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永遠只有一個地址,要找尋的是自己。
像是租借而來的日子,無論在私祕的心境或是現實的環境,吳柳蓓時時透出寂寞的喟嘆。她跟房子對話、跟空氣交流、跟孤寂辯證,獨處的好處就是自由,不需為了應付誰而妥協,幾近率性的地步。而與家人的親密感,始終是無法割捨的……
面對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分歧點,讓她感到已經無路可退,也沒有地方能夠安撫撕裂,只有遠走高飛,去一個陌生之境重新開始。國境的轉換,伴隨著的是文化衝突,於是她抽離自身的寂寥,用旁觀者的視角,審視發生在身邊的故事。
從無法割捨的親情羈絆、友情支持的生活力量、把愛情當作修行的處世態度,備受矚目新生代作家吳柳蓓,一字一句伴隨著細膩情懷,在不經意的地方揮灑出讓人感同身受的絲絲惆悵,更藉由他人的種種,來描摹自己的心事。本書可以看到她跨越自我的文風轉折,以及創作能量的變化。
天生的寫作者吳柳蓓
散文名家林文義、張瑞芬、鍾怡雯大力推薦!
本書特色:
★ 張瑞芬撰序,名家林文義、鍾怡雯熱情推薦!公認她是天生的作家。
★ 跨越五年的書寫時間,一窺文壇新生代作家吳柳蓓的寫作歷程及特色。
作者簡介:
吳柳蓓(Pepe Wu)
1978年生,彰化縣北斗鎮人。南華大學教育社會學碩士、文學碩士。曾在大學教書,廣播電台主持。目前定居北加州,喜歡淡淡孤獨,擅長與自己相處。平時的嗜好是不定期旅行、栽植幼苗、文案、墨西哥菜、走路。
曾獲台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香港青年文學獎、國藝會創作暨出版補助等。著有《禾坪上的女子》、《裁情女子爵士樂》、《移動的裙襬》、《沒有門牌號碼的國度》。
章節試閱
寂寞家務
窗外驟雨瀝瀝,颱風將來的雨勢特別宏亮,像不堪飢餓的壯嬰聲嘶力竭的嘴臉。這雨根本是用吼的,吼一整個下午,吼得我的耳膜瘀傷,心情潰堤,雨的澀味混雜我家廚房地板長霉的味道,離家出走與整理家務頓時變成很重要的選擇。
家務是我家的慢性瘤,良性,阻礙血液暢通,狀醜。與瘤和平相處的方式是全家髒在一起,有共識拒絕客人上門,眼不見為淨。這個家成立的初期彼此都能夠敞開心胸,把髒與潔當作一體兩面,但是我父親總是熬沒兩天就把瘤引爆,毀天滅地咆哮著,左右鄰居都能清楚聞閱我父罵人的內容。此後,我家的秘密像傳染病一樣達到社區傳染的標準,我家從此也不需要再藏拙,光明正大的髒著,愛來不來,歡迎光臨。
入小學的我已經可以區分狗窩與人窩是不一樣的,只是那時我還處於弱勢,吃我母嘴軟,拿我母手短,不敢有反叛的念頭。我天性軟弱,最怕受威脅,在她刻意栽培下,我變成一枚堅強小台傭,在六十坪的大房子裡撿灰塵,刷霉胎,不敢有怨。二十年後,我變得強壯,有收入說話具份量偶爾敢頂嘴,但是仍然住在同一棟房子裡彈灰塵、去油解膩,不敢自恃。若無親身經歷,誰能想像家務何其艱難?我甚至羨慕起我的母親來,因為她從來不曉得什麼是家務,也就沒有所謂的家務要執行。
當一名台傭開始,我便注定過著與灰塵相輕、昆蟲相逼的生活,像相濡以沫的三胞胎,沒有分離的可能。特別是我母心地善良、寬宏大量,縱容小蟑螂長成老蟑螂,壁紙咬成紙花碎片,給予壽終正寢的待遇,不能拿免警蟑或是克蟑引誘中毒,否則她會翻臉。那些流傳在親戚友人耳裡,關於我家油膩的醜聞,她既灑脫又篤定,可憐家事輪迴弱勢女人,每一回總是權衡在家裡當女傭(兒)或在外當流浪兒兩害取其輕之中,最後還是沒有勇氣離家出走,只好在源源不絕的家務中認份。
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心情起毛球,大雨囉嗦得像貼不好的假睫毛,七上八下,零零落落。被困在水泥屋內,家事比烏雲沉重,我惦著每一房間的垃圾桶差不多八分滿,廚房的餿水桶蚊蚋翻飛,地板的霉花黑成炭,三樓傳來我母作揖禮佛的聲響很與世無爭卻安撫不了我的燥鬱,彷彿垃圾桶再丟進一條果皮、再投入一張紙、再生一隻蚊蚋,我的父親就會控制不住潔癖,將瘤引爆。想像出來的恐懼越來越真實,只好起身沿著每個房間的垃圾桶收納,父親從廁所出來,瞥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叫你媽來倒,顧佛祖不知顧巴肚。」儘管我已承接家務許多年,我父仍然說服不了自己這累世的家務是我的責任,死心塌地的將家事歸在「人妻」的永遠義務欄裡。搜集好垃圾提下樓,巧遇母親在樓梯間,她說被環香薰得有點愛睏,要去睏一下。我說好,反正下雨,沒事。
驟雨一開始排山倒海,卻也收得利落乾脆,太陽露臉了,才想到晾在陽台上的衣服沒收,趕到陽台視察時,雨腳已將它們糟踏成剛起水的模樣,只好再晾一天。對面新搬來的婦人把被單重新扛出來,她家三樓陽台很空闊,懸兩支竹竿,置兩台洗衣機綽綽有餘。新鄰居是洗被單達人,幾乎每隔兩天就見她洗洗晾晾,我納悶是她家的被單髒得太快,還是她的眼睛髒得太快?我愣在成排的濕衣服之間無法反應,她見了我,扯著喉嚨問:「妳老母呢?」我說在睡覺,她掏掏耳朵說:「下雨了不知道收衣服喔?」我說,她沒那習慣。女人晾好被單進屋,我還愣在陽台想藉口,晚上大家穿什麼?進屋一會兒雨又狂落,婦人二度扛著被單進屋去,我想到我家陽台的衣服,然後決定不理它,反正收與不收都是濕的。
其實經常到我家作客的親友一路從驚駭、嫌棄到見怪不怪,倒是不常到我家咀嚼人情世故的友人回家後,迅速趕去別人家裡分享我家的秘辛。輾轉聽說我家的廚房被形容成一截油膩的豬蹄子,那是實話,五坪大的廚房約兩個星期就會油膩一次,第十二天以後,我盡量不進廚房,非進不可,眼球只在2*3平方公尺以內活動,稍微瞥到界外,得趕緊洗眼睛,沖洗視覺暫留造成的心裡傷害。熬到第十四天,油漬已經成仙,我提了一桶加愛地潔的清水進廚房,偶爾在客廳與我母狹路相逢,她右手提佛珠,左手掄計數器;我左手提水桶,右手牽拖把。我左她左,我右她右,最後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走卡邊,賣擋路!」我立刻讓路給她先行,不敢違逆。我母雖然年過半百,但皮膚依然白皙,給人一種愛乾淨的錯覺,當初我父非她不娶的原因完全是誤會一場,以致於後來我父總是警告我的哥哥弟弟看女人絕對不能只看外表,眼見不一定為真。
經過整整十四天的心理建設,我的眼睛強壯得一無所懼,輕輕鬆鬆帶走一片油膩,躺在水槽的鍋碗瓢盆顯得小事一樁,排油煙機既然病入膏肓,就等著換新。那是我父的事,他最愛換排油煙機,有除舊佈新的感覺,過年前夕,廚房添設備穿新裝,那是我父願意接手的家務,如果我母能夠年年月月日日保持廚房的乾爽而讓蟑螂滑倒甚至離家出走,也許我父會固執且貫徹始終的敬愛她,也就沒有瘤不瘤的威脅。
其實骨子裡亂好,太整齊會有壓力,物歸原位是一種精神上的壓迫。關於這一點,我的基因幾乎偏向母親,所以我能夠平心靜氣幫她找鑰匙、身分證、健保卡,差不多每天輪迴一遍。只要我或是我母神色慌張,進而翻屋拆樑,上上下下來回的跑,我父就會忍不住將瘤吹得更大顆,我們必須沉住氣讓他唸、給他罵,罵累了自動會停止。等我父罵人的節目進入尾聲,那把鑰匙或薄薄的證件就在我們共同努力下現身冰箱、浴室或是沙發的夾縫中,別來無恙。
所以我的電腦桌上的小東西也永遠不會有物歸原位的問題,薄荷條、牙線、牙籤、手機、紙杯、衛生紙、沒吃完的梅子干、餅乾、芭樂籽,以及各類名片、酸痛貼布,全天供應。有時候覺得桌面實在擠得過份,我便將它們稍微整隊,只是沒多久,它們又會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下重新散隊,關於這一點,我只能歸咎基因真的很邪門。
跟我母差不多,我很能享受凌亂帶來的樂趣,有一種富有的錯覺,什麼東西都亂亂的,不是很刻意,亂中有序,有點神秘,捉摸不清。總之,凌亂的感覺很難詮釋,比一眼看透的整齊令人著迷。所以我家的衣服除了我父親的之外從來不折,抽到哪一件穿一件,不用想太多,有時意外拿到太久沒穿的還會驚喜一番,像中樂透一樣。從來不擔心我父看那堆衣服不順眼,因為我總嗅得出暴風雨要來的前兆,比如他出門被狗追、被人吐到檳榔汁、被我奶奶捏耳朵的鳥氣想要牽拖發作,我便火速上二樓將整座衣山移進櫃子裡,避過風頭之後,再原封不動移出來,相安無事。
而所有的凌亂也僅止於亂,絕不能髒,更不能黏,有霉則不能被原諒。所以有時我服膺父親對髒的嚴格,有時我偏心母親對亂的縱容;有時我氣父親對亂的打壓,有時我恨母親對髒的不在乎。家務讓我的心思變得很複雜,上一刻與父親聯手責怪我母的不知檢點,下一刻跟我母同仇敵愾父親的不近情理。我得隨時保持清醒,在拖完地的下一秒,趕緊將陽台上的衣服散在沙發上一兩個小時才能平衡我父我母對不同家務的要求,而我也才能有順遂的日子過。
雨又停了,我要去拖地了,反正衣服沒乾,也沒勇氣離家出走。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家務角力,我始終流離在髒與亂之間寂寞家務著。
洗
洗血。
母親蹲在後院洗衣物,叫我注意瓦斯爐上的藥湯滾了沒有。我掀開陶蓋,燙了手,趕緊丟進洗碗槽,匡啷一聲。我隔著窗戶跟她說還沒滾,只有幾顆桂圓浮在上面,湯還很清。
母親曬好衣服進來,往陶口一探,味道出來了,再十分鐘就可以關火了。我問她怎麼不用洗衣機,她說只有幾件小的,用手搓一搓很快。我問她洗什麼?她說顧一下火,十分鐘後記得關掉。「媽!」我叫住她。「做什麼?」她轉身。「妳的屁股紅紅的。」什麼紅紅?「媽,妳那個來…。」
我繞到後院,衣架撐開一條擰得半乾的底褲,水珠像收涎,要滴不滴的。褲底刷得死白,有漂白水和杏仁的味道。母親進房換好花格子長褲出來,手上捧了一大一小的褲子在幫浦邊蹲下來,捲了好幾捲的長褲攤得平平的,母親站起來壓水,地下水掬濕了血褲,銹鐵般的氣味很腥。
濃濃的中藥味瀰漫後院,我趕緊進廚房把瓦斯關掉。母親看我慌張的樣子,罵我年紀輕輕壞記性。我舀了一小匙嚐嚐,湯汁穠稠氣烈,烏棗熟透剝了一層皮沉在湯底,黃耆和川芎比平時多放了一些。我倒了一碗,用指尖挾住碗沿端到飯桌上放涼。「媽!」我喊她。「啊!」母親回過神來。「來月經怎麼能喝四物?」我說。「是補氣的藥材啦,中藥店的老闆娘說多喝一點會比較有精神。」母親說。我順手把中午的髒碗盤洗一洗,洗碗精倒太多,手指頭皺皺的。「媽…」我轉頭叫她。「幹什麼?」她支著頭顱回應我,臉色有點蒼白。「媽…妳是不是更年期來了?」我回頭繼續洗。
我陪母親上婦產科,醫生說,有的婦女更年期會有亂經的現象,沒有規則的來潮。醫生又說,也有可能是子宮病變,要進一步檢查。母親按照醫生開給她的處方服用,每天三錠的荷爾蒙劑,又兼補充鐵質和鈣片。服用幾次後來潮的次數減少,量也不像之前那麼多,她還說,那個地方不會澀澀的了。
「應該是萎縮吧。」我取走母親吃藥的杯子扭開水籠頭沖一沖,順手把幾個小碟子洗掉。鼻腔略略捉到一縷阿嬤身上的味道,很輕。「媽!妳有沒有在聽?那是陰道萎縮的關係。」我轉過身,母親拎了一條抹布進來,我問她阿嬤來了嗎?她說看到鬼,阿嬤正在叔叔家看天下第○味。我噤聲,頭皮發麻。原來母親的問題不只是子宮頸鬆弛,行蹤不明的氣味是一種衰老的前兆。她蹲在後院洗去的那些血,其實是她的歲。
歲的延續是我的存在,但是太殘忍,好像上天規定「母親」每年要割多少肉、還多少血才願意給一輩子的承諾,以兒為名。契約書說,月月排掉的血是利息,日漸銷蝕的肉是本金。我們以為那是演化的規則,很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懷疑和失落。噤聲的理由,是我徹底感覺哀傷,我恐懼在子宮頸萎縮之後,還有退化、衰敗、併發症的巨債等著還?
三四張的碟子洗了一輩子的久,眼睫毛藏不住心事,愈想愈難過。「又不是三歲小孩,動不動就哭。」母親戳了我的後腦勺,問我有沒有看過「十殿閻君」?她說乞食婆一輩子為小孩,到死都不放手。「無緣無故說什麼死,很煩吶!」我把碟子放進烘碗機,語氣不佳。「管它萎不萎縮,人又不是永遠青春。」母親繼續子宮頸的話題。
醫生說,荷爾蒙固定吃,可以保持濕滑,說不定還能再生一個。母親啐了一聲,罵我神經病,不怕被街坊鄰居笑死就儘管生。「我不是這麼意思,我是說…」我急著辯解,實為不願意母親把債還得太快,我要怎麼依靠?但是我說不出口,只好乾咳兩聲,用「這樣比較幸福」的三八字眼做為話題的結束,其實我又想哭了。
母親不再理我,她說衛生棉用完了要去買,最近林○晨代言的那一款很好用,比較透氣,味道散得快。
洗味。
八十八高齡的阿嬤除了臂膀不聽話,腳力堪稱勇健,偶爾心血來潮會拎著行李到我家逛逛,一住就十天半個月。她右臂膀患了嚴重五十肩,洗澡不方便,都由母親幫她擦澡洗身。阿嬤的衣物,母親都是親自用手搓洗,我以為她擔心老人家的衣物容易感染細黴菌之類的,原來不是。夜裡,我跟阿嬤一起睡,我其實睡不太好,縱然母親使用濃郁的精油沐浴乳幫她刷澡,一會兒她的毛細孔又鑽出陳腐的氣味,嗆得我難以入眠。在母親身上還聞得到果香的時候,對阿嬤身上的氣味我總以為是老人的專利,老這個字眼在我眼裡像天皇老子遠。在我震驚母親身上也有相同的老味的開始,我才明白母親體貼阿嬤想要遮掩尷尬的氣味的堅持。而我,也才開始接受陳腐是身為人最無能為力的宿命。
氣味是一種宿命的衰敗,落土之際就已註定,凡人怎麼洗得去?
見母親蹲在後院洗阿嬤的衣服,我默默走開。洗衣機轟隆的聲音漸漸停擺,我從洗衣機裡抽出家人的衣服一件晾過一件。母親擰乾阿嬤的衣服要曬,我接了過去,用衣架撐得平平坦坦的,挪到陽光最強的位置就定。母親笑我怎麼變懂事了,我佯裝心不在焉的說:「都洗乾淨了,沒味道。」我心裡在想,好像也沒有那麼難。阿嬤的底褲是粉紅色白點的四角褲,反覆洗薄了,略帶透明,我想阿嬤的子宮頸應該已經縮到僅剩一絲線的寬度,經血乾涸,青春枯楬,代謝不出傳宗接代的養分。天可憐見,她已還給上天一甲子又三分之一的血肉。
隱隱約約,一絲一縷,在廚房、客廳、房間和後院詭異又細微的飄散著,明明捉住了,又碎得無影無蹤。我託日本朋友買了一組藝人專用的高級沐浴組送母親用,母親不疑有他,直說這麼貴的東西她洗不起,十天半個月才擠個10cc的份量取用。我有一點生氣,逼她天天洗,縱使我已經明白天地生成的道理,也無法漠視或心甘情願的還。
母親洗完澡出來,神經質的撐大鼻孔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妹妹,妳聞聞看,我身上什麼味道?」母親湊近我。我連嗅都沒嗅就說是沐浴乳的香味。「最近皮膚比較乾燥,才碰一點熱水就起皺。」她說。「媽,妳荷爾蒙劑有每天吃嗎?」我乍想起問她。「我去洗衣服,阿嬤叫妳下次也買一組給她。」母親答非所問後逃到後院汲水。「媽!」我又喊。「人家說吃太多荷爾蒙不好,容易得乳癌。」母親扯著喉嚨說。「媽…,可是不吃頭髮會白得很快…,那裡會乾乾的…」我愈說愈小聲,像說給自己聽的,不敢堅持,怕是在逼她做選擇,太過殘忍。
老朽的氣味瀰漫在我生命的周圍,就像木乃伊循逃至民國,用比福馬林更激烈的手段蠱惑我忘了今夕是而夕。
洗白。
我捧著乾淨的衣服進浴室,水孔被一撮毛髮堵塞,污水在孔洞迴旋。我把毛髮摳起,灰白色的,可以辨認是阿嬤、父親、母親和我的糾纏。時間洗白很多東西,就像滴水可以把岩石洗凹、半枚虧腎可以把頭髮吸白一樣。我握著那團灰白毛髮想心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毛髮由烏轉白,複製上一代、上上一代無能為力的落寞以活。
洗完澡,頭髮還在滴水,我進母親房間拿那把大型吹風機吹頭髮,老式樣的化妝檯是她的嫁妝,紅漆檜木,二十八年來依然紅咚咚,像剛出世的壯嬰。檜木猶青,人卻老了,明明眼前發生的事,回想起來竟然已過數十年。母親抱著一堆衣服進房間散堆在床沿,一件件的對摺。暈黃燈光下,她的頭髮反光得厲害,很像公園裡武太極拳的銀髮族老奶奶。我在心裡秤砣,是銀髮族可憐,還是「少奶奶」可憐?
我沒敢問母親,若能選擇,她會說,白髮是自然的現象,少了乳房就不是女人了。無聲的對話等於回答我:「荷爾蒙劑她沒吃,副作用她承受不起。」於是,我得承受母親逐漸花白的事實,白髮之後的境遇是腎功能失調,膀胱虛弱,漏尿,發炎,尿路感染。阻止不了,誰都阻止不了時間分分秒秒裡賊去你身上任何東西,一寸一寸的趨白證明它是靜默的,讓人毫無所覺的掠奪。
我突然興起幫母親染髮的念頭。丟開吹風機隨手將半濕的頭髮束起,騎上腳踏車到附近的超市買染髮劑,挑了8號,最烏黑亮麗的顏色。我將母親洗過的頭髮再潑濕,她乖乖的坐著,化學藥劑的氣味很像尿騷味,她摀著口鼻讓我把尿淋上她的頭髮。「可以撐幾天?」她問。「大概一個月左右吧。」我隨便猜,反正我也沒染過。「人家說染頭髮會得膀胱癌。」母親的話一落下,我握在手中的第二劑染料,不知道該不該繼續?
是否,我無法停止這世界三秒鐘,若想違紀,就得用另一項來還?
我快速的將藥劑上完,跑進浴室掉眼淚,難過的搥打壁磚,踢馬桶,摔潄口杯,咒罵跌進水孔的蟑螂怎麼不小心。母親還坐在外面等頭髮入色,顏色能撐多久,她是隨口問問,我卻不是隨意染染,刻意讓時間慢下來,不要踩到時光的翼是我的計謀,染髮只是一種手段。「媽,妳能感覺我的無能為力嗎?」我問您。
染完髮的母親不太習慣這般烏黑亮麗,我卻有坐時光機折回十年的感受。一根刺眼的漏網之魚藏在耳下,我用力扯去,彷彿銀針掉地,沉重又尖銳。
我故意不去注意母親的白髮何時要長出來,因為我還在說服自己去正視母親逐漸衰老的事實。
寂寞家務
窗外驟雨瀝瀝,颱風將來的雨勢特別宏亮,像不堪飢餓的壯嬰聲嘶力竭的嘴臉。這雨根本是用吼的,吼一整個下午,吼得我的耳膜瘀傷,心情潰堤,雨的澀味混雜我家廚房地板長霉的味道,離家出走與整理家務頓時變成很重要的選擇。
家務是我家的慢性瘤,良性,阻礙血液暢通,狀醜。與瘤和平相處的方式是全家髒在一起,有共識拒絕客人上門,眼不見為淨。這個家成立的初期彼此都能夠敞開心胸,把髒與潔當作一體兩面,但是我父親總是熬沒兩天就把瘤引爆,毀天滅地咆哮著,左右鄰居都能清楚聞閱我父罵人的內容。此後,我家的秘密像...
目錄
輯一 自己的寂寞感
§ 寂寞家務
§ 洗
§ 仨風城行
§ 鼠道
§ 一.剪梅
§ 陪姪女一段
§ 租借日記
§ 街友語錄
§ 日常
§ 沉穩的氣息
§ 最好的時光
§ 返北斗
§ 戀的修行
§ Qui es-tu(你是誰)
§ 給 M
§ 廖ㄧㄢ
§ 新書發表會
輯二 越洋私貨
§ 伽藍日安
§ 前往面談美簽的路上
§ 活著
§ 行路難
§ 灰濛藍夏
§ 重返十六小時
§ 廚房
§ 油蔥拌麵
§ 黃色麥克風
§ 一人二日
§ 她從安徽來
§ 白色鞋櫃及其他
§ 一朵卡媚兒小花
§ 農場裡的老日本
§ In love in Seattle
輯三 旁觀者の筆
§ 上邪
§ 海水湛藍
§ 赭紅色的痛
輯一 自己的寂寞感
§ 寂寞家務
§ 洗
§ 仨風城行
§ 鼠道
§ 一.剪梅
§ 陪姪女一段
§ 租借日記
§ 街友語錄
§ 日常
§ 沉穩的氣息
§ 最好的時光
§ 返北斗
§ 戀的修行
§ Qui es-tu(你是誰)
§ 給 M
§ 廖ㄧㄢ
§ 新書發表會
輯二 越洋私貨
§ 伽藍日安
§ 前往面談美簽的路上
§ 活著
§ 行路難
§ 灰濛藍夏
§ 重返十六小時
§ 廚房
§ 油蔥拌麵
§ 黃色麥克風
§ 一人二日
§ 她從安徽來
§ 白色鞋櫃及其他
§ 一朵卡媚兒小花
§ 農場裡的老日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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