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標:原來,那是我心頭的人影──專訪翁開誠老師
★陳怡潔 攝影/李昌元
天空盡是灰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太陽已落至山頭,還是黎明將亮時刻。畫面將時間無聲地抽離,僅留下一棟日式的木造房屋,以及他透過玻璃窗,凝視外頭樹影搖晃交織的模樣。
樹葉的沙沙聲響,襯出屋裡壓抑的寂寥之感,但是他並不感覺恐懼,反而平靜、充滿興致地觀看著窗外的騷動,期待能進入,瞭解其中有哪些力量的操弄,形成這樣的景致。
「這幅畫面,不僅是我空間記憶的原鄉,更是我對空間美感的最初體驗。它讓我察覺到自己對這個家充滿著信任與安全感,導致我能溫順地接納外在的紛擾,持續保有對世界的好奇與想像。」話語到此處停頓,翁開誠若有所思:「或許窗外的景色也象徵著,內在我自己無法瞭解的那個世界。」
那塊未知之處的擾攘與不安,讓翁開誠在受到舒適圈的滋潤與保護時,可以敏銳地發現圈子給予的壓迫與限制,進而不斷地想要往外探求與追尋…。
坑口,自由與限制的關口
1957年,翁開誠一家隨著省政府的搬遷,來到臺中霧峰鄉下的小眷村定居。那是設備完善的新建住宅區,夾在一面山、一條溪與中投公路之間的三角地帶,出了村子就都是稻田與甘蔗田,像桃花源般的遺世而獨立。
居住在此的大多是隨政府來臺的外省人,濃烈的思鄉情緒讓他們不停地找尋記憶中的家鄉與味道,彼此間雖沒有血緣的連結,卻因為地緣與情感而緊密相連。
「那樣的環境滋潤了我,供給我養分,卻也使我不由自主地活在家的『傳統』之中。」交通的不便,以及因懷念而重建出的「家族」和「生活方式」,讓村子比外面世界更加地壓縮封閉,像個難以爬出的大坑洞,成為限制的來源。
「因此,我喜歡用『坑口』來稱呼我幼時居住的地方,它象徵我一生反覆進出的每一個坑洞,在裡面我得到了保護和滋養,卻也在發現被限制時,迫使我掙扎地找尋爬出的出口。」翁開誠清楚記得,五歲那年,自己曾經獨自走出坑口,到兩公里外的省議會找朋友。村子裡的人都很訝異他竟然能走得這麼遠。「這是我第一次的突破,象徵我總有一天會走出『坑口』,脫離它的保護。」
出出入入,依舊在傳統中
後來,翁開誠到臺中市區念初中,自坑口「出走」成了每天的行動。「我以為到了都市的環境便脫離了傳統,但我想像要成為的樣子,卻又讓我再度走回了傳統。」
救世濟民的使命感做祟,他嚴格要求自己上課不能分心、朋友做錯事要糾正、要像聖人一樣毫無缺點…「我一直依循著傳統認為『好的知識分子』應該有的樣子,另外,被社會權威(老師)的肯定,也加強了我對這個狀態的持續。」
這個狀態在高中聯考時到達巔峰,並使翁開誠獲得極佳的報酬──考上第一志願臺中一中。但高中壓抑的讀書風氣,也讓翁開誠開始疑惑,這樣的日子到底存在什麼意義。
「我開始大量閱讀課外書籍,對初中階段的自己感到懊悔,決心要做像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受五四全盤西化主張的影響,他開始反對傳統的威權體制,致力追求民主思想與科學理論。
回首過去,翁開誠說自己雖然意識上反傳統反威權,但其實傳統一直活在他的血液之中,從來都沒有離開。「大學的時候,我很喜歡看人物傳記,但其實傳記裡的人物故事,不也是一種傳統的寫照嗎?」傳統的中國文化,在幼年時刻,就已經滲透到生活方式、思想和性格中。縱使高中和大學的翁開誠以為自己離開它了,事實上它仍在,與他形影不離。
「這種感覺,就像胡適在〈秘魔崖月夜〉裡所寫的:『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若說松痕是翁開誠所經歷過的衝突與混亂,而那心頭的人影,就是自幼年時刻,就已深深烙印在骨子裡的傳統文化。
敘事,給所有的分裂和矛盾,一個落腳的地方
「我的生命就是由不同的『板塊』所組成,這些『板塊』有時候安靜並存,有時候騷動撞擊,產生很大的震動。」除了傳統與反傳統的衝擊外,他在大學選讀的「教育心理學」,也因不同的訓練方式,不停地在翁開誠的內心產生分裂,引發矛盾與撞擊。
「心理學講求的是『科學』,不能有情感涉入,要保持中立,以數據量化、統計等方法找尋最有效的驗證;但心理諮商則要求通過情感,瞭解與欣賞別人的生命故事。」內心的拉扯與衝突,恰巧也呼應當時社會不同力量的對立、緊張與活力,「我開始思索傳統和我的關係,以及傳統和現代社會文明的關係。五四運動要求我們切斷過去,追求西方的科學與民主,可是我們仍舊生活在東方的傳統文化之中。」透過後五四運動學者們的反思與超越,翁開誠決定重新去認識傳統,並接納自己早已承繼這些傳統的事實。
「走入敘事,並不是偶然,我所感受到的分裂與矛盾,透過其他人的經驗,逐漸匯集出一個模糊的方向。只是在心理學的專業上,我找不到落腳的點,沒有榜樣可以跟從,只能靠自己走出來。」而敘事,就是打通所有矛盾的鑰匙。
「敘事必須像一篇故事般具有高低起伏,它並不是記錄或年譜。在說自己故事的時候,我們必須拿起創作與詮釋自我生命的責任與權利,並在過程中體悟過去生命實踐的美感。」翁開誠認為,當美感產生後,就會帶領「真」創造及領悟不同的境界,並引導「善」帶給我們堅定的意志與行動力。而旁人也經由欣賞生命故事,發揮出深度同理心,在往返回流之間,打開另外一個世界。
於是,「心理學」與「心理諮商」不再是分隔,形成「一體兩面」的存在,「傳統」與「反傳統」的他也在敘事中,找到了方向和定位。
「生命的實踐經驗,可以透過故事化產生美感,以美啟真,以美顯善。」因為敘事,翁開誠得以回看自己,清楚自己生命的追求,不再因慌亂而起波動,那些曾有過灰茫烏雲,也隨著敘事帶來的陽光,煙消雲散了。
【聽聽翁開誠】
生命的實踐經驗,可以透過故事化產生美感,以美啟真,以美顯善。
【翁開誠小檔案】
朋友、學生口中的「老翁」,在輔仁大學心理系當老師,日日實踐著自己理想中的心理學,並且藉由敘事,將教學、研究、實踐,三位一體地結合。
從道德心理學出發,進入道德哲學、美學,進而熱衷中國哲學,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多年來所走的,就是輔「仁」的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