活的不斷重複:從床上起來,躺到床上,每天都離不開「床」。我們誕生於床,也將終老於床,死滅於床。
床是什麼?是安頓流浪,是安撫寂寞,還是張耀仁筆下這些無數個奇形怪狀的畸零愛幻人生,從癡到慾,床「誕生」各式各樣的慾望。
張耀仁用了一個絕妙的象徵,已承載他想要述說的感官情慾之幻滅如斯,讀來既性感,又時時感到荒蕪,荒涼,空洞。
尤其一開始就預告的〈洞的逆襲〉,床是個洞口,可以將我們的肉身躲藏在棉被或戀人的臂彎裡,但「洞」的意象也是女體,也是孵育人生之入口。我們被襲 擊了什麼?小說提供多重意象可供讀者想像。
洞彷彿原本就在那裡,黑而紅而黃,傷口似的靜靜躺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腳踝下,稍不留意就要掉進去似的。
「別怕,誰的床上都有這些洞的。」
很有意思的書寫,帶點奇幻意味。
當然,也有不那麼抽離的,而直接述諸慾望曖昧的書寫:
「我聞著她的床,像雨天裡潮濕的木頭,也像貓的後頸,發散著一股說不上來的腥騷或者柔軟的氣味──也許不,也許是黑暗使得嗅覺也一併失去了分辨的能力──現在回想起來,是不是一進房間的時候,她的床就是一整片的黑呢?」
讀到這些文字,似乎忘了作者是個男作家了。不過張耀仁一直擅長小說「技藝」,擅寫各式各樣的變形小說,這是他的長處。
我個人很喜歡第十二張床〈愛的薛西弗斯〉,作者運用薛西弗斯和石頭的關係,書寫「戀人」的關係之難,受困於庸俗不且斷重複的日常,戀人如何保鮮其愛情?這近乎不可能。如果愛情不是親情可以取代的話,那麼我們每一個人的一生其實所經歷的愛情非常短暫,因為日後就滾入了「親情」的安全感,或者「習慣」而難以逃脫的深淵。作者借用神話(帶點卡爾維諾式的)書寫,頗有想要把帶著性感意象的小說「去曖昧化」,反而提升到精神的扣問。
或者,有沒有一個可能,神是為了懲罰石頭,才創造了薛西弗斯這個角色?
「為什麼薛西弗斯不離開那塊石頭就好了呢?」
「也許離開了,他就不知道要思念什麼了。」
房間當然是人慾望空間的延伸,其中最大的慾望客體是床與浴室。
不過作者關心的是床,畢竟「浴室」的意象很多人使用了。
我最喜歡的其實是第十八張床〈床上練習〉。
這一篇調度了小說在「性別」「年齡」「情慾」「歲月」等等重要感官議題,卻能高度濃縮在一張逐漸老去的床。木頭的床逐漸分崩離析,腐朽老去,跟著主人的肉身一起幻滅,讀來非常感官。
如阿媽的床鋪飽含了痱子粉與花露水,它們孵生一個又一個的夢與記憶,有故事的床與人生——他從小與阿媽相依為命,阿媽總是說起那些這些的故事──冷不防,大他十八歲的女人來到他面前:笑得異常嬌豔,光照底下彷彿一場來不及發生的夢,彷彿寂寥而懷舊的雨天。
談床,一定觸及慾望,談慾望也會扣問愛的本身。事實上,心理學家佛洛姆早就提出「愛不是任何人都能達到的境界,因為愛是一種藝術,所以需要學習;這種學習包括認識和實踐。」愛如此難,因此人們以「慾望」代替愛,以「情緒」模糊愛的本身。
戀人床頭吵,床尾合,就是因為將慾望或者情緒認知為「愛」的本身。但不論是單人床,還是雙人床,我們都要認真看待這張「床」,它每天承載我們白日的哀歡離合,夜晚的潮騷寂寞。張耀仁的這十八床,也就是十八種戀人練習題,和他上上一本小說《親愛練習》相比,這回比較像是慾望的練習題。可說是姊妹作的延伸。
愛與慾望永遠是人性最精彩的演出。
把這本書帶上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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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耀仁的小說集《讓我看看妳的床》,是一本性感的小說,但性感只是包裝,裡面其實埋藏著慾望的潮濕與乾涸,肉慾橫流卻一點也不情色,反倒帶著超現實感,有些意像像是卡夫卡一些未完成的小說碎片,又像是超現實畫家達利作品的文字化,達利作品裡有如床單要滑落而下的溶解「時鐘」,幾乎像是解碼張耀仁這本小說的象徵符號。
飽含象徵的小說,環繞在各式各樣的床,床的象徵意義當然多重,是關係,是情色,是年紀,是寂寞,是激情,是寡歡,是空洞,是睡眠,是每天每個人夜黑...
章節試閱
〔第一張床〕
洞的逆襲
洞彷彿原本就在那裡,黑而紅而黃,傷口似的靜靜躺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腳踝之下,似乎稍不留意就要掉進去的。
「別怕,」她說:「它們是無害的。」
它們?我隨即意識到,不只一個洞,還有更多大大小小的洞,它們散落在標準尺寸的雙人床上,仔細看,裡面有著蝴蝶翅膀鱗粉般閃閃發亮的漩渦紋路,令人忍不住頭昏,幾乎心甘情願被吸入其中。
「喂!」我大喊著,無法置信剛剛就是躺在那些洞上,難怪我的背上一陣發冷。
「別怕,誰的床上都有這些洞的。」她像撫摸寵物那樣,溫柔的撫摸著那些洞,「有時候是菸蒂燙出來的,有時候是夢見宇宙,更多時候是暴力。」她說,不是一般定義的暴力,而是情感性的、象徵性的,例如父親的皮帶、母親的髮夾、耳環,或者情人的指甲……「暴力是多層次的,你瞭解嗎?」
她說:「反正,沒有人的床是平的。」
她這麼篤定的當下,我發現有些洞又變得更大一點了。
「這也是正常的,因為洞和人一樣,也會成長、也會萎縮。」她很平靜的說。
什麼跟什麼嘛。我還是沒辦法注視那些洞,它們像長出牙齒那樣,好像隨時要將人吞噬。
「沒有騙你,夢越大,洞也越大,洞一直存在在我們的床上。」她像面對宗教那樣闡述著自己的心情。
我困惑著,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的床上是否出現過這樣的洞?只記得並不久前,「洞」在這個國家造成不小的騷動。起初,它出現在一所實驗中學裡,在男生宿舍以東的那排茄苳樹下,不斷流出黏的酸的甜的近乎發酵的氣味,不斷,暗示著有誰曾經在那個地方呼救──電視記者議論紛紛,「據說,腿都摔斷了啊。」「是嗎?二條腿啊?」「三樓還好嘛,表示腦袋還很正常。」──持續的大霧滲入那些不斷開閤的嘴,只見校長掩著口鼻站在封鎖線外,頻頻與教務主任交頭接耳:究竟先有洞,還是先有人跳樓呢?這個巨大的洞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只出現在男生宿舍附近?
「說不定,這是個招生的好辦法啊。」校長在憂愁之外,透露出一絲絲興奮。畢竟,「少子化」喊得震天價響,「私校退場機制起動」像一句競選口號,所以說,這肯定是老天爺給的一條生路吧。
然而,從洞的外觀來看:頂端邊緣挨擠著密密麻麻的蘚,翠綠的蘚濕濕亮亮,似乎是很新鮮的洞,唯獨深不見底。
剛開始,以為是重建工程的疏失,然而一支偶像MV的拍攝卻揭開了這並非是一起單一個案。在劇中,那隻客串的紅貴賓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發狂栽進洞中,這一意外讓在場的劇組感到不妙,他們先是聽見嘩嘩濺起的水聲,緊接著是一陣像餓了三天三夜的傢伙粗魯的咀嚼聲:嘖嘖嘖嘖,嘖嘖嘖嘖,然後,紅貴賓宛如魔術師大衛.考柏菲下手的對象,「咻」的再也沒出現過。「這是謀殺啊。」在新聞的散布下,洞一瞬間成為眾人關注的目光,不光是紅貴賓的喪生引來了動物保護團體的抗議,還有女主角一面擠著乳溝、一面哭花了臉說:「牠永遠是我的親親寶貝!」
沒多久,城裡就不約而同的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洞──幾乎是一瞬間的,彷彿洞也跟著新聞起舞──不論是人行道或停車場或自家庭院,它們黑而黃而紅,透散著發霉的泥土味,像無止無盡的夢魘,迴旋著青色的光。它們也像不斷眨啊眨的眼睛,不時流出透明的液體,攪得街上寸步難行。它們是黑色的深淵,也是繽紛的希望,一圈又一圈的漩渦圖案魅惑似的吸引了大夥的目光。
有人說,這是大地的反撲,所以大地開了洞,要讓人類難過。也有人信誓旦旦,說這是神的警示,預告更大的災難即將來臨。更有人解釋,這肯定是外星人的陰謀,否則誰能在一夕之間讓地球失守呢?總之,這件怪事隨即攻占了各個新聞頻道,越來越多的洞讓眾人驚慌失措,開車的、走路的都小心翼翼,突然之間,城市的腳步慢了下來,那讓直擊現場的記者很不習慣,他們沒留心到腳邊的洞,差點踩了個空。
「小心!各位觀眾小心!洞洞就在你身邊!」驚魂未定的記者氣喘吁吁,「世界末日來臨啦!這可能是世界末日預言成真嗎?讓我們聽聽專家怎麼說!」
專家也好,主播也好,他們盡可能壓抑著內心對於這個現象的恐懼,呼籲社會大眾千萬不可以靠近那些洞,但人們依舊爭先恐後圍觀著它們,像目睹一只又一只的黑眼珠,黑眼珠也看望著人們。人們不知該拿它怎麼辦,只知道那些眼珠裡有螢光色的迴旋紋路,看久了容易頭暈,甚至讓人彷彿聽見極輕極輕的聲音:
「來,進來,到裡面來。世界馬上就要不一樣了。」
「來──」
世界,真的會因此不一樣嗎?
究竟是誰在說話呢?
人們一面督促政府想想辦法,一面又用竹竿或其他更長的工具去探測:洞裡到底有些什麼?洞有多深?也就是那個當下,有人想起了安徒生童話裡面的「國王的驢耳朵」,於是朝洞裡試探性的喊了幾聲,然而沒有任何回音,只衝上來一陣冷風!還有人想到貞子爬出古井,嚇得倒退了幾步,深怕在洞裡看見扭曲的自己,萬一死去了誰來照顧孩子?最後,一個超級沒有想像力的舉動終於到來──「嘩」的不知是誰將家裡的垃圾一扔,像扔掉一大袋煩惱或爭吵,垃圾一如紅貴賓直直掉入洞中,必須等到很久很久之後才聽見極細極細的聲響:
是水嗎?
人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只知道垃圾被黑墨墨的、不時發出螢光的洞給吸得一乾二淨。
大夥見狀大吃一驚,沒料到這些洞真如謠傳所言,具有這麼強烈的吸引力!他們意識到什麼的,隨即將屋內大包小包的垃圾全丟進洞裡──
就這樣,那天突然變成了全民大掃除的日子。洞的魅力瞬間橫掃全市,不再有人感到害怕,也不再有人思索洞存在的意義,它被認定就是拿來傾倒髒污的收容所──「什麼天災?它是來幫助我們保持市容整潔的好不好?」「胡扯八道!洞就是洞啊!」「就是說嘛,什麼外星人!清潔隊明年預算再砍半!」在一片吵吵鬧鬧中,政府機關尤其難掩興奮,雖說向人民徵收垃圾費行之有年,但垃圾場的闢建卻是一大問題,畢竟公民時代來臨人多嘴雜,誰都不願意垃圾場蓋在住家隔壁,現在出現這麼棒的「工具」,能不多加利用嗎?儘管清潔隊一再否認,何以僅僅半日時光,掩埋場立刻就銳減了好幾噸垃圾,但日積月累的垃圾問題迎刃而解,確實有助於城市的重建,也讓政府決定進一步管制洞。
對此,清潔隊歡欣鼓舞,因為從今而後,他們的工作將方便許多,不再需要擔心被民眾亂扔亂丟的垃圾給波及。但民眾就不高興了,憑什麼政府也跟人民搶奪洞?又為什麼還要繼續徵收垃圾費?假如開放給大家直接丟垃圾,那不就省時省力省錢嗎?更何況這麼一來,清潔隊可以收編,地方政府也不必動不動就喊窮。於是,為了省下垃圾費,有些比較偏僻的洞成為人們專用的垃圾場,三不五時就把垃圾往裡頭扔;當然,也有腦筋動得快的人,把私有土地上的洞出租給別人,一時間,人人都在發「洞洞財」,短短幾天的時間,洞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特色了。那些清潔隊員開始眉頭深鎖,擔心是否即將失業?他們的心情就像坐雲霄飛車那樣:一起一伏、一凹一凸、一明一暗,「怎麼辦?怎麼辦?」面對深不可測的洞,他們不知所措,因為能收的垃圾越來越少,人們一股腦都把垃圾丟進私人洞中,公家的洞越來越冷清,也就意味著垃圾費收入減少,收入減少就是裁員的開始,清潔隊員幾乎快哭了。
所幸,他們的憂慮並沒有持續太久。
就在一個忙碌的早晨,當新聞主播激動的播報著市容越來越整潔的同時,所有洞彷彿約定好的,轟的將它們過去所吞下的東西全部噴發出來!大多數人以為這是另一場強烈的地震,尖叫連連的往外跑,直到漫天的垃圾紛紛墜落,他們才尖叫著尋找最近的遮蔽物──「這一定是外星人搞的鬼!」「洞本來就是累贅!」「什麼幫助市容,根本就是政府太懶惰!」專家、主播們又極力壓抑恐懼,還是照例宣讀著政府的法令,要大家別慌,先別把垃圾往洞裡丟,「尤其不能沒裝在專用垃圾袋裡!」政府官員義正詞嚴的說。
一瞬間,又沒有人敢再接近那些洞了。
一瞬間,這個城市又回到了腳步快速的世界。
一瞬間,在城市的角落有個女人大喊著:「無聊!」
啪的關上電視。原本那位正在大聲疾呼的環保人士瞬間消失,像那些瞬間噴發的洞,黑洞洞的螢幕倒映出女人凌亂的表情。
「簡直就跟那些垃圾沒什麼兩樣!什麼無聊的新聞……」女人啐道。
打從一開始,女人就對這些流沙也似的洞沒有好感,尤其出現在男生宿舍以東的那個洞,怎麼可能是個靈異現象呢?肯定就是升學壓力造成的啊,升學壓力有多深,洞就會有多深,難道那些豬頭會不知道嗎?
那天,她也在現場望著那個洞,一邊思索著它到底有多深,一邊領悟道:是啊,有多深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就像丈夫的心,始終深不可測……女人想起那些照片裡,摟著年輕女老師的丈夫,丈夫在一旁和教務主任竊竊私語:「說不定,這是個招生的好辦法啊──說不定,將來這個洞可以當作我們校務發展的特色,比方洞洞裝比賽、洞察時事演講、洞悉升學預測公式……」她聽見丈夫這麼興奮的說,好像興奮的吻著那個女老師。
女人很不服氣,她究竟哪裡不好呢?她哪一點比不上那個女老師?只因為「青春的肉體」嗎?她憤怒的更靠近洞──這時候,洞已經擴散到她家門口了──她聽見細微的呼吸聲,像活的物,也像深遠的夢魘,黑黑黑黑,黑黑黑黑。倏的,女人轉進屋內,從抽屜深處找出那只裝有照片的信封,它們發散著丈夫喜歡的紫羅蘭香味,還有一股淡淡的菸味。只要把它們丟進洞中,所有人將會知曉:道貌岸然的校長也有輕狎的一面吧?正經八百的男人也是會偷吃的,她想,它們會像那些垃圾噴發出去,一如這些年來,她所受的屈辱也會因此而漫天飛舞!
是吧是吧?
她所受的損害啊──此時此刻,在她的身後,另一個洞正逐漸裂開、一寸一寸黑墨墨的朝她迫近過來──此時此刻,我同樣面對著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洞:鱗粉紛飛,漩渦迴轉,一會黑、一會藍、一會紫的紋路像無止無盡的她的故事,一寸寸將我囓咬著,撕扯著。
「真的,沒騙你吧,每個人的床上都有這樣的洞的。」她笑得異常燦爛,臉上浮現深深的深深的酒窩。
深深的深深的,令人恐懼的洞。
〔第一張床〕
洞的逆襲
洞彷彿原本就在那裡,黑而紅而黃,傷口似的靜靜躺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腳踝之下,似乎稍不留意就要掉進去的。
「別怕,」她說:「它們是無害的。」
它們?我隨即意識到,不只一個洞,還有更多大大小小的洞,它們散落在標準尺寸的雙人床上,仔細看,裡面有著蝴蝶翅膀鱗粉般閃閃發亮的漩渦紋路,令人忍不住頭昏,幾乎心甘情願被吸入其中。
「喂!」我大喊著,無法置信剛剛就是躺在那些洞上,難怪我的背上一陣發冷。
「別怕,誰的床上都有這些洞的。」她像撫摸寵物那樣,溫柔的撫摸著那些洞,「有時候是菸蒂燙...
作者序
愛情躺下來
「最終,他們成為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的兩個人。」
腦海裡闖進這句話的同時,自夢的曚曖緩緩轉回現實的清明——這裡是哪裡?每每在旅館裡醒來總是這麼揣度著,那全然無光的黑墨彷彿富含重量的鉛錘,沉沉壓在身上,沉沉等待測量的長度,使人不能不想到那些夜海泅泳的時光——我們能在床上游泳嗎?
她問。聲音營營的,像夏季浮盪的風,風鈴擺動的當下,天花板出現許多螢光圖案:水草、貝殼、珊瑚礁……也許還可以衝浪吧,我說。這麼懶散的張開雙臂,以為世界就要被熱浪給融化了,以為十五歲的失戀不再使人害怕,等到靠近的時刻,竟又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不擅長游泳的話,又何必奢求一片海呢?
「但是我就想要變成一條魚啊。」
「我就是想聽海。」
「說不定,等一下我就會換氣了。」
凡此種種,這類對話在愛情裡大概沒完沒了吧。
於是有了這本書,關於床的一本書。
這個念頭藏在我的心底很久很久了,似乎與我們越熟悉的事與物,越容易被忽略,於是我曾在床上找到幾根釘書針、髮夾還有乾了皺了褪色的酸梅,甚至分也分不清是海苔或巧克力渣的黑色指甲屑——當然,還有早就化作暗褐水母般的血和體液——我們每天躺在其上,每天不以為意,直到有一天才赫然發覺:為什麼我們的夢如斯傾斜?為什麼每天醒來這般疲憊?為什麼睡前總會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也曾經有一幅獲獎的照片,穿身比基尼、光鮮亮麗的女孩躺在看來極其凌亂的「垃圾」之上,而那其實是她的床鋪(每天睡前把它們統統掃到一邊去的)。
或者現實場景裡,那些林林總總的片段:關於一副胸膛,一雙眼睛,或者一句無關痛癢的呢喃,它們都和床產生了極其緊密的關係,而我們卻假裝不在意。
我們甚至以為情感未必(唯一的)發生於此,儘管它確實經常由此起步,並帶來諸多零碎的記憶。
比如A,不確定愛或不愛,但她的身體起碼是激烈的,所以她的床早就失去了彈性也失去平衡,連帶夢是一連串的馬拉松:不斷奔跑與呼喊,卻不知所終、不明所以,只遺下筆直的路的盡頭。
或者B,她的愛始終是一段公式,因而床鋪粗糙而僵硬,無從感知柔軟也無從夢見和煦,唯獨床面鑲金嵌紅的玫瑰圖案張牙舞爪,全然無法與她壓抑的性格作一聯想──究竟她在忍耐些什麼?
還有J,試圖平衡嬌羞與放縱,卻遺忘了她的床早已是一齣陳舊的舞台劇,肢體與表情皆嫌平板,「偏偏她從來就不曉得自己已經過氣了。」C笑著說。
她的笑有不屬於那個年紀的世故。
我同樣笑著。所謂「讓我看看你的床」,無非是一個又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或清晨:我們耍賴、我們擁抱、我們親吻,任憑霧露鑽入被窩,獨獨不觸及欲望。然而,這已是許多年後的認知了。早在我們都還很容易臉紅之前,眼瞳濕黑的我們緊盯著天花板,或沉默承受著布面粗糙的刮搔,直到那只鬧鐘響起,該補習了。該留心爸媽即將到家了。該吃飯了。該說再見了。
至此,床成為引渡由懵懂、青澀而至老成的見證,見證我們對於愛的實踐(有多少姿態是從成人影片學習而來的呢);見證慾望的支配(如何扮演父親或母親——或其他更多的——角色);見證愛與不愛、困惑與頓悟(從來不洗也不換床單的那個人,任憑塑膠袋、衣服什麼的堆疊於床上)……這些,都讓我們在往後的年歲裡,當情愛躺下的同時,驚覺床成就了記憶,記憶也變成了床,讓我們一遍又一遍推敲,關於夜裡的鼾聲與盈繞煩憂的音頻,深深感覺到內裡的某項重要物事就此死去。
而那或許是一直以來惦記著C的緣故吧。
事實上,她的床並沒有什麼可說:既無彈性也無裝飾,既不鬆弛也不緊致,就是簡單的一張木板床加椰子墊而已。那是外地求學常見的配備,租賃而來的房間盡是鬼臉似的壁癌,幾乎沒有什麼擺飾的桌面疊放著參考書、英語單字、電湯匙……拉開抽屜的瞬間,空氣聚散著木頭霉爛與泡麵擺放過久的酸澀,致令那張擁擠的床鋪更形擁擠。我們聽著身下咿啊咿啊的搖晃,帶點暗示的聲響引來兩人相覷而笑。
是高三緊鑼密鼓的階段,我們卻在午休空檔溜回她的住處,慵懶躺在床上說起這學期的班導與校刊社……說著說著,睡意襲湧,即將跌入夢境的片刻,一雙冰冷的手心怯怯從身後環抱過來,我感覺到背上有熨貼的臉,靜靜靜靜暈散的熱氣,靜靜靜靜靠近,再靠近……
許多年後,此時此刻,當那掌心再次靠近我的胸口,當那熱氣再度朝我襲湧,所有的年輕的快樂與不快樂一點一滴圍攏過來,彷彿遙遠的午后的那場球賽,那些淡下去了模糊的面孔、公假單、烤肉聯誼,以及那些我愛妳、妳愛她、我不愛妳……它們全淪為這個房間似有若無的氣味、背景、裝飾,彷彿只為證明自己當年多麼癡騃、多麼嬌縱、多麼奢靡,而今腦海所能夠去到的邊界,竟是:「他們兩個人從此再也無法靠近了」。
從此,真的再也無法靠近了嗎?
「讓我看看你的床。」妳說。
二○一四年七月台北
愛情躺下來
「最終,他們成為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的兩個人。」
腦海裡闖進這句話的同時,自夢的曚曖緩緩轉回現實的清明——這裡是哪裡?每每在旅館裡醒來總是這麼揣度著,那全然無光的黑墨彷彿富含重量的鉛錘,沉沉壓在身上,沉沉等待測量的長度,使人不能不想到那些夜海泅泳的時光——我們能在床上游泳嗎?
她問。聲音營營的,像夏季浮盪的風,風鈴擺動的當下,天花板出現許多螢光圖案:水草、貝殼、珊瑚礁……也許還可以衝浪吧,我說。這麼懶散的張開雙臂,以為世界就要被熱浪給融化了,以為十五歲的失戀不再使人害怕,等到靠近的...
目錄
推薦序:性感的小說,黑夜的潮騷/鍾文音
自序:愛情躺下來
第一張床:洞的逆襲
第二張床:公主,第九十九號海尼根
第三張床:在黑暗裡練習說愛
第四張床:公主,不倫造句
第五張床:不能說的祕密
第六張床:心痛
第七張床:恐龍還在那裡
第八張床:愛的薛西弗斯
第九張床:很抱歉,您還積欠……
第十張床:用一個故事來換
第十一張床:屁的傷感
第十二張床:公主,死境中的質問
第十三張床:姊姊姊姊
第十四張床:暗影莽然
第十五張床:將來,有一天
第十六張床:我們哪裡也去不成
第十七張床:關於作夢的N種方式
第十八張床:床上練習
推薦序:性感的小說,黑夜的潮騷/鍾文音
自序:愛情躺下來
第一張床:洞的逆襲
第二張床:公主,第九十九號海尼根
第三張床:在黑暗裡練習說愛
第四張床:公主,不倫造句
第五張床:不能說的祕密
第六張床:心痛
第七張床:恐龍還在那裡
第八張床:愛的薛西弗斯
第九張床:很抱歉,您還積欠……
第十張床:用一個故事來換
第十一張床:屁的傷感
第十二張床:公主,死境中的質問
第十三張床:姊姊姊姊
第十四張床:暗影莽然
第十五張床:將來,有一天
第十六張床:我們哪裡也去不成
第十七張床:關於作夢的N種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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