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國藝會創作補助,第一屆【金車奇幻小說獎】首獎故事〈矢車菊〉格局再拓展之作!
★神祕的大陸、海洋及小島;奇詭的種族、儀式與信仰,七篇散異的奇聞故事,如繪卷般拼湊出人臉大陸憂傷、鬼祟的樣貌。循著作者瑰麗的文字,一同緩緩步上這條成巫之路。
第一屆金車奇幻小說獎首獎、第21屆臺北文學小說首獎得主--王麗雯,以瑰麗文字再拓展【金車奇幻小說獎】首獎故事〈矢車菊〉格局而作。透過七篇散異的奇聞故事,講述七處風土,七篇奇譚,七組迷亂卻執著的心靈,交織出一個神祕、旖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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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發現自己身處唯一的大陸,而大陸輪廓竟是既厭世又挑逗的臉:
額頭特別肥大,脖子極短,大海除了漩渦以外一片虛無。
簡直像有巨大未知的什麼透過這張好醜的笑臉,遺留下某種永恆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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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古國深巷的紅鴿祕教與高山絕域的國王活祭並存著,太古荒灘與更新世的瑩白都城同樣幻影叢生。有為了理想活得面目全非的孩子,任勞任怨的小蘑菇,也有美麗卻殘忍的畸人。當人們孜孜矻矻解讀這張臉的訊息時,大海彼端,另一群人已開始詮釋世界的舞步。在這個世界,生命一樣受困於語言及環境,但也試圖在墨守成規的世俗裡,找尋自己獨特的光澤。在探索、期盼、失落的過程中,另一種觀看世界的視角於焉誕生。
【精彩推薦】
「那是地圖上一個不存在的地方,沒有終點與邊界,它將引領你前往內心想像的世界。」──夏河靜(2018台灣文學散文金典獎入圍者)
「從這本書中,能看見作者正行使重塑事物真實的技藝,以從容姿態走向成巫之路。」──邱常婷(《怪物之鄉》作者、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
「用七則故事構築出人臉大陸的詩話,奇幻包裝下所映照的現實議題反而愈發清晰。」──馬立軒(奇幻研究者、「中華科幻學會」常務理事)
作者簡介:
王麗雯
曾獲國藝會創作補助、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金車奇幻小說獎首獎、台北文學獎小說首獎、台大文學獎小說首獎、菊島文學獎散文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特優、幼獅文藝youthshow等獎助。
章節試閱
【越人歌】
那葫蘆腰的紅唇女子迎風拋出繩梯,俯見沉寂的火山與藍湖,與湖上的銀白殿堂。秋陽下,木石瑩潤,湖光粼粼而淆亂。她的飛船顫顫挺進,渦輪的風刮擦那憂鬱的藍眼睛。飛得太近的喜鵲被理直氣壯輾沒了。牠們尖叫哄散,玻璃窗沾黏幾莖羽毛,幾滴玲瓏的血漬。
女子微笑捻熄香菸,對艙裡排排端坐的孩子喊:「好了!解開帶子,排隊,一個個跳下去!」
聽見這話,駕駛不禁吹聲口哨,原本昏沉的孩子如瓷娃娃吹氣賦生,一個個魚貫靜默地排隊。他們約莫十一二歲,手腳細瘦,雙頰圓潤。都穿白袍,男孩的衣衫寬鬆,女孩繫一條流蘇腰帶,胸前繡小小藍字編號。
「對,就是這樣。排隊,爬梯子,跳下去。」女子瞟瞟他們。
繩梯騰空風晃,第一個孩子偎在門邊惕惕覷看。她嘆氣,以指節敲打孩子後腦;「快點!該怎麼跳,之前不都教過?不要影響別人。」
那孩子忍痛哆嗦著下去。才抓穩繩索,山風便來,尖叫也被吹沒了。
「下一個!」她大喊:「要是前面太慢,自己想辦法哦。總之,快點。」
「老師,推人也可以嗎?」有孩子輕輕舉起了手。
「可以喲。」
「那踩手呢?」
「也沒什麼不好喲。競爭早就開始了呀。」
孩子們一個個下去了。他們有的成功落地,拍淨衣裳不可置信地大笑;有的撞上石頭摔傷腳,甚至還在梯子上就被同伴一腳踢落。若孩子在門邊躊躇,女子照樣正氣凜然推一把。餘下的孩子不安扭動,被玻璃窗透映的暮色沁成一枝枝幼嫩無刺的玫瑰。
艙裡漸漸沒有孩子了,只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那對孩子同樣身穿白袍,胸前卻沒有編號。男孩黑髮黑眼,女孩黑髮及肩卻泛出微微灰藍。破曉前的海,天生不及格不分明。
「下去吧,阿尼瑪,我還得回去吃飯呢!」女子對那女孩搔頭。阿尼瑪默默仰視,一雙圓眼如腳下的湖水,又亮又深。
「虧妳還是被選中的小孩。真不爭氣。再不下去,別怪我推妳囉!」
「妳不敢推。」阿尼瑪微笑,乳牙糯白:「妳自己也不敢跳。」
她果然生氣了。一手揪住阿尼瑪的耳朵,一手掐著她的肩往外推。但終究不像先前爽利,只是恨恨僵持。男孩見狀,連忙推開女子朝阿尼瑪低語。她竟二話不說下去了。女子悻悻瞪視,男孩吐吐舌,跟著女孩溜下去了。風裡暮裡,梯上的小孩,像攀附游絲的小蜘蛛。
「突然得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不簡單啊。」前頭的駕駛悠悠說。
「從小不面對挑戰,怎麼長成有用的人?」
「是是是。」駕駛點點頭:「水蜘蛛的名師紅吻女士。」
紅吻俯瞰草地,大約一半孩子平安無事。兩個孩子也成功著陸,阿尼瑪蹲在草叢撫摩膝蓋,與一個雙眼圓睜的死孩子四目相對。
「看,孩子果然有潛能。」她得意指指下方。
「那真是恭喜了。」
「可不是?直接把我載到蜘蛛頂上吧。他們還有得玩呢。」
孩子小心翼翼跨過其他孩子。或俯臥,或如水草漂游再也站不直的其他孩子。搓手呵氣,於彩雲微涼中放眼這方陌生而剔透的土地。
那是一座懸佇水上,宛如雪白蜘蛛的古怪大屋。主體是鑲嵌玻璃的大圓球,由八支纖細的長柱節肢支撐,湖與屋都被日光潑出金網般的漣漪。那玻璃圓眼捕食周身的天山雲影,將自己偽飾成一株無害的奇花。孩子們屏息,看水蜘蛛精光森然,看蜘蛛肚腹裂開一道發光的傷口,看一名男子撐船,哼小曲,危險而輕佻的調子令人暗暗發毛。小船很快靠了岸,男子將槳輕巧擲入軟泥,拾起小燈打亮彼此:紅面、長腿,眼神如鷹。
彩霞散盡,蜘蛛的臉就黑了。長腿男子斜倚木槳,在船頭似笑非笑注視孩子。他們不敢開口,也不想往前一步。突然,阿尼瑪像明白什麼,尖叫起來。
「跑!」
聽見尖叫,所有孩子如夢方醒,爭相朝小船狂奔。有人跌跤,有人彼此踐踏。船一坐滿,男人旋即搖起槳來―驚人的怪力、扎實與輕快。徐徐幾盪,船就遠遠離岸。反應不及的孩子在湖邊驚聲哭叫,月出,另一群喜鵲歡愉地飛出樹叢。
「來不及上船怎麼辦?」湖上的孩子悻悻眺望荒野。
「自生自滅。」船夫口氣意外溫和:「小朋友,進了水蜘蛛,就別再亂問問題了。」
他們駛進蜘蛛肚底的小露台碼頭。船夫將槳往甲板隨意一丟,領著孩子走向盡頭的旋轉長梯。長梯扶手以蛋白石鑲嵌山茶花紋,環繞一根瑩潔修長的大中柱而建,那柱子滿布骨螺狀纖脆的突刺,如托起一枝白玫瑰貫通整座殿宇。與磚石銅鐵都不同,這座建築洋溢某種生物的,閃爍而不規則的質感。孩子們不約而同摸著扶手仰望,甚至踮腳走路,深怕布鞋拖泥帶水。
「不要緊。」船夫笑咪咪瞧著這群小蘿蔔頭:「懶骨頭會來擦。」
水蜘蛛,過去只聞其名,奇異卻又不可謂不美麗。他們暈暈走完長梯,來到同樣環柱而建的寬廣圓廳。穿孔雀綠制服的大人早已好整以暇等在那了。大廳雪洞冰白,龍飛鳳舞貼滿了「訓蒙」、「滂喜」、「千聲愛」等手寫箴言。一張張無風卻飆拔的色紙花花綠綠壓倒所有人。
孩子列隊站定,長腿男子悄然退下。那排精神體面的大人身後站一群黃蘑菇,約有半人高,見他們入廳,就興奮地漂搖跳動。牆角伏一隻像青蛙也像蜥蜴的老獸,柔若無骨,帶蹼的四肢緩緩擦牆抹地。一蠕動,脅下與肚腹的沙皮狗褶便泛出雨後水窪的虹彩。這天很難熬。孩子又騷動起來。
「安靜!」中央的矮壯男子暴喝:「第七十六批孩子,歡迎來到水蜘蛛。」
「你們都是千挑萬選來到水蜘蛛,最好的孩子。能站在這裡,就代表你們已經打敗無數同伴了。可是競爭才要開始呢!將來你們之中只有一小撮人能繼續閃亮,去最優秀的地方―」男子朝某扇圓窗指去,太陽全然隱沒:「白蜘蛛塔!菁英之塔!一切物象與心象知識的核心,推動一切發展的母親燈塔。你們來這裡,為的就是去那裡!只有最優秀的人,才能匹配最優秀的路。」
「想要美好的未來嗎?好好學習。好好學習,你們就能從水蜘蛛進入白塔;進了白蜘蛛塔,人生便是康莊大道,不,一道筆直的天梯。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錢、名聲、安穩的生活應有盡有,父母都以你們為榮。這就是學習的意義。」男子慷慨乾咳:「就這樣簡簡單單,順風順水,我們早就鋪好路了。跟上一代相比,你們多幸福?是不是?想不想?」
孩子們眨巴沉默。
「才剛來就這麼沒精神!你們死了嗎?我對空氣講話嗎?想不想!」
「想。」他們稀落應答。
「大聲點,沒吃飯嗎!」
「想!想!想!」
「現在,容我介紹自己。」男子再次乾咳:「我是顏先生,水蜘蛛的最高負責人。」他跨開一步,手指其他大人:「這位是管理生活的紅吻小姐,你們早就見過她了。這是負責符文的腹詠老師,那是教授數算與擊劍的肱老師。這位是牙車,傳授星象與器械學;那位是劓夫人,教導百物學……大家都是最頂尖的。你們都知道,諸多器官相輔相成才能撐起人體的運作,水蜘蛛每位師長甘願捨棄了真名以肢體代稱,就是為了彰顯這同體同心的傳統。喔,對了,帶你們來的是船夫長腿,蘑菇負責廚務雜役―這可是我們更新世傲人的發明。至於趴在那邊的老怪物,就是清潔工懶骨頭。不認真努力,就只能打雜。」
幾朵蘑菇跳向孩子,開始發送寫有大人代號與釋義的小紙條。那些選字精巧古意,說明也很晦澀:顏,面龐,眉目之間;吻是嘴唇,肱是上臂,牙車,就是牙床。這些代號似乎奉行同一套標準,意思倒也不全然一致。比如長腿與懶骨頭,就非常直白粗糙;至於「腹詠」與「劓」,指的也不是人體,而是內心歌詠,與上古割鼻子的酷刑。紙上說遠古王者遷都,碰上不恭敬的叛黨,割掉鼻子,全族殺光。受過刑的,就去守邊。為什麼不取更簡單的名字呢?這樣就不必發紙條了。阿尼瑪轉頭,想悄悄對阿尼姆斯說話,但想起船夫方才的提醒,便低頭不再開口了。她看見同伴們紛紛瞇眼默記那些詰屈聱牙的字,紅吻婀娜坐上高腳椅,脫下跟鞋揉腳。
「在座都是國家的幼苗,我們是孜孜不倦的保母,園丁,靈魂工程師。水蜘蛛,就是溫暖的大家庭:我們願意做各位稱職的父母,你們願意做稱職的孩子,做彼此親愛的手足嗎?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鍊。我們將灌注知識,薰陶品格,矯正各位青澀的思想―世上多少孩子渴望受教卻沒有機會。你們要感恩,努力,守規矩。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對我們說,懂嗎?」
「懂。」心虛的孩子如羊群低鳴。
「好,」顏先生滿意微笑:「現在,有沒有問題?」
一個瘦伶伶,衣襟繡著四號的綠眼男孩舉起手。
「我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努力達成三年後的考核,對嗎?」
「沒錯!還有呀,是您,不是你;記得說請,謝謝,對不起。」
「好的。請問,好好努力最後會去哪裡?謝謝。」他非常愉快問了第二個問題。
「白塔啊,那還用說。」
「去白塔可以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那進不去的呢,最後去哪裡呢?」
「好問題。」顏先生輕撫手掌,一臉讚許:「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的角色。他們自然會有好的去處。但我得提醒你們啊,沒有所謂剩下的孩子,也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你們這麼聰明,難道一開始就想認輸?不要怕競爭,水蜘蛛的大家都願意幫助你們。」
像被一隻隱形的大手摸了頭,孩子們頓時放鬆不少。但四號點點頭,手還是沒放下。
「其實老師,我只是說過程中一定有人進不去,沒說他們是剩下的。」他歪頭嘟囔:「他們也有您說的筆直天梯可以爬嗎?」
「你這個為什麼小子,不要年紀輕輕就這麼功利,眼光要放長遠,看過程、看態度,這才是重點。」
「可是,不就是為了進白塔嗎?您不也按照成績篩選我們嗎?如果能直接通過考核,進不進水蜘蛛有什麼關係?這樣我能有好多時間去玩呢!」
所有孩子吃吃竊笑起來。
「這問題有點說遠了,但我還是回答你。沒錯,當然沒關係。」顏先生皺起了眉,但旋即恢復一貫的沉穩,宏亮地笑出聲:「但你以為單靠自己就能贏過全境所有孩子嗎―他們的聰明才智可都不輸你。優秀的人只跟優秀的人來往,強強聯手才能激盪最大火花。你不想來就走吧,沒人勉強你。水蜘蛛不只傳授知識,更重要的是做人與和世界相處的道理―道理,懂嗎?」
四號眨眨碧綠的眼睛,似懂非懂點了頭。顏先生拍手宣布散會:「現在跟蘑菇去領書本與生活用品。二十分鐘後到大廳集合吃晚飯!動作快喔,不要影響別人!」
話一說完,蘑菇便傾巢朝孩子蹦跳過來。所有人慌忙動作。懶骨頭一見人群散空,也踅進大堂中央擦抹,嘟嚕嘟嚕念誦小調。阿尼瑪彎下腰假裝繫鞋帶,將那呢噥聽得更清楚:
龍骨。
紅玉髓,紫玉髓……蛋白石,青金石。
白山茶,黃山茶,紅山茶。
我的骨頭,我的原石,我的花……
哪裡去了?
阿尼瑪噗哧一笑。懶骨頭偏過耳,爬到她的腳邊呀呀低鳴。現在她將牠的臉看得更清楚了:那是張八字眉、眼眶深陷的衰苦老臉,葡萄紫的薄嘴唇幾乎吻上石板。她輕觸懶骨頭的前肢,如小狗跟小主人初次見面。當指尖染上那晶瑩微涼,她感覺,這失去脊骨的小東西是這裡最清潔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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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水蜘蛛前,這群孩子已經打敗無數同伴了。這是所有適齡孩子都必須參加的遊戲,若不進入所屬城區參加考核,孩子未來無法應徵任何工作,連帶婚姻與名譽也受影響。各大城區以符文、心象、數算、藥理、基礎潛能等測試進行第一輪海選,平均百人只篩選五人;之後將入選者送至東北第一大城參加第二輪海選,又再淘汰一半。甄選範圍從可準備的到不可預測的,從身體潛能、精神素質、人生哲理乃至人生規劃,皆在考核之列。有時考官疲倦得問無可問,也會溫言詢問孩子是否懂得琴棋書畫,異國見聞。早在母腹,富裕人家的親子就被迫聆聽毫無火花的雅樂與朗誦,恨不得生而知之更甚於學而知之。沒人明白為何非得這麼學,也沒人明白為何非得這麼考,但既然這是基礎,是傳統,就沒理由不學好。光是進第二輪海選,就足以令親族鄉里掛起姓名斗大的紅布條狂賀,狂賀,更遑論進入水蜘蛛了。所有自願進水蜘蛛的孩子,將被視為提早獨立。簽下誓約,人生從此由水蜘蛛悉心引導,很少再回家團聚了。雖然難受,但為了孩子與社會的未來,幾乎沒人放棄過。
海選如此繁瑣,可人們心知肚明,再嚴謹的程序也不免出現難以估量的變因:長相討人喜歡,多三分;懂得鞠躬稱謝乃至奉送時珍,多五分;能說一國外語,多七分;有推薦信或捐款證明,可能再多十分。但人們同時也堅信一旦獲選,好前程便指日可待:孩子將接受最豐沛的菁英教育,在名師指引與同儕砥礪下早早茁壯。傾國的資源都優先餵給蜘蛛,數算蜘蛛璀璨的校友名單,是全國大人津津樂道的信條。照料阿尼姆斯的孤兒院長也常如此絮叨。她是個說話細聲細氣的老太太,養一群貓狗小兔,以及棄嬰。那時他還不是阿尼姆斯,有個襁褓時篆刻於手環的單名:望。追溯古意,是站上草丘眺月亮的人。院長說獲選多好,若碰上一樣好的阿尼瑪,人生從此沒有遺憾了!阿尼瑪啊阿尼姆斯,所謂男人心中的女人,女人心中的男人。最理想的孩子,針尖上的天使。快感謝你無名的父母吧。我還沒聽說哪個孤兒能成為阿尼姆斯。看那翠玉手環漂亮的古字,就知道他們曾是有錢有教養的聰明人。
好心院長的老生常談,阿尼姆斯並不怎麼相信。他喜歡看大人講話,越看越止不住笑,有人便誤以為他生性開朗。阿尼瑪恰恰相反,她是一眼就知道不好養的陰沉小孩。初見阿尼瑪時,她正被紅吻責打,說她染髮,又偷養毛毛蟲。所有孩子聚在長廊,雙手抱膝不吭氣。紅吻發作完便走了,阿尼瑪揉著紅腫的手歸隊,又從衣袍掏出毛毛蟲,發覺阿尼姆斯看她,就笑咪咪抬起臉,像蓬蓬的短毛貓。一個月後,新長出來的頭髮照樣是破曉前的海,不及格不分明的顏色。別人還是取笑她染髮。
他們都來了。八十位孩子沒一個棄權,在正式入門前快篩兩次,最後只剩二十四位重新編碼淘選。孩子們記不住編號,便在數字前偷偷安上綽號,比如小豬九號,公主十五號,王子十一號,小猴四號與小虎牙六號。阿尼瑪與阿尼姆斯自然不必再取了,但他們心不在焉的模樣實在太平凡。不像公主十五號,烏金髮辮薔薇嘴唇,端坐時明豔奪人,一看就知道是最頂級的學生。長他們一屆的阿尼瑪與阿尼姆斯也很好,不約而同生著惹人憐愛的臥蠶。年齡最長的阿尼瑪與阿尼姆斯,更是無可挑剔的傳說。三屆阿尼瑪與阿尼姆斯排排站,像一套精工、精工中、未精工的娃娃。也不怎麼樣嘛,憑什麼是這兩人?盯視孩子中的孩子,他們發現彼此相去不遠,大廳標榜的至文正是亦敵亦友的警報:
生存競爭,適者生存,贏在起跑點。
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行。
第二天清晨聽完顏先生演講,他們便由蘑菇領著上第一堂課―腹詠女士的符文課。他們魚貫入座,接過沉重燙金的課本。還有十分鐘。有些孩子翻書,有的忍不住閒聊。阿尼瑪坐在最後,看幾個孩子歪歪扭扭在紙上畫小人,畫飛船,也湊過去,在蜘蛛腳下填滿一粒一粒嬰兒般的蒼蠅。
孩子們吃吃笑了,但幾個孩子斜睨撮唇,蘑菇便聞聲蹦跳而來,颯一聲抖動蕈褶,沒收所有紙條。
「吵什麼吵?老師昨天就說要守規矩,這是做人的道理。」公主一本正經朗聲說,坐在最前頭,後腦勺紥緊的髮辮閃閃發亮。
鐘叮叮響,腹詠女士準時走進課室。她嬌小渾圓、黑髮齊耳。臉上的梨渦使她乍看不僅可親、還很乖巧。她環視一張張花苞般的小臉,深呼吸,微笑早安。所有人都羞澀地笑了,蘑菇跳上講台抖弄蕈褶,吐出了一張張紙條。
「以後別畫了。這對你們沒幫助,音樂,舞蹈,下棋也是。你們以後會很忙,分心就跟不上,其他人不像我這麼好說話。」她瞄瞄紙條扔回去,蘑菇斜身捲了紙,安靜退下。
腹詠老師娃娃臉,看不出真實年紀。聽說她是水蜘蛛最年輕的新老師,從小都是第一名,在白塔受完訓旋即回到水蜘蛛,最喜歡草莓蛋糕和圓點圍巾。這是顏先生演講完,幾個特別熱心的小孩早早跑去走廊等待,見老師來,端茶的端茶,捧書的捧書,聊天得來的小祕密。老師,妳幾歲?老師,妳本名是什麼?老師需不需要幫忙?喜歡什麼顏色?老師一樣住水蜘蛛,會不會想家?我真的好擔心跟不上其他同學。才進教室,那些小孩就一本正經說給別人聽。
腹詠女士沒有說錯。畫畫確實沒用,還不如背至文背課表,或好好了解水蜘蛛的規則。符符物百外外擊,物數符擊生百星:這是孩子的第一份課表。他們一小時換一堂課,一天學習十小時,三個月換一輪課表。日復一日都是一樣的:六點半起床,摺被盥洗,七點到飯廳集合聽講;每餐固定是溫牛奶、長棍麵包與一小缽燉肉、彩椒花菜拌馬鈴薯泥,再佐一顆蘋果或桃子。十二點午飯後在課室趴睡半小時,最好不要抬頭;六點半晚餐,飯前得先到運動小間跑跳半小時,最好流很多汗。過了七點半,才是寫功課的自由時間。蘑菇在門前敲一聲鈴表示該你洗澡,兩聲鈴是吃飯,七聲鈴是就寢,綿長不絕,則是上課。隨堂考課後考,週考月考,季考年考,飲食洗澡就寢也都有分組榮譽競賽。
是非選擇,證明申論。有新學的,也有據說白塔會考但現在還不懂的。考試時課室特別深,特別涼,特別安靜。寫完除了趴在桌上等,什麼也不能做。不少人說自己貪睡忘了讀,考出來分數卻都很不錯。不少孩子抓耳撓腮時都聽見白牆裡傳來嗚嗚的風鳴。他們歪頭,瞟瞟,隱約感覺牆底有些古怪,但鈴響收卷,便跳出須臾的狂想,驚覺再怎麼掙扎還是空落了幾格―可不能走神,競爭早在第一天就開始了。在離正廳不遠的暗房,蘑菇總是啪呾啪呾撥打算盤,加減乘除大人送來的每一筆數字,依據各類教育指標給出的數字。週末晚堂,就由顏先生在大廳唱分排名。孩子如數十只小鐘按表操課,每次滴答都得落入同一毫秒,否則便是不準確。
小豬九號起初很怕顏先生。不過王子說了顏先生的奮鬥史後,每次演講小豬都目不轉睛地仰望了。他像顆芝麻肉丸,又小又圓,很努力,但相比其他人總是差一點。吃飯時特別多話,三句不離我們該信心滿滿地讀書:大家還在學數數,我們就能開始學習星象符文,物理事理的,嗯,怎麼說?堂奧?對,對,堂奧,好高深的詞,不愧是王子。好的,記下來,考試用上鐵定高分!總之,多幸運又多光榮,水蜘蛛連懶骨頭都值得我們學習。勤能補拙。好好讀書,進白塔,就能賺很多錢讓媽媽開心。每次王子十一號聽了,就謙和地笑起來,提醒他懶骨頭只是低等勤奮。當王子笑,公主十五號也會放下湯匙微笑。
每當小豬九號說話,阿尼瑪的腦袋也跟著默默運轉。對於水蜘蛛她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只是不時想起那不明所以卻很嚇人的第一晚。幸運嗎?也不至於吧。小孩想要生活順遂,就努力把路走穩;大人希望孩子表現好,自然就該提供好的服務。或許有人不喜歡這樣說,那換成教育、培養、陪伴,都可以。若在上古時代,水蜘蛛就會教授群獵搏虎;在采詩獻謠的中古王朝傳授七步成詩;生於樂舞傳情,言語無用的千石廟塔,孩子就得弓腳板,踏黃楊木旋舞。無論學什麼,無論天賦在不在此,水蜘蛛的孩子就是必須卓越,馴雅,兵不血刃。她只喜歡劓夫人的課。夫人是非常高挑的中年女子,有張巴掌大的秀麗小臉,以及突出的鷹勾鼻、顴骨、指骨和鎖骨。她習慣梳著高高的包頭,穿白底黑點連身長裙,坐在屋裡不動,就像一種善用保護色擬態的長腳生物。她說話文雅,走路卻歪歪扭扭又駝背,像小兒學步老是站不直,有些孩子便喜歡偷偷學她走路。夫人在蜘蛛腳的小房間上課。拿甜瓜招養各種蟲子,將癩蛤蟆變成一朵朵山茶。沒課的時候,就蔭乾花草,和長腿一起在小碼頭釣魚。孩子們從不清楚夫人房裡滿瓶滿盆的山茶,究竟是真花還是蛤蟆。他們喜歡聽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她常咕噥還是山裡好。水蜘蛛這麼有趣,你們該看的看不見,不該看的卻看一堆。她的房裡還收了一節水晶罐嚴實密封的白骨。這是當初建築水蜘蛛的祕族骸骨:累世無名,鮮少言語,有人依照外形,叫牠們娃娃魚。牠們喜歡挑選深山祕水,以自己的骨骼築巢。成年時,牠們會生出晶瑩的骨瘤,刺穿皮肉,將身體拉長撐高。若能忍痛剝出骨頭埋入土地或樑柱,屋巢便通體光潤,屹立不搖。牠們就以此繁衍成家。夫人,抽掉骨頭會死嗎?不一定,得看是哪根骨頭。少一根肋骨,舌骨,聽小骨,都沒有問題。骨頭還會長出來嗎?這也不一定。那,水蜘蛛的骨頭埋在哪?喏,就是中央的大柱子啊。是嗎?那會是哪一種骨頭,那建築師該有多高大啊。
出人意料,第一週竟是小猴四號第一,阿尼瑪和阿尼姆斯分居二、三名,三人總分差距十九分。最後唱到名的是黑豆二十號,一個動作奇慢無比的男孩,他被顏先生拿軟藤輕打手心。多年來,打孩子始終是爭議手段,廢立反覆,現在又復行了。
「若不是為了你們好,我也不願意這樣罰你們。一切都是為了你們與更新世的未來。」甩藤前,顏先生徐徐道:「我們賞罰分明,你們人人都有兩次墊底的機會,超過就表示能力不夠。我會請你離開。」
下週,第一名仍是小猴四號,阿尼姆斯與阿尼瑪名次互換,四十九次小考總分差距十五分。最後一名倒是換成了小豬九號。顏先生得意道:「看,人果然需要督促與刺激。」小豬九號哭哭啼啼上前了。這次顏先生也打了阿尼瑪,因為她不思進取又退步一名。阿尼瑪心不在焉看著遠方,彷彿那雙手不是她的。
偶爾,他們會在走廊瞥見更年長的兩屆孩子:寥寥無幾,確實洗鍊成熟許多。看著小大人亭亭走過,這群生澀的幼鳥無比艷羨。
週一早晨,所有孩子必須上天台晨會,頂著錚錚的日頭,唱越人歌。這是更新世創始者彙編至文而譜曲,一首明快鏗鏘的歌。新生只草草學了兩次,落拍走調還唱不好。倒是蘑菇唱得渾然忘我,滿身蕈褶俱是簧片。它們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除了燒飯洗衣,還會朗讀、記帳,甚至育幼與照護老人。面目模糊,卻乖巧可愛。人人都說請人還不如養蘑菇。蘑菇就這樣外銷人臉大陸與手之州各地,時髦實用,是全國的驕傲。第一次集會,朝陽將天台映成清淡的玫瑰色,腳下石板日影濛潤,如在水底。阿尼瑪忽然有些想哭。但當蘑菇沐著晨光搖唱,風裡盪漾森森的樹香,這情景像湖精幽默的魔法。她不哭了。
顏先生習慣在天台的簷影下演講。他平日雄辯,演講卻因強調而有奇怪的斷句與花腔。比如「今、天天、氣很好,我沒什麼事。但從、今天開始,午餐,沒、有、牛、奶,改喝蘋!果!牛!奶!」「早、餐花生本來有七、粒,菜販特、別喜、歡你們,現、在有九粒,九、粒、呀!大家鼓掌!」上廁所一次只用兩張紙,飯前洗手,腰帶只有一種綁法,襪子絕對該遮住腳踝。在美好的滋養下,大家要好好思索學習的意義。意義?不就是考高分,進白塔?力爭上游有什麼難?有的地方規定襯衣顏色,有的要求逢年過節寫卡送禮。比如水蜘蛛就不必晨跑與掃廁所,毋須敬禮卻得朗誦至文。五花八門各有道理。不這麼做,有什麼影響嗎;這麼做了,有什麼進步嗎?他們其實不太懂,但既然能來水蜘蛛,對這些要求乃至屋裡各種稀奇詭異,也全都見怪不怪了。
水蜘蛛有很多房間,不過孩子除了自己的臥室、按規定出入各種場所,其餘一概不許進去。紅吻說若是擅闖,你們蓮花般漂亮的小眼睛就會被挖出來,拌馬鈴薯泥吃下去;若是迷路,不僅危險,大家還得費力找你。從前有個阿尼姆斯就是不聽,後來就失蹤,找了好久也沒下落。他們對其他地方的理解,就只有群聚長廊時的口耳相傳了。孩子驚喜地發現大家的房間都不一樣:白蕾絲圓床,窗台擺滿藍繡球的閨房;珠母貝床懸吊各色骨螺,四腳立著比孩子還高的珊瑚;粉牆
浮雕姿態扭曲的十三位玻璃舞伎;鮮藍粉綠,瓷磚拼貼如調色盤的房間;嵌一座松枝日晷,波浪般毫無稜角的房間。他們比手畫腳地說,說不夠,還繁衍出圖文並茂的彩卷,一紙紙偷偷傳閱。奇妙的房間,奇妙的大堂與天台,他們喜歡。
你們呢?你們的房間是什麼樣子?有孩子問阿尼瑪與阿尼姆斯。他們正想開口,蘑菇恰巧蹦進課室,跳上講桌搖鈴。孩子們意猶未盡吁一聲,說散就散。
後來孩子們說阿尼瑪的房裡睡了一隻小龍,她就睡在母龍頭骨刨製的搖籃裡。阿尼姆斯的房裡有副閃閃發光的黑盔甲,裡頭滿是未經雕琢的紅石頭。兩人書桌正對大圓窗,拉開一縫,湖中不滿一寸的精靈們就會流進來,趁孩子熟睡時吹笛,補衣,完成所有功課。
誰叫他們是孩子中的孩子呢?
他們理應也值得最好的。
【越人歌】
那葫蘆腰的紅唇女子迎風拋出繩梯,俯見沉寂的火山與藍湖,與湖上的銀白殿堂。秋陽下,木石瑩潤,湖光粼粼而淆亂。她的飛船顫顫挺進,渦輪的風刮擦那憂鬱的藍眼睛。飛得太近的喜鵲被理直氣壯輾沒了。牠們尖叫哄散,玻璃窗沾黏幾莖羽毛,幾滴玲瓏的血漬。
女子微笑捻熄香菸,對艙裡排排端坐的孩子喊:「好了!解開帶子,排隊,一個個跳下去!」
聽見這話,駕駛不禁吹聲口哨,原本昏沉的孩子如瓷娃娃吹氣賦生,一個個魚貫靜默地排隊。他們約莫十一二歲,手腳細瘦,雙頰圓潤。都穿白袍,男孩的衣衫寬鬆,女孩繫一條流蘇腰帶,...
推薦序
【推薦序】/邱常婷(《怪物之鄉》作者、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
一名創作者的造物欲達到極點時,就是《魚巫遺事》。對麗雯而言,創造情節與角色顯然是不夠的,要以瑰麗文字造出大陸、海洋,再造神祕奇詭的種族,後造儀式,造語言,造歌句,甚至是未曾聽聞的信仰,以及文化各異的神。豐富細節使我相信,書中的故事將在人們的閱讀中汨汨流傳,在這個世界以外的另一個世界存在。如娥蘇拉.勒瑰恩在《地海》系列中寫過成為巫師的習作,是必須背誦一朵花包含花萼、雄蕊、花心等每個部位的真名,據此重塑事物的真實,我們從這本書中,能看見作者正行使類似的技藝,以從容姿態走向成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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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馬立軒(奇幻研究者、「中華科幻學會」常務理事)
《魚巫遺事》雖然是中、短篇小說合集,實際上各個故事之間環環相扣,雖能各自成篇,卻也相互呼應。在縝密細緻的第二世界(架空世界)設定下,用小說形式描繪出一幅動人的景象;在雋永深刻的奇幻作品架構中,用七則故事構築出人臉大陸的詩話。奇幻包裝下所映照的現實議題反而愈發清晰,而本作也證明本土奇幻並非只有妖怪題材能發光發熱;多元的發展與開拓是必要的,也象徵了台灣這塊土地上包容與自由的文學創作根基。
【推薦序】/邱常婷(《怪物之鄉》作者、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
一名創作者的造物欲達到極點時,就是《魚巫遺事》。對麗雯而言,創造情節與角色顯然是不夠的,要以瑰麗文字造出大陸、海洋,再造神祕奇詭的種族,後造儀式,造語言,造歌句,甚至是未曾聽聞的信仰,以及文化各異的神。豐富細節使我相信,書中的故事將在人們的閱讀中汨汨流傳,在這個世界以外的另一個世界存在。如娥蘇拉.勒瑰恩在《地海》系列中寫過成為巫師的習作,是必須背誦一朵花包含花萼、雄蕊、花心等每個部位的真名,據此重塑事物的真實,我們從這本書中,能看見...
目錄
【推薦序】/邱常婷
【推薦序】/馬立軒
黑貓,黃鳥,燒酒螺
紅鴿籠
魚巫遺事
越人歌
吉日
矢車菊
春雨
【推薦序】/邱常婷
【推薦序】/馬立軒
黑貓,黃鳥,燒酒螺
紅鴿籠
魚巫遺事
越人歌
吉日
矢車菊
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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