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還有些什麼留下來的
她的城
她的房子
她的文字
她的悲涼 「舊家是張愛玲文字的原鄉。」作者淳子女士一語道盡了「張愛玲式的華麗與蒼涼」──那絕美的文字,所謂何來。
張愛玲的創作與上海這座大城市是分不開的。透過描寫都市生活的繁華與墮落,以及城市男女的情愛與孤寂,張愛玲的心靈在文字中得到釋放。想要走進張愛玲的世界,唯有走進她曾駐足過的這座城市。
在無數的張愛玲追隨者中,淳子女士憑藉其對上海史的研究專業,以及對張愛玲作品透澈的理解與掌握,在一條條人事已非的弄堂、一棟棟人去樓空的建築,以及一份份片段瑣碎的歷史文獻中,戮力爬梳,細心彙整,將張愛玲的作品一一對照史料,重現張氏創作生涯的華采段落,繪製了這份專屬於張愛玲的城市地圖。
因為有淳子女士鍥而不捨地追尋,鉅細靡遺地考證,我們才能從《孽海花》裡,看見張愛玲如何在康樂村的童年時光中,不經意洩漏了戀父情結;從《易經》裡得知她對母親的愛恨矛盾,如何在開納公寓中一發不可收拾;又從《小團圓》裡體會讓她刻骨銘心的胡蘭成,如何在美麗園裡讓她不知所措。
這份地圖,標記了張愛玲一生的情感座標。隨著時光逝去,情淡人散,只剩下當年張愛玲的住所還在。唯有張愛玲的文字常駐,依然在後世讀者心中熠熠閃耀。
康樂村溫暖的日子裏,她對父親的依戀在此滋生;聖瑪利亞女中是沒有聲音的花季,她不通情理的冷酷碎了母親的心;白爾登公寓的陽臺上,十六歲的她已看盡上海的繁華與奢靡;張家老宅裡,父親續弦,她的命運就此不一樣了;聖約翰大學短暫的求學生涯後,她的文學夢一夕間綻放;美麗園裡遇見胡蘭成,第一次,她覺得自己低了下去;愛丁頓公寓,她在這裏成名,戀愛,祕密結婚,然後黯然離婚;溫州城裡竇婦橋,她追著他來到天邊海角,受傷,又退回了海角天邊;卡爾登公寓,她在上海的最後的證據,這是命運的又一次出走。
從這裡到那裡,她總是在漂泊,但靈魂卻禁錮著,禁錮在她為自己織的繭裡,用她的文字,控訴命運,字字悲涼,聲聲悽愴,為的是想告訴人們,她,一直在這裏……
作者簡介:
淳子
上海女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史研究員,張愛玲研究專家,上海同濟大學海派文學社副社長。
著作有:《民國瑣事》(立緒文化)、《上海閑女》、《上海留聲》、《上海才子》、《上海老房子裡,點點胭脂紅》、《前天》、《白天睡覺的女人》、《與名人約會》系列等文化散文和劇本五百萬字。
章節試閱
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
常德公寓(愛丁頓公寓,Edingburgh House),常德路一九五號
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但也是有驚心動魄的。比如宿墨,湮染開來,成為一片。連門上小小的貓眼也是故事。她在這裏成名,在這裏戀愛,在這裏祕密結婚,亦在這裏黯然離婚。
張愛玲說,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據當年公共租界工部局統計,一九三四年,境內公共租界中里弄房屋平均月租為三十七.五元(法幣),公寓、花園住宅房租更高,而同年各業職工月均收入僅十四.○八元。張愛玲和她的姑姑常年租住在公寓裏,雖有被接濟的委屈之感,但依了當時的生活指數,張愛玲寫作的條件仍然算是貴族的。蘇青也羡慕她。
愛丁頓是張愛玲和姑姑住得最中意的公寓(一九三九年在五十一室,一九四二年以後搬到六十五室)。
愛丁頓公寓已經斑駁,依舊鶴立雞群。一如張愛玲的衣服,不是什麼華貴的料子,卻自有一番驚豔在裏面。
法國女作家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曾經帶著她的崇拜者去訪問她出生的房子,尤其是看三樓的陽台。在《閨中淑女》中,波娃寫道:「我就坐在陽台上,我就坐在那裏看大街上往來的行人。」
波娃還帶崇拜者去看她的中學,去看沙特(Jean-Paul Sartre)《詞語》一書中故事發生的房子,這棟房子是母親離婚後,五歲的沙特居住的房子,他一直住到母親再婚。那是他童年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在那裏,沙特萌生了寫作的夢想。而花神和雙叟咖啡館更是沙特與波娃產生思想與著作的主要場所。
愛丁頓公寓與張愛玲的關係,亦是如斯。
在這裏,張愛玲正式開始了公寓作家的生涯,完成了小說〈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金鎖記〉、〈封鎖〉、〈心經〉、〈花凋〉,還有,與胡蘭成祕密結婚以及離婚。
六樓六十五室。開了這扇門,一條走廊,一個內藏式的衣帽櫥。因了這條走廊,即便把耳朵貼在門上,亦無法知道裏面的端倪。胡蘭成第一次造訪,按了門鈴,無人應答,亦無從知曉內裏的狀況,便也只能是留了紙條等候發落。
張愛玲和姑姑租的公寓有兩個單元,有各自的臥房與盥洗室。中間依了陽台連接。可以生生相惜,亦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客廳與廚房一壁之隔。餐桌底下,一個腳踏銅鈴,鈴一響,廚娘便從送餐視窗探出頭,等待主人的吩咐。
老作家周瘦鵑說:
「我便如約帶了樣本獨自去那公寓,乘了電梯直上六層樓,由張女士招待到一間潔而精的小客廳,見了她的姑母,又指向兩張照片中一位豐容盛髻的太太給我介紹,說這是她的母親,一向住在新加坡,前年十二月十八日以後,杳無消息,最近有人傳言,說已到了印度去了。這一個茶會中,並無別客,只有她們姑侄倆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紅茶,點是甜鹹具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和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寫在「紫羅蘭」前頭〉原載一九四三年五月《紫羅蘭》第二期)
為了寫作的營生,有求於別人,各有各的求法,這樣的下午茶,親切而體面,典型的英國社交方式。顯然是姑姑的主張。一樣的求人,清高,不落俗氣。
日後張愛玲在《小團圓》裏寫道: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騖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只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騖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髮。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頦略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雕花金邊鏡框裏,蕊秋頭髮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瀏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騖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偪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麼一間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134頁
浴室
浴室是女人的另一個閨房。愛丁頓公寓浴室的鑰匙,黃銅的,舊了,泛著一點苔綠,造型比如鶴的脖子,插在鎖孔裏,必得仔細轉動,方可開啟。
四隻腳的大浴盆。熱水已經是沒有了,但是水龍頭還是分出一冷一熱的。冬天裏,點了煤球爐子,在午後的陽光中,差遣傭人燒了熱水倒在浴缸裏。洗了自己,再去洗臉盆洗亞麻手帕。那個年代,洗臉盆前,流行鵝蛋形的梳妝鏡。帕子是貼己的東西,不願意拿給傭人洗的。自己用香皂洗淨了,一方塊一方塊地貼在白色的瓷磚上。乾了,撕下來,前日裏花露水淡淡的綠痕,依舊若隱若現。
見過一張張愛玲穿了睡衣的照片。睡衣樣式和料子的質地,也是祖母箱底的風格,披著,在屋子和浴室之間裏走來走去,玩弄出一點女人的慵懶。
陽台
好像曾經訂立過契約,公寓裏的人彼此是不交往的,即使隔壁翻天覆地,這邊的人還是端坐在桌前吃自己的飯,連頭也不願意抬一下的。開電梯的人如同故事裏的穿針引線者,這一家,那一家,多多少少,他是最知道的了。
那天,我上樓,想找張愛玲的陽台,又怕打攪了別人,站得樓梯的轉彎處,正惶恐猶豫,電梯工人來了。我看著他面善,便說明了來意。正好沒有客人,他就領了我去大街上,把張愛玲的陽台指給我看。
愛丁頓公寓的陽台是義大利風格的,它利用轉角處理了建築的光線變化。張愛玲孤僻,不喜歡應酬,公寓的陽台是她與世界聯繫的最直接的方式。她在陽台上看顯赫的哈同花園的派對,看傭人提了籃子買菜,看封鎖,看電車進場。
上海在一九○八年就有電車了。第一條有軌電車的起點站就在愛丁頓公寓附近的靜安寺路(南京西路)上。
張愛玲將電車軌道比喻成兩條光熒熒的、水裏鑽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
張愛玲與窗外的全上海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彷彿叫一聲都會來到房裏似的。野眼望夠了,張愛玲回轉身來,和姑姑說閒話。閒話裏,姑姑常會說出經典的句子。比如一次她這樣說:「我簡直一天到晚發出沖淡之氣來。 」
有的時候,聽見賣臭豆腐的人在隔壁弄堂叫賣,張愛玲也會急急地提上鞋子,乘了咯咯吱吱的電梯下來,去買臭豆腐。臭豆腐是用稻草繩穿著的,要沾了辣醬才好吃。辣醬愈多愈好,因為那是免費提供的。這樣的細節,張愛玲曾經寫在她的小說〈十八春〉和〈封鎖〉裏。
後來成為張愛玲姑父的李開第回憶說:我常去那裏看她們。一次,我在公寓門口遇到愛玲,我說,怎麼了,愛玲說,姑姑叫我給你去買臭豆腐。那個時候,張愛玲已經蠻紅了。
張愛玲在〈我看蘇青〉裏寫:
她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台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晚烟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有層巒疊嶂。我想起許多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原載一九四五年四月上海《天地》第十九期
張愛玲和公寓的陽台,比如法國女人與陽台,是一個包廂,一個瞭望塔。
那天晚上,從商城劇院聽了音樂會出來,突然想去張愛玲家頂層陽台看看。繞了永安公司老闆郭琳爽老宅的圍牆,轉到銅仁路,圍牆斷處,就是愚園東路了。愚園東路短,沒有幾步路,愛丁頓公寓便到了。
天熱,遠遠地,看見開電梯的工人穿一件汗衫,在公寓前的花壇邊納涼。
公寓樓道的燈很勉強地懸在那裏,乳黃色的地磚給出一抹奶油蛋糕的色澤。每一層樓道裏,英國紅色的消防栓和船艙式樣的火警箱子不棄不離地固守在樓梯口。我找到五十一室。張愛玲、母親、姑姑,曾經在這個單元居住。一九四二年,遷居到六十五室。這一層的燈很是敞亮,好像是一個暗示。
六樓很耐人尋味的黑寂。特地在門前站了一會兒,遙想當年胡蘭成遞了片子進去,求見張愛玲的情形。想不下去了,繼續往上走。樓梯陡了起來,也沒有乳黃色的地磚了。摸索地到了頂層。陽台的門是鎖了的,濕的、熱的空氣裏,摸到一把鐵的掛鎖。不上去也罷。這樣的夜,一個人站在樓頂上,會嚇得魂靈出竅的。這樣想著,先就害怕了起來,慌亂地下樓,直覺得樓梯太長,總也走不完似的。
隔了些日子,又去。節約的人家開了房門取涼。兩個女子坐在打蠟地板的客廳裏說話,一個手上搖著扇子。另一家的一位老先生坐在吃飯間裏看報紙,還有一家的小孩子在彈琴,母親在一旁替她唱譜。我這樣地看著,竟是走不開去了,好像張愛玲的世界一式一樣地回了來──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祕密總得公佈一下。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籐椅坐在風口裏。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面一家的僕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裏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搥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個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張愛玲〈公寓生活記趣〉原載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上海《天地》第三期
又一日的下午,我逕直到了頂層的陽台。從這方陽台望出去,右前方的哈同花園,只剩下一點點邊緣。隔壁馬路,古舊厚實的圍牆內,原先是地產大王程霖生的產業。
陽台後側有一間不大的水泥房間,是四十年前的法式玻璃,大約以前是給公寓管理人員住的。輕觸生鏽的手把,門開了,一張舊床兀自在那裏。
張愛玲在這個陽台拍了許多照片。和姑姑,和炎櫻。這個陽台上的一些細節,後來被挪用在了小說〈心經〉裏。
深夜,電車進了廠,樓裏的小孩子睡了,張愛玲坐在家裏,百樂門舞廳的音樂傳了來,一個女人尖細的喉嚨唱道:「薔薇薔薇處處開!」
這是一九四二年陳歌辛寫的曲子,原唱是龔秋霞。
偌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著燈,更顯得夜的空曠。我房間裏倒還沒有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裏的「沉沉夜幕」。……大而破的夜晚,給它處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像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沿,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張愛玲〈談音樂〉原載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苦竹》第一期
一個朝代完結了。一種制度陷落了。
張愛玲的一生都是委屈的。
她書裏的人物也是委屈。
葛薇龍,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學生半推半就,走到了上流社會交際花的位置上。
即使沒有喬琪,也會有另一個男人被她拿來做藉口,只因為她早已脫不了這種生活了。
又如白流蘇。初次邂逅范柳原,是她長期壓抑下反抗的開始。「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流蘇心裏是明白的,所以能夠在有聲無聲的謾罵中若無其事的微笑。她愛他麼?他也愛她麼?她不過是為著尋一個歸宿,而他不過是一時隨性的動情。如此自私的兩個男女的較量,模糊的情愛卻因了戰爭得到善終。
結婚以後,范柳原不再對白流蘇說情話了,拿去對別的女人說了。
宿命中,一個小小的圓滿,卻是用無限的淒涼來做底子的。《小團圓》裏的九莉,現實中的張愛玲,都是這樣的。
胡蘭成來,天天來,坐到晚飯時間,張愛玲不敢留飯,因為是與姑姑一起過的。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一坐坐到七八點鐘,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祕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閒錢。
他又回南京去了。初夏再來上海的時候,拎著個箱子到她這裏來,她以為是從車站直接來。大概信上不便說,他來了才告訴她他要到華中去辦報,然後笑著把那隻廉價的中號布紋合板手提箱拖了過來,放平了打開箱蓋,一箱子鈔票。她知道一定來自他辦報的經費,也不看,一笑便關了箱蓋,拖開立在室隅。
連換幾個幣制,加上通貨膨脹,她對幣值完全沒數,但是也知道儘管通貨膨脹,這是一大筆錢。
她把箱子拎去給楚娣看,笑道:「邵之雍拿來給我還二嬸的錢。」其實他並沒有這樣說。但是她這時候也沒想到。
楚娣笑道:「他倒是會弄錢。」
九莉這才覺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也可以留他吃飯了。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145、161頁
胡蘭成鄉下的半路女人來,是來上海墮胎,領到張愛玲那裏要錢做手術。張愛玲拿過胡蘭成的紙條,沒有一點猶豫,很爽快地,從裏間出來,拿了一個金鐲子說:「當掉,換錢。」
留下來吃飯,想添兩個菜的,最後也還是作罷了。
胡蘭成的侄女青芸也懂事,不多言語,只是拿了鐲子走人,亦是沒有一聲「謝謝」的,來了就來了,順理成章的,好像還是夫妻,都覺得應該這樣。
弟弟來看成名的姐姐,到了吃飯的時候,姑姑過來說,我們不留飯,留飯要預約的。
胡蘭成因為和朋友家的姨太太范秀美有染,范秀美有了身孕,胡蘭成依然是差了青芸。
弟弟也就起身走了。
張愛玲心裏一陣悲涼,也只是微笑,無力的微笑。
她成為過街老鼠的時候,胡蘭成逃難歸來,母親也從歐洲回來。
她手上一共攢了四兩黃金,二兩給了胡蘭成,是放在胡蘭成侄女手上的,胡蘭成看見的,也沒有做聲。
她的每一種感情都是千瘡百孔的。
亂世情緣
二○○九年二月廿五日,我坐在上海瑞士酒店七樓的客房裏。
這家酒店的位置,原先是常德公寓嵌入式的花園。
從窗外看去,正是張愛玲的臥室。
我面前的桌上,放著兩本書,一本是張愛玲的《小團圓》,台灣女作家張燕風剛剛給了我的,一本是胡蘭成的《今生今世》。
夏天,胡蘭成與張愛玲同在這裏看日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胡蘭成一直都是伺候看張愛玲的臉色,聽她說哪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隻語,胡蘭成也是記在心裏,下一次,如同學生一樣背出來給張愛玲。這樣的關注,讓張愛玲十分的受用。
傍晚,兩人在陽台上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輝未盡,胡蘭成說:「時局不好,來日大難。」
張愛玲聽了很震動。
回到房子裏,牆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個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型。
有興致時,胡蘭成亦隨了張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裏看看牛肉雞蛋之類。如同張愛玲〈傾城之戀〉裏的男女,漂亮機警,慣會風裏言、風裏語,做張做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背地裏卻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散步。張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胡蘭成說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
胡蘭成愛看張愛玲穿那雙繡花鞋子,鞋頭連鞋幫繡著龍鳳,靜安寺廟會買得的,穿在腳上,比如清朝年間宮廷裏的小女子。胡蘭成每從南京回來,張愛玲穿繡鞋在房裏踱步。因她知胡蘭成喜歡。
張愛玲亦在自己的小說裏鋪排過多次繡花鞋的情節。
因為要迴避姑姑,他們經常去洋台。
他說:「到洋台上去好不好?」
這洋台不小,但是方方正正的,又什麼傢俱都沒有,粗重的闊條水泥闌干築得很高,整個幾何式。燈火管制的城市沒什麼夜景,黑暗的洋台上就是頭上一片天,空洞的紫黝黝微帶鐵鏽氣的天上,高懸著大半個白月亮,裹著一團清光。
「『明明如月,何時可擷?』在這裏了!」他作勢一把捉住她,兩人都笑了。他忘了手指上夾著香煙,發現他燙了她的手臂一下,輕聲笑著叫了聲噯喲。
他吻她,她像蠟燭上的火苗,一陣風吹著往後一飄,倒折過去。但是那熱風也是燭燄,熱烘烘的貼上來。
「是真的嗎?」她說。
「是真的,兩個人都是真的。」
他又差不多天天來。這一天下午秀男來找他,九莉招呼過了馬上走開了,讓他們說話。等她泡了茶來,秀男沒吃就走了。他們在最高的這層樓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來,她在街上還又別過身來微笑揮手。
「她說『你們像在天上,』」次日他告訴九莉。
「因為她愛他,」九莉心裏想,有點淒然。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162頁
他們結婚了。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會,來得很早,下午兩點鐘就說:「睡一會好不好?」一睡一兩個鐘頭,她屢次詫笑道:「怎麼還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來了。」
起床像看了早場電影出來,滿街大太陽,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樣打發,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許也有這感覺,問她有沒有筆硯,道:「去買張婚書來好不好?」
她不喜歡這些祕密舉行結婚儀式的事,覺得是自騙自。但是比比(炎櫻)帶她到四馬路綉貨店去買絨花,看見櫥窗裏有大紅龍鳳婚書,非常喜歡那條街的氣氛,便獨自出去了,乘電車到四馬路,揀裝裱
與金色圖案最古色古香的買了一張,這張最大。
之雍見了道:「怎麼只有一張?」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書有兩張。」
她根本沒想到婚書需要「各執一份」。那店員也沒說。她不敢想他該作何感想──當然認為是非正式結合,寫給女方作憑據的。舊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點穿她。剩下來那張不知道怎麼辦。
路遠,也不能再去買,她已經累極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筆寫道:「邵之雍盛九莉簽定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因道:「我因為你不喜歡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靜好。』」又笑道:「這裏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兩人簽了字。只有一張,只好由她收了起來,太大,沒處可擱,捲起來又沒有絲帶可繫,只能壓箱底,也從來沒給人看過。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219-220頁
一九四四年八月,他們結婚。十分節儉的一個儀式。在場一共四個人。張愛玲、胡蘭成、炎櫻、胡蘭成的侄女胡青芸。
很老式的儀式。紅色的饅頭上插了香。
有一天,張愛玲也如那個供奉在案几上的饅頭,成為這段感情的祭品,成為一個在斷頭台旁編織命籤的新娘。
張愛玲和胡蘭成拜天地。
青芸覺得好笑,胡蘭成用手指點她的額頭,嗔道:「乖一點。」
換了帖子後,說出去吃飯,青芸沒有去,因為小,也因為要回美麗園照顧胡蘭成的妻小。張愛玲的姑姑缺席。故意的缺席。
親戚那裏曾經有傳言,說跟了姑姑都獨身了。張愛玲結婚,姑姑鬆了一口氣。
時隔一年,日本無條件投降,胡蘭成改頭換面躲匿。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東躲西藏的胡蘭成悄悄回到上海。先住在虹口一個朋友家。
不是久留之地。侄女青芸說:要麼送你去張愛玲那裏。胡蘭成說好。於是換了衣服,略事喬裝,來到愛丁頓公寓。事先沒有招呼過。
胡蘭成說:我一生喜歡兩樣東西,一個女人,一個壞人。
張愛玲與胡蘭成好,周圍的人都詫異。年齡相差懸殊,又是汪偽政府裏的要員,有點民族意識的人躲還躲不及呢。抗戰期間,永安公司的老闆郭琳爽一度把公司註冊為美商公司;滬江大學校長劉湛秋不願向汪偽政權註冊登記而遭暗殺;張愛玲的父親曾在日本人的一個公司裏奉職,為了脫盡干係,也辭了職。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同住一套公寓的姑姑不出席婚禮,也是不情願。
二十三歲,張愛玲遇見三十八歲的胡蘭成。胡蘭成來自社會底層,三教九流,辛苦掙扎,鯉魚翻身,成就出一種世故,又天資不俗,老辣圓滑裏綻露幾分儒雅來,與張愛玲世界裏貴族子弟的跋扈、無聊、精神困頓、總也長不大的精神屍骸是全然的不同。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拿捏,使張愛玲有了依靠的感覺,崇拜的感覺。《小團圓》裏,寫九莉跪下來,抱住之雍的雙腿說:「我崇拜你。」
一種陽性崇拜的意向。
(我們總是情不自禁地去印證弗洛依德的真理)
淪陷的上海,有的革命,有的醉生夢死,充滿了世紀末的荒涼和瘋狂。許是沒有了明天,便不肯放過今天了。張愛玲與胡蘭成一面,無可救藥地愛上,像〈傾城之戀〉的一雙男女,千百人的死,千百人的痛苦,只為了成全她和他。
在美國,張愛玲與賴雅結合。賴雅比張愛玲大了二十九歲。賴雅是知名左派,政治上與張愛玲毫不相干。張愛玲閃電般愛上他,一清早坐了火車去小鎮上見他,這是天數。有些人把衣服磨破了也擦不出火花來的。
張愛玲走的時候,給賴雅留了三百元美金。
在政治上,張愛玲是一個澈底的無政府主義者,在錢財上,張愛玲一向奉行英國貴族原則,不借錢給人,也不問別人借錢,即使好朋友間的一杯咖啡,也是各付各的。一次送炎櫻回家,她便問炎櫻要了回家的那一程車錢。她給賴雅三百元,於她,是一筆很大的數字了。她還是給的,可見是真誠的。也可見她的單純。我想,那天早上,她坐在火車上,潛意識裏是有一種投奔父親懷抱的熱切吧。那時,她已經懷上了賴雅的孩子。賴雅是自私的,或者說是澈底的,他要女人,
要好的食物,但是不要孩子。張愛玲不疑,肯聽他的話,去做人工流產。以後,為了替賴雅籌措醫藥費,張愛玲去香港寫劇本,寫到眼睛出血。拿到了母親的遺產,還要不斷地貼補賴雅。
賴雅在文學上雖然不再有光采,但終究是給過張愛玲暖意的。
想起《麥田捕手》中沙林傑(J. D. Salinger)的情人梅納德。她認識沙林傑的時候十九歲,沙林傑大她三十五歲。後來她被沙林傑趕出去。之後的故事是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如何重新建立自己的精神支點和生活秩序、用身體換來了書寫的新的權力,並且成名。
而當張愛玲最終明白人性的深淵和忍受的底線之時,已經是覆水難收了。
張愛玲的過度單純化,也是很可怕的。
一九九四年,距離張愛玲離世只剩了一年。這一年,張愛玲出版了《對照集》。
端詳往昔,命運從來也沒有在自己把握中,從來也沒有屬於過自己。
隨著歲月的增長,無限在慢慢地變得具體,最後變成了麵包和居所。大限將至,誰都會有一種受騙、挫敗的感覺,已經沒有力量修改《小團圓》了。沒有力量去釐清了。
其實,越清楚,越痛苦。
《對照集》裏,除了文字,彙集了張愛玲及親人的相片,但不見胡蘭成和賴雅的蹤影。長的人生裏,起初的不經意,起初的熱鬧和繁榮,卻也是可以略去的,且澈底得沒有一點子碎屑。張愛玲不願意便宜了胡蘭成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與賴雅的十年呢?
張愛玲與賴雅的十年,在《小團圓》裏,就看到這樣恐怖的一段:
都已經四個月了。她在小說上看見說三個月已經不能打了,危險。好容易找到的這人倒居然肯。
懷孕期間乳房較飽滿,在浴缸裏一躺下來也還是平了下來。就像已經是個蒼白失血的女屍,在水中載沉載浮。
女人總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原來是用藥線。《歇浦潮》裏也是「老娘的藥線」。身死異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藥線上,時空遠近的交疊太滑稽突梯了。
「萬一打不下來怎麼辦?」她著急的問。
「你寧願我割切你?」他說。
她不作聲。一向只聽見說「刮子宮」,總以為是極小的手術。聽他說得像大切八塊一樣,也覺得是恫嚇,但是這些事她實在模糊。
他臨走她又說:「我就是怕打不下來,不上不下卡在那裏。四個月了。」
「不會的。」但是顯然也在心裏忖度了一下。「反正你不放心可以打電話。」
他給了個電話號碼,事後有什麼問題可以跟一個瑪霞通電話,她在一家最大的百貨公司做事。九莉想著瑪霞不見得是真名字,也不見得是在家裏等電話。
他走了。
沒一會,汝狄回來了,去開碗櫥把一隻劈柴斧放還原處。這裏有個壁爐,冬天有暖氣,生火純為情調。
她也不相見恨晚。他老了,但是早幾年未見得會喜歡她,更不會長久。
「我向來是hit and run(闖了車禍就跑了),」他說。
她可以感覺到腿上拖著根線頭,像炸彈的導線一樣。幾個鐘頭後還沒發作,給瑪霞打了個電話,這女店員聽上去是個三十來歲胖胖的猶太裔女人,顯然就管安慰,「握著她的手。」她也沒再打去。
晚飯他到對過烤雞店買了一隻,她正肚子疼得翻江攪海,還讓她吃,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她不免有點反感,但是難道要他握著她的手?
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裏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裏足有十吋長,畢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劃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合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
恐怖到極點的一剎那間,她扳動機鈕。以為沖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湧中消失了。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155-157頁
張愛玲一直在尋找父愛的替代品。但情人或者丈夫永遠不可能異化成一個女人的父親,胡蘭成遇見張愛玲之前或者之後,他的女人都是平民百姓,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張愛玲的出現,成了胡蘭成生命中的一道盛宴,他洋洋自得,意氣奮發,故意安排張愛玲與他的兒子、他的妾相遇。當他的妾對張愛玲怒目相對時,胡蘭成沾沾自喜道:一家人都在這裏了。
張愛玲真可憐。
在胡蘭成之後,她遇見電影導演桑弧:
她又停經兩個月,這次以為有孕──偏趕在這時候!──沒辦法,只得告訴燕山。
燕山強笑低聲道:「那也沒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淚道:「我覺得我們這樣開頭太淒慘了。」
「這也沒有什麼,」他又說。
但是他介紹了一個產科醫生給她檢驗,是個女醫生,廣東人。驗出來沒有孕,但是子宮頸折斷過。
想必總是與之雍有關,因為後來也沒再疼過。但是她聽著不過怔了一怔,竟一句話都沒問。一來這矮小的女醫生板著一張焦黃的小長臉,一副「廣東人硬繃繃」的神氣。也是因為她自己對這些事有一種禁忌,覺得性與生殖與最原始的遠祖之間一脈相傳,是在生命的核心裏的一種神祕與恐怖。
燕山次日來聽信,她本來想只告訴他是一場虛驚,不提什麼子宮頸折斷的話,但是他認識那醫生,遲早會聽見她說,只得說了,心裏想使他覺得她不但是敗柳殘花,還給蹂躪得成了殘廢。
他聽了臉上毫無表情。當然了,倖免的喜悅也不能露出來。
《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二○○九年第一版第278頁
張愛玲與這些男性,互為人性的兩端。
在美國,學者莊信正與張愛玲有過很長時間的交往,沒有任何功利地給過張愛玲幫助。
張愛玲感激,又不知道如何感激,從母親的百寶箱裏找出一塊硬幣,是王莽時代的銅錢,大約一直用它來卜卦,銅錢的一面已經磨得銅鏡一般了。
莊信正也是君子,知道這是個寶貝,擺在手掌裏把玩了片刻,微笑著還給張愛玲。
可恨胡蘭成不是這樣的。
《小團圓》裏,張愛玲不憐憫別人,亦不憐憫自己,她對自己下手真是夠狠的。
她終於清算,之前,還有之後。
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
常德公寓(愛丁頓公寓,Edingburgh House),常德路一九五號
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但也是有驚心動魄的。比如宿墨,湮染開來,成為一片。連門上小小的貓眼也是故事。她在這裏成名,在這裏戀愛,在這裏祕密結婚,亦在這裏黯然離婚。
張愛玲說,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的地方。
據當年公共租界工部局統計,一九三四年,境內公共租界中里弄房屋平均月租為三十七.五元(法幣),公寓、花園住宅房租更高,而同年各業職工月均收入僅十四.○八元。張愛玲和她的姑姑常年租住在公寓裏,雖有被接濟的委...
目錄
作者序
最後的小客廳──吳凱聲私宅,江蘇路二八五弄廿八號
一個墓穴。父親,繼母,弟弟,都死在這裡,死在舊上海大律師吳凱聲家的客廳裡。死了,都死了。比如榮寧二府,落得大地白茫茫一片好不乾淨。乾淨是乾淨了,悲涼卻是揮之不去的。
在《孽海花》裡尋找家族的軌跡──康樂村,延安中路七四○弄十號
隔壁,船王嚴同春家的巨型海派大宅門。紅色磚牆,如同蘇格蘭花呢,有一種溫暖在裡面。父親的書房和下午的陽光。在《孽海花》裡尋找家族的軌跡,戀父情結像梅毒一樣,靜靜地滋長,蔓延。
沒有聲音的花季──聖瑪利亞女中,長寧路一一八七號
沒有聲音的花季。最自卑的是穿繼母的舊衣服,最痛恨的是有才華的女生忽然嫁了人,最常用的口頭語是:「我忘了呀!」最喜歡的食物是叉燒炒飯。最喜歡的人物是溫莎公爵。
父親要結婚了──白爾登公寓,陝西南路二一三號
法租界最著名的地段。與逸園跑狗場一牆之隔,陽臺上,可以看見逸園夜總會的燈火和女人手腕上的鑽石。
那時,母親和姑姑還很富有,俄國司機,法國廚子,歐洲車子。在這裡,她看盡上海的繁華與奢靡,也聽到了一生中最壞的一個消息:父親要結婚了。
張愛玲命運被改寫的序曲──陳偉達飯店,淮海中路九九三號
歐洲現代派風格的酒店公寓,坐落在充滿異國情調以及白俄國羅宋湯的氣息中,是張愛玲命運被改寫的序曲,或者說是楔子。
老宅,李鴻章給女兒的陪嫁──張家大宅,康定東路八十七號
舊的家。這是一個會得鬧鬼的房子,原本有一個很大的花園,裡面種了許多的樹木和花草。寂寥的夜裡,草木糾纏在一起,在暗的地方生發出一片無可名狀的模糊和曖昧。好象狐仙居住的場所,天一亮就不見了。張愛玲出生在這裡。1938年,因為與繼母的一次口角,徹底顛覆了張愛玲的命運。
母親的氣息──開納公寓,武定西路一三七五號
命運的一個界碑。院子裡有一口井,跳下去,是中國老式女人的宿命;夜晚,張愛玲在袒露的屋頂陽臺上徘徊,被母親也被自己折磨著。
一夜綻放的薔薇──聖約翰大學,萬航渡路一五七五號
稍縱即逝的舞臺。從香港回來,這樣的人家,自然是選擇聖約翰大學。開口問父親要錢,給是給的,但是要看臉色,要聽繼母的閒話,苦痛著,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子堅定,竟就是退學,改寫了貴族婦女的身分,自食其力,做起了公寓裡的作家。
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常德公寓(愛丁頓公寓),常德路一九五號
公寓作家的華采段落。但也是有驚心動魄的。比如宿墨,湮染開來,成為一片。連門上小小的貓眼也是故事。她在這裡成名,這裡戀愛,在這裡祕密結婚,亦在這裡黯然離婚。
命運未能給她的「小團圓」──溫州城裡竇婦橋,浙江省溫州市
亂世不了情。胡蘭成逃到這裡。危難中,一樣地偷閒偷香。張愛玲輾轉來探望,竟只能以表妹相稱。大冷的天氣裡,坐在柴房泥地的小凳子上,看自己的丈夫與別的女人依靠在一起,原來,連小小的團圓也是不能夠的。
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美麗園,延安西路三七九弄廿八號
她在這裡遇見胡蘭成。她只住了一夜,暗的燈影下,撞見「閣樓瘋女人」,付出的是一生的劫難和孤獨。即便如此,她也無話可說。只好由了胡蘭成去說。終於有一日,她拚盡了畢生的力氣,寫出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一顆炸彈,所有人,傷痕累累。
人生蒼茫的一段日子──重華公寓,南京西路一○八一弄八號
人生蒼茫的一段日子。命運像耗子,在暗的洞穴裡咬齧,顫抖。母親回來,想和她相依為命,她拒絕了。她與母親牽手,裡面有一種淒厲的刺痛。一部《易經》,糾結在親情的折磨裡。
在上海的最後證據──長江公寓(卡爾登公寓),黃河路六十五號
在上海的最後的證據。她是坐船走的。開船的時刻到了,慣常的汽笛,整個城都可以聽到,即便沒有什麼可思念的人,聽了也會落下淚來。沒有送別者,沒有。她戚然而決絕地離去。從此上海,是她愈來愈稀薄和不可觸摸的影子。
〈金鎖記〉裏曹七巧的家──威海路五九八號
寫不盡的家族故事。因為有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親戚,張愛玲寫出了自己家族裡的《紅樓夢》,並且比曹雪芹更徹底與淒涼地表現了人性中的冷峻和不堪。
〈傾城之戀〉的舞臺──香港淺水灣
中國版的帝國大廈,一群上海人在那裡進進出出,戰爭讓他們變得極度單純,只要活著,只要快樂。沒有內疚,也沒有前途。那一切,全是傳奇故事的內核。
蘇青的家以及煤球爐──自忠路二四四弄七號
蘇青住的地方現在是「新天地」邊上的一塊綠地,也種了楊柳。有風的日子裡,柳枝飄啊飄,有思念在裡面的。
擇鄰處,繼母的家──常德路七七一-七八一弄
擇鄰處,典型的上海石庫門建築,取「孟母遷,擇鄰處」的意思,有中國儒家的意味在裡面。
擇鄰處是張愛玲的繼母孫用蕃娘家的住處。
虹橋路上的別墅和《半生緣》──上海市虹橋路
虹橋路一九○一年築建,為租界越界築路之一。張愛玲說,有人發了財,就到虹橋路上買地蓋別墅。
青花瓷是在哪裏摔碎的?
戀父情結影響了張愛玲的一生。戀父情結,不能昇華,只能轉移和宣洩。張愛玲的方式是書寫。她不知道,喜歡上文字的女人,遲早要被會玩文字的男人把身體拐走的。只一個下午,她就無可救藥地愛上胡蘭成,再一次跌入戀父情結的陷阱,無處打撈。
作者序
最後的小客廳──吳凱聲私宅,江蘇路二八五弄廿八號
一個墓穴。父親,繼母,弟弟,都死在這裡,死在舊上海大律師吳凱聲家的客廳裡。死了,都死了。比如榮寧二府,落得大地白茫茫一片好不乾淨。乾淨是乾淨了,悲涼卻是揮之不去的。
在《孽海花》裡尋找家族的軌跡──康樂村,延安中路七四○弄十號
隔壁,船王嚴同春家的巨型海派大宅門。紅色磚牆,如同蘇格蘭花呢,有一種溫暖在裡面。父親的書房和下午的陽光。在《孽海花》裡尋找家族的軌跡,戀父情結像梅毒一樣,靜靜地滋長,蔓延。
沒有聲音的花季──聖瑪利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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