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活著》更絕望,比《兄弟》更荒誕,余華創作最新里程碑!
◎僅書名曝光,中國預訂量破70萬冊,起印破80萬冊,超越《百年孤獨》等暢銷書!
◎王德威/專文解讀
沉潛七年,余華寫出了中國當代諸多荒謬不堪的社會問題,以及我們這個時代最深沉的悲痛,沒有人能置身其外!
「我們彷彿行走在這樣的現實裡,一邊是燈紅酒綠,一邊是斷壁殘垣。或者說我們置身在一個奇怪的劇院裡,同一個舞臺上,半邊正在演出喜劇,半邊正在演出悲劇……」
──余華
「第七天」就是安息日?!
活著的世界,為什麼比死亡後的世界更令人沮喪、絕望?
唯有死亡,最終才可能得到安息?!
「濃霧瀰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裡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
楊飛一早醒來即接到一通電話,殯儀館人員在電話中抱怨他的遲到,而即將被火化的人,竟是楊飛他自己……
楊飛趕赴殯儀館後的毎一天,遭遇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件與生前親友的愛恨死別──
第一天,在殯儀館內,火化的順序按照階級進行,富貧者討論、比較墓地的優劣;第二天,與前妻相遇,憶及往日婚姻苦樂參半的美好;第三天,細訴無怨無悔的父子情;第四天,巧遇原住在隔壁的城市邊緣人情侶,以及一個死於非命的公安⋯⋯
第七天,楊飛來到一個神祕之境,留在那兒的皆是無人送終的孤魂、沒有墓地安息,然而他們卻看似最滿足⋯⋯
那生活中不斷上演的荒誔、無助、悲情,彷彿不是現實──
毒水毒氣毒奶泛濫,假貨假話假人當道;坐在家中得提防地層下陷,吃頓飯小心被炸得血肉橫飛;女賣身男賣腎,不該出生的嬰兒被當作「醫療垃圾」消滅,結婚在内的一切契約關係僅供參考。到處強迫拆遷,一切都在崩裂……。
社會的不公不義、愛情的曲折、親情的溫暖、生活的難題……,讓活著的人無從找尋出口,只能在死亡後的第七天得到和解與救贖。
本書反映了當代中國諸多社會問題,尤其是與一般民眾息息相關的生活議題,一個接著一個,層出不窮,似乎永無止境。這些問題只是中國千千萬萬個案中的一個縮影,書中提出的只是冰山一角,這些底層人民的基本生存困境有解決的一天嗎?
余華以簡潔直接的語言寫下《第七天》,作者徹底退到了小說背後,盡量讓書中人物自己說話。《第七天》乍讀之下,語言拙樸簡白、近乎不加修飾,當我們再次細讀,勢大力沉的敘事,讓我們即刻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作者簡介:
余華
1960年出生,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經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隨筆集5部。主要作品有《兄弟》、《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呼喊與細雨》、《十個詞彙裡的中國》等。其作品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義大利、西班牙、荷蘭、瑞典、挪威、希臘、俄羅斯、保加利亞、匈牙利、捷克、塞爾維亞、斯洛伐克、波蘭、巴西、以色列、日本、韓國、越南、泰國和印度等國出版。
曾獲義大利格林紮納.卡佛文學獎(1998年)、法國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2004年)、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2005年)、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2008年)等。
【余華作品及獲獎紀錄】
長篇小說
兄弟【上部】
兄弟【下部】
●法國首屆「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Prix Courrier International(2008)
●新浪圖書年度風雲榜(2006)
●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2006)
●行政院新聞局第26次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推介書單(2006)
●博客來網路書店年度之最/文學小說(2005)
活著
●香港「博益」十五本好書獎(1994)
●台灣《中國時報》十大好書獎(1994)
●義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最高獎項(1998)
●第三屆世界華文冰心文學獎(2002)
●入選香港《亞洲周刊》評選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強」
●入選中國百位批評家和文學編輯評選的
「二十世紀九○年代最有影響的十部作品」
●張藝謀根據《活著》改編導演的同名電影
獲1994年法國坎城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和最佳男演員獎
許三觀賣血記
●入選韓國《中央日報》評選的「一○○部必讀書」(2000)
●入選中國百位批評家和文學編輯評選的
「二十世紀九○年代最有影響的十部作品」
呼喊與細語
●余華因此書榮獲法國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2004)
中短篇小說集
世事如煙
我膽小如鼠
黃昏裡的男孩
現實一種
戰慄
鮮血梅花
●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2002)
散文集
十個詞彙裡的中國
錄像帶電影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序∕從十八歲到第七天 /王德威
余華新作《第七天》在媒體熱烈炒作下千呼萬喚始出來,接踵而至的卻是一片批評聲浪。面對這樣的反應,余華應該不會意外。因為他上一部作品《兄弟》在二○○六年上市時,就曾經引起類似褒貶兩極化的熱潮。《第七天》顧名思義,宗教(基督教)隱喻呼之欲出。但這本小說不講受難與重生,而講與生俱來的災難,天外飛來的橫禍,還有更不堪的,死無葬身之地。
平心而論,《第七天》寫得不過不失。但因為作者是余華,我們的期望自然要高出一般。余華一九八三年開始創作,今年(二○一三)恰巧滿三十年。除開小說文本的分析,他如何出入文本內外,處理創作與事件,文壇與市場之間的關係,一樣值得注意。《第七天》所顯現的現象,因此很可以讓我們反思余華以及當代大陸文學這些年的變與不變。
*
一九八七年一月,《北京文學》刊出短篇〈十八歲出門遠行〉。故事裡十八歲的敘事者在父親的鼓勵下揹上紅背包,離家遠行,卻遇到一系列怪誕的人和事,最後以一場暴力搶劫收場。小說沒有明確的時空背景,敘述的順序前後逆反,但最讓讀者困惑—或著迷—的是主人翁那種疏離憊賴的姿態,以及不了了之的語境。
〈十八歲出門遠行〉的作者余華當時名不見經傳,卻精準的寫出一個時代的「感覺結構」。長征的壯志遠矣,只剩下漫無目的遠行。新的承諾還沒有開始實現,卻已經千瘡百孔。天真與毀壞只有一線之隔,跨過十八歲的門檻的另一面,是暴力,是死亡。
我們於是來到先鋒文學的時代。評論家李陀曾以「雪崩何處?」來形容那個時代一觸即發的危機感與創造力。毛語解體,革命敘事不在,然而歷史的幽靈如影隨形。余華曾是先鋒文學最重要的示範者。他的文字冷冽殘酷,想像百無禁忌。他讓肉體支離破碎成為奇觀(〈一九八六〉、〈古典愛情〉),讓各種書寫文類雜糅交錯(〈鮮血梅花〉),讓神祕的爆炸此起彼落(《此文獻給少女楊柳》),讓突如其來的死亡成為「現實一種」(〈現實一種〉)。究其極,余華以一種文學的虛無主義面向他的時代;他引領我們進入魯迅所謂的「無物之陣」,以虛擊實,瓦解了前此現實和現實主義的偽裝。
九十年代的余華開始長篇小說創作,風格也有了明顯轉變。敘事於他不再只是文字的嘉年華暴動,也開始成為探討人間倫理邊界的方法。《活著》裡的主人翁從舊社會到新社會,從人變成鬼,從鬼又變成人,兀自無奈卻又強韌的活著。好死不如賴活,余華彷彿要問,什麼樣的意志力讓他的主人翁像西西弗斯(Sisyphus)般的堅此百忍,成為社會主義社會裡的荒謬英雄。
《許三觀賣血記》則思考宗族血緣迷思和社會主義家庭制度間的落差,以及「血肉之軀」與市場的勞資對價錢關係。余華的原意也許僅是訴說一場民間家庭的悲喜劇,但有意無意的,他以「賣血」的主題點出中國社會邁向市場化的先兆。鮮血不再是無價的犧牲,而是有價的商品。如果這樁買賣能夠改變家庭經濟學,也就能夠改變家庭倫理學。
而到了《呼喊與細雨》,余華深入親子關係的深層,寫成長的孤寂,傷逝的恐懼,生命無所不在的巧合與錯過。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恃;所謂成長的意義,只不過像是細雨中隱隱傳來的淒厲的呼喊。
不論如何,余華世紀末的敘事被家庭化或馴化(domesticated) 了。他的創作似乎也來到一個盤整階段。到了新世紀,蟄伏後再次出馬的余華又有驚人之筆。《兄弟》以上下冊形式出現,藉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的冒險故事,側寫共和國三十年來的歷史。上冊寫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怪現狀,下冊寫後社會主義市場革命的怪現狀;上冊充滿歇斯底里的淚水,下冊充滿歇斯底里的爆笑。相互抵觸卻又互為因果。禁欲與變態,壓抑與回返,「革命」的暴力與「市場」的暴利,發展兄弟也般的關係,難分難捨。以此,余華寫出了他個人版的「兩個不能否定」。
余華寫後社會主義怪現狀就算再嬉笑怒罵、詭異聳動,無非是向一個世紀以前的晚清譴責黑幕小說致敬。想想《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活地獄》這類小說,可以思過半矣。然而《兄弟》又必須得到重視。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了,在「和諧社會」裡,《兄弟》所誇張的社會喧囂和醜態,所仰仗的傳媒市場能量,所煽動的腥膻趣味,在在讓我們重新思考共和國與「當代文學」的互動關係。支持者看到余華拆穿一切社會門面的野心;批評者則謂之辭氣浮露,筆無藏鋒;他的小說已經是他所要批判的怪現狀的一部分了。
*
《第七天》寫的是個「後死亡」的故事。主人翁楊飛四十一歲一事無成,老婆外遇離婚,罹癌的父親失蹤,某日在餐館裡吃飯,竟然碰上爆炸,死得面目全非。這只是故事的開始。死去的楊飛發現自己還得張羅自己的後事,原來人生而不平等,死也不平等。在尋覓覓的過程裡,他遇到一個又一個橫死枉死的孤魂野鬼,都在等待殯儀館、火葬場的「最後」結局。
用文學批評術語來說,余華的敘事是個標準的「陌生化」(defamilarization)過程:他藉死人的眼光回看活人的世界,發現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毒水毒氣毒奶泛濫,假貨假話假人當道;坐在家中得提防地層下陷,吃頓飯小心被炸得血肉橫飛;女賣身男賣腎,不該出生的嬰兒被當作「醫療垃圾」消滅,結婚在內的一切契約關係僅供參考。到處強迫拆遷,一切都在崩裂。余華的人物都不得好死,他們只有等待火葬前,爆出片刻「溫馨」的想像,想像他們的安息之地沒有污染,沒有欺騙,沒有公害。
對《第七天》感到失望的讀者紛紛指出這本小說內容平淡,彷彿是微博總匯,沒有「賣點」。這是相當反諷的批評,可以有兩解。一方面,余華過去的作品已經把讀者的胃口養大,新作自然需要更恐怖,更令人哭笑不得的點子。另一方面,誠如余華夫子自道,我們的社會無奇不有,早已超過小說家想像所及,他只能反其道而行,告訴我們日常生活點滴就是災難,就是「現實一種」。即使如此,擺盪其間,余華似乎還沒有找到新的著力點;他不免像他筆下無處可栖的楊飛那樣,寫著寫著也顯得體氣虛浮起來。
有沒有別的方式閱讀《第七天》?我在這本小說裡看到余華和以往風格對話的努力。他顯然想擺脫《兄弟》那種極度誇張的奇觀式書寫;《第七天》既然暗含《聖經》的時間表,其實有相對工整的結構。余華回到先鋒時期的那種疏離的,見怪不怪的立場,他告訴我們生命一如殘酷劇場,我們身在其中,只能善盡芻狗的本分,承受暴力與傷痕。然而,如果先鋒時期余華寫暴力和傷痕帶有濃厚的歷史、政治隱喻,《第七天》的暴力與傷痕基本向民生議題靠攏,而且是大白話。同為批判,這代表了余華對當下現實的逼視,還是對先鋒想像的逃逸?
與此同時,《第七天》又上通余華九十年代的倫理敘事。最耐人尋味的是他對楊飛身世之謎的處理。楊飛和他的養父還有照顧他長大的鄰居夫婦之間的親情,我們讀來不感動也難。這不是社會主義版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麼?相形之下,楊飛妻子的見異思遷,不免讓我們聯想市場化所暴露的人性醜陋面。余華又花了大量篇幅寫一對社會底層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因誤會而殉情。他們一無所有,卻義無反顧的為所愛而生,為所愛而死。
從(魯迅論晚清小說所謂的)「溢惡」 到「溢美」,余華使盡力氣來完成他對當代的批判。但按照《第七天》的邏輯,一切批判還沒有展開,就成為後見之明。這樣的弔詭部分來自余華試圖經營的 「後死亡敘事」。一般的鬼魅小說沿著「死亡後敘事」發展。不論傷逝悼亡,還是輪回果報、陰陽顛倒,敘事在前世與今生、肉身與亡靈的軸綫中展開,其實有一定的意義連貫性。「後死亡敘事」 則視死亡如「無物」,不但架空生命,甚至架空死亡。生死和敘事在這裡不再形成互文關係。余華暗示我們的生活猶如行屍走肉,死後也不能一了百了。死亡本身成為一種詭異的「中間物」,既不完結什麼,也不開啟什麼。在這樣的意義體系裡,連傳統的「死亡」也死亡了。
《第七天》裡彌漫著一種虛無氣息,死亡或後死亡也不算數的虛無。我以為這是余華新作的關鍵。相對於小說標題的宗教命題,《第七天》逆向思考,原應該可以發揮它的虛無觀,甚至可以帶來魯迅《野草》式的的大歡喜,大悲傷。但我們所見的,僅止於理所當然的社會批判,催淚煽情的人間故事,還有熙熙攘攘的,無墳可去的骷髏。與此同時,我們也見到傳媒的精心包裝,甚至強沒有(上市)的東西以為有,形成市場幽靈宏觀調控的最新成果。
這不禁讓我想到《十八歲出門遠行》。如前所述,余華在彼時已經埋下虛無主義種子,而且直指死亡和暴力的曖昧。當年的作家筆下更多的是興奮懞懂,是對生命烏托邦∕惡托邦的率性臆想。到了《第七天》,余華似乎有意重振他的先鋒意識,卻有了一種無可如何的無力感。以往不可捉摸的「無物之陣」現在以爆炸—爆料—的形式呈現在我們眼前;很反諷的,爆出的真相就算火花四射,卻似沒有擊中我們這個時代的要害。
剩下的問題是,我們如何解讀《第七天》裡的虛無主義。十八歲的紅色背包青年出門遠行,陷入危機處處,四十一歲的楊飛則被日常生活炸到血肉橫飛,在後死亡的世界無處可歸。虛無曾是余華的敘事之矛,衝決網羅的矛,虛無現在是他的敘事之盾,架空一切的盾。 從一九八三來到二○一三,三十年的余華小說也來到一個新臨界點。
王德威,文學評論家,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名人推薦:序∕從十八歲到第七天 /王德威
余華新作《第七天》在媒體熱烈炒作下千呼萬喚始出來,接踵而至的卻是一片批評聲浪。面對這樣的反應,余華應該不會意外。因為他上一部作品《兄弟》在二○○六年上市時,就曾經引起類似褒貶兩極化的熱潮。《第七天》顧名思義,宗教(基督教)隱喻呼之欲出。但這本小說不講受難與重生,而講與生俱來的災難,天外飛來的橫禍,還有更不堪的,死無葬身之地。
平心而論,《第七天》寫得不過不失。但因為作者是余華,我們的期望自然要高出一般。余華一九八三年開始創作,今年(二○一三)恰巧滿三十年...
章節試閱
第三天
我遊蕩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時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幾次走向那間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還在那裡留下久別重逢的痕跡,今天卻無法走近它。我嘗試從不同方向走過去,始終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靜止裡,那間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時候曾經拉著父親的手,想方設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長的路,月亮和我們的距離一直沒有變化。
這時候兩條亮閃閃的鐵軌在我腳下生長出來,向前飄揚而去,它們遲疑不決的模樣彷彿是兩束迷路的光芒。然後,我看見自己出生的情景。
一列火車在黑夜裡駛去之後,我降生在兩條鐵軌之間。我最初的啼哭是在滿天星辰之下,而不是在暴風驟雨之間,一個年輕的扳道工聽到我的脆弱哭聲,沿著鐵軌走過來,另一列從遠處疾馳而來的火車讓鐵軌抖動起來,他把我抱到胸口之後,那列火車在我們面前響聲隆隆疾馳而去。就這樣,在一列火車駛去之後,另一列火車駛來之前,我有了一個父親。幾天以後,我有了自己的名字——楊飛。我的這位父親名叫楊金彪。
我來到人世間的途徑匪夷所思,不是在醫院的產房裡,也不是在家裡,而是在行駛的火車的狹窄廁所裡。
四十一年前,我的生母懷胎九月坐上火車,我是她第三個孩子,她前往老家探望我那病危的外婆。火車行駛了十多個小時慢慢進站的時候,她感到腹部出現絲絲疼痛,她沒有意識到肚子裡的我已經急不可耐,因為我距離正確的出生時間還有二十多天,我前面的哥哥和姊姊都是循規蹈矩出生,她以為我也應該這樣,因此她覺得自己只是需要去一趟廁所。
她從臥鋪上下來,挺著大肚子搖晃地走向車廂連接處的廁所。火車停靠後,一些旅客背著大包小包上車,讓她走向廁所時困難重重,她小心翼翼地從迎面而來的旅客和大包小包裡擠了過去。當她進入廁所裡,火車緩緩啟動了,那時的火車十分簡陋,上廁所是要蹲著的,一個寬敞的圓洞可以看見下面閃閃而過的一排排鐵路枕木。我的生母沒有辦法蹲下去,是肚子裡的我阻擋了她的這個動作,她只好雙腿跪下,也顧不上廁所地面的骯髒,她脫下褲子以後,剛剛一使勁,我就脫穎而出,從廁所的圓洞滑了出去,前行的火車瞬間斷開了我和生母連結的臍帶。是速度,是我下滑和火車前行的相反速度,拉斷了我和生母的連結,我們迅速地彼此失去了。
我的生母因為一陣劇痛趴在那裡,片刻後她才感到自己肚子裡空了,她驚慌地尋找我,然後意識到我已經從那個圓洞掉了出去。她艱難地支撐起來,打開廁所的門以後,對著外面等候上廁所的一位乘客哭叫起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隨即又倒下了,那位乘客急忙對著車廂裡的人喊叫:「有人暈倒了。」
先是一個女乘務員趕來,接著列車長也趕來了。女乘務員首先發現我生母下身的鮮血,於是列車上發出緊急廣播,要求乘客裡的醫務人員馬上趕到十一號車廂。乘客裡有兩位醫生和一位護士趕了過來。我生母躺在車廂通道上,哭泣著斷斷續續求救,沒有人能夠聽明白她在說些什麼,隨即她就昏迷過去。他們把她抬到臥鋪上,三個醫務人員對她實施搶救,火車繼續高速前進。
這時候我已在那個年輕扳道工的小屋子裡,這位突然成為父親的年輕人,不知所措地看著渾身紫紅啼哭不止的我,我肚子上的一截臍帶伴隨我的啼哭不停抖動,他還以為我身上長了尾巴。隨著我的啼哭愈來愈微弱,他慢慢意識到我正在饑餓之中。那個時候已是深夜,所有的商店都已關門,那個夜晚沒有奶粉了。他焦急之時想起來一位名叫郝強生的扳道工同事的妻子三天前生下一個女孩,他用自己的棉襖裹住我,向著郝強生的家奔跑過去。
郝強生在睡夢裡被敲門聲驚醒,開門後看到他手裡抱著一團東西,聽到他焦慮地說:
「奶、奶、奶……」
迷迷糊糊的郝強生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問:「什麼奶?」
他打開棉襖讓郝強生看到嗚嗚啼哭的我,同時將我遞給郝強生。郝強生嚇了一跳,像是接過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樣接過了我,一臉驚訝的神色抱著我走進裡面的房間,郝強生的妻子李月珍也被吵醒了,郝強生對她說了一句「是楊金彪的」。李月珍看到渾身紫紅的我就知道是剛剛出生的,她把我抱到懷中,拉起上衣後,我就安靜下來,吮吸起了來自人世間最初的奶水。
我父親楊金彪和他的扳道工同事郝強生坐在外面的房間裡,那時我父親只有二十一歲,他擦著臉上的汗水,詳細講述了發現我的經過。郝強生明白過來,說他剛才嚇懵了,因為我父親連女朋友也沒有,怎麼突然冒出一個孩子來。我父親像個傻子那樣嘿嘿笑了幾聲,接著擔心我可能是一個怪胎,他說我身上長著一根尾巴,而且是長在前面的。
李月珍在裡屋給我餵奶時聽到外面兩個剛剛做了父親的男人的談話,當我吃飽喝足呼呼睡去後,她給我穿上她女兒的一套嬰兒衣服,這是她自己縫製的,又拿了一遝舊布走到外面的屋子。
我回到了父親的懷抱。李月珍拿著那遝舊布指導我父親如何給我更換尿布,告訴他剪些舊衣服做尿布,愈舊愈好,因為愈舊的布愈是柔軟。最後她指著我肚子上那根東西說:
「這是臍帶,你明天到車站醫務室讓醫生給他剪掉,不要自己剪,自己剪怕感染。」
我沿著光芒般的鐵軌向前走去,尋找那間鐵軌旁邊搖搖晃晃的小屋,那裡有很多我成長的故事。我的前面是雨雪,雨雪的前面是層層疊疊的高樓,高樓有著星星點點的黑暗窗戶。我走向它們時,它們正在後退,我意識到那個世界正在漸漸離去。
我依稀聽到父親的抱怨聲,那麼遙遠,那麼親切,他的抱怨聲在我耳邊添磚加瓦,像遠處的高樓那樣層層疊疊,我不由微笑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父親楊金彪固執地認為我的親生父母把我遺棄在鐵軌上是想讓我被車輪輾死,為此他常常自言自語:
「天底下還有這麼狠心的父母。」
這個固執的想法讓他格外疼愛我。自從我離開鐵軌來到他的懷抱以後,就和他形影不離。起初的時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裡成長,第一個布兜是李月珍縫製的,是藍色的;後來的布兜是他自己縫製,也是藍色的。他每天出門上班時,先是將奶粉沖泡後倒入奶瓶,將奶瓶塞進胸口的衣服,貼著跳動的心臟,讓自己的體溫為奶瓶保溫。然後將我放進胸前的布兜,肩上斜挎著一隻軍用水壺,身後揹著兩個包裹,一個包裹裡面塞滿乾淨的尿布,另一個包裹準備裝上塗滿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鐵道岔口扳道時走來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搖搖晃晃,這是人世間最為美好的搖籃,我嬰兒時期的睡眠也是最為甜蜜的,如果沒有饑餓的話,我想自己也許永遠不會在這個父親的懷抱裡醒來。當我醒來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餓了,就會伸手摸出奶瓶,塞進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親的體溫裡一天天地成長起來的。後來我餓醒後不再哇哇哭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這個動作讓他驚喜不已,他跑去告訴郝強生和李月珍,說我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
我父親與我的成長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麼時候是餓了,什麼時候是渴了。我渴了,他就會打開水壺喝上一口,然後嘴對嘴慢慢地將水流到我這裡。他向李月珍聲稱,他能夠分辨出我饑餓聲音和口渴聲音之間的細微區別。李月珍將信將疑,她只能按照時間來判斷自己女兒的饑餓和口渴。
他在鐵路上行走時,聞到胸前發出一陣臭味時,知道應該給我換尿布了。他就在鐵軌旁邊蹲下來,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車隆隆而過的響聲裡,用草紙擦乾淨我的屁股,給我繫上乾淨的尿布。再用鐵軌旁的泥土簡單清理掉髒尿布上的屎尿,摺疊後將它們放進另一個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床上後,就用肥皂和自來水清洗髒尿布。
我們的家是距離鐵軌二十多米的一間小屋,家門口上上下下晾滿了尿布,彷彿是一片片樹葉,我們的家就像是一棵張開片片樹葉的茂盛樹木。
我是在火車隆隆的響聲和搖晃震動的小屋裡成長起來的,稍微長大一些,就在父親背上繼續成長。父親胸前的布兜變成了背後的布兜,背後的布兜也在慢慢長大。
我父親心靈手巧,他學會自己裁縫衣服和織毛衣。他上班時同事們見到他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他揹著我一邊行走在鐵路上一邊織著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動作已經熟練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學會自己走路以後,我們手拉手了。週末的時候父親帶我去公園遊玩,在公園裡父親會安心放開我的手,跟隨著我到處亂跑。我和父親心有靈犀,我們兩個走在公園的小路上時,只要父親的手向我一伸,我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遞給他。
回到鐵軌旁的小屋後,父親就會十分警惕,他在屋子裡做飯時,我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繩子連接我們兩個,一頭繫在他的腳上,另一頭繫在我的腳上,我在父親畫定的安全區域裡成長。我只能在家門口晃蕩,每當我看見火車駛來忍不住向前走去時,就會聽到父親在屋子裡警告的喊叫。
「楊飛,回來!」
我尋找的小屋出現了,就在兩條鐵軌飄揚遠去之時。瞬間之前還沒有,瞬間之後就有了。我看見年幼的自己,年輕的父親,還有一位梳著長辮的姑娘,我們三個人從小屋裡走出來。我的容貌似曾相識,父親的容貌記憶猶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
我的童年像笑聲一樣快樂,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毀壞父親的人生。從我降生在鐵軌上以後,父親的生活道路一下子狹窄了。他沒有女朋友,婚姻遙不可及。父親最好的朋友郝強生和李月珍夫婦給他介紹過幾個對象,雖然事先將我的來歷告訴女方,以此說明他是一個善良可靠的男人。可是那幾個姑娘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不是在給我換尿布就是在給我織毛衣,這樣的情景讓她們微笑一會兒後轉身離去。
我四歲的時候,一位比我父親大三歲的長辮姑娘出現了,她沒有看見換尿布和織毛衣的情景,看到了一個模樣還算可愛的男孩,她伸手撫摸了我的頭髮和臉,當我叫她一聲「阿姨」後,她高興地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她的腿上。她的這些動作,讓我父親心慌意亂地看見了一絲婚姻的曙光。
他們開始約會,我沒有參與他們的約會,我被送到郝強生和李月珍夫婦的家中。他們的約會是在天黑之後沿著鐵路慢慢走過去,再慢慢走回來。我父親楊金彪是個內向害羞的人,他一聲不吭地陪著這位姑娘走過去和走回來,時常是這位姑娘打破沉默,說上一兩句話,他才發出自己的聲音,可是他的聲音常常被火車駛來的隆隆聲驅散。
他們約會的時間起初很短,沿著鐵路走上一兩個來回就結束了,然後父親來到郝強生家中把我接回去。後來會走上五六個來回,有時候會走到凌晨時分,我已經和比我大三天的郝霞同床共枕睡著了,郝強生也招架不住躺到床上來打起呼嚕。只有李月珍耐心地坐在外面的屋子裡等待我父親的到來,簡單詢問一下他們約會的進展,再讓父親把我抱走。那些日子裡,我常常晚上在郝強生他們家裡的床上睡著,早晨在自己小屋裡的床上醒來。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兩個月左右,李月珍感到我父親和那位姑娘似乎沒有什麼進展,只是沿著鐵路行走的時間愈來愈長。她詳細詢問我父親約會的全部細節後,發現問題出在了什麼地方。他們兩個走到夜深人靜之時,那位姑娘走累了站住腳說出一聲再見,我有些木訥的父親點點頭後就轉身離開她,奔跑地來到郝強生家裡接我回家。
李月珍問我父親:「你為什麼不送她回家?」
我父親回答:「她和我說再見了。」
李月珍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她告訴我父親,姑娘嘴上說再見,心裡是希望送她回家。看到我父親臉上似懂非懂的表情,李月珍斬釘截鐵地說:
「你明晚送她回家。」
我父親心裡對郝強生和李月珍充滿感激,自從我降生在鐵軌之後,他們一直在幫助我們父子兩個。我父親遵照李月珍的話,第二天晚上當那位姑娘說再見後,他沒有轉身離去,而是默默地送她回到家中。在姑娘的家門口,她在深夜的月光裡第二次說了再見,這次說再見時她臉上出現愉快的神色。
他們之間的關係突飛猛進,不再等到天黑以後偷偷摸摸約會,星期天的時候兩個人大大方方並肩走進公園。他們正式戀愛了,而且是熱戀。他們開始在那間火車駛過時搖晃震動的小屋子裡約會,我想他們可能擁抱親吻了,不過也就到此為止。
他們從約會到熱戀,我一直缺席。這是李月珍的意見,她認為我插在中間會妨礙他們戀情的正常發展,我應該是水到渠成般的出現。李月珍相信,只要這位姑娘真正愛上我父親以後,就會自然地接受我的存在。那段時間裡,我幾乎是生活在李月珍的家裡,我喜歡這個家庭,我和郝霞親密無間,李月珍就像是我的母親。
當我父親和這位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們必須談到我了。他們處於熱戀之中時,我差不多被他們兩個暫時忘記。我父親開始向她詳細講述起了我,從四年前聽到我的啼哭,把我從鐵軌上抱起來開始,講述我四年來成長時的種種趣事,他講到我的時候是一個幸福的父親,而且還是一個驕傲的父親,他講述我的種種聰明小故事,他認為我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
他從來沒有那麼長時間說過話,當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個多小時以後,即將成為他妻子的這位姑娘冷靜地說:
「你不該收養這個孩子,應該把他送到孤兒院。」
我父親一下子傻了,臉上洋溢的幸福神色頃刻間變成呆滯的憂傷表情,這樣的表情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生長在他的臉上,而不是風雨那樣一掃而過。我父親陷入到情感的掙扎之中,那時候他已經深愛這位姑娘了,當然他也愛著我,這是兩種不同的愛,他需要在這之間選擇一個放棄一個。
其實這位姑娘並非是拒絕我,她只是一個很實際的女人,二十八歲了,在那個時代已是大齡姑娘,可以選擇的男人不多,她遇到我父親,覺得他各方面都不錯,唯一的缺憾是他收養了一個棄嬰。她想到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在這個家庭裡的存在可能是一件彆扭的事情。所以她說出了那句話,如果沒有我,他們的生活應該會更好。她的想法沒有錯,他們可能會有兩個以上親生的孩子,還有一個收養的孩子,這對於兩個經濟拮据的人來說,生活的負擔將會十分沉重。儘管如此,她仍然接受我的存在,只是覺得我父親當初應該把我送到孤兒院。她只是說說而已。
我父親是那種一根筋的人,他的想法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會出來了,他在心裡認定她不能接受我。可能他是對的,她雖然勉強接受我,但是在今後漫長的生活裡,我將會是這個家庭衝突和麻煩的導火索。我父親痛苦不堪,他就像是一條情感濕潤的毛巾,我和這位姑娘抓住這條毛巾的兩端使勁絞著,直到把裡面的情感絞乾為止。
那時候只有四歲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還不會分辨父親看著我時已將快樂的眼神變成愛憐的眼神。那些日子,父親似乎更加疼愛我了。我那時走路已經很熟練,可是一出門父親就要把我抱在懷中,好像我還不太會走路。他向前走去時,時常將自己的臉貼在我的臉上。一貫節儉的他每天都會給我買上兩顆糖果,一顆他剝開糖紙後塞進我的嘴裡,另一顆放進我的衣服小口袋。
當他在情感上與我難捨難分的時候,他在心裡與我漸行漸遠。我年僅二十五歲的父親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需要有女人的生活。那時候他愛我,可是他更需要一個女人的愛。他在經歷痛苦的自我煎熬之後,選擇了她,放棄了我。
有一天凌晨,我在睡夢裡醒來時,看到父親坐在床頭,他俯下身來輕聲說:
「楊飛,我們去坐火車。」
我在火車響聲隆隆駛來駛去的鐵軌旁邊成長了四年,可是我沒有坐過火車。我第一次坐上火車後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當火車啟動駛去時,我看見月臺上的人愈來愈快地後退時,我驚訝得哇哇叫了起來。然後我看見房屋和街道在快速後退,看見田野和池塘在快速後退。我發現愈近的東西後退得愈快,愈遠的東西後退得愈慢。我問父親:
「這是為什麼?」
我父親聲音憂傷地說:「不知道。」
中午的時候,父親抱起我在一個小城下了火車,我們在火車站對面的一家小店裡吃了麵條。父親給我要了一碗肉絲麵,給自己要了一碗陽春麵。我吃不下這麼一大碗的麵條,剩下的父親吃了。然後父親讓我坐著,他走到街道上向人打聽孤兒院在什麼地方。前面三個都說不清楚這地方有沒有孤兒院,第四個想了一下後告訴他一個具體的位置。
他抱著我走了很長的路,來到一座石板橋旁,橋下是一條季節河,當時是枯水期。他聽到橋對面的一幢房子裡傳來孩子們的歌聲,以為那是一家孤兒院,其實那裡是幼稚園。他抱著我站立在橋頭,我聽到橋對面樓房裡的歌聲,高興地對他說:
「爸爸,那裡有很多小朋友。」
我父親低頭朝四周看了一下,看到橋旁有一片小樹林,樹林的草叢裡有幾塊石頭,最大一塊石頭是青色的,在樹林旁,上面很平坦,他的雙手在上面擦了一會兒,擦掉塵土和一些碎石子,像是用砂紙在打磨鐵板上的鏽跡,他將石頭擦得發亮之後,把我抱起來放在石頭上,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把糖果,放進我的口袋,我驚喜地看到有這麼多的糖果,更加讓我驚喜的是父親拿出很多餅乾,將我另外三個口袋都塞滿了。然後父親取下他揹著的軍用水壺,掛在我的脖子上。他站在我面前,眼睛看著地上的草叢說:
「我走了。」
我說:「好吧。」
我父親轉身走去,不敢回頭看我,一直走到拐彎處,實在忍不住了,回頭看了我一眼,看到坐在石頭上的我快樂地搖晃著兩條小腿。
我父親坐上返回的火車,回到我們的城市時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車後沒有去自己的小屋,而是來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來後一聲不吭地向著公園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身後走著,她已經習慣他的沉默寡言。兩個人來到公園時,公園的大門已經鎖上了。他沿著公園的圍牆走,她繼續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他站住腳,低頭講述自己這一天做了什麼,最後強調他是把我放在孤兒院的近旁。姑娘大吃一驚,不敢相信他用這樣的方式丟棄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後意識到他這樣做是出於對她的愛,她緊緊抱住他,熱烈親吻他,他也緊緊抱住她。乾柴遇上了烈火,他們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辦理登記結婚的手續。激情過去之後,我父親說他累了,回到鐵路旁的小屋裡。
這個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從鐵軌上把我抱起來以後,我們兩個第一次分開,他開始擔驚受怕,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在哪裡,不知道孤兒院的人是否發現了我。如果沒有發現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塊石頭上,可能有一條凶狠的狗在夜色裡逼近了我——
第二天我父親憂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記處,那位姑娘並不知道他心裡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只是覺得他滿臉倦容,她關心地詢問之後,知道他昨晚一宵沒睡,她以為這是因為激動的失眠,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我父親走到一半路程時說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雙手放在膝蓋上,隨後他的頭埋在手臂裡嗚嗚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站在那裡,隱約感到了不安。我父親哭了一會兒後猛地站了起來,他說: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楊飛。」
我不知道父親曾經遺棄過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後來告訴我的,然後我在記憶深處尋找到點點滴滴。我記得自己當初很快樂,整整一個下午都坐在那塊石頭上吃著餅乾和糖果,幼稚園的孩子們放學從我面前經過時,我還在吃著,他們羡慕不已,我聽到他們對自己的父母說「我要吃糖果」「我要吃餅乾」。後來天黑了,我聽到不遠處的狗吠,開始感到害怕,我從那塊石頭上爬下來,躲在石頭後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在草叢上的樹葉一片片撿過來,蓋在自己身上,把頭也蓋住,才覺得安全。我在樹葉的掩護裡睡著了,早晨的時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稚園的說話聲吵醒了我,我從葉縫裡看見太陽出來了,就重新爬到那塊石頭上,坐在那裡等待我的父親。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過來和我說過話,我記不起來他們和我說了一些什麼。我沒有糖果也沒有餅乾了,只有水壺裡還有一些水,餓了只能喝兩口水,後來水也沒有了。我又餓又渴又累,從石頭上爬下來,躺在後面的草叢裡,我又聽到了狗吠,再次用樹葉從頭到腳蓋住自己,然後睡著了。
我父親中午的時候來到這個小城,他下了火車後一路奔跑過來,他在遠處望過來,看到石頭上沒有我的身影。他奔跑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他在石頭的不遠處站住腳,喪魂落魄地四下張望,就在他焦急萬分之時,聽到我在石頭後面發出睡夢裡的聲音:
「爸爸怎麼還不來接我呀?」
父親後來告訴我,當他看到我把樹葉當成被子時先是笑了隨即哭了。他揭開樹葉把我從草叢裡抱起來時,我醒來了,見到父親高興地叫著:
「爸爸你來了,爸爸你終於來了。」
父親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軌道上。他從此拒絕婚姻,當然首先是拒絕那位梳著長辮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傷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裡委屈哭訴。李月珍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責備我父親,她說她和郝強生願意收養我,她覺得我就是她的兒子,因為我吃過她的奶。我父親羞愧地點頭,承認自己做錯了。可是當李月珍要我父親和那位姑娘重新合好,我一根筋的父親認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他說:
「我只要楊飛。」
無論李月珍如何勸說,我父親都是沉默以對,李月珍生氣又無奈,她說再也不管我父親的事了。
後來我幾次見到過那位梳著長辮的姑娘,父親拉著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見到她走過來時很高興,使勁拉拉父親的手,喊叫著「阿姨」。我父親那時候總是低著頭,拉著我快速走過去。起初那位姑娘還會對我微笑,後來她就裝著沒有看見我們,沒有聽見我的叫聲。三年以後,她嫁給了一位比她大十多歲的解放軍連長,去了遙遠的北方做隨軍家屬。
父親從此心無雜念養育我成長,我是他的一切,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度過了經歷時漫長回憶時短暫的生活。他在牆上記錄我的成長,每隔半年讓我貼牆而立,用鉛筆在我頭頂畫出一條一條的橫線。我初中時個子長得很快,他看著牆上的橫線的間距愈來愈寬,就會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高一時已經和父親差不多高了,我經常微笑地向父親招招手,他嘿嘿笑著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體與他比起身高。我的這個舉動持續到高三,我愈來愈高,父親愈來愈矮,我清晰地看見他頭頂的絲絲白髮,然後注意到他滿臉的皺紋,我父親過於操勞後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十歲。
那時候我父親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岔已被電動道岔取代,鐵路自動化了。我父親改行做了站務員,他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份新的工作。我父親喜歡有責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時候全神貫注,如果道岔扳錯了會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務員以後一下子輕鬆很多,沒有什麼責任的工作讓他時常覺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小屋漸漸遠去,兩條飄揚而去的鐵軌也沒有回來。我仍然在自己的蹤跡裡流連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的身體像是一棵安靜的樹,我的記憶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第三天
我遊蕩在生與死的邊境線上。雪是明亮的,雨是暗淡的,我似乎同時行走在早晨和晚上。
我幾次走向那間出租屋,昨天我和李青還在那裡留下久別重逢的痕跡,今天卻無法走近它。我嘗試從不同方向走過去,始終不能接近它,我好像行走在靜止裡,那間出租屋可望不可即。我想起小時候曾經拉著父親的手,想方設法走到月亮底下,可是走了很長的路,月亮和我們的距離一直沒有變化。
這時候兩條亮閃閃的鐵軌在我腳下生長出來,向前飄揚而去,它們遲疑不決的模樣彷彿是兩束迷路的光芒。然後,我看見自己出生的情景。
一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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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從十八歲到第七天/王德威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序/從十八歲到第七天/王德威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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