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以這世代,各人如眾神花園的家族史為主題的長篇小說。
以自身祖父母那代於嘉義縣岸腳村開創太陽宮神壇(西元1955〜2000年)的家族史為開端,涵蓋台灣鄉間神壇傳說與各式神話、台灣80年代大家樂與六合彩的賭博盛世狂潮、美國因越戰爆發(西元1961〜1975年,直到1979年美軍撤台)於台灣天母與北投地區各地進駐了美軍顧問團;這其間與自身家族所發生的愛恨情仇,直到婚姻關係消逝,美軍全數撤離卻仍無法褪去,遠處始終傳來如悶雷炸響般震耳欲聾的海浪聲,如一首攸長恆久的傷痛歌曲……
以具有異樣色彩的自身家族史為主體根基,再如同蜘蛛網般往四面八方,向同世代擁有相同或變調成長背景的各人輻射出去,進行觀測記憶與真相事實的距離:
創作方式企圖以寫實與超現實交替的寫作手法,主題之變奏與賦格,連結真實與虛構之間,運用魔幻隱喻的方式,將各式的神明鑲嵌在每個人的身世之中,打開往昔交織糾纏的夢魘;企圖以多層次空間的立體書寫,創新華文書寫家族史的方式;內容揉合各式噩夢、奇幻想象與史實傳說、土地傳聞軼事、歷史債務、各式經驗書寫與記載、視野的全新開展。
家族歷史互相包裹穿插,集體經驗之相互影響。故事涵蓋故事,人撼動與影響著人,瞳孔目光則互相凝望望穿。
作者簡介:
謝曉昀,國慶日生,臺灣省臺南縣人。日座天平月雙子上升射手。
華梵大學美術系畢,現為私立復興商工美工科導師。
迷戀傷害黯黑死亡的各種面向,寫小說無非是堅信我們的行為,都具有惱人的不可預測性。
作品曾獲新世紀全球華人文學獎、基隆市海洋長篇小說獎、台灣文學營小說首獎、台北縣文學獎首獎,《惡之島》入圍2009年臺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曲獎決審名單。
著有:《潛在徵信社》、《惡之島》、《安娜之死》、《第五號房》。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太陽宮神壇走入歷史的末日回憶
嘉義布袋港沿海,出現怪潮與怪浪的那天,正好是神離去的那天。
從早上到黃昏時分,港灣裡的海水沉默地隨著時間逐漸抬升,彷彿要淹沒了整個港灣。漁港與海面略遠的邊界線上,圍攏著一排如遠古時代,風乾已久的大型動物頭顱般的灰色碎浪石,上頭佈滿了經過久沖刷,而溶蝕出不規則的蜂巢狀凹痕;再遠遠眺望那混濁的海水,在陰暗卻毫無雲層的天空下,朝著岸邊衝撞出一波又一波乳白略帶褐紅色的浪花,猶如從受傷巨人的嘴巴與身軀中,汩汩流出的口涎與體液。
泛著紅光的碎浪漫延到了港口,先是讓緊繫且停泊在港中的所有漁船,激烈翻湧且彼此撞擊,不斷發出詭異、木頭緊軋與生鏽金屬摩擦的尖銳響音...這些稍縱即逝卻反覆重疊的困頓聲響,鑽進耳朵裡久了像是某種不祥的尖叫。
翅膀上染有淺色灰點的海鳥,焦躁地四處飛翔,低吼著一聲聲沙啞刺耳的鳴叫。
我摀上耳朵、閉緊嘴巴,視線盯著環繞成捆,綁在鐵柱上的米色長條麻繩,逐漸被染上了一層輕淺如同鮮血般的艷紅色。
布袋港的村民告訴我:在我的阿公過世那天,他們感覺到所有原本神力無邊的太陽宮神壇,以及庇祐港邊的神明們都已離去;或者也可以說,因為得知神明即將離去,所以阿公選擇在之前,讓自己提前腫成一個青灰色的大水泡。
關於阿公永恆的消逝,漁港呈現一片慘澹血紅色的那個夜晚,沒有任何一個村民願意告訴我實際發生的經過。
他們聽見關於這類的相關疑問,皆像是聽見什麼極為恐怖或骯髒、污穢的話語一般;那原本平靜安祥如大型溫馴動物的他們,先驚慌失措地從原地倒退好幾步,眼神毫不掩飾地對我流露出鄙視參雜著驚懼-一種無法形容的怪異扭曲表情,接著再猛力地搖頭,伸出手掌摀住眼睛,宣稱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
所以到最後,關於阿公的逝世,我沒有任何可以作為參考依憑的說法或傳聞,儘只有我的母親,那個夜晚待在阿公身旁的他最大的女兒,大張著雙眼,把這個經過如同紀實攝影機般地,先迅速在腦中轉成畫質清晰到不可思議的記憶影片,再竭力地將這唯一的影像轉化成語言。
究竟我的阿公過世的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母親聽見我提出的疑惑,先是眨著眼睛盯著我。
我望著那瞳孔中飽含的情緒,不像村民們那單純的恐懼或輕蔑,反而閃著隱晦不明的複雜光芒,兩邊嘴角費力地隱藏著笑意,看起來比較像正要開口回憶與敘述一件奇怪且滑稽,但讓她極為滿意的故事。
「你外公過世那時,正值四月中旬,就在漁港後方那一平直的沙崖,筆直狹長彷若沒有盡頭的海岸線上,布袋港的居民正忙碌著他們一年一度的盛事:曬鹽。」母親歪著頭,嘴角仍帶著那隱藏不住的笑意。
我認真地聽著母親回憶。
『布袋鎮位於嘉義線的西南沿海,北臨東石鄉,東北連朴子市,東南連義竹鄉,瀕臨台灣海峽,南隔八掌溪接台南縣北門鄉,為南台灣知名漁港之一。這裡盛產各種魚類,其中又以蚵仔養殖為主。布袋鎮舊名"布袋嘴",其由來與布袋港的地形有關,由於布袋港突出於瀉湖之間,商船出入彷彿由布袋口進出因而得名。
台灣西南海岸為一平直的沙崖,由於日照特長,這一條狹長的海岸,遂成為一片特殊的鹽田景觀;布袋鹽場是台灣最早、歷史也最悠久的鹽場。
布袋鹽場的發跡大約從1784年(清朝乾隆四十九年)開始。西元1823年,富豪鹽商吳尚新開闢鹽埕數百甲,正式開啟布袋曬鹽業的基礎。在日據時期(約西元1895年~1945年),布袋港成為重要的運鹽港口,台灣將布袋的鹽,一袋袋銷往東南亞及日本。
白花花的鹽田,曾經具有「白金」級的產業地位。
廣義的布袋鹽場不只限於布袋鎮;鹽場區域範圍跨越了嘉義縣沿海東石、布袋、義竹三個鄉鎮。
大約是從台17線以西的海岸線,由最北的掌潭場務所,一直到南邊的新塭場務所。
鹽民揮汗的身影、鹽田彩霞的倒影,以及運鹽小火車的樸實魅影,無處不散發鹽田小鎮之美。』
她先是上地理課般地向我詳細描述:當時村民們戴著斗笠,在陽光下揮著大片汗水曬鹽的操作程序情狀;接著,終於眼神朦朧地進入主題,話題轉回說起阿公當天傍晚,在這些與背後景色已融成一幅圖畫的勞動村民前,如往常一樣地從屋內搬出椅子,坐到已形成如兩座小型雪山的鹽山中間,從岸邊眺望遠方的海平面。
阿公的這個習慣我非常熟悉:在每天的傍晚直到隔天清晨,不發一語地獨自坐在海邊盯著海看-是他與還未過世前的阿嬤,隱而不宣的小小秘密。
深藏在日常生活裡那幽微夾縫中的,一個秘密。
然而,這個舉動對他們兩老來說是秘密,但是對整個家族來說,卻是個足以影響撼動我們之後全部的人生:
以前在嘉義岸腳村那條最底之路的盡頭,擁有一間名為"太陽宮"私人神壇的阿公與阿嬤,那一年一度的最大活動:就是有效率地組織村子裡頭所有虔誠的眾信徒們(其中包含拄著柺杖、腰椎背脊充滿各式病痛、身上永遠帶著種類繁多的藥包、行動不便地要我們年輕人攙扶服侍的老伯與阿婆),舉行巡迴全台灣各地廟宇的進香團。
這是個怎麼想都是極為艱困的活動。
整個進香過程中,沒有任何大魚大肉與吃香喝辣的行程,一切生理需求,包括吃喝拉撒睡,全部皆統整成最最簡略的方式解決:睡在夏季充滿燥熱,與混雜各種身體氣味的遊覽車上,那僅只塞得下一個捲曲身形的座位、吃的則是路邊圍繞著蚊蟻蒼蠅的貧瘠攤販、幾日的沐浴是用發臭的毛巾隨意往身軀抹上兩把...
回想起這段於顛簸搖晃行進中的進香團時光,似乎只有重複跪拜與向上乞求的這兩個鮮明動作。此外無他。
但是從沒有人抱怨過。
似乎最先設計成如此艱苦的過程,就是故意多出這些生活中的磨難,暗地扭曲轉化成對他們自身虔誠的重大試練;彷彿在過程中吃得了越多苦頭,身體可以忍耐下過度的不適,那些終日喃喃與盤旋的慾望便越可以實現。
大家翻山越嶺,攜家帶眷的最後一站,一定是位在台灣最北邊的石門十八王公廟。
進香團每每有全新的鄉民加入組織,當遊覽車第一次停靠在最北端的昏黃暮色中,新加入的鄉民們顫抖著發酸的兩腿,緩慢地從車上踏下來站立在路邊,便全體呆滯地凝視著前方那一長排被煙霧繚繞的紅色廟宇,心裡的震撼感有多麼得巨大:
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將近入夜了還那樣多信眾在膜拜?那筆直應被黑暗矇蔽的公路卻燈火通明,四週全都是迸發各式火光與水霧的攤販與人群;
而穿越過層層被各種黑紅色所模糊,豎立在廟中央的巨型雕像又是什麼?
祂看起來...看起來不像我們所時常跪拜的任何神明啊!
蹲聚在一旁吸著快燒到指頭的煙屁股,黯淡的身體與臉龐似乎已成為十八王公廟宇背景的老人們,總會一眼就認出與盯上這些面露疑惑的鄉民。這時候他們便會丟下煙蒂,露出黑色缺縫的門牙,站起身拍拍衣衫下擺,彷彿是他們惟一使命與責任般地走近新來朝拜的鄉民,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
「不要怕啦聽我說(對著鄉民們招招手):在所有確實的史籍資料中,並沒有關於十八王公廟起源的任何記載。根據一些專家指出,十八王公可能在台灣光復以前就有,發跡就是這近幾年的事啦。」
只要其中一個老人用薰啞的煙嗓說起話來,其他老人們便如潮汐般滔滔不絕地從旁邊湧向前,七嘴八舌地像說書般地,對著無知的鄉民訴說起來:
「這個十八王公廟的由來喔,相傳在清朝中葉,曾有十七位福州巨紳,乘船到浙江普陀山進香的途中,遭遇天變,全部罹難。屍體就這麼漂啊漂地流到了石門沿岸,後傳被沖到阿里磅,也就是這個台北縣石門鄉乾華村。
儘管全部的人都身亡,其中一人所帶的家犬卻奇蹟生還,瘋狂吠叫引起附近居民注意;當時居民為這十七人下葬時,這隻義犬,嘖嘖!義犬忠主不二啊,毅然決然地躍入墓穴,居民們非常感動,就將這隻忠犬與十七人合建一塚,名為十八王公廟。
此後啊,這裡便不斷傳出十八王公顯靈的故事。十八王公經常顯靈庇佑村民,甚至指引往來海上船隻,於是逐漸有外地漁民船家前來膜拜,威名就不脛而走啦。
民國七十五年,每日來這裡參拜的人車多得嚇人,已經影響旁邊核一廠及交通安全,所已經由村長擲茭決定,於茂林村坪林五十二號另建新廟;就在那,那邊,是在民國八十三年完工的。」
他們驕傲地挺直胸膛,彷彿正在訴說著是自己輝煌的身世一般。
這就是此地的海神,這個沿海地區的神聖媽祖;而那尊巨大的神像,就是那隻具有神性的忠犬石雕。
鄉民們永遠如此。初到此地的他們維持於未知的驚駭中沒有多久,於粗略地爭相詢問了解一個大致的輪廓過後,便馬上顯得極為融入當地民情;於是,他們不免俗地吃過旁邊攤販的粽子,與拿香拜過位在上面神壇的神明,接著,再由旁人指示,魚貫靜肅地屏息踏入主要的地下室,也就是忠犬墳塚的所在地。
往地下室的樓梯就在主壂堂的旁邊,一扇沒有門的凹型缺口處底。
在往下陡峭狹小的樓梯間,與身軀緊貼合的牆壁兩旁,全貼滿了各種用大紅色紙所寫成的抽象符咒、各式報章雜誌的泛黃剪貼、用褪色的大紅粗質布寫上的四字箴言、密佈刮痕的獎牌、還有一個個陌生帶著收斂笑容的身影合照相片......腳步發顫地穿越這些之後,到達地下室的最底深處,再艱困地俯身跪拜與觸摸,那用淺色紅黃藍拼貼瓷磚所砌成的義犬墳塚。
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以及之後每次進入地下室的情形。
因為長期處在完全封閉的底部,以及經過長年的香火煙霧薰陶,站在底部呼吸,那進入肺部的氣體,自動變成一條渾雜沾染了各式氣味的瘴氣細線,永遠顯得如此稀薄與混濁。密閉的地下室僅只有五坪不到的狹小空間,在四周點燃了大小不一的燈火燭光,異常地晶亮通透,光線與氣體不成比例,反常的如飽滿得即將要溢出來的大量水分。
而上方呈橢圓形往下的延展空間,則全都是如那條樓梯兩旁所顯示的,貼滿與閃耀著各種顏色字語的警世寓意。
我一到了地下室便成了十足的啞巴,始終被一種奇異的氣氛給震攝地不敢開口說話。地下室充滿一種絕然獨立之感,它不陰暗也毫不晦澀,相反的,墳塚這字面上帶給人所有的黑色想像在這裡完全消弭,營造出來的卻是誇張的,幾乎要讓人眼瞎目盲的透徹與光亮。
我不知道其他人來到這地下室,之後會如何形容與回憶這所謂的海神之墓;但是那印象深深地鑿在我的腦海中,像飄然在紛然喧囂的記憶支流中央,一個永恆飽滿的燦亮水燈。
在拜過忠犬墳塚的鄉民,回到地面上之後,便會如同被催眠,像每個睡不著的失眠夜晚,在腦裡出現的白花花羊群般,一、二、三、四......一一地整齊排好隊走回遊覽車中,安靜地蜷縮起身驅,進入沉靜的睡眠之中。
我的阿嬤與阿公從來不睡。
在這段時間裡,他們總會客氣地向廟祝借兩張塑膠椅,佝僂地拖著椅子到距離海最近的暗礁處,把椅子卡死在岩石縫隙中,安然地坐在椅子上方,徹夜張著惺忪昏花的雙眼,盯著那黯夜中的混濁海浪。
他們兩老於黯夜中忽明忽滅的影子,是整支進香團遊歷終點上的扎實句點。
於是,就在每次順從著進香團的活動最終,我便發現了他們兩人這個秘密習慣;但是無人願意告訴我,我的阿公與阿嬤,為什麼要反常的抵禦強烈睡眠的侵蝕,執著望向寂然漆黑的大海。在最後一次,也就是他們出事前的年度進香團出遊中,母親終於願意鬆口告訴我,阿公與阿嬤一輩子敬神畏鬼,心裡永恆執著地相信一個傳說:
那傳說便是:海底裡有蛟龍。
第一章 太陽宮神壇走入歷史的末日回憶
嘉義布袋港沿海,出現怪潮與怪浪的那天,正好是神離去的那天。
從早上到黃昏時分,港灣裡的海水沉默地隨著時間逐漸抬升,彷彿要淹沒了整個港灣。漁港與海面略遠的邊界線上,圍攏著一排如遠古時代,風乾已久的大型動物頭顱般的灰色碎浪石,上頭佈滿了經過久沖刷,而溶蝕出不規則的蜂巢狀凹痕;再遠遠眺望那混濁的海水,在陰暗卻毫無雲層的天空下,朝著岸邊衝撞出一波又一波乳白略帶褐紅色的浪花,猶如從受傷巨人的嘴巴與身軀中,汩汩流出的口涎與體液。
泛著紅光的碎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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