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文版的《白噪音》,唐.德里羅展現了人類對「死亡」最大的恐懼,高翊峰則寫出了我們對「愛」最絕望的怯懦!
◆ 充滿哲理的勃發想像力,不僅在人物創造上,也在場景的變換上,是高翊峰創作十年來的精華代表作!
◆ 高翊峰談《幻艙》,透露許多更貼近高翊峰內心的創作聲音!
每個人,都有害怕回家的理由!
這本小說寫出了我們生命裡最安靜恐怖的海嘯!我們生命裡最安靜的海嘯,只要幾秒,就能將我們全部淹滅。
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來到這裡,
最後,卻都因為相同的理由,而不願離開。
這是一部令人坐立難安的小說。
人類從來就不是被豢養的動物,但有一群人,置身在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他們不願離開,除了達利。
達利是文字工作者,當他在避難室讀到過期報紙的一則啟事,他全身凍結,他開始走向多數人選擇的路;原為乾屍,只能癱軟在地的性工作者日春,卻日日回復青春的肉體,逐漸復活……這群人的命運最終會如何?
無數利箭,朝你閱讀的眉尖射來,你感到尖銳的痛苦,卻仍無法不讀。因為高翊峰以安靜絕望自制之筆,直擣我們這一整個世代,乃至下個世代,我們即將潰堤的生命。
他以雙重視角,層次豐富地拆解現代人的生存,那對愛的疏離絕望怯懦,甚至當「欲望」本身都已乾枯,欲望的盡情實踐反而使人更悲哀,而貫穿其中,令人一讀就難忘的幾個活蹦角色與出人意表的情節,則更強化原有的隱喻、典故與嘲諷。
原來,有一種缺乏,能讓世界完全毀滅。作者簡介:
高翊峰
文化大學法律系畢業。曾從事舞蹈、調酒師、廣告文案、電視編劇等工作。曾經歷《FHM》、《Cosmopolitan》等國際中文版雜誌,2008~2010年間,移居北京擔任《MAXIM》雜誌編輯總監;目前返回台灣,擔任《GQ》雜誌副總編輯。
文字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等。影像編劇作品曾獲金鐘獎最佳迷你劇集獎。出版有《家,這個牢籠》、《肉身蛾》、《傷疤引子》、《奔馳在美麗的光裡》、《一公克的憂傷》
短篇集。
各界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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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讀罷《幻艙》,心中淒然。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幻艙」裡。衝出「幻艙」,到更廣闊更光明的地方去,這就是人類的歷史和未來。」
◆ 駱以軍:高翊峰總可以讓我們閱讀小說的、疲憊的眼一洗泥涸。他的腔調看似吊二啷噹,細看每一句子皆詩意盈滿,安潔拉.卡特式的一種豪華風格的頹廢、滑稽、輕靈、怪誕。妓女、痞子、魔術師,所有人事都在醉生夢死銀色蜉蝣整批死去的換日線閃閃發光。一個讓我們迷惘懷念 其實卻從未發生過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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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球藻
他勉強睜開眼睛,下水道就躲入了光的縫隙。他無法想起剛才奔逃的路線,也忘了,還有什麼值得逃的。
眼前是細長的太陽,一管管整齊排列。白光鋪出均勻的亮霧,有好一會,他不確定眼前的,是不是天空。最近幾次在街邊醒來,看見的都是灰濛濛但帶有光感的陰霾。這次真的喝多了。以往不管喝了幾支番石榴紅、蟲綠、夕陽橙、晨霧紫、深海鐵藍……繁色螢光的試管酒,都不曾在首都市這座城市,遇見管狀的白光太陽。瞳孔花了氣力調節恢復,他才看清楚那很矮很矮的天空,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一整片天花板,後頭則貼滿了日光燈管。就快要四十歲的他,再一次閉上眼,少許光暈的尾,躲入眼皮,也微微興奮著。
他不確定自己甦醒與否,但閉著眼睛,他知道自己叫做,達利。閉上眼的世界慶幸著,還好,這一次,並沒有喝醉到遺忘了名字。
在此之前,他在那個下水道,像似奔跑,也像似是在逃。慌亂前行的時候,水滲透褲子,親吻了膝蓋,彼此都失去該有的溫度。他一低落頭,水面就浮出球型物,表面長滿藻類的雜刺,一顆漂連一顆,向巨大的管狀黑暗深處蔓生過去。一踢動水波,它們就彼此碰撞擠壓,表面深綠的絨毛絲手也騷動起來。當佈生青苔的牆面出現墨的影塊,他就開始奔跑。
達利想起來了,剛才在下水道奔逃的時候,筆記本掉落在腳邊的墨綠的球型藻類上。躺在撞球檯上的他,側臉一看,筆記本還立在那顆球藻上,跟著水面的呼吸,興奮又浮起,萎縮又沉落。再多幾道水波搖動,筆記本就被球藻吞嚥到纖維的肚囊了。
※
「老哥,你最好先下來,這裡的撞球檯不是床。」
說話的人是蒼蠅。近幾年,達利常和他在三重奏酒吧的地下室吧檯,一起喝雞尾酒,閒聊一些可能有趣的政治八卦和名流小道。年齡不小的蒼蠅,身上依舊是那件烙上設計師簽名的限量版T恤。百分百精梳棉的黑布上,浮出白油骷髏頭,跟昨天晚上一樣,沒有眼珠、沒有舌頭、也沒有皮肉的一張臉,卻裂開了嘴,不知為何保持笑容。達利離開撞球檯,才站直身體,嘔吐感就從胃底湧出漲滿食道。蒼蠅小聲示意,先跟老管家要杯水。十幾步距離外,是開放廚房,裏頭站了一位老男人,穿著白襯衫黑背心、脖頸勒著一隻黑蝴蝶領結。廚房入口處懸掛一塊吊牌,用餐區。這偌大的光亮空間裡,還有另外三位男人。一個仰睡平躺在表演區的小舞臺,顏面被發皺的外套覆蓋,發出初次發情的公貓低鳴。另外兩位男人,在休息區吊牌下的馬蹄沙發上,玩著撲克牌。這兩位男人一個國字臉,一個倒三角臉,眉尾都被沉重的疲倦拉低垂危。眼睛都快瞇成線了,他們還是把撲克牌展成固執的扇子,一手接一手,慢動作翻開各自的下一張撲克牌。每張撲克牌在離手的第一個翻轉,丟往桌面的瞬間,插入光的縫隙裡消失了。兩個男人勉強看一眼達利,不是打量,也沒有打招呼的企圖,又繼續丟牌,讓一張張的撲克牌,躲入透明。
老男人沒有對折身體,地面也睡得安穩。達利搖晃的腦袋,帶領著雙腳行走,看來十幾步的距離,卻繞走了三十步。他閃過一個擔憂──再走下去,可能永遠也走不到眼前的廚房。
「這裡是哪?」達利問。
「一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蒼蠅說。
「為什麼……我們在下水道?」
「我怎麼會知道呢。」
「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老哥,記得嗎,我跟你說過……那個在下水道的密閉空間?」
宿醉讓達利又恍惚又鎮定。蒼蠅繞著他飛出圓圈。一種會壓抑呼吸的氣壓,讓他鎮定清醒,「這裡是嗎?」
「你問我這個賣消息的?不是吧!」
蒼蠅不再拍動翅膀。達利走到廚房外吧檯邊,兩人都望著廚房裡的老管家。
「我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兩位先生說的密閉空間。我被送下來的時候,只知道這裡是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說是避難室,其實是給下水道工程人員歇腳和屯放緊急物資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實際位置在哪裡,特別是首都市經濟獨立之後……」
驚訝稍微驅散了酒精的存留。首都市以一座城市的規模,經歷流血衝突,抗爭取得區域性公民公投,進而另立特別法通過,與瀕臨破產的中央財政體系切割分開,成為市府的經濟金融獨立運作權。這些過程,發生在達利出生前的那個十年,現在全都散落在歷史課本的書頁。
「老哥,別嚇到,老管家其實是經濟獨立之前,那個年代的人。」
「達利先生,首都市發生這場經濟獨立時,我已經在這個臨時避難室。我是聽其他幾位先生說的。還好,一樣叫做首都市,沒有換名字,變成我不知道的新城市。」
達利巡視其他男人,不特別想要知道,其他幾位先生,誰是誰。他猜不著滿頭銀髮的老管家,究竟有多大年紀了?首都市經濟獨立,又是多少年前的事?
在酒精回流腦葉之前,達利試著提問,「這樣的臨時避難室,下水道裡很多嗎?」
「我只是一個管家,不是下水道工程人員,這個問題,我可能無法回答。」
「先別管這個啦,老管家,麻煩你給他一杯水。」蒼蠅拉來高腳椅讓達利坐下。
「達利先生,多喝一些涼水,加點檸檬汁會更舒服。人喝醉,是血液的含酒精量過高,那些解酒的偏方,其實都沒有用。至少我那時候的解酒飲料、還是先喝鮮奶,是沒用的。快速補充大量水分,降低血液的酒精濃度,是最好的辦法……」
老管家的聲調沙啞濁重,話語慢慢擱淺堆疊堆高。他邊說邊準備這杯檸檬水,有種學者的謙和與講究。先在空杯加入冰塊,再切下一片檸檬,擠入汁液,倒入常溫水適度攪拌。達利的視線主動開叉成蛇信,沿著一條乳白色鐵管,走到廚房牆角,再與另外三條粗細不等的鋼管整齊鑽進水泥牆。一條是三度循環淨化的自來水,一條是以疫病生畜屍體產生的再生沼氣瓦斯。一般家庭用管線,多半就這三條外露。最粗的第三條管線,可以讓一隻成年溝鼠折返通行,但這條管線裡頭裝了什麼,達利無所謂了。長久以來,他也不知道另外兩種基本民生新液體與新氣體,究竟是透明的,還是流動著彩虹的哪一條光譜。宿醉暈眩中的他,也不想知道這三條管線,通往外頭的哪一個行政區,又如何輾轉流動到這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達利先生,之前,常喝醉嗎?」
「我跟這位老哥,不是常喝醉,是一直都沒清醒過。」
「這樣有點麻煩……已經很久都沒有補給酒了。」老管家自顧自說著。
達利不想追問什麼,或者為自己辯護,也不準備等待有誰,會送酒到這個下水道避難室,但這段喝醉的對話,前幾天,已經出現過重疊。有一位,誰,躲入那一天的午睡。與誰對話聊到喝醉的片段,他已經寫入筆記本,短短的,只有眨一次眼睛的長度。
※
老管家遞出檸檬水給達利,性徵開始模糊的誰,急忙躲開了。
那片檸檬被擰成單一朵糜爛的纖維花,種在冰冷的不鏽鋼流理檯面。
「檸檬皮泡著,會有油的苦澀。」老管家說。
達利大口倒入,水滾進滑潤的喉管,在頭皮涼出大面積的冷。
「蒼蠅,我們怎麼進來這的?」
「我一醒過來,就躺在那邊的沙發。你睡在撞球檯,也快要……」蒼蠅檢視電子表,估量一會,「快要二十八小時了。你再不醒,就會有人開始抱怨了。」
達利回頭,撞球檯上方那塊吊牌的文字,擠著扭曲跳舞,娛樂區。旁邊十步距離,掛著運動區,由跑步機、飛輪腳踏車、舉重檯與錏鈴組合,圍出一個會私下凝聚汗味的空間。
睡了一整天?達利的手腕上配戴一只機械表。自動上鍊的機芯,骨董老舊。十二點鐘位置的功能窗,銀色月亮幾乎圓滿。九點鐘位置的日期顯示,靜止在5。三點鐘位置的功能窗,一根短針看出今天是某個星期二。六點鐘位置的圓形窗,洩露了另一個不知位於何處的第二地時間,停在22的夜間時區。這些數字都不重要,因為這一秒,大表盤上的寶藍色柳葉形秒針,是完全靜默沉睡的。他搖搖手,皮革表帶閃爍油光,秒針沒有醒,也沒有取走動能,飛出斧頭擺錘,逼迫齒輪咬下另一倫齒輪,再慢慢擠壓彈簧,反向再給出新生動能,騙醒另一組連接中心承軸的子母齒輪組,強迫秒針滑出一小步。過去,這支骨董機械表,經常讓時間昏迷。反覆多次之後,它不知道已經為自己走出幾歲的老齡。現在,一旦沒有完全勒索發條,手表就會刻意遺忘呼吸的方式。
「畢,下面聲響,首都市標準時間,五點零五分……應該是清晨吧。」蒼蠅模仿已經消失的機械廣播,為達利報時。
老管家沒有配戴手表,避難室的牆面也沒有鑲嵌或是垂掛任何時鐘,可供重覆驗證。
※
蒼蠅聳聳肩,「手機都不知道去哪了。」
「兩位先生說的無線通訊器,沒有一起送下來。在這裡,也收不到無線訊號。」
表演區在無法確認多少步數的距離之外。舞臺上的男人突然拉扯西裝,蠕動軀體,以不倒翁的搖晃方式坐起來。他一站起身,達利估量這男人至少有兩米身高,巨大臃腫成一具小型起重機。
「什麼時候,才能關掉幾盞燈……」胖男人發著牢騷,眼珠被肥厚的眼皮壓得吃力。他的聲調和眼縫一樣細,有花樣男孩的銳利。達利和他一接觸目光,胖男人便歡快搖晃肥肉,一連幾個大步,跨往廚房,跨出聲量,「醒了醒了,終於醒了……我還以為,再也等不到有人被送下來……外頭現在怎麼樣?最近有發生什麼大事嗎?對不起,都沒有自我介紹,以前朋友都叫我高胖。就像你看到的,又高又胖。」
胖男人以手梳理油光頭髮,一陣莫名臉紅。真的是又高又胖,但他那種羞答答又軟弱的說話模樣,讓達利啞口。達利估計,他應該和蒼蠅差不多年級,都有三十歲了。高胖主動握手,在達利手心留下一層乳膠油膩。中央空調滾落一陣涼風,把那層油膩凝固凍漿脂肪。高胖握手激動,幾撮瀏海掉落,覆蓋了額頭。達利一凝視,那些在黑油裡粉刷出來的白髮絲,不是年少白髮,而是吃了冷的動物脂肪。
「不好意思,我該洗頭了,待在這裡太久,變得有點懶。人一懶就髒,真是對不起,對不起。」
※
達利並不擔心身處陌生地,真的遇上問題,立即追問的工作性格不變。他再次詢問高胖,「這裡是什麼地方?」
「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我也不知道在哪裡,老管家說的。我是最後一個被送下來的。是在你們之前。老管家說的,我想應該就是吧。也可能……」高胖支支吾吾。
高胖!達利迅速叫喊姓名,打斷新的話頭,注視對方。被突然喊了姓名的高胖,一時愣在訝異無語。這是採訪時習慣的辦法。當受訪人多話,或是離題太遠,達利以此調動對話的焦距。
「被送下來之前,你有沒有聽過……綠艙?」達利切入新問題。
「老哥,你開始工作喔?」蒼蠅插話。
達利只是一次斜睨,就剪了蒼蠅的翅膀。
「綠艙……是環保科技的綠能房屋?還是治療用的壓力空氣艙?還是什麼其他的?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問,可是……」高胖又支吾了。
達利搖頭不介意。蒼蠅偷偷聳肩,但失去翅膀的語言,很難解釋什麼,傳遞出去的模糊,讓高胖更加一臉歉疚。
如果不是綠艙,那首都市……醒了嗎?不記得去過……下水道有這樣的臨時避難室……達利依舊微醺,跳跳晃晃,看著六點鐘位置的第二地時區視窗。那裡頭只有一根短時針,不到大表盤走完一個小時,它不會跳一個刻度。達利也曾懷疑,第二地的時間,一直都是損壞的。
「達利先生,我不知道這個避難室,是不是你說的綠艙。我被送下來之前,可能是荒廢的,有人把這裡改建成現在這樣。為什麼改建,我也不清楚。」老管家說。
沒有出口嗎?達利差點脫口說出問題。
他直覺,這個問題不能碰觸,就像訪問政府官員,不能提問他與家人名下的不動產,是不是另有海外戶頭。提出這類問題,也顯得太淺薄,沒有文字工作者的敏銳專業。沒有出口,所有人都無法進入臨時避難室。他給自己結論,環視一圈,跟著角落的一具螺旋樓梯,偷偷盤轉向上,發現玻璃天花板唯一的圓形洞道。他也發現運動區旁邊的一面牆,其實是一扇電動鐵捲門。它被漆上與牆面同一色階的白,加上日光燈的粉飾,帶醉的瞳孔很容易受騙。那種有鮮乳厚度的白,看久了,會讓人失去體溫,再多看幾秒,白漆鐵捲門就折出扇子紋路,不知是要張開還是閉合。鐵捲門腳邊則睡了一堆裝水果的杉木架,和印有蔬果印花的瓦楞紙箱。箱架看來沒有染上灰土,堆擺整齊,沒有任何噩運欺近的跡象。鐵捲門與地面的接觸點,有一段小斜坡。斜坡上有防滑的齒溝,一路囓咬水泥路面,向門外偷偷延伸出去。那鐵門斜坡,應該是汽車的出入口。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這裡是首都市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為什麼有車道?真是一個車道,又能透過下水道通往哪裡、抵達哪裡?
※
隨著更多檸檬水吞嚥入喉,達利又生出一串推想。這個臨時避難室被誰改建?在地下多深的位置?高胖、老管家與另外兩位玩撲克的怪臉男人,又是什麼人?他們是怎麼被送下來的、被誰送下來、為什麼被送下來……他想記錄這些問題,但這些飄出奶氣的疑問,和高胖油膩膩的體味,雜交得更加混濁。達利試著思索邏輯,背脊就盜出冷汗,空腹的胃囊也痙攣,逼他伸手摀住嘴。
「去吐一吐?」蒼蠅又飛舞了。
老管家指向角落螺旋樓梯的邊角。
「達利,去過盥洗室了?」高胖表情,忍不住追問。
蒼蠅搖頭,有賊賊笑意。達利看過幾次蒼蠅這種瞞著事的臉,但嘔吐感從胃囊失控,讓他像是鬆齒的秒針,一路往螺旋樓梯方向縱身打滑。
盥洗室的掛牌緊緊貼在一道白門上方。門也隱藏在牆裡。蒼蠅高胖跟在後頭,一起進入裡頭。盥洗室像是老式體育場的廁所淋浴間,十分乾淨。三個小便盆永遠張著嘴在等待。角落的隔板牆圍成大號間,另外加裝了浴缸、淋浴的蓮蓬頭和洗臉檯。一台超大容量的滾筒洗衣機,洗衣脫水烘乾,一機多功能。灰白的水泥地板有潮濕的顏色,沒有積水。達利跨往大號間,搶著找門把,一拉開門,就被角落一具屍體嚇退了好幾步。原本已經溢到口腔的少量嘔吐物,一部份嚥回食道,少量從鼻腔溢出。更大量的酸液引誘胃囊緊急收縮。達利把頭埋進洗臉檯,連著幾回乾嘔,一道沒有消化的菜粥食物,直接從咽喉管噴灑出來,在磁磚盆綻開不同顏色大小的碎花。接下來,就只剩苦澀的乾嘔。膽汁的氣味在胃囊與口腔之間來回滾動。蒼蠅的笑聲硬成一顆顆的壁球,在盥洗室任意迴力彈跳。
蒼蠅抽搐,呼吸,一字接不著一句,「……我也一樣,差點……就尿出來了。」
高胖彷彿真的會頂到全亮的玻璃天花板,刻意彎低脖子,搔著頭拼命道歉,「不是故意不告訴你……」
達利沖掉來不及消化的花屍泥巴,漱洗嘴巴,吞了幾口自來水,重新堆砌膽量,再走近看一眼屍體。與其說是屍體,那具依靠馬桶水箱的軀體,更像一具乾燥良好、保存完整的裸女木乃伊。她的一對乳房,是失去水份的舊襪子。錯落的肋骨與骨盆,突出的榔頭圓凸,勉強托著上半身形體,但撐開的皮膚依舊像痊癒的燒燙傷患那樣萎縮變形。四肢也都被風乾了,幾乎無法分辨手與腿。全身沒有油脂,也擰不出水漬,只剩少許的精肉結實包裹骨骼。她睜開的眼球比大眼金魚更加抗奮凸出。兩排牙齒整齊得比活人還漂亮,只是發黃成舊報紙顏色。雙腿之間的外陰唇,完全脫水,緊緊閉嘴,只有頭髮與恥骨上的恥毛,如植編的新鮮假髮,茂盛密生,也彷彿無數的毛囊深洞裡,躲著數以千萬計的冬眠吸血蟲,為了與她共生,願意久久吐露一些血,餵養女乾屍的毛髮。
「你再這樣盯著她看,等一下會吐到連膽汁都沒有。」
吐完後,盥洗室的內裝物器輪廓,畫出明顯的菱角邊線。達利不確定,甦醒,是不是已經逃到另一對眼皮深處。
是誰?──這個問題,我究竟抄寫了多少次?
「她……是誰?這裡怎麼會有……」達利抹去刺在嘴角的肉渣。
「兩個月前,不對,應該有幾個月了,不,應該是半年前……對,至少有半年了。保鏢抱她進來的,她也是喝醉的,到廁所吐,吐完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頭,幾天之後,就變成現在這樣……變成這樣,應該也有半年了,也可能更久,說不定有一年了……」
高胖掉入另一個沒有計時器的深洞。沒有誰的手,拉住那龐大的軀體。達利無法判斷,一個女人死後,究竟需要花多少時間,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會自然風化成眼前的乾屍。如果是男人,會花去更長的時間?疑惑開始堆積,逼他伸手拉回正在墜落的高胖。
「高胖,送她下來的,是什麼保鏢?」達利問。
「高胖你什麼年代的人?見鬼了,現在誰還在用保鏢這種說法。不過,老哥,老管家說,我們也是被保鏢送下來的。」蒼蠅搶話。
「……要保護誰的保鏢?」達利問。
「老管家說,是高樓層管理人的保鏢,也保護我們。」高胖說。
「高樓層管理人?」
「高樓層管理人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要問老管家。」
「這個女人,是在這裡死的?」達利再提問。
「她是在這裡頭,就慢慢沒有呼吸,算是死了吧……對不起,她是誰,我不知道,我們叫她日春小姐,老管家有一份她的個人資料……」高胖突然激動,抖擻皮層,「對了,蒼蠅真的很厲害,他第一次看到日春小姐,完全沒有被嚇到。」
「還好啦,我這輩子看過最多的兩種人,政客,跟身體工作者,兩種都在我家光溜溜走來走去,比死人更沒有血色,屍體沒什麼好奇怪的……」
「高胖,老管家那裡,有這個……日春小姐的什麼資料?」
「跟你喝那麼久,第一次覺得,你真的是寫東西搞採訪的。」
達利持續盯看高胖,直到那雙層頰肉露出犯了錯的歉疚,「我們……對不起,我是說,這裡的每個人,都有一個資料夾。」
「我也覺得很神奇,老哥,你跟我也有。那些保鏢把我們的個人資料夾交給老管家。連我幾月幾號被炒了,也有記錄,最厲害的是,我家老頭登報跟我斷絕關係的新聞,都有剪報影印,真的是見鬼了。」
不管翅膀傾斜幾度,蒼蠅都會飛出擾人的低鳴。達利沒有打落飛蠅,專注於眼前的輪胎人,相信他才是提供解答的受訪人。
「高胖,我們怎麼出去?」達利擦拭嘔吐物。
「出去?是離開廁所,還是離開避難室……」高胖說著,轉身尋求協助。但蒼蠅一側身就飛入高胖兩片厚厚的脂肪皮層。蒼蠅兜繞一圈,打開洗手檯水龍頭,接水咕嚕喝了幾口,彈彈手指,示意高胖直接說。
「我們出不去。」高胖說。
「那我們是怎麼進來的?」達利說。
「不是出不去,只是從來沒有找到……之前,大家也沒有認真找,老管家也是。」
「這裡有吃有喝,連娛樂運動都分類好了,又有新朋友在一起,只差沒有……」蒼蠅飛眼到馬桶邊的女乾屍,撞了透明玻璃,才說,「我們出去幹嘛?」
高胖摸出一手的頭油,還扯斷幾根亮光髮絲,勉強裂開肥唇,「雖然會好奇首都市怎麼樣了,發生什麼事……沒有誰,真的想離開。」
「蒼蠅,你也不離開?」
「真的能一直待在這裡,也不錯。」蒼蠅先是笑,轉出神經質的狡黠,「老哥,如果避難室,是我聽說的那個下水道密閉空間,你不想知道,綠艙是怎麼回事?這消息追下去,一定是超震撼的新聞。」
※
在螺旋樓梯上頭,連影子都不用躲起來吧。達利如此認定。
「保鏢就是從樓梯,把你們送下來的,我也是。」高胖說。
蒼蠅兜轉打量高胖,撐開手粗略比量他的身寬與樓梯寬度,睜大複眼,隱忍著噗嗤譏笑。高胖的肥唇抿成鱉嘴,忍著淡淡的怒意。紅潮從雙下巴,往耳垂肉暈開,慢慢燒滷一頭皮肉。
「對不起……把你弄下來?那些保鏢是怎麼做到的?」蒼蠅擦擦充滿倒勾的腳肢,磨利嘴巴。
※
「老哥,你又飄到哪裡去了?」蒼蠅說。
達利沒有答案。
「高胖,以後你要注意,這位老哥如果一放空,會變成另一個人……我是說他可能,啪,就切換到另一個頻道……」
達利飄過餘光,制止蒼蠅偏光的飛行路線,但依舊沒有回應的答案。一直等到所有牆角都站定虛線,他才開口,「高胖,之前,沒有人上去?」
「我……走過一次。」
「你怎麼走得上去?」蒼蠅又飛偏了。
「蒼蠅,你不要插話,」達利出聲,「高胖,你繼續說。」
「沒有真的走上去,我上去一下子,就下來……我其實怕黑。」
「不要怕黑,高胖,你應該每天都上上下下……這個樓梯,是你的專屬運動區。」
蒼蠅露牙,僵住開朗的笑,擺出健美比賽的指定動作。一隻蜻蜓尾巴點了一次某處的水面,產下怒意的卵,在高胖兩三層肚皮脂肪裡,繁殖出漣漪,才幾圈,怒意就鑽入被皮脂覆蓋的肚臍。
「是的是的……我也很驚訝,不知道要幾個保鏢,才能把我搬下來。」高胖說。
蒼蠅模仿生日派對的小丑,表演無聲的笑,好不容易,才能出聲說,「高胖,沒有想到,你是一個有幽默感的傢伙。」
「進來之前,我可是稱職的銷售工作者。」高胖說。
「推銷減肥產品嗎?」蒼蠅又丟了一句。
「我們公司,主要是向首都市的星級餐廳,推銷最高級的進口有機橄欖油。」高胖用力抓起腰間的肥皮,用力搖晃,引起無數圈的脂肪層漣漪。
「胖子賣好油,真的假的?」蒼蠅假裝驚訝,抽搐聲帶,「老哥,有這傢伙在這裡,日子一定不會無聊。」
達利打斷他們一來一往的調侃,說出問題,「撞球檯旁邊不是有一道鐵門?」
「那個電動捲門,我進來之前就不能用,說不定,在老管家進來之前,就壞了……」
高胖似乎還有話沒說完。這時,秒針跳了一次,也可能是彈兩次,它和他都停止了。
活的秒針頻道
這是第一次,達利在避難室裡感覺到饑餓。他坐在表演區舞臺邊緣,任由空氣滾動肚囊。蒼蠅站在舞臺上,站沒一會,又站不住,才坐下來,就不停望著獃然檢視腕表的達利。蒼蠅來來回回,身為消息工作者的職業性格爆發,但達利沒有打算聆聽,直到他確認過去不曾在沉睡中出現空腹感,才把饑餓,等同於已經甦醒。
「想說什麼,說吧。」
「老哥,我要說的不是消息,是真事……」
蒼蠅興奮編整分別從老管家和高胖口中得知的女乾屍概況──盥洗室裡叫做日春小姐的女人,被送下來的時候,至少有二十五歲。原來的身材臉蛋,都有電視模特兒的水準。老管家也不知道她被送下來的那一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幾個保鏢從螺旋樓梯送她下來,喝醉的她嚷嚷要吐,吐到整個盥洗室都堵塞,無法排水。後來,水真的淹到外頭的避難室。之後,她就一直待在盥洗室。一開始,老管家以為她只是喝醉了,需要休息,其他男人,也不好特別照顧她。她倒是自己脫得光溜溜的,一直沉睡。可能有幾頓飯過去,老管家想叫醒她吃飯,才發現她已經不怎麼願意呼吸了。大家開始好奇,這個喝醉又漸漸停緩呼吸的女人,究竟什麼背景。大家追著老管家問她的個人資料。老管家沒說,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日春小姐沒有影響到日常生活,也就依她的意願,繼續讓她留在盥洗室。日子久了,應該說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她真的不呼吸了。但一直沒腐爛,也沒有發臭。臨時避難室裡沒有老鼠蚯蚓,甚至沒有一隻果蠅肉蜂,會在她的死皮底下產卵,孵出白色蛆蟲,緩慢溶解血肉。日春小姐只是漸漸風化脫水,乾燥成現在這模樣。只要不影響原本的日常生活,日子一久,所有男人就都習慣大號小便淋浴時,身邊有一具女人的乾屍……
「蒼蠅,你不要自己亂加意見。」
「這消息不是要買的,拜託,老哥。」
蒼蠅繼續編排消息,達利聽著,在光纖裡歸納出幾個疑點,但他沒有打算追問。
※
一聲清脆,不是拍手。蒼蠅像催眠那樣,輕挑彈了一次手指響。
「她沒有看見我。」達利脫口。
「老哥你說什麼?日春小姐已經乾成那樣,怎麼看得見?你不會又飄走……」
嘎……如果甦醒有一種音域,那麼在這個臨時避難室的角落,突然磨擦出另一塊聲域。那是擴音器啟動鈕被扳開的特殊音頻,接來的是老管家的通知,「各位先生,請到用廚房,我們準備用餐。如果日春小姐要用餐,也請試著通知我……」喇叭隱藏在舞臺的木框邊,不易察覺。老管家衣著整齊的精瘦身影,隨著廣播通知,從廚房內側一面瘦定定的白牆,優雅走出來。
餐桌是從吧檯一角向外延伸出來的電動伸縮桌面。達利一行人走到用餐區,最後一段不鏽鋼桌面緩緩推展出來,自動扳出兩條腿,平衡降落著地,沒有製造任何磨擦噪音。一直都還不知道稱謂的兩個男人,分別入座,國字臉面對倒三角臉,坐在第二順位的座位。達利沒多想,直接坐在國字臉男人的旁邊。男人立刻埋怨挑眉,翻開手指扳動關節,鼻孔哼出氣,快速從達利右耳洞拉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小布偶──就是童話故事裡說了謊鼻子會變長的小木偶,但它是用粗棉布縫製的布偶,不是老木匠使用的木材原料。國字臉男人一手鑽進小布偶,原本軟趴趴的布洞布體,吃了血肉脂肪,腫出骨幹實肉。小木偶布偶用線縫出來的四肢關節,油潤自由了。細細的長脖子,硬成塑膠水管,眼珠是時時躲著貓的神經質鴿子,連眼睫毛都開始發抖,幹起粉刷空氣的活。達利想探看國字臉男人為何發怒,但短鼻子的小木偶布偶,用興奮緊繃的褲襠,擋住了視線。
小木偶布偶搖搖頭,布縫製的嘴巴,磕磕磕上下咬出刨木聲,「你坐錯位置了!」
達利沒有聽錯,小木偶布偶說話了,鼻子並沒有變長。
國字臉男人一抽手,小木偶布偶又懶回一團布料。就在軟鼻子快要對折時,倒三角臉男人搶去了小木偶布偶,一股勁往三角臉的右耳洞填塞。國字臉男人想搶回,倒三角臉男人搬出兩手阻擋。小木偶布偶的一隻軟腳,就掛在耳輪上,晃啊晃,直到倒三角臉男人推它一把,小木偶布偶才完全鑽進耳洞,逆著寒毛,住進那肉穴深處的蝸牛殼。就在耳洞飄出鼾聲時,國字臉男人又一個假動作,從達利的左耳洞,拉出了另一個小木偶布偶,立即就往國字臉的耳洞裡塞。
「兩位魔術師先生,吃飯的時候,不適合比賽,會影響其他先生用餐的。」老管家說。
老管家口中的兩位魔術師,開始敲打不鏽鋼餐桌抗議,擂起重鐵反光。
「這是達利先生第一次用餐,我還沒有為他說明……」老管家轉身告訴達利,「每個座位都是安排好的。你現在坐的,是高胖先生的座位,請坐到蒼蠅先生的對面。」
高胖小聲向達利表達歉疚。等所有人坐落,老管家依序上菜,從國字臉男人、倒三角臉男人、高胖、蒼蠅,最後才是達利。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馬鈴薯濃湯、一塊牛排、一顆削皮蘋果,以及由豌豆、玉米粒、紅蘿蔔大丁組成的冷凍蔬菜。
「老管家,三色蔬菜還沒有吃完啊?」高胖詢問,馬上又露出歉疚。
「高胖先生,今天是用鹽水清燙,和上一餐涼拌不同。你試試看口味。冷凍庫裡的存量不多,我想再三、四餐,就可以換成花椰菜。」
聽到這消息,高胖愉悅開動用餐。達利的目光一直困在高胖對面的座位。那裡是空的位置,沒有人坐,也準備了一份完整餐點。
「那是日春小姐的座位。」
老管家禮貌向達利解釋,臨時避難室的日常生活與起居瑣事,都有簡單的規則秩序。物資補給是固定的,餐食需要分配。避難室不算小,但使用空間依舊有局限。老管家為被送入避難室的每位成員,決定食物配額,也安排睡眠的指定位置。就一位臨時避難室的管家而言,吃與睡,是最重要的兩件事。這兩件規範,都只是心理強制,以減少爭執。醒著時的其他事,諸如盥洗、如廁、運動、娛樂休閒和每個人的日常交際活動,老管家完全尊重個人的習慣與需求,不會介入。老管家舉例說明,廚房配備有最先進的自動殺菌洗碗機,但為了杜絕病源,曾經為達利調檸檬水的玻璃杯,都以雷射技術,先在杯底打寫稱謂。所有的個人物品,都有這樣的印記標籤。達利在桌前的白瓷餐盤角落,真的發現自己姓名,就連沉重的不鏽鋼刀叉握柄,都有「達利」的鋼印戳記。
「兩位魔術師,是怎麼稱呼呢?」
「一位是國字臉魔術師,另外一位是倒三角臉魔術師,他們以前在首都市表演時,一直都是用這樣的稱號……就像達利先生看見的長相一樣。」
「老管家,不會就是,老管家?」
「被叫老管家,不知道多久了。我的姓名,從來沒有比工作重要。」老管家站直身體,有一種穩重的自豪,「這些個人的日常衛生用品,都是跟著各位先生一起送下來的。」
「一起送下來?」
「各位先生在避難室裡需要的東西,高樓層管理人都先準備好了。」
「高樓層管理人……」
「是的。我想達利先生應該聽說過他了。我擔任管家,為各位服務,制定生活規範,也是高樓層管理人賦予的。」
「高樓層管理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
「這樣,誰都有可能是高樓層管理人。」蒼蠅邊咀嚼牛排邊插話。
「蒼蠅先生說的對……兩位先生剛到這裡,一定有很多問題。每一位先生也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送下來避難室。剛開始,都有很多問題。我也是。達利先生是文字工作者,應該最了解,問題永遠都有,答案永遠都不完整不夠充足。如果有問題,我們另外找時間慢慢討論。現在,我們先用餐吧,好嗎?」
「老哥,老管家說的都是真的。連內衣內褲浴巾都有繡名字,相信我,都是高級飯店會用的好料子。這個高樓層管理人最對我胃口的,是沒用我家老頭給的姓名,直接用我入行時的綽號,蒼蠅。一隻這飛飛那飛飛的蒼蠅,見鬼了才知道,那真的是我。先吃吧,飽了才能活。」
蒼蠅又是一大口牛肉,以長長的管器吸吮紅潤的五分生血。老管家淺淺鞠躬,角度誠懇,之後回到倒三角臉男人旁邊的第一順位座位,開始用餐。
「達利先生,想睡了嗎?」老管家詢問。
達利眼前的臨時避難室,只剩下一條線的粗細。在這被瞇成窄扁的空間裡,國字臉與倒三角臉,兩位魔術師舉著刀叉,彼此瞪眼,進食對方餐盤的牛排和冷凍蔬菜,臉頰皮膚一口紅,一口黃,一口綠,再一口,同時分泌出生牛肉的血。
老管家繼續說,「達利先生,我幫你安排在最靠牆的那個沙發……如果累了,可以先去休息……請安心入睡……剩下的,我會來收拾……還有一些事……」
※
達利擔心,兒子會出聲問他,「你為什麼待在這裡?」
「你為什麼待在這裡?」
兒子上回提出這個問題,達利正從兒童遊戲區的蝸牛溜滑梯滑下來。他還來不及回答,兒子沿著溜滑梯的斜梯面,爬入蝸年的螺旋中心。在那塑鋼的殼內,兒子突然大聲提問,你為什麼在這裡?彷彿那蝸牛殼裡,還有另一個人,可以回答問題。大廈頂樓的天臺上,一樣的,沒有人回答。兒子又乘坐管狀溜滑梯,呼呦溜下來。只不過滑出蝸牛溜滑梯的,只剩下聲音,並沒有他熟悉的兒子。
※
「老管家,打破玻璃,從這裡出去?」
「我試過了,這玻璃牆打不破。如果可以,我不會阻止。」
達利聽見這樣的回答,想要打破玻璃牆的念頭,瞬間抹去。或者,就只是瞬間遺忘了。
「達利先生,站在這裡,已經不算是避難室了……我的運動還沒有結束呢。」
老管家走出巨大的牆面凹洞,坐回飛輪腳踏車,開始緩緩踩踏。這次他不是往前踩,而是向後用力踏。輪胎向後空轉,呼出逆時間方向的旋轉氣渦,重新搶回被地板偷走的粉末,再度飛回凹洞,逼迫達利走出白牆內的玻璃櫥窗。玻璃牆先被覆蓋,老管家加把勁,把漸漸半乾的內衣褲又再濡濕,直到粉末重新凝固成白牆,留下那些在粉刷之後就偷偷棲息的裂紋。
不少裂紋看出達利的憂傷,哭出了少許的水膜。
「開始有濕氣了,外頭應該是要轉換季節了。」老管家說。
「老管家,我是不是還在沉睡?」
「達利先生只是站在牆裡,發呆了很久。」
「我剛才……走進裂開的縫隙裡頭?」
「我也是。不管是哪一道的裂縫,都會引誘一直盯著它的人,慢慢陷進去……」老管家滑下飛輪腳踏車,關掉難度最高的阻力設定,努力維持該有的站姿禮儀。兩個大齒輪盤,不管順時針還是逆時針旋轉,讓這具老身顯露嚴重疲態。他繼續呼氣,「我一開始也不知道,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我經常騎。不知道多久以前了,有一次,我特別專心使用肌肉,裂縫突然打開一個洞,我越用力,洞就越大。各種形狀的洞都有,而且每一次都不一樣。我也不知道它可以多大多深,又會通到哪裡。不過,最後都是另一面玻璃牆。」
達利望著白牆的裂痕細紋,喃喃自語,「就像睡著之後……睡得越深,就會越想看清楚那一邊的人,出現的東西,發生的事。可是越用力,那裡的地面、天空、空氣,甚至是光譜和顏色,全都會變軟。從柔軟裡,掉出另一個人,另一個不相關的東西,有時又會發生另外一件事……剛剛,說不定,不小心就會掉出一輛腳踏車,或是把我陷落到某個陌生人的小肺泡。也說不定剛才看見的,是光譜變軟之後,突然泡到綠水裡,才冷成一面綠色的玻璃牆……」
「以達利先生過去的工作見聞,剛才不管在裂縫裡看見什麼,應該都不會困擾才對,呵呵。」老管家露出難得的笑容,「對了,不知道這一次,達利先生睡得好嗎?」
「這一次,好像是白天,霓虹燈卻全都亮著。馬路上好像沒有車,沒有引擎,也沒有路人。我好像沿著騎樓,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那表示有一段很好的深度睡眠。」
「走得太長,不容易醒過來。」
「在這裡,都不知道怎麼睡著的,也沒有怎麼醒過來的困擾。」
「不管怎麼樣,我頭不昏也不痛了。」
「之前的宿醉,應該全都退了。希望這段很長很長的路,對達利先生想寫的故事,有幫助。」
達利對老管家的指涉感到驚訝。就連妻子,也質疑過他持續多年雜寫筆記本的初衷。老管家喘噓噓,擦去額角汗水。過度失去體力與血糖,手在光裡顫抖,寫出了一些可能。
「達利先生的個人資料裡,有記錄筆記本的習慣,還準備要寫故事。你別介意我看過了。高樓層管理人期望我多了解被送下來的每個人,好協助各位先生適應這裡的生活……我也很抱歉,那個筆記本,沒有一起被送下來。」
筆記本究竟遺落在哪裡,又有誰看過了,現在都不是達利的困擾。他真正想知道,那份和每個人一起送下來的個人資料,寫了哪些關於他的內容。老管家示意自己一身汗不禮貌,要先離開去盥洗室淋浴,才能為達利準備食物與服務。他也建議達利,也去簡單淋浴,他會去倉庫拿新的內衣褲,讓達利換上。達利受困在另一個自問自答,無法即時反應有關配發內衣褲的疑問。過去,在進行人物採訪之前,達利會事先模擬受訪人回答那些帶有穿刺度的問題。現在,他猶豫著──如果我請自己以個人資料的格式,描述達利,那達利會是怎樣的一個男人?這類的回答,他告訴自己很多次,而且重覆做了無數次。每一次,他將個人資料提供給雜誌社報社,內容都會有些微差距。描述的長度,多半如一隻蝸牛在雨後玻璃窗上的短暫徘徊。有時候,他會故意沒寫出曾經任職的媒體單位,或是遺忘自己的出生年月。有時候,他會待在一家已經停止出版印刷物的編輯部,不停校對不知作者為誰的稿件。有時候,他任由自己留滯在一直無法畢業的研究所,以便想起學生時期陪在身邊的妻子。如果被要求增加資料長度,他便開始描寫那些「曾經任職於」、「一直擔任某某成功人士的影子作者」、「過去經歷過種種如」、「目前只從事」……但他不認為這些個人描繪,可以拼湊出連他都感覺陌生的達利。如果筆記本在身邊,達利就會立即寫下──或許,該在那份個人資料的備註欄表明,老管家收到的達利,並不是我提供的。可能是高樓層管理人從網路資料上拼貼出來的,也可能是附在某一篇報導之後的個人檔案,襯著五年前戴著鴉舌帽的黑白照片。除了那些大量的「過去」、「曾經」、「目前」,還有哪些我,沒有被下載?一直不曾出現在個人資料裡的「未來」,能否被記錄在這份個人資料?盥洗室傳來單次關門聲,咬斷開始繞圈的思索線。一逃出圓周,達利立刻想起女乾屍。日春小姐還待在盥洗室,老管家進入時,一樣沒有猶豫。其他人還在冬眠,不到甦醒時刻,很難被吵醒,不細看胸腔起伏,根本聽不見呼吸。
※
「老管家,我想先知道一件事。」
「請說,達利先生。」
「你還記得經濟獨立之前的首都市嗎?」
「這麼久了,那時候的首都市,已經很模糊。我的房子,工作的地方,常經過的幾條公車路線,還有貫穿首都市的中央鐵路,一定還在我知道的那裡吧。那時候,火車還沒有地下化,我根本沒辦法想像蒼蠅先生說的,鐵軌已經離開地面,移到高架橋上,每一個公園都有直昇機的停機坪,專門載那些要到另一個城市開會的商務主管……當然,還有家人,跟我們去過的地方。本來以為都會慢慢忘掉,不過待在避難室越久,反而越清楚。有時候,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
「過了那麼久,都還能記住……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都忘了,有些是被其他先生告訴我的,取代了。」
「取代?」
「原本這樣,然後變成另一個新樣子。就像蒼蠅先生說的,首都市的國際機場跑道,現在蓋在河面上。」
「不是這樣的。老管家,還沒有動工,只是有計劃要把一段乾河道,填成跑道,消化越來越多的航空班次。只是有抗議,一直沒有動工。」
「這樣啊?」
「蒼蠅有時候會亂說,老管家別全信。」
「沒關係,在這裡,都一樣。過一陣子,可能就忘了。」
「所以……在這裡,還是有機會忘掉一些事。」
「會的,一定會的。現在,先換掉舊的內衣褲,大家統一起來,會比較整齊。別擔心全都是白色,都有繡名字,洗完烘乾之後注意一下,就不會拿錯。」
達利收下摺疊壓紋明顯的全棉內衣褲,在衣領和褲腰的鬆緊帶上,發現用黑線縫繡的達利。為了什麼被送下來避難室?這問題剛橫梗上喉頭,老管家催請達利先去沖洗,同時又提醒了另一個,他一直想藏放起來的疑慮。
「達利先生,使用盥洗室,不用擔心日春小姐。不管她在什麼地方。」
達利點點頭,再一次檢視骨董機械表。秒針仍然抗拒彈跳。達利從鬆懈的防水膠圈,滲入表盤上沒有暗礁的海浪刻紋,試著說服秒針,沒關係,就繼續這樣吧。就這時,秒針竟然不怎麼順暢地開始飄移繞圈。
假髮。濕腳印的窺視
這是第幾次淋浴了?
達利詢問地板積水裡的倒影,但沒有得到答覆。
蓮蓬頭持續落下熱水雨。一百米水深防水的求生本能,比骨董表齒輪發條盒,更賣力留住青春。達利無法確定,在淋浴之前,秒針又停了幾次,一共多久。但一再上緊發條的骨董機芯,加上潮濕的蒸汽,秒針不得不持續飄移。
※
每次校對手表,蒼蠅都會刻意嚴謹多嘴,「需要知道,幾月幾號星期幾嗎?」
達利也一臉正經,不改變回答,「在一個臨時避難室,需要嗎?」
※
這一次淋浴之前,他用力拔除鏡子裡的新生白髮。每一根的疼痛,都只是不足一秒的瞬間。
「如果是假髮,就可以永遠留下來了。」
他想起來了,曾經有一個男人回答了這句話。
一直待在浴缸邊角的日春小姐,半臥半坐,慵懶舒服坐成一根三角衣架。她那束長長的濕頭髮,向上梳直,綁在淋浴間的毛巾掛架,擺正頭顱,拉扯僵硬的臉,把整個身體懸吊起來。
「如果是用我做的假髮,植入頭皮,就算把人吊著,假髮也不會斷……」
有關這段回答,以及之後發生的事,達利十分確定,都已經植入在筆記本的內頁皮膚上。
受訪人:地下假髮店的老闆。
如店名,這家假髮店位於市政府辦公大樓的地下商店街。老闆是位瘦高的男人,皮膚白嫩,一張娃娃臉,像個少年,受到各年齡層女性顧客的喜愛。老闆研發出一種化學油料藥水,可以讓假髮永遠柔軟,保色光亮,怎麼吹燙染洗都不會斷裂。為了驗證發明,他買下四分之一版的報紙分類廣告欄,製作宣傳的軟性廣告。執行費優渥,我立即接下這份軟性廣告的文字撰述工作。當時,我們都沒察覺,妻子已經懷孕了。我第一次到假髮店,老闆用幾個箍上長假髮的全裸女模特兒人形偶,掛在櫥窗的天花板,展示假髮韌度。那幾束假髮,泡過特製油料,在軌道燈的打探下,發出紅藍黃綠金與黑的亮澤。假髮的顏色無窮,比釣魚線更堅韌!在老闆要求的前題設定下,我很快就完成文字稿。
分類廣告刊登之後,假髮店的生意大好,老闆再為那幾位懸掛的女模特兒人形偶,穿上風格迥異的衣服。老闆很滿意,決定一次全額現金付給我。約定領錢的那個深夜,假髮店已經落下大半鐵門。我鑽進店舖,老闆正偷偷解開女模特兒的髮結,讓每一個人形偶從天花板落地。她們一落地,就急著走出櫥窗,或盤坐或躺下,喊累要休息。老闆笑瞇瞇在她們的衣褲口袋,塞了一疊櫥窗展示的表演費。只要再演出一個月,老闆不單送她們每人一頂假髮,還會請原來製造人形偶的工人,為女模特兒人形偶的塑料光頭,全都移植他發明的假髮。老闆還稱讚,生意超出預期,全都要感謝我的廣告文案,吸引各年齡層的顧客──年輕時,一頂好假髮,讓你在鏡子裡多一位告解的神父。年老後,一頂好假髮,讓鏡子裡的你,多一位還活著的朋友。跑過生命終點,不管什麼原因,你都需要一頂永遠不會斷裂褪色的假髮……老闆說,第一次讀到這段文案,立刻就想為自己買一頂這樣的假髮。老闆俐落算數現金,一把全都付足,也請我從這幾位女模特兒人形偶的頭上,選一頂假髮,當做送給妻子的禮物。我沒考慮,直接挑選那頂一公尺長、標準黑的直髮。
午夜整點的時鐘敲響後,老闆拿來另一頂一公尺標準黑假髮,直接戴上頭箍緊,嚷嚷要親自為我驗證假髮的強韌。老闆走入櫥窗,踏上家用簡易登高階梯,把髮尾綁上天花板的掛桿,從最高的階段輕輕蹦落下來。突然一聲巨裂。假髮沒斷,是掛桿無法承受老闆的體重,應聲扯毀一塊天花板的頭皮。不知原因,櫥窗的自動消防灑水器,開始噴灑。下雨了。那些關節處有木栓的女模特兒人形偶,全都奔跑到店舖外,躲開雨水,避免潮濕生澀了肢體轉動的順暢。雨水一開始是冷涼的,等老闆戴的那頭假髮全濕後,雨水就慢慢變得溫熱。我試著尋找消防器的總開關,但假髮店裡只有假髮。抬頭之後,天花板剝落更多水泥屑,出現一個洞。我冒犯漸漸滾燙的熱水雨,走上簡易登高梯,整個頭伸入天花板探看。熱水雨噴灑,逼著我瞇眼。那裡不是裝潢埋管線的內部,也沒有中央空調系統管道。就在幾寸夾板的另一面,是首都市的馬路。我用力探出頭,破洞口剛好是分向的雙黃線,但沒有汽車,也沒有行人。我感覺無能為力,幫不上忙,收妥現金稿費之後離開。那些戴著假髮的女模特兒人形偶,全都癱軟在沒有人潮的地下商店街。如老闆答應的,我從其中一位女模特兒人形偶的頭顱,剝下一公尺標準黑假髮。
我全身濕淋淋返家,第一時間送出假髮。妻子收到沾了熱水雨的一公尺標準黑假髮,沒有特別喜悅。她覺得顏色和直髮式都太保守,和一直以來鏡子裡的她,並沒有太大差異。
「這頂假髮,不管我幾歲,都幫不了什麼忙。只有我死了,火化了,才會知道它戴上骨灰罈,值不值得。或者,你會希望,這頂假髮跟著我一起燒掉,這樣才能真正戴著它,看見你廣告文案寫的──多一個還活著的朋友。前提是,死後的世界,一樣允許每個人可以擁有鏡子……」
妻子不是向我抱怨。同一個深夜凌晨,她就戴著假髮入睡。在眼珠快速轉動時,每一根假髮鑽入她頭皮的毛囊深處,蜷曲穴居,怎麼剝怎麼拔,也不願意離開妻子的頭皮。從那天起,妻子就是標準一公尺的黑直髮。直到我們分居之前,都沒有剪短,也沒有變長。
然後,某個從重覆失眠裡逃出來的深夜,我遊蕩到市政府辦公大樓的地下商店街。地下假髮店還在營業。那位原本配戴一公尺標準黑假髮的女模特兒人形偶,已經不再懸掛了。她失去假髮,露出光溜溜塑造頭皮,在店舖裡,擔任女店員,解說假髮的使用方法與植髮的經濟效率。櫥窗裡,只剩五個硬梆梆的塑造女人形偶,繼續關節死硬不動,以紅藍黃綠金五種標準色的假髮,表演懸掛,展示假髮的強韌。不過老闆也加入了。他戴著一公尺標準黑假髮,把自己綁上天花板。他發現經過的我,十分興奮。
「促銷期已經過了,為什麼還一直掛在櫥窗?」我忍不住提出問題。
「我確實喜歡研發假髮,可是最近才發現,我更喜歡拉扯頭皮,掛在這裡,給路過的客人觀賞。」
假髮店老闆回答,大動作比劃。或許是手,或許是腳,再一次觸動消防灑水器,噴灑朵冒蒸汽的熱水。
整個櫥窗,真的又下起熱水雨了。
「別擔心,剛好可以測試潮濕度下的假髮強韌度……」老闆很開心說。
熱水雨就這樣持續落下。直到幾線熱水雨,突然穿過厚厚的櫥窗玻璃,滴到我的頭髮。熱水順著我一樣是標準黑的直髮,向下溜滑,但遠遠不足一公尺。分居之後,我偶爾會戴上那頂送給妻子的假髮。後來,不知道是第幾次走過假髮店,櫥窗裡已經不再懸掛女模特兒人形偶。她們全都移植了假髮,還將假髮剪出各自喜愛的造型,有些已經增生變長,超過光滑的腰谷,蓋住臀部。不變的是,紅藍黃綠金與黑,六種標準髮色。她們只負責招呼客人,獨留地下假髮店的老闆,懸掛在不停噴灑熱水雨的玻璃櫥窗,繼續展示假髮的強韌度。
只是,我也發現了,持續有熱水雨的櫥窗店舖裡,一位客人都沒有。
熱水雨,似乎可以永遠都不停止。
※
「一定有什麼管道,通到外頭。」達利說。
「中央空調嗎……能通到哪裡?問題是,我們過不去。」
「真正的問題是,要多久,才到得了外頭。」
「那也要管線通到外頭才行。」蒼蠅看一眼電子表。數字穩定跳轉,脈搏也跳動,兩對眼皮學著翅膀跳顫。
「蒼蠅,你還記得跟我說過的綠艙事件嗎?」
「綠艙事件?」蒼蠅找到裂紋,趕緊鑽出鏡面玻璃,嗡嗡飛出,「哪一個部分?」
「應該是我們被送下來的前兩個晚上,在三重奏,你說有綠艙事件的新消息?」
「那個消息,你沒有寫到筆記本?」
「沒有……重新看的時候沒有。」
「那天晚上,我都喝到看不見馬路了,老哥。」
「不要躲,你不是會忘消息的人。」
「消息都是要賣的。」
「在這裡,賣給誰呢?」
「見鬼了,老哥,這樣逼人的?」
「是,沒有買賣,你說不說?」
「說說說……好像,好像……是開挖地下第二層捷運,挖到綠艙……」
「每次你說,好像,沒有一次值得我花錢。」達利的語調降低到體感溫度最冷的攝氏三度。
「老哥,有人不花錢,還動氣的?」
「我這次就是。」
「好好,不要動氣。對,我記起來了,是下水道工人集體失蹤的事。沒錯,見鬼了,老哥,這個臨時避難室會不會真是綠艙?也不無可能。我們活生生跑到消息裡頭來了。那這消息怎麼賣?我也一起賣?怎麼估價……」
達利眼一瞇,蒼蠅不敢再左斜右側亂流飛舞。蒼蠅快速描述綠艙事件的拼圖,立即新生的消息,來自他父親剛招攬的一位新生代黨幹部。新幹部熟知蒼蠅的消息工作者身分,想用他祖父說的故事來套交情。這種新生代黨幹部,每年至少有兩打以上,進出蒼蠅在首都市的獨棟豪宅老家。蒼蠅連這位新幹部的姓名都沒記住,只記得名字裡有一個,水。水的祖父,在九十歲喜壽宴會隔天,在熟睡中去世。他祖父這輩子都是首都市的下水道維修工人。在水利局掛證五十年,才退休歸還服務牌。首都市的下水道,沒有哪一條他祖父沒有走過。那些在下水道遇上女鬼獻身,還是差點被颱風大水沖到出海口的驚險事蹟,都沒讓蒼蠅離開眼前冰涼的白啤酒。這種程度的消息,根本沒有買賣價。直到水說,他祖父喜壽當晚吐露的酒後故事,蒼蠅才忘了要喝乾剩下的杯底,聽到手心把白啤酒都熱成常溫。
「那個水的祖父,其實是三十多年前,下水道維修工人集體失蹤的其中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回到路面的。他祖父什麼都沒說,騙說忘了請假,偷偷跟團離開首都市出境旅遊了一趟。他們一家人跟那些公務員,就真的相信他祖父說的,真是腦子長瘤,開刀救活都算浪費……」
「蒼蠅,告訴我集體失蹤的部分就好。」
「好好……那群老傢伙本來在做定期的下水道照明燈檢修,走啊走,卻走到一條完全看不見東西的下水道。老哥,我是說,完全看不到東西。一打開頭燈,光線就被黑吸走,勉強只能照到前一個人。他們一個接一個,摸著黑牆走。帶班的組長,突然摸到一個水閥門。他祖父也說,沒有人記得有這樣一個水閥門。幾十年來,從來沒走過那條下水道。後來,應該是帶頭的組長吧,把水閥門打開。突然,那個光,媽的,像是有電的海浪,把全部的工人都捲到裡頭。那裡頭像一個不知道哪來的房間,亮得好像剛發燒的白光燈泡。他祖父因為膝蓋軟骨鈣化的老毛病又痛起來,坐在水道對面休息,等他靠近,水閥門已經關上。就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那條下水道,怎樣都轉不動水閥門,也拉不動。剛開始,還有一點點光,從門縫流出來。老哥,是像水一樣流出來喔!他祖父就聽到有人問,這裡是哪裡?之後,整個下水道又一片烏漆抹黑,什麼都看不到。他祖父狂喊,一直叫他們從裡頭把水閥門打開。可是沒有人回答。他又放聲問,那裡頭,是哪裡?在不知道東南西北的牆裡頭,居然有人回話……老哥,回答什麼,你知道嗎?」
達利冷冷,沒有回答。一旁的日春小姐張著紅嫩的嘴,也張開完全醒活的海葵陰唇,上下兩個口,同時吞嚥一口空氣,蠕動深喉管與陰道口。
「老哥,那聲音回答他祖父說,綠艙。那裡頭,就是綠艙。不過要我說,他們是鬼打牆。他祖父下去維修個屁燈,失蹤了一整隊的下水道工人,最後就他一個人從市政府議會廳旁邊的人孔蓋爬出來?怎麼可能,我會那麼容易就相信,可是他祖父這一進一出,竟然整整一星期。他祖父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渴死餓死,出來的時候還變胖,好像那條下水道的空氣,除了氧氣,還有蛋白質配脂肪……」
「蒼蠅,停在這。」
「沒人聽消息,這樣喊停的。」
「我只想知道,後來呢?」
「後來,他祖父就回家啦。還能怎麼樣?只是回家之後的第二天,他祖父拉出好大一坨屎,把他家馬桶都堵塞,還調動市政府的公共化糞車去抽……」
「不要又亂加。」
「老哥,我什麼時候給過你亂扯的消息?我買賣的,是原話轉述路線,百分百忠於消息。不然哪天真離開這裡,我怎麼賣你消息?真的,不是我亂加。我也罵水,他那張嘴真的是走政治的料。那個水也說,絕對沒有亂扯,是他祖父死之前,親口告訴他的。當然,他祖父不知道自己隔天真的睡死……」
「可以了,還有其他嗎?」
「老哥,我先坦白,剩下的,我是用推論的,要聽聽嗎?」
「你說說看。」
「這是你要我說的啊……我想,他祖父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去跟單位通報失蹤,單位的調度主管也沒有發現失蹤了一隊維修工人。很難說得通,對吧?另外,沒人備案通報,警察也不可能主動進行調查。之後他祖父自動申請調組,就被編到另一組維修隊。等他跟不太熟的下水道維修工人,再回去走那條路線,把照明燈全修好了,他祖父再也沒有看到那個水閥門,也沒有找到那些失蹤的工作伙伴。老哥,一整隊的人失蹤,沒人知道,可能嗎?」
「……在這裡,我們永遠不會有答案。不過那些失蹤工人的家屬,也都沒去報警備案?」
「老哥,這就是重點。有人去報警,事情一定曝光,可是就是奇怪,真的沒有哪個老傢伙的家人去備案。如果有,這條消息就沒有我拿出來賣的機會。可是,我還是有消息可以賣……老哥,你相信嗎?」
「蒼蠅,我被你搞混了,那些失蹤的維修工家人,究竟有沒有人去警察局備案?」
「檔案裡沒有。」
「檔案?」
「是的,檔案。」
「蒼蠅,不要搞神祕,什麼檔案?哪裡來的源頭?」
「寄給我家那個老頭的。」
「你的……」
「對,原本是要寄給我家老頭的一份檔案。那時候,他在幫一個市議員輔選。可能是競選小組不知道從哪裡挖出來的。說不定,是偷的。就是一張影印,上頭就是下水道工人集體失蹤的事件。我猜,是要用來攻擊執政的現任市長,修理他怎麼會不知道發生這樣的事。這種管理疏失,肯定是經濟獨立之後最大的行政醜聞。這麼重要的檔案資料,竟然用快遞送。那天只有我在家,我當然不客氣全都看過一遍,不然我哪那麼多消息賣啊!他給我那一點生活費,繳貸款就沒了,塞牙縫啊,要我喝西北風過日子嘛……」
「等等,蒼蠅,你怎麼知道,那不是用來誤導選舉的假消息?」
「我就知道你會問。老哥,警察總長加上市長,兩個人的簽名都在上面,應該不容易假造吧?全部的檔案,也就是一張說明報告書,還是從競選小組發過來的快遞。只是搞個匿名消息,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那些先不談,說明報告書寫些什麼?」
「重點就是,確實有一組下水道的維修工人,在執行勤務的時候集體失蹤了。打報告的人腦子沒燒壞,也沒打錯字,那確實,他們的家人也沒有人去報警備案。真的是一個人都沒有……老哥,很弔詭吧。」
「這不合常理。」
「就是不合常理。只是警察局吃案,頂多警察廳的總長道歉請辭,就謝謝落幕再聯絡,也沒什麼好炒作。」
「……你怎麼看?」
「見鬼了,老哥,這可是你第一次問我的意見啊。」
「快說吧。」
「問題不在工人集體失蹤,問題是為什麼那些家人,沒有人去報警備案。」
「就這樣?其他的呢?」
「什麼其他的?老哥,我可是弄了好久,才參透我家老頭可能的選戰策略。我怎麼知道他會怎麼進一步調查。」
「蒼蠅,這份檔案跟綠艙有什麼關係?」
「老哥,這份檔案,加上水他祖父告訴他的故事,你不覺得,那群下水道維修工人,就是在綠艙消失的?一個下水道的發光密閉空間……光是這個標題,這條消息,就夠我請你喝酒兩三年了。」
「……檔案裡有沒有提到綠艙,有沒有漏掉什麼?」
「那張影印,我至少讀過十遍,就只有說明集體失蹤的事。綠艙這兩個字,拆開來,合在一起,都沒有出現在報告書。老哥,你不是勸過我,這些都是八卦小道,要是太完整,太認真說明,細節太詳細,消息就不可信了?」
「下水道,失蹤工人,綠艙,發光的密閉空間……一定有什麼關聯。」
球藻
他勉強睜開眼睛,下水道就躲入了光的縫隙。他無法想起剛才奔逃的路線,也忘了,還有什麼值得逃的。
眼前是細長的太陽,一管管整齊排列。白光鋪出均勻的亮霧,有好一會,他不確定眼前的,是不是天空。最近幾次在街邊醒來,看見的都是灰濛濛但帶有光感的陰霾。這次真的喝多了。以往不管喝了幾支番石榴紅、蟲綠、夕陽橙、晨霧紫、深海鐵藍……繁色螢光的試管酒,都不曾在首都市這座城市,遇見管狀的白光太陽。瞳孔花了氣力調節恢復,他才看清楚那很矮很矮的天空,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一整片天花板,後頭則貼滿了日光燈管。就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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