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文．蓋爾平躺在狹長的飛掠艇裡，漂浮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央。躺在這種船緣很淺的小船中，讓他差點相信自己已與大海合而為一。上方天空就像鍋蓋，而他是在大鍋裡溫水慢煮的螃蟹。
正午前兩小時，瑟魯利恩海南端，海水理應呈現動人的深藍綠色。萬里無雲、晨霧消散的晴朗天空，也該呈現平靜鮮明的藍寶石色。
但他看不見。自從四天前加利斯頓之役慘敗後，所有藍色事物在他眼中都變成灰色。如果不聚精會神，甚至連灰色都看不到。沒有藍色，海面看起來像是灰綠色的清湯。
他的艦隊在等待。當有好幾千人在等你一個人時，想放鬆並不容易，但他需要享受片刻寧靜。
他看著天空，攤開雙手，以指尖碰觸海面波浪。
盧西唐尼爾斯，你在嗎？你是真有其人嗎？你也曾發生過這種情況嗎？
水面上傳來嘶嘶聲響，聽起來像是有船破浪而來。
加文從飛掠艇上坐起，站起身來。
有個東西消失在船後五十步外的海面下，體型大到足以令海面隆起。可能是鯨魚。
只不過鯨魚通常會浮出水面呼吸，但現在沒有噴濺水花，也沒有噴氣聲響；而在五十步外就讓加文聽見在水中游泳的聲音，顯然是體型巨大的水中生物。他覺得心臟快要跳到喉嚨裡。
他開始吸收光線造槳──接著，卻僵在原地。他的小船下方有東西游過，對方就像乘坐馬車遊覽四周景色般地迅速掠過，只不過加文沒有在動。游過的生物很大，比他的小船要寬上許多倍，而且越來越接近海面，越來越接近他的小船。是頭海惡魔。
而且牠還會發光。如同這個清爽早晨的陽光般，散發出溫暖祥和的光芒。
加文對這種東西一無所知。海惡魔是怪物，人類所知最純粹、瘋狂的殘暴生物。牠們的身體滾燙火紅，足以煮沸海水，游過的海面上會有火焰漂浮。根據古書記載推斷，牠們並非肉食動物，但非常重視領域──會攻擊任何闖入牠們海域的入侵者，比方說船艦。
但是，這道光與那種怒火不同，是祥和之光。這頭海惡魔並非凶猛的毀滅者，只是在海中巡游的龐然大物，所到之處只留下幾道漣漪。明亮色彩穿越波浪而來，隨著對方軀體逐漸逼近而越來越亮。
當海惡魔背部在他的小船正下方浮出水面時，加文倏地跪倒在船板上。在船身沿著隆起的海面滑開前，他伸手觸摸海惡魔的皮膚。他以為穿越海浪而來的生物皮膚會很濕滑，卻驚訝地發現海惡魔的皮膚很粗糙、結實、溫暖。
在那瞬間，加文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是。他不是加文．蓋爾，不是達山．蓋爾，不是高貴的盧克稜鏡法王，不是哭哭啼啼、尊嚴盡失的達官顯要，沒有謊言、沒有任他欺負的總督、沒有玩弄在鼓掌之間的光譜議會成員、沒有愛人、沒有私生子，除了眼前這股力量之外，沒有任何力量。看著這個難以想像的龐然大物，他覺得自己微不足道。
在溫暖的晨風中享受著這兩顆太陽的暖意──一顆高掛天際，一顆則位於波浪下，加文感到一片寧靜。這是他這輩子體驗過最神聖的一刻。
接著，他發現海惡魔正朝著他的艦隊前進。
加文嘗試汲取藍色。儘管藍盧克辛容易破碎，但堅硬、光滑、表面平坦的特性，非常適合作為不須承受橫向壓力的零件。加文再次試著逼出藍盧克辛，卻徒勞無功。他是活生生的稜鏡；和其他馭光法師不同，他可以自行分光。他知道藍光確實存在，即使看不到，但知道藍光存在就已足夠。
看在歐霍蘭的份上，你都能在大半夜裡找到尿盆了，為什麼不能在看不見藍光時汲取藍色？
什麼都沒有。沒有突然湧現的合理邏輯、沒有冷靜理性的反應、沒有變色的藍皮膚、沒有任何汲色應有的現象。他第一次感到絕望無助，就好像他是正常人，是個平民百姓。
加文無助到放聲尖叫。反正現在才弄槳也太遲了。那個狗娘養的游得太快了。
他汲色製作盧克辛杓和推進桿。藍盧克辛的材質比較適合做飛掠艇的噴射推進裝置，但是只要弄得夠厚，較有彈性的綠盧克辛也可以湊合著用。表面粗糙的綠盧克辛比較重，會在水裡造成較大的阻力，所以速度較慢，但是沒有足夠時間和專注力用黃盧克辛做了。飛掠艇準備得越久，就是浪費越多寶貴的時間。
接著，他手持盧克辛杓，開始往噴射裝置裡灌注盧克辛，然後自小船後方噴出空氣和水，驅動小船向前推進。他身體前傾，肩膀緊繃，但隨著速度越來越快，肩上的壓力也逐漸紓緩。沒多久，他的小船就在海浪上呼嘯前進。
艦隊自遠方海面浮現，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最高船隻的帆。但是依加文的速度，不用多久，就能看見所有船隻。艦隊已經聚集了數百艘船，從小舢板到三桅戰船，到加文從魯斯加城主手中奪來充當旗艦、共有四十八門火砲的橫帆三桅戰艦。離開加利斯頓時，他們共有一百多艘船，但是接下來幾天裡，早先出海的數百艘船，都為了躲避肆虐這片海域的海盜而加入他們。最後，他看見了不太經得起風浪的大型盧克辛平底船。這四艘開放式的大船，是他為了盡量容納難民而親手製造的，也因此救了船上那幾千人的性命。
但是，如果加文無法即時讓海惡魔轉向，他們一樣會死在這裡。
他加速逼近，再度看見隆起於海面六呎高的海惡魔。牠的皮膚依然穩定發著光。值得慶幸的是，牠並非筆直朝著艦隊前進，而是即將從領頭船艦前方一千步外的位置穿過。
當然，船艦也在緩慢前進，拉近彼此距離，但是海惡魔前進得很快，加文大膽預測牠不會對船艦造成任何傷害。他不知道海惡魔的感官有多敏銳，但只要牠維持目前的航向，或許就不會出事。
加文沒辦法不減速而放開飛掠艇的噴射裝置，就算可以，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立刻對整個艦隊發出「不要採取任何愚蠢舉動」的訊號。他跟在海惡魔正後方，已經十分接近。
他算錯了；海惡魔會路過領頭船艦前方約莫五百步的海面。是他誤判，還是海惡魔朝艦隊轉向？
加文看見船桅瞭望台上的觀察員正奮力朝甲板上的人揮手。他們肯定在吼叫，但加文因距離太遠而聽不見。他加速逼近，看見很多人在甲板上奔走。
這個緊急狀況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威脅艦隊。敵人通常會出現在海平面上，然後展開追逐，風暴可以在半小時內凝聚成形──但是這場危機卻在短短數分鐘內就發生了。有些船直到此時才目睹這兩個奇蹟──以前所未見的速度破浪而來的小船，以及小船前方只可能是海惡魔的巨大黑影。
放聰明點，看在歐霍蘭的份上，放聰明點，或是乾脆恐懼到什麼都不敢做。拜託！
火砲要時間裝填，火藥可能走火，所以不能預先裝填。有些白痴或許會朝路過的海惡魔開槍，不過子彈對海惡魔來說應該不痛不癢。
海惡魔自艦隊前方四百步外掠過艦隊，然後持續前進。
這時加文可以聽見船上傳來的叫聲了。站在加文旗艦船桅瞭望台上的人雙手抱頭、難以置信，不過沒人採取任何愚蠢的舉動。
歐霍蘭呀，再一分鐘就好了。只要──
一聲砲響劃破晨空，加文的希望立刻摔趴在海面上。他發誓艦隊裡所有船上的喧囂聲真的戛然而止。片刻後，有經驗的海員開始難以置信地咒罵那個可能把他們全部害死的白痴船長。
加文眼中只有海惡魔。牠持續前進了一百步，沿途留下泡沫和水波。然後又是一百步。或許牠沒聽見砲聲。
接著，飛掠艇衝過整頭海惡魔，因為牠以加文難以想像的速度轉向折返。
轉向的同時，牠的尾巴破水而出，但是因為動作太快，加文沒機會看清楚細節，只知道尾巴一片火紅，如同熔爐中的鍛鐵，而當尾巴──肯定有三十步長──落海時，發出的撞擊聲讓剛剛那聲砲擊聽起來微不足道。
尾巴落水處巨大身軀隆起。海惡魔突然不再前進，加文差點來不及在第一道波浪來襲前轉向。他竄入第一道海浪，迅速朝前方擲出綠盧克辛，讓船頭變得更寬更長。第二道波浪將他整艘船拋入空中。
飛掠艇的船頭撞上下一波浪時，因角度過大，筆直沉入海中，加文也被震離小船，墜入海浪。
瑟魯利恩海化為溫暖濕潤的大口，一口含住加文，咬出他體內的空氣，用舌頭翻轉他的身體，讓他搞不清楚方向，彷彿要把他生吞活剝，接著終於在他奮力抵抗時放他離開。
加文浮出海面，迅速找到艦隊位置。他沒時間汲色製作新的飛掠艇，只能沿著手臂做出較小的盧克辛杓，盡力吸收大量光線，然後將雙手伸向身側下方，腦袋對準海惡魔。他噴出盧克辛，身體激射而出。
海裡的壓力大到難以想像，遮蔽了視線，隔絕了聲音，但是加文沒有減速。在控制飛掠艇多年的堅強肉體，以及經年累月擔任稜鏡法王、強迫整個世界遵從的強大意志力幫助下，他硬撐了下來。
他感到自己進入海惡魔後方的水流中：壓力突然減輕，速度倍增。加文利用雙腳控制方向，先深入海中，然後衝向海面。
他破水而出。分秒不差。
因為奮力吸取空氣和光線，身上還不斷有海水落下。他原本應該看不清楚四周景象，但是生動的場景突然凍結，讓他將一切盡收眼底。海惡魔的頭有一半浮出水面，十字形大嘴緊閉，打算用那顆長滿凸起和尖刺的硬頭把旗艦撞成碎片。牠的身體起碼有二十步寬，此刻距離旗艦只剩五十步。
士兵手持火繩槍站在舷欄邊。少數幾把槍上冒著黑煙，其他的則發出火藥點燃的火光，處於擊發前的瞬間。鐵拳指揮官和卡莉絲穩穩站著，毫不畏懼，手中冒出發光的盧克辛彈。加文看見火砲甲板的士兵們正忙著在根本沒機會及時發射的火砲裡裝填彈藥。
艦隊其他船隻上的人們，則像圍觀打架的孩子，目瞪口呆地擠在船緣邊，沒幾個人在裝填火槍。
幾十個人的目光從海惡魔身上移開，轉頭去看剛剛破水而出的駭人景象──隨即張口結舌、滿臉困惑。船桅瞭望台上有個男人指著他大叫。
眼看同伴們再過幾秒就會面對淒慘的命運，身處空中的加文，只能竭盡全力攻擊海惡魔。
一道五光十射的扭曲光牆竄出加文身體，朝海惡魔激射而出。
加文沒看見這道法術擊中海惡魔後產生的效果，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擊中。
帕里亞人有句加文聽過、卻從未放在心上的俗諺：「當你丟出一座山，山會把你丟回來。」
時間比他預期的更快再度開始流動。加文覺得被比自己身體還巨大的木棒狠狠打了一下。他反向飛出，眼前爆滿星星，像貓一樣雙手亂抓、扭動身體試圖轉向──接著在另一次撞擊中落入二十步外的水面。
光就是命。數年的戰爭生涯，教會加文永遠不要讓自己陷入無法反擊的境地；暴露弱點就是死亡的前奏。他浮出水面，立刻開始汲色。在從上千次失敗中強化飛掠艇的那幾年裡，他練就了一身浮出水面並製作小船的本事──這可不容易。馭光法師向來都害怕落水後沒辦法活著離開大海。
短短數秒間，加文已站在全新的飛掠艇上，一邊確認剛剛出了什麼事，一邊汲色製作盧克辛杓。
旗艦尚未沉沒，一側舷欄沒了，左舷木板上有幾道巨大的刮痕。這表示海惡魔必定轉了向，輕輕掠過旗艦。不過牠轉向時又甩了一下尾巴，因為附近的幾艘小帆船進了水，船上的人紛紛跳進海裡，其他船已駛向他們展開營救。
那海惡魔在哪裡？
甲板上有人在叫，不是在稱讚他，而是在警告他。他們在指──
喔，狗屎。
加文以最快的速度朝推進桿噴出盧克辛。但是飛掠艇向來起步不快。
冒煙的巨大火紅頭顱從不到二十步外的海面冒出，迅速朝他逼近。加文開始加速，乘著海中龐然大物引發的波浪前進。海惡魔的頭部正面簡直是座巨牆，充滿凸起和尖刺的牆。
不過，在海惡魔前方波浪的推動下，加文逐漸拉開了彼此距離。
接著，海惡魔張開了十字形大口，腦袋前半部裂成四塊。當海惡魔開始吸入海水，不再推動海水時，波浪馬上消失。加文的飛掠艇向後滑入海惡魔口中。
完全進入海惡魔的嘴裡。張開的大嘴至少比加文的身體寬兩三倍，也高兩三倍。海惡魔把整個海面吞了進去。牠的身體規律地抽動，像個圓管般縮緊，然後放寬，讓海水通過鰓部，自後方排出，幾乎和飛掠艇的運作原理一模一樣。
加文雙手顫抖，肩膀因為承受推動自己身體及整艘小船穿越海面的力道而灼痛萬分。再加把勁，可惡，加把勁！
海惡魔在加文的飛掠艇竄出嘴巴時弓身向上。四塊嘴部狠狠咬合，身體整個破水而出。他閉上雙眼，大聲吼叫，把自己的力量逼到極限。
他回過頭去，看見難以想像的景象──海惡魔竄出海面，龐大的身體騰空，然後墜回海面，彷彿七座克朗梅利亞高塔同時坍入水中一樣。
但是加文更快，逼近極速。他在飛行帶來的無拘無束，以及逃出生天的輕鬆快感中哈哈大笑。不停地笑。
海惡魔怒不可遏，渾身火紅，對飛掠艇展開追逐，移動得比之前更快。但此刻飛掠艇全速前進，加文已經沒有危險。他在艦隊船上傳來歡呼聲的同時越繞越遠，海惡魔則隨他而去。
加文領著海惡魔追逐了好幾個小時；接著又繞了一大圈，以免牠順著自己消失的方向持續追蹤。最後把牠丟在很遠的地方。
太陽下山時，他疲憊不堪地回到艦隊。他們損失了兩艘小帆船，不過沒人喪命。他的子民──如果之前不是，現在也已對他死心塌地──視若神明般地迎接他歸來。
加文淺淺一笑，接受眾人讚揚，但無拘無束的感覺消失了。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歡欣鼓舞，可以飲酒作樂，然後和舉目所及最美麗的女人上床。他希望能在艦隊的某個地方找到卡莉絲，然後與她吵架或做愛，或是先吵後做，還是先做後吵。他希望能講述這段精彩的故事，聽上百張嘴重複這個故事，然後大聲嘲笑所有人差點要面對的死亡。結果，在眾人歡欣慶祝的時候，他走到下方船艙去。獨自一人。揮手支開科凡。向瞪大雙眼的兒子搖頭。
獨自回到陰暗的艙房後，他終於開始哭泣。不是為了之前的事，而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即將面對的情況。
——更多精彩故事，請見《馭光者2 盲眼刀》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