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切交付給命運,
交付給註定結得緊緊的解不開的結。
二十世紀的最初,映現百年前的台灣──
北京、東京、熊本、台灣、水尾坪
不同的觀看角度,不一樣的時代,
默默地、戲謔地,或扭曲、或重塑、或自我詮釋。
報馬仔通譯與博通古今講古「懶仙」之矛盾對決。
從北國到南方異境,一幕一幕如暗霧般的記憶。
一段現實與佛門的反覆論證,直抵最深層的慾望。
一顆玉石聯繫著跨越百年的旅程……
「百年荒蕪」系列小說在二○○二年年初構想成形,從一開始就立意要寫一百篇「年分小說」──從一九○一到二○○○年。一百篇小說,有長有短,最長的有三十六萬字,最短的,六千字。總字數,超過兩百萬字。呈現出二十世紀一百年的台灣面貌。
作者簡介:
楊照
本名李明駿,一九六三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主持Bravo91.3「閱讀音樂」及九八新聞台「楊照音樂廳」廣播節目。長期於「誠品講堂」、「敏隆講堂」、「趨勢講堂」開設人文經典選讀課程。著作等身,橫跨小說、散文、評論、 經典導讀等領域。近期出版有《1981光陰賊》、《詩人的黃金存摺》、《現代詩完全手冊:為何讀詩、如何讀詩》、《打造新世界:費城會議與美國憲法》、《別讓孩子繼續錯過生命這堂課:台灣教育缺與盲》、《誰說青春留不住》、《我想遇見妳的人生:給女兒愛的書寫》、《遊樂之心:打開耳朵聽音樂》、《世界就像一隻小風車:李維史陀與憂鬱的熱帶》、《烈焰:閱讀札記I》、《地熱:閱讀札記II》等書。
章節試閱
一九○二 遲緩的陽光
第一帖 野牽牛
神經衰弱?那是什麼呢?小川諸太郎疑惑著。
昨天中田先生說起了,神經衰弱好像成了流行,尤其在東京,尤其在他們這輩人之間。小川不知道中田先生確切年紀,中田是調查會的原始成員,前一年直接隨岡松教授從京都來的,見了面,小川甚至沒有勇氣當面問中田先生的全名,更不必說要探問人家年齡了。只能從交接經驗中判斷,中田先生應該比自己大個幾歲吧,或許五歲,說不定十歲也有可能。
中田先是當玩笑說著:「唉,這年頭連疾病都可以流行了,可不是像肺病那樣的傳染流行噢,是虛無飄渺誰都不確定得了還是沒得的病啊!」說著說著,中田的語氣愈變愈嚴厲,後來就成了明確的指斥了:「晚上不能睡,睜著眼到天亮,那分明就是因為白天無所事事嘛,能拿來當病徵?會有對於特定的某種現象格外恐懼,像是聽到風從紙窗上連肉眼都看不出來的小縫吹進來就覺得整座屋子在搖晃,耳裡於是彷彿響起一根根柱樑關節鬆脫的嘰嘎聲?這應該也就是平平常常的膽小吧?長大的過程中不曾接觸過武士道,沒有夜裡被帶著走過全黑的原野,摸著度過一道窄窄的雙板橋,聽到水聲一直淹到耳邊來?還說:整個人會變得感官格外敏銳,不一定是哪種感官,如果是觸感敏銳,別人這樣在幾尺外一揮手,他的皮膚就感覺被那隻手給打著了般,連那一根根手指不同長短劃過,都清清楚楚?……小川,你感覺到我的長短手指了嗎?」
小川坐在中田對面,自然地就被他當作示範的對象了。小川連忙搖頭,動作和表情都很誇張吧,引來了旁邊其他人一陣哄笑。小川心裡卻罩上了一片暗霧,陡然一驚。他那誇張的動作和表情不是裝出來的,是驚慌中的負性反應,為了要掩藏在那一瞬間自己真正的感覺。他的左上臂,由一層棉布衣袖蓋著的皮膚,竟然有了被一隻手掌,而且還是帶點汗意的,大而厚的手掌隱約貼劃過的觸感。
小川努力壓抑著不讓自己去想,卻壓不住浮上來的意識—自己也有晚上睡不著的困擾,還有,自己也有徹底不合理的放大恐懼。可能比怕風聲還要更荒唐,至少同等荒唐,這幾天,他怕早晨的陽光。出太陽的日子,吃早飯時陽光就不保留地亮晃晃照著了,一點都沒有早晨的樣子。已經很亮的陽光持續更亮、更亮,帶來愈來愈強的熱力,於是會有那麼一刻,恐懼升了上來,害怕陽光很快就會亮到熱到將外面最高最高的那棵樹頂點燃,火從樹頂快速搖竄,竄上屋頂,流火如龍,一下子就跳到小川的窗前凶猛吐舌……
或許,這就是神經衰弱?或許神經衰弱是真實的病症,不是像中田先生認定的那樣來自於文人的無聊幻想?
不過,小川立即又想:自己的感官並沒有變敏銳啊!還確切地變得遲鈍了。自從來了台灣之後。早在睡眠不平穩之前,就出現了狀況。夏末秋初的清晨,東方透著點光,空曠處看得出地平線上浮著一層摻染了似有似無玫瑰色的淺灰,不過一旦繞進竹林中,就又恢復了原先夜的闃黑。雖然暗,但竹林中有人仔細刻意開出了一條路,連落葉都掃開了,看得很明白。難得的,多日沒下雨,路土是乾硬的。小川走著走著,好一陣子才突然覺醒過來,意識到不太對勁。但怎麼個不對勁法?一時還說不上來,走兩步,停下來,再走兩步,將停未停,又加快腳步向前走。知道了,是腳步聲。在家鄉時,走在夜暗的路上,只要稍微走快一點,總是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到。那聲音被踢揚起來,飛升到空氣中,跟在後面,乍聽下像是有另一個人貼近著自己走來似的。貼得那麼緊,一拔刀就能取走首級那樣的危險距離。
小川沒有真正看過武士拔刀。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頒布了「禁刀令」。但他從小聽過那麼多武士故事。他們說家鄉一度是浪人聚集之地,幕末有野心不怕死的壯士,決定脫藩後,第一件事就是到熊本來尋找同志,再一起上路去江戶或京城。他們說街上都是佩刀的武士,一般佩的是兩尺長的打刀,極少數佩更長的太刀,或短些的脇刀。佩太刀的擅長群戰,有本事開闔入陣出陣,一人敵五人、十人。佩脇刀的則專於暗殺,通常都有本事潛身到對象所在咫尺之內,神不知鬼不覺,一抽刀,一點金屬之光、一點金屬細細噹啷,就是死者一輩子最後所見所聽的了,在他來得及叫痛之前,首級已然落下。
但剛剛在竹林裡走著,沒有腳步聲所產生的錯亂緊張。那聲音留在腳跟上,一直低低的,沒有平時的飄忽迴繞效果。
像是被這裡的空氣給拉住不動了。他聽不到。他什麼都沒聽到,單純走著。甚至連竹林風聲,眾多招風竹葉散擺的聲音,以及竹竿晃搖吱嘎吱嘎叫著,都沒聽到!
怎麼會如此遲鈍?
驚訝間,他走出了竹林,不預期的天明在外面等著他。不算亮,但那光有著無法形容的顏色。不規則地混合著一點點紅、一點點紫、一點點綠,還有塊狀變幻著的金黃。而且這些顏色似乎不是投入眼睛裡來的,是等在那裡,等小川一離開了竹林的黑暗,就包圍過來,繞著他,然後無聲地貼上來。他不禁被遲滯了腳步,慢下來,同時微微地像要閃避顏色般地低了頭。
然後,他看到了異象。地上沿著嫩綠的軟藤,開了七、八朵朝顏,喇叭口剛剛張開,露出裡面如同絲綢般細滑的粉紫色。但是那每一朵明明他認得、看得再熟不過的花,卻縮小了至少一半!瞬時,他突然知覺自己相對的龐然巨大,好像剛剛闖進到了不同尺度的奇幻王國裡。來不及意識,潛在的記憶已經叫喚出以前讀過的《大人國小人國遊歷記》,感覺到下一刻就會有一大群拿刀拿弓箭拿繩索的小人呼喊衝出來了。
小川無意識地慌忙抬頭環顧,還真的看到了小人,但不是一群,只有一個。二十步開外,一個小女孩坐在牛背上,晨曦中臉上隱約鋪著疑惑,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那女孩真小!簡直就像從縮小的朝顏裡變出來的,朝顏縮小了多少,女孩也就縮小了多少!
他幾乎要衝動地轉頭逃回竹林了。到底是闖進了什麼不該來、不能來的國度嗎?慌亂間,他勉強安慰自己:別怕別怕,還好這是個縮小了的地方,自己相對變大了,也就更有力氣更有辦法可以對付他們。怕什麼?不用怕!
可是,花小、人小,怎麼牛好大啊!牛衝過來就完了!等等,牛沒有變小,好像也沒有比較大……再定神看一下,其實好像女孩也沒有特別小,看起來約莫十一、二歲吧,是因為騎在牛背上,和那麼大的牛那麼接近地放在一起,才顯得格外的小吧?
想到這裡,小川摘下帽子,試著微笑對女孩點點頭。女孩一下子放開了原來緊繃著的臉色,比小川預期的更快速地變成了咧開嘴的笑容,同時用比小川預期的要更尖更高些的音調叫了一聲。還好她叫的,是小川少數聽得懂的本地話,於是小川模仿她叫的,點頭回應:「日本人,日本人。」
女孩摸了摸牛身,牛動了,從小川面前由左而右緩步走過去。小川看著女孩,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風吹上來,衣服就明明白白貼出她初發育的小小胸乳的形狀。單衣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吧,舊了轉成半灰半黃,和女孩的膚色意外地接近,一時分不清遮住胸乳的衣領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的。女孩的下身,也是同樣材質的半長褲,寬寬的褲腳晃在小腿脛上。突然,小川的下腹部抑制不住地燃起一股熱氣,莫名地彷彿身受地感覺到女孩的大腿內側如此直接地貼著牛身,牛堅實的肌肉、熱熱的體溫烘著她最私密的地方。小川臉紅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非人情的想法,卻又完全控制不住、停止不了。腦中就一直是溫熱的牛背,一塊塊灌滿鮮血的分明肌肉,不斷柔柔軟軟移晃廝磨著女孩從膝蓋以上到兩腿中間部位的印象。多麼野性、多麼原始!
後來聽植物部的朋友說,像是縮小了的朝顏的,是台灣的「紅花野牽牛」,和朝顏一樣早晨開,中午過後就收合起來,只是花徑小得多,就算全開時,也只有兩三釐米的花口。聽著聽著,小川又臉紅了,紅得嚇到了說話的朋友,以為他高血壓要發病了。小川不停搖頭否認,然而即便那麼努力地強調自己健康絕無問題時,小川心中都止不住一直想著那女孩、那牛,那小小的花口。
第二帖 旱稻穗
調查會發給的資料上說:台灣沒有明顯的雨季,一般冬季較乾,夏季雨量較多。但即使是夏季下雨,也多半是急雨陣雨,雨不會長時間連日一直下,通常呈現乾溼交替的情況。
小川諸太郎一直記得資料上的說法,因為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沒等遍歷四季,他已經有了足夠經驗否定這樣的說法。台灣冬天並不乾啊,每天淅瀝瀝地下小雨,從小到水珠不成形的毛毛雨,到細如針卻密如牛毛很快就能濕透帽子滴上頭皮的雨,雖然總也不大,下下來不太有聲音,卻可以一直下不停,一天不停、兩天不停、三天不停……到讓小川忘記究竟算到第幾天了。
更不要說還有六月初的時節,那延長將近半個月的怪天氣,怎能說沒有雨季?那些天小川幾乎每晚都被雨聲叫醒,然後就睡不回去了,一直躺在床上聽著雨。他試著回想熊本的雨,或東京的雨,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有夜裡聽雨的經驗。當然不可能熊本、東京深夜不下雨,那麼是因為二十多年來,他晚上都睡得很好很熟,不會被雨聲吵醒?
那為什麼在台灣就會呢?他一夜又一夜地自問,也就一夜又一夜地聽著落在屋頂上,窗台上,樹葉上,溝水間的雨聲。多問多聽了幾夜,心中浮現出一個奇怪的答案:因為台灣的雨比較有趣。不,不是有趣,是比較多變化。也不單純是多變化,是比較美。雨怎麼個美法?難道有下得比較好看跟下得比較醜的雨嗎?他皺眉凝神努力要把這件事想通。有了,那是因為台灣的雨讓人聯想起女人,因為女人而覺得和美有關。熊本的雨沒有性別,東京的雨也沒有。
台灣的六月的雨,會捉迷藏,突然飛過來惹你一下,可是當你放下手邊的事,特別注意她時,她卻又像故意似的乍然消失了。原本晴朗大白天,沒有理由預期會下雨,台灣的六月的雨,她任性地不管這些,性子來了說下就下。而且你永遠猜不著她要下多久下多少。忽然,她就鬧起脾氣來,嘩啦啦地愈下愈大,你忍不住抬頭看,想知道天空的雲層到底有多黑又多厚,經得起這樣下多久,啊,完了,就像你懷疑一個女人是真哭假哭、真的有那麼傷心嗎,她的反應一定是哭得更激烈給你看,而且沒有任何保留地哭,哭到明明是你被淋得狼狽不堪,卻都覺得自己不對,還要反過來試圖安慰她。懷疑她,她哭;安慰她,她更哭,你的安慰又給了她不停下來的理由。
忽然,好像你才半分鐘暫時失去了注意,忘掉了下雨這回事,她竟然就止聲收淚了。抬頭望去,一下子青山是青山,白雲是白雲,像是一個原本只有背影的女孩轉過身,哇,五官輪廓怎麼會那麼清晰突出?看著她,你覺得自己的視覺都變銳利了,十尺開外就看出來她嘴角那一點點的笑意,甚至看到她唇上最細最細的汗毛,襯托得唇的肉質紅色展現著複雜的層次。
恍兮惚兮,只剩下葉上不時滴下的水珠,旁邊溪澗的奔流,還留著剛剛確實下過雨的印記,其他周遭是一片平靜,純粹的安然。在帶著近乎催眠效果的安然中,惚兮恍兮,找不出起點,雨又落了。這次不一樣了,那雨帶了不祥的預兆,你被嚇得不敢繼續待在外面,心神不定地趕忙尋找一片可以遮蔽的屋頂,四邊可以屏障的土牆。來了、來了,她這回俯身趴下來哭了,很靜很靜,沒有任何多的聲音,肩背微微起伏著,但就是哭,堅持地哭,一哭就一整天,一副就是要耐心哭得天長地久,把哭的狀態變成正常,一直這樣不改變哭下去的模樣……
小川看著窗外的雨景發呆。占領了全域的雨,近處的田在雨裡,田邊的樹在雨裡,遠一些的山嶺顯然也在雨裡。真是個會哭的女人啊!
但真有哪個女人這樣哭的嗎?小川不禁疑惑了,到底出於怎樣的記憶或經驗,自己如此理所當然地將台灣六月的雨,想像成為女性?他腦中快速地閃過了幾個女人的形影。他的生母,彷彿永遠都鬱結著的眉頭,卻總是刻意微微縮起鼻子,做出近似笑的表情,反而使人更注意到那永遠笑不開的眉頭,但她從來不哭,她只是默默流淚,更多的是即將落淚前或剛剛收淚的樣子。他的繼母,不,她總是笑著啊,動不動就掩口,因為任何事物都可能引得她張口大笑,以至於養成了經常將臉的下半部藏進肘彎裡的習慣,還因而固執地錯覺自己的嘴型很醜,不能外露在人前。其實她的嘴,安安靜靜不動時,真美……
誰呢?究竟哪個女人讓他聯想台灣的雨?這問題困擾了小川好幾天,不管他如何在心底暗罵自己「無聊!笨蛋!荒唐!」都沒有用,想不出來他就是無法好好入眠,也無法安心工作。
一直到那天。他和部裡年紀相當的同事尾崎君一起出城,走過了城外不遠的一片田地,田裡滿開著細碎的黃花,那花小到看不出一朵一朵,比較像是在高高的草葉上撒了一層黃沙似的。還不是一般的黃沙,是從夏陽照射下的海灘上直接連陽光一起搬來的黃沙,即便在多雲的天氣中,兀自點點耀射著金亮的光。
「這是什麼植物啊?不曾在日本看過啊?」小川忍不住發問。
「什麼?沒看過?這不就是旱稻開花?我們那裡常見的呀,我正想說這不懷好意的景色是故意要讓我想家嗎?」一邊說著,尾崎一邊用手輕輕拍著胸口,像是在示意心中的痛。
尾崎是四國山裡長大的,在高知唸的中學,中學有一位老師是狂熱的殖民主義擁護者,不只積極鼓勵他們參與殖民事業,甚至還主動幫他們安排到台灣來工作。尾崎二十一歲就來到台灣,這是他在台灣的第四個年頭了。
尾崎形容,自己從山中出來,到了高知才第一次看到水稻田。滿滿的水,平平如同湖面,比湖面還更寧靜,整片天空反映在水裡。水本身是綠的,天是藍的,混出一種有重量的顏色,彷彿將天往地底拉,對照下,白雲顯得更輕,輕得透明,快要從水面上浮出來。本來嵌合得很密的天和雲,進到了水中,竟現出裂隙來,呈現出分離的拉鋸。水中還撒著一段段的秧苗,種在天空的反影裡,像是一群群調皮不馴的星星,偏偏要在白天的亮光中誇耀自己的存在。真是美。
台灣雖然雨水不少,但沒有完整的水道規劃,水匆匆來、匆匆走,留不住。所以島民原本種的,大多是旱稻,花小、穗也小,結出來的米粒沒那麼多,也沒那麼飽實。從前年起,民政局有特別的計畫,要在台灣全面開拓水田。把水留在田裡,讓台灣人改種水稻……
聽著尾崎叨絮的說明,小川腦中浮現起了一個影像,離駐在所不遠的一片水田(會是計畫執行起來新拓的田嗎?),午後太陽開始接近地平線時,一兩百公尺外,出現了一個像是尾崎的身影,急急忙忙地從竹林裡出來,快步走上土壟。小川正盤算著大約要等他走多遠距離該伸臂打招呼時,突然從尾崎離開的竹林裡奔出一個女人來,不知為什麼,光看她半俯向前的跑姿,就覺得那是個台灣女人;而且心一糾,直覺那個女人在哭。
女人哭著到尾崎身邊,尾崎不理,繼續前行,女人就固執地跟著。尾崎沒辦法了,回頭對女人說了話,女人猛搖頭,並且舉起袖子來一直拭淚。女人哭出聲來了,尾崎感到困窘吧,換了方向回頭走,女人也跟著回頭,到竹林邊上,尾崎站住了,面對女人,兩手鄭重地扶住女人的雙肩,輕輕搖著。突然,女人衝向前,緊緊抱住尾崎,仰起臉來,多麼神奇啊!那一瞬間,由白轉為金黃的陽光準準地射在女人的臉上,使得那麼遠距離之外的小川似乎都清楚看到了她明明還縱橫爬滿淚痕的臉,一下子完全沒有了哭的情緒,都是甜美的笑意。小川心底浮出一個悸動的念頭:「如果是我,會忍不住親吻她吧?」像是聽到他內心的呼喊,尾崎真的就低頭吻了那女人。
一九○二 遲緩的陽光
第一帖 野牽牛
神經衰弱?那是什麼呢?小川諸太郎疑惑著。
昨天中田先生說起了,神經衰弱好像成了流行,尤其在東京,尤其在他們這輩人之間。小川不知道中田先生確切年紀,中田是調查會的原始成員,前一年直接隨岡松教授從京都來的,見了面,小川甚至沒有勇氣當面問中田先生的全名,更不必說要探問人家年齡了。只能從交接經驗中判斷,中田先生應該比自己大個幾歲吧,或許五歲,說不定十歲也有可能。
中田先是當玩笑說著:「唉,這年頭連疾病都可以流行了,可不是像肺病那樣的傳染流行噢,是虛無飄渺誰都不確...
作者序
「百年荒蕪」緣起
W.H.Auden 寫過一首詩,獻給愛爾蘭前輩詩人 W.B.Yeats,詩句中有:Mad Ireland hurt you into poetry. 「瘋狂的愛爾蘭傷你為詩人」,勉強這樣翻譯,卻翻譯不出詩裡那種無奈的情感。Auden 試圖要說的,應該是愛爾蘭不尋常的歷史經驗,使得 Yeats不得不用詩來表達,來發洩。詩與瘋狂之間,有一種既抵抗又親和的關係,應該也有一種既神妙又痛苦的彼此印證吧。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想起 Auden 的這句詩,還有,Yeats 與愛爾蘭與瘋狂。從詩句我回頭去想,小說之於我的意義究竟為何。我知道就像詩和Yeats 之間夾著愛爾蘭一樣,小說跟我,必然糾纏著台灣。不過,Auden 精準地替 Yeats 捕捉到了「瘋狂」這個主題,那麼台灣呢,台灣是什麼?或者說台灣逼著我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做了什麼事,不管別人給我掛了什麼頭銜,在內心深處都無法放棄小說,掙扎要用小說表達出來的是什麼?
一度我以為是「荒謬」。老是有不應該出現的事出現了,關連到完全預期不到的人,在錯亂不合邏輯的時間與場景中。應該就是「荒謬」。相應的感覺是啼笑皆非,是無奈慨嘆,是憤怒的情緒上升到一半,就轉成了嘲弄,對錯置與顛倒的嘲弄,也是對自己的憤怒的嘲弄。的確,台灣,過去現在與可預期的未來,都充滿了荒謬。
可是,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是小說?如果那逼著我不放棄,宿命地與小說綁在一起的,是深烙於我生命情調上的台灣荒誕,那麼,斷裂、跳躍、閃爍、曲折、省略、飄搖、浮動、挑戰著所有文法語法成規的詩,不才是更適合、更對的選擇嗎?
然而,我明明白白,在寫小說的時候,有某種東西,像雷雨來臨前突然遮蔽住天空的濃密烏雲般,雖然無法觸摸,卻絕對沉重、真實、無可取代。
有一天,在北海岸一家新開的時髦地中海風味咖啡館裡,望出去是一片雜亂的沙灘,有人在戲水,有人在開沙灘車,有人在放風箏,有人在擺攤賣冷飲,還有人無所事事單純只是在增加畫面上的雜亂程度。我沒來由想著,我一定要把這個畫面寫進小說裡,一定要讓一件最重要的事,在這個畫面裡發生,因為這個畫面中有我不能錯過的氣氛,一種絕對的、純粹的情緒。
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是孤寂嗎?我想起馬奎斯名著《百年孤寂》,想起那本書的英文譯名「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突然腦中迸出了另一個字,destitute,荒涼荒蕪,destitute 和 solitude 幾乎可以互相押韻,用 destitute 代換 solitude 的話,就成了「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百年荒蕪。唯一問題,這不是對的英文,對的英文應該寫成「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ness」。
不管他,重點是,百年荒蕪,是「荒蕪」而不是「荒謬」。我發現了這正是我在追索探問的。一種特殊屬於台灣的荒蕪性格長期壓著我的胸臆。為什麼台灣老是缺這個缺那個,為什麼台灣的景致總是顯現著刺眼的荒乾和逼仄?是了,這是讓我多年來逃躲不掉的大問題。
荒蕪只能用複雜來接近。最複雜的文類才能碰觸到荒蕪。而小說最大的本事,小說存在的根底理由,就是複雜,就是拒絕簡化。海浪呼呼襲拍,我悟知了小說迷人與不可抗拒的地方。荒蕪來自於簡化,於是當我們用複雜的小說去探測荒蕪的歷史地景時,就建構了一片想像的,依附於荒蕪,卻又對反否定荒蕪的視野。那視野,是荒蕪的一部分,離開荒蕪便沒有了意義,然而虛構視野浮顯,荒蕪便失去了其絕對性,失去了定義主宰我們生命情調的霸道力量。在這裡,小說與荒蕪,就像詩與瘋狂,拉扯跳著漾動心魄的激烈雙人舞……
Auden 寫給 Yeats 的詩說:「現在,愛爾蘭依舊有著他的瘋狂與他的天氣。」愛爾蘭不會因 Yeats 的詩而改變其瘋狂,更不會改變其天氣,不過詩不會白寫,多少愛爾蘭人藉由 Yeats 而找到了擺脫瘋狂,化瘋狂為文明力量的崎嶇道路。那路,不再通往愈來愈黯潮的精神病院,而在繞過一片割腳的嶙峋岩場後,豁然開展一片美麗的大海。
那個下午,我決定開始一個長期的小說寫作計畫。為二十世紀的台灣,寫一百篇小說,每一個年分一篇,用歷史研究與虛構想像的交雜,挖開表面的荒蕪,測探底層的複雜。在一切似乎都無可回頭地走向簡化,走向輕薄的時代,我相信,我更加相信,只有在厚重與複雜中,藏著我們文明的救贖。或許有一天,也有人會通過我的小說,看到不一樣的,荒蕪之外的台灣。
「百年荒蕪」緣起
W.H.Auden 寫過一首詩,獻給愛爾蘭前輩詩人 W.B.Yeats,詩句中有:Mad Ireland hurt you into poetry. 「瘋狂的愛爾蘭傷你為詩人」,勉強這樣翻譯,卻翻譯不出詩裡那種無奈的情感。Auden 試圖要說的,應該是愛爾蘭不尋常的歷史經驗,使得 Yeats不得不用詩來表達,來發洩。詩與瘋狂之間,有一種既抵抗又親和的關係,應該也有一種既神妙又痛苦的彼此印證吧。
有一段時間,我常常想起 Auden 的這句詩,還有,Yeats 與愛爾蘭與瘋狂。從詩句我回頭去想,小說之於我的意義究竟為何。我知道就像詩和Yeats 之間夾著愛爾蘭一樣...
目錄
「百年荒蕪」緣起
一九○一 文明開化記
一九○二 遲緩的陽光
第一帖 野牽牛
第二帖 旱稻穗
第三帖 燈秤花
第四帖 凌霄花
第五帖 艷山薑
第六帖 龍船花
第七帖 相思樹
第八帖 山芙蓉
第九帖 玉蝴蝶
第十帖 冷清草
第十一帖 紫背花
第十二帖 千金藤
第十三帖 通泉草
第十四帖 山苦瓜
第十五帖 續冷清草
第十六帖 雀榕
第十七帖 明日檜
一九○三 臉紅的和尚
一九○四 女兒石
後記
「百年荒蕪」緣起
一九○一 文明開化記
一九○二 遲緩的陽光
第一帖 野牽牛
第二帖 旱稻穗
第三帖 燈秤花
第四帖 凌霄花
第五帖 艷山薑
第六帖 龍船花
第七帖 相思樹
第八帖 山芙蓉
第九帖 玉蝴蝶
第十帖 冷清草
第十一帖 紫背花
第十二帖 千金藤
第十三帖 通泉草
第十四帖 山苦瓜
第十五帖 續冷清草
第十六帖 雀榕
第十七帖 明日檜
一九○三 臉紅的和尚
一九○四 女兒石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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