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 4月號 / 2008 凌萬頃之茫然...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編輯室報告】一杯濁酒喜相逢！　／執行主編蔡逸君

是這樣子的。重回編輯台之前，有一次跟初安民喝酒。我們兩人都有個缺點，不笑的時候，長得一副「歹看面」。那回才坐下來，酒還沒喝，我就覺得他不一樣了，臉上帶著幸福的神采，我以為他應該是中了威力彩頭獎……，然而他安靜的，喜悅的從書包裡拿出一本書，輕聲地說，剛剛才印好的。 《巫言》。
那片刻，有某種許久不見的漫射光影在時間裡游繞，不是喧鬧的，而是安靜的，不是炫耀的，而是謙謙的，幸福時光。這樣的作家，值得十年等待。他說。

編輯得到好文章，好...

偏離史實的瑜亮情節——略談《三國演義》對赤壁之戰的摹寫　／台北‧康韻梅‧文


《三國演義》的開場詞中便揭示：「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的確，長溝歲月無聲，歷史的喧囂最終歸於沉寂。但在那些「曾經」之中，總有些人、有些事，不得不引人注目。而非常弔詭的是《三國演義》一方面要我們看破是非成敗，另一方面卻特意刻畫「英雄」，讓我們無法遺忘。

三國風雲際會，成為了絕佳的說故事題材，單是歷史的事實，就已經目不暇給、動人心魄了。而「演義」則添加了更逼近人生真實的「虛構」，於是故事更加精彩好聽了，英雄人物的形象也因之而鮮明矗立。象徵著三國鼎立的人物——曹操、劉備、孫權，不能不提，還有各自依附其主的眾英雄們，如明星般地閃耀其間，其中最最不能遺漏的就是，在《三國演義》以蜀漢為正統的書寫策略下，著意彰顯的關羽、張飛和諸葛亮。如果《三國演義》抽離了這三個人物，必然遜色很多，尤其是儼然成為《三國演義》的靈魂人物——諸葛亮。無論是依循著歷史、還是小說的敘述，都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就是如果沒有諸葛亮，就沒有三國鼎立的態勢。歷史的記載雖不似《三國演義》般的戲劇化，但還是陳述了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提出據守荊州、益州，引東吳為援，以定天下三分的決策。在劉表謝世，劉琮降曹，劉備敗走漢津口，曹操引大軍虎距江漢之後，連合東吳更屬當務之急。而在東吳對於荊州亦有所圖的前提下，劉備與孫權聯手對抗曹操，造就了中國歷史上一場著名的戰役——赤壁之戰，進而形成天下三分的局面，因此才有歷史上的「三國」。
赤壁之戰可以說是歷史發展的關鍵點，這場著名的戰爭是諸葛亮對天下局勢判析的具體實現，但根據歷史的記載，在赤壁之戰中，諸葛亮只是與魯肅一同促成孫劉聯盟的說客，並沒有直接參與。是作為小說文本的《三國演義》，將這場漂亮戰役所有的光環給予了諸葛亮，甚至不惜扭曲了史實。小說中以「舌戰群儒」作為戰爭的序曲，但正史中並沒有記載諸葛亮說服東吳群臣之事；而「巧說孫權」和「智激周瑜」，亦屬子虛烏有；「草船借箭」亦竄改了人事時地，真正「借箭」的人是孫權，而且是在赤壁戰後的濡須之役時；而火燒曹軍的計策，其實是由黃蓋提出來的。然而《三國演義》作了鋪衍、移接，形塑出一個令人讚歎的政治和軍事天才——諸葛亮，並一再持續的加碼，突顯諸葛亮料事如神，終至七星壇作法，以借東風，將諸葛亮的神妙推至顛峰。《三國演義》似乎將戰前準備的一切，都掌握在諸葛亮的手中，然後讓他說出「為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表述作為一理想軍事家的典型所需要的條件。但在歷史上，真正馳騁在戰場上的是東吳大軍，而居間運籌帷幄、決戰沙場的統帥——周瑜，才是這場戰役功不可沒的英雄。但《三國演義》卻模塑了一個「多智而妖」的諸葛亮取代了周瑜，難堪的是，不僅是取代了功績，還在刻意的摹寫下，將周瑜塑造成一個心胸狹隘，無法容納諸葛亮的角色，隨著戰事的迫近，在合作的關係中，不斷地欲置諸葛亮於死地。

小說杜撰了周瑜與諸葛亮的緊張關係，是為全書最扣人心絃的精彩情節之一，因而形成了所謂的「瑜亮情結」。

然此情結的構成卻是偏於一端的失衡狀態，即凡事都是諸葛亮略勝一籌，善妒的周瑜無法接受，而生發了惡毒心腸，次次欲加害諸葛亮，反而讓自己陷於更為不堪之境，因而更加憤怒不平。而處於另一端的諸葛亮卻從容如故，一派優雅地布建他的制曹之計。如此一來，周瑜在歷史上的光華被消弭殆盡，終究成為了襯托諸葛亮的負面角色。蘇東坡在他對赤壁之戰的詠歎中，是把此次戰役的冠冕留給周瑜的，「三國周郎赤壁」便道盡了一切，而「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則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氣象，充分點染出周瑜千古風流人物的形象，這是貼近史實的銓解。《三國演義》把周瑜的風流轉變為忌刻，將他的英年早逝，詮釋為被諸葛亮氣死，而一句「既生瑜、何生亮」的名言，讓周瑜善忌形象，永世不得翻身。而不禁令人喟嘆《三國演義》對周瑜的無情。如果說周瑜是一個反面陪襯諸葛亮的角色，那麼那個穿梭孫權與劉備陣營，對赤壁之戰大有促成之功的魯肅，則是一個正面陪襯諸葛亮的角色，每當他被諸葛亮的神機妙算震撼地目瞪口呆，彷彿代替著所有閱讀故事者作此表情，而他背著周瑜力挺諸葛亮的舉措，則顯示出他的識見與愛才之心，跨越了立場，也成就了大局，這是魯肅的氣度與睿智。在這一場大戰役之下，周瑜與諸葛亮之間關涉人性的小戰役，更攫獲了世人的興味與關注，即使它是如何偏離了歷史的事實。

此外，《三國演義》盡情地利用小說虛擬的本質，釀造了另一個感發人心的場景。在周瑜計設蔣幹，使曹操斬了訓練水軍的大將蔡瑁、張允，使曹營戰力大削，孔明利用大霧以草人借箭，周瑜運用痛打黃蓋的苦肉計，並由闞澤送降書，再藉由欲將功贖罪二訪吳營的蔣幹，帶回龐統向曹操獻上連環計，為火攻之策墊基，戰爭即將生發的時刻，孫劉陣營一切布置停當，曹操卻憑恃著八十三萬大軍，勝券在握，月夜橫槊賦詩江上，屢數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的光榮事蹟，期待收服東吳，與下屬共享富貴太平，不禁吟出流傳千載的〈短歌行〉，可想見其當時躊躇滿志的意態神情。然當曹操一槊刺死指出「月明星稀，烏雀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為不吉之言的劉馥時，即預示了赤壁的失敗，至此而後，曹操再也無緣進取南方。《三國演義》不符史實地虛構了此一場景，實欲以一詩意如畫的江上月夜，形成與數日後火光沖天的景象的強烈對比，而橫槊賦詩驕盈自滿的曹操，正包藏著他逐鹿天下事業的最大失敗。而其間的強弱易位，則是小說意味深長的寄寓，一切都在人謀，智略實可逆轉劣勢，尤其從劉備的陣營思考，這一場戰役只貢獻一個軍師，打了場不費一兵一卒的移地戰爭，卻得到了天下的三分之一。

小說的敘事最終的目的，並非只是陳述事件始末，總是在事件的始末之外，傳達了撰者對事件的詮釋，致使文本因而釋放出溢於事實之外的意涵。《三國演義》對於赤壁之戰的摹寫，雖然大體依據歷史發展的脈絡，但卻虛構了甚多的旁枝，而這些旁枝讓《三國演義》成為好看的小說，也讓我們在可見的事實之外，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康韻梅

台大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現為台大中國文學系教授，主要的研究領域為中國古典小說，著有《六朝小說變形觀之探究》、《中國古代死亡觀之探究》、《唐代小說承衍的敘事研究》、《歷代短篇小說選注》（宋元明話本卷）、《古典文學與性別研究》（合著），以及相關的論文數十篇。近年來嘗試開設古典章回小說經典的專書課程，包括《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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