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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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車迎頭撞樹的幾秒鐘之前，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試圖拯救生命的經驗。
我十三歲時搬回爸爸家住。精確來講，應該說我的衣服又掛回我從前的衣櫃裡，但是我則是帶著背包，住進停在「瑞德蒙交易站遊樂園」和「恐龍世界」北端的拖車裡。我爸爸的狼都圈養在這裡，再加上其他幾隻長臂猿、獵鷹，一隻過重的獅子，和一隻以怒吼報時的機械暴龍。既然爸爸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待在這地方，我理當同行。
我以為這個選擇遠遠勝過和裘伊、媽媽與她高齡生下的驚奇雙胞胎一起生活，但是這個轉變的過程卻沒有我想像中來得順利。我大概想得太美好，以為老爸和我會一起在星期日早晨做鬆餅吃、玩紙牌遊戲，或是在樹林裡散步。該怎麼說呢，爸爸的確是在樹林裡散步，但地點都是在他為自己那群伙伴圍起來的圍場裡，而且他太忙，忙著當狼。他會和位階較低的西寶和索巴在泥巴裡打滾，遠遠避開副手皮克達，也會夾雜在狼群當中一起生吃小牛的屍骨，弄得雙手和滿口是血。我爸爸相信，與其用生物學家的方法從旁觀察，不如混入狼群更來得有教育意義。當我搬去與他同住的時候，他已經成功地得到五頭狼的認可，把他當成可以共同生活、進食、狩獵的誠懇伙伴—儘管他仍然是個人類。有些人為此認定他是天才，其他人則拿他當瘋子看待。
我離開了媽媽和她那剛剛開花結果的新家庭，其實當時爸爸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以迎接我的到來。他和第一次懷孕的梅斯塔在圍場裡，想加速和牠建立關係，好讓牠選他擔任幼狼未來的保母。他甚至和他的「狼家人」睡在圍場裡，留我獨自在深夜裡拿著遙控器轉臺看電視。在拖車裡固然孤單，但是被關在空無一人的房子裡更寂寞。
在夏天，一群群的觀光客會湧入白山國家森林公園，一路玩遍「聖誕老公公的村莊」、「童話天地」和「瑞德蒙交易站」遊樂場。然而一到三月，那頭讓人乏味的暴龍只能對著空蕩蕩的園區嘶吼。淡季只有我爸爸會留下來照顧他的狼群，此外，就是我爸爸外出時負責代理他的管理員華特。這種時候，這地方會變得像是荒城，我放學後會到圍場附近閒逛，距離近到讓負責刺探的貝佳琪在圍籬的另一側踱步，想熟悉我的氣味。我會一邊看著爸爸為梅斯塔在狼穴裡挖掘分娩的淺坑，一邊告訴他足球隊長被人發現作弊，或是學校樂團裡的雙簧管樂手穿起了寬袍，謠傳是因為她懷了身孕。
相對地，老爸會告訴我為何他會擔心梅斯塔，到目前為止，這頭年輕的母狼一直順著本能發展，這是牠第一次生產，而且身邊沒有足以讓牠模仿的對象，讓牠學習如何當幼狼的母親。有時母狼會因為不懂得如何照顧幼狼，而遺棄自己的孩子。
梅斯塔生產當晚的表現，宛如看著教科書行事。爸爸開了一瓶香檳慶祝，還讓我也喝了一杯。我想去看幼狼，但他說，小狼要過好幾個星期才會走出洞穴，連梅斯塔都會在洞穴裡待一整個星期，每兩個小時哺乳一次。
只不過，才過了兩晚，爸爸便在夜裡將我搖醒。「卡拉，」他說：「我需要你來幫忙。」
我套上冬季的厚外套和靴子，跟著他走進梅斯塔洞穴所在的圍場裡，看到牠沒待在窩裡。牠四處跑，和幼狼離得遠遠的。「我任何方法都試過了，想誘牠回到窩裡，但牠就是不願意。」爸爸就事論事：「如果我們現在不去救那幾頭幼狼，以後不可能有機會了。」
他鑽進狼穴，抱著兩隻皺巴巴的老鼠爬出來。至少這兩隻小東西看起來很像老鼠，牠們雙眼半開，在他的手上扭來扭去。爸爸將這兩隻小東西遞給我，在我把牠們放進外套裡時，他又拉出另外兩隻幼狼。其中一隻的狀況看起來遠不如其他三隻兄弟，牠不但沒扭動，還不斷哀鳴，不時伸出小小的爪子。
我跟著爸爸走進拖車後面的工具室。稍早我還沒醒來時，他已經將所有的工具丟到了雪地上，在裡面的地上鋪了乾草。我認出裡面有條本來放在拖車上的毯子，他把這條蓬鬆紅格毯子放在一只小紙箱裡。爸爸吩咐我：「把牠們放在裡面。」我照著做。他事先已經在毯子下放了一個熱水瓶，讓毛毯像母狼的肚子一樣暖和，三隻健康的幼狼隨即鑽進毯子的褶縫裡，第四隻摸起來卻有些冰涼。我沒把這隻幼小的母狼放在牠的兄弟身邊，而是把牠放回大衣下，貼在我的胸口。
爸爸拿著幾個嬰兒奶瓶，裡面裝的是沖泡好的動物用奶粉。他伸手想接去我懷裡的小母狼，但是我就是沒辦法放手。他說：「那麼我負責餵其他幾隻。」我耐心地逗小母狼一次喝下一滴奶，他手邊的三隻幼狼則是一口氣將奶水喝個精光。
那天晚上，我們每兩小時餵一次奶。第二天早晨我沒穿上上學的服裝，而看爸爸的樣子，彷彿也沒打算要我去學校。這道理不言而喻，我們手邊的任務比我在學校教室裡能學到的任何知識都更重要。
第三天，我們為幼狼取了名字。爸爸一向認為應該用在地的語言為原生動物取名，因此他所有的狼都用阿貝納奇族的語言命名。諾達—意思是「看這裡」—最愛惹麻煩，不是纏住鞋帶，就是卡在紙箱縫裡。奇納是「聽我說話」，這隻精力充沛，成天吵吵鬧鬧的黑色小傢伙是這窩幼狼裡最壯的一隻。奇塔代表「聆聽」，牠縮在後頭看著我們，任何動靜都逃不過牠的目光。
我將最小的妹妹取名為蜜甘兒，意思是「羽毛」。有幾次，牠和幾個兄弟喝下一樣多的奶水，讓我以為牠脫離了險境，但接著卻又癱在我的手中，讓我趕緊撫摸牠，再次把牠放進襯衫裡為牠取暖。
熬夜讓我累得頭昏眼花，有時候我甚至會站著睡著，打了幾分鐘瞌睡之後才突然驚醒。在這段期間，我一直把蜜甘兒帶在身邊，如果沒抱著牠，還會覺得若有所失。到了第四天夜裡，我在小盹後張開眼睛，看到爸爸帶著我從來沒看過的神情凝視我。「你剛出生的時候，」他說：「我同樣也捨不得放開你。」
兩個小時後，蜜甘兒開始打顫，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我懇求爸爸開車帶牠去找獸醫，到醫院去找人協助。看我哭得太傷心，他只好將其他三隻幼狼放進箱子裡，把牠們放到破舊的卡車上一起走。他把箱子放在前座，擱在我們父女中間，我可以感覺到蜜甘兒在我外套下發抖。我同樣也在發抖，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冷，還是我擔心即將面對的狀況。
卡車還沒停進獸醫院的停車場，蜜甘兒就走了。牠一斷氣，我立刻發現，懷裡的幼狼似乎更輕了。宛如一層殼。
我忍不住出聲尖叫。我沒辦法忍受這種事，蜜甘兒死了，而且就貼在我身邊。
爸爸接下蜜甘兒，用自己的法蘭絨襯衫包起牠，將死去的幼狼放在後座，這麼一來，我便看不到牠。「如果讓牠留在荒野中，」他說：「牠連一天都撐不下去。有了你，牠才能活這麼久。」
如果他講這番話是為了讓我心裡好過些，那麼我只能說他完全沒有成功。我開始大聲啜泣。
突然間，原來在紙箱裡的幼狼都爬到了儀表板上，而我則是靠在爸爸的懷抱裡。他身上有一股綠薄荷和雪的味道。那是我這輩子首次瞭解他之所以沒辦法和狼群分離的理由。和這樣攸關生死的大事相比，他有沒有去洗衣店領乾洗的衣服，或是不記得學校在哪天夜間開放，實在都算不上一回事。
爸爸曾經告訴過我，在荒野中，母狼必須透過最嚴苛的方法學習。但在遭到捕捉之後，因為生存法則不同，母狼每隔三或四年才會生產一次。你不可能坐視幼狼死去。「大自然知道自己要什麼，」爸爸說：「但是對我們其他人來說，情況並沒有因此變得簡單一些，對吧？」
爸爸停放在「瑞德蒙交易站遊樂園」的拖車外有棵樹，那是棵紅楓。我們在蜜甘兒死後的夏天種下這棵樹，紀念埋葬牠的地點。四年之後，出現在卡車擋風玻璃前方的也是紅楓，只不過這次，楓樹朝我們直逼而來。
有個女人在我身邊跪下來，她說：「她醒著。」雨水滴進我的眼睛，我聞到燒焦的煙味，但是我看不到爸爸。
爸爸？我說，但這個聲音只出現在我的腦子裡。
我的心臟跳動的位置似乎不太對。我低頭看肩膀，我的心跳彷彿來自這個地方。
「看來是肩胛骨斷裂，另外肋骨也斷了幾根。卡拉？你是不是叫作卡拉？」
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出了車禍，」這個女人說：「我們要送你去醫院。」
「我……爸爸……」我勉強發出聲音，每個音節都像刀刃般刺向我的手臂。
我轉頭想找他，看到的卻是消防隊員拿著水帶朝一團火球噴水，那原來應該是爸爸的卡車。落在我臉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水柱帶來的水霧。
我突然全想起來了：擋風玻璃的網狀裂痕、卡車尾部打滑、汽油味，還有，我大聲喊爸爸，但是他沒有回應。我不由得渾身打顫。
「你真是太勇敢了，」女人對我說：「自己受了傷，還能把你爸爸拖到車外……」
我曾經看過一段訪談，有個少女在冰箱意外倒向小表弟的時候，竟然有辦法一股腦地把冰箱抬了起來。這和腎上腺素有關。
那名一直擋住我視線的消防隊員走開了，我看到另外一小群緊急醫護人員圍住僵直地躺在地上的爸爸。
「幸虧有你，」女人補上一句：「否則你爸爸可能會送命。」
事後我常在想，是否就為了這句話，我日後才會做出種種決定。但我在當下卻哭了出來。因為我知道她的話太貼近事實。

在卡車迎頭撞樹的幾秒鐘之前，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試圖拯救生命的經驗。
我十三歲時搬回爸爸家住。精確來講，應該說我的衣服又掛回我從前的衣櫃裡，但是我則是帶著背包，住進停在「瑞德蒙交易站遊樂園」和「恐龍世界」北端的拖車裡。我爸爸的狼都圈養在這裡，再加上其他幾隻長臂猿、獵鷹，一隻過重的獅子，和一隻以怒吼報時的機械暴龍。既然爸爸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待在這地方，我理當同行。
我以為這個選擇遠遠勝過和裘伊、媽媽與她高齡生下的驚奇雙胞胎一起生活，但是這個轉變的過程卻沒有我想像中來得順利。我大概想得太美好，以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