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他人的生活,將導致自身的毀滅。你,有自信抵抗好奇心的蠱惑嗎?
當代德國文學新典範!優美、精準、卻又冷冽得令人不寒而慄
融合幻想寓言、驚悚小說、黑色幽默、哲學思辯的嶄新文體
帽子啪答一聲戴上頭頂時,頭頂上的東西好像全被消滅了,也許是頭髮,也許是思想,總之是他腦海的一部分。他感到有些東西沿著一條路徑鑽進他的體內。他聽見有東西在他的身體裡啪啪作響,同時內部隱蔽的東西流向身體外部,外部的東西流進了內裡。
西蒙.布洛赫,一個普通上班族。他曾想成為電影作曲家,但這個人生夢想已早早被埋葬。他認命於生活的常軌,直到那天,一位「老友」意外地重新闖入他的世界,攪動他刻意塵封的過往回憶,打開他生命中禁忌的一章……也給了他一個神奇的機會。一頂帽子。他將帽子戴上,於是親眼目睹自己的消失。他,隱形了。
西蒙從乾枯陷落的人生中解脫了。他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甚至是別人的。他充分利用帽子賦予他的能力,盡情徜徉於不可思議的自由之中。但不久後各式問題接踵而至──這頂帽子究竟是怎麼來的?老友和帽子是什麼關係?隱形帽的極限何在?而愈形劇烈、難以繼續忽視的疼痛又是怎麼回事?為了弄明白這些疑惑,西蒙.布洛赫得做些他從沒想過的事情……
他,踰越了那道界限。
如果沒有人看得見你,那麼最終你還會是你自己嗎?人,為何是人?自我又是什麼?德國備受矚目的中生代小說家馬庫士.歐思,以細緻而節制的筆觸,精準切入人性與文明最脆弱的疑點。
作者簡介:
馬庫士‧歐思
1969年生於德國費爾森(Viersen),現居卡爾斯魯爾(Karlsruhe)。他的小說已譯為十四種語言,並獲得許多獎項,其中包括2000年開放麥克風(open mike)獎、2002年諾因史法茵州文學獎、2003年馬堡文學獎、2003年林布文學獎、2006年亨利‧海涅文學獎、華特‧史考特獎、羅畢爾最佳歷史小說金獎等;以及近年獎項如2008年巴登符騰堡州文學獎金、克拉格福特(Klagenfurt)奧地利電信文學獎、北萊茵州文學獎等。為當今德國文壇備受矚目的小說家。
目前已出版著作有:《在棺材後面,誰去了哪裡?》(2001)、《身體》(2002)、《教師休息室》(2003)、《卡塔莉娜》(2006)、《逃亡練習》(2006)、《房間女侍》(2008)、與《紡紗腦》(2009)。
譯者簡介:
彤雅立。
居柏林,隱於市。
嗜讀書,研電影,事翻譯。
著有詩集《邊地微光》、《月照無眠》。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這部富有哲理的小說,書中的社會好比一場大型的扮裝舞會,主題關於權力與認同,作者以令人激動卻又生動有趣的方式描述。──湯瑪士‧辛德勒(Thomas Schindler),ARD電視臺《晨間雜誌》
一則關於權力、貪婪與賄賂的陰暗寓言。……這部小說是令人戰慄的童話隱形帽下,一場卡夫卡式的《變形記》。……歐思用心理分析的許多細緻感受與存在主義哲學的嚴肅來描述,同時在這部情節緊張、敘事綿密的冒險小說中,作者給隱形帽提出了龐大的提問。
──馬丁‧哈爾特(Martin Halter),《法蘭克福匯報》
最細緻的心理驚悚。──《女朋友》雜誌
極度緊張刺激。……動人的故事,在驚悚與荒誕之間。
──契爾思騰‧沃伊格(Kirsten Voigt),SWR2 電視台
這部小說節奏快速且使人屏息,擺盪在史蒂芬‧金與布萊特‧伊利坦‧伊利斯(Bret Easton Ellis)之間的病態幽默與殘忍致命,同時又無比有趣。這是一本人們應該在對的時間打開來的書,因為一讀將無法停止,不能自己。──《影迷會》線上評論
有趣的故事,恐怖驚悚的旅程。……一本使人入迷的書。特別敏感的主人翁西蒙‧布洛赫藉由這場旅程將我們帶進魔法的帝國、進入一場由文學與藝術所構成的經驗中。馬庫士‧歐思將不被看見的隱形狀態,其中的幸與不幸,化成一齣尋找者的戲劇。──湯瑪士‧貝克(Thomas Becker),《西德匯報》
一種卡夫卡式的驚悚。──馬丁‧哈爾特(Martin Halter),瑞士《每日通訊報》
馬庫士‧歐思以輕快明朗的敘述展開小說,然後出其不意,以令人沮喪的幽暗結束故事。無論其中是否有形上學的隱喻,或是瘋癲學者的思索,其中卻有物理學的離心與高熱的幽默。……最後這緊張刺激的一課,使人不單只滿足於孩子氣的願望實現──期望隱形,更在一道門沒有原因忽然關上的時候,混亂的感受揮之不去。──瑪努耶拉‧瑞霞(Manuela Reichart),德國廣播文化電台
馬庫士‧歐思成功地完成了其他作家做不到的嘗試。《隱形帽》使人讀完之後,那感覺仍長久綿延在心頭。──卡塔琳娜‧佩拉塔(Katharina Peralta),德國廣播文化電台
昔日的小學教師馬庫士‧歐思使用一種嶄新的文類寫作這部小說,介於浪漫的童話與存在主義哲學的偵探小說之間。……歐思獨創而魅力的敘述,讓我們看見一頂隱形帽如何將一個勇敢的人徹底改變。──安德烈亞‧葛爾克(Andrea Gerk),NDR文化電台
美得令人屏息。……精彩刺激且風格獨具。──《紐倫堡新聞報》
本書讀起來有時像偵探小說,有時像喜劇,一個主角在中心,擺盪在正常與瘋狂的邊界線。讀者們現在可以引頸企盼了,因為歐思說,他正在計畫「隱形三部曲」。我們期待他的第三次出擊。──《新威斯特法倫報》
這部小說的傑出之處在於,作者用風格獨具的敘事,緊扣著回憶、現實反映與緊湊的劇情。另外則是在書中,那些浪漫主義以降迫切的現實問題被拋出──甚麼是真實,什麼是矇騙?我們當中的壞人看起來究竟如何?罪惡與權力對一個人有何影響?馬庫士‧歐思用輕的筆觸描寫重的、可怖的事物,好似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世界。身為讀者,我們吞下了這個合乎時代的故事,在其中,主題一個個隱形、無所不在地緊緊跟隨。──《紐倫堡新聞》
媒體推薦:這部富有哲理的小說,書中的社會好比一場大型的扮裝舞會,主題關於權力與認同,作者以令人激動卻又生動有趣的方式描述。──湯瑪士‧辛德勒(Thomas Schindler),ARD電視臺《晨間雜誌》
一則關於權力、貪婪與賄賂的陰暗寓言。……這部小說是令人戰慄的童話隱形帽下,一場卡夫卡式的《變形記》。……歐思用心理分析的許多細緻感受與存在主義哲學的嚴肅來描述,同時在這部情節緊張、敘事綿密的冒險小說中,作者給隱形帽提出了龐大的提問。
──馬丁‧哈爾特(Martin Halter),《法蘭克福匯報》
最細緻的心理驚悚。──《女...
章節試閱
在這星期六的早晨,西蒙.布洛赫一如往常地在六點半,網球鬧鐘準時響起的時候醒來。那是他學生時代的舊物,黃黃圓圓的,上面有絨毛。在某個時期,他對起床這件事情深痛惡絕,於是買下了它。每天早上,它都用沙啞的喉音跟新的一天打招呼。那只網球鬧鐘是特意為起床氣患者而設計──當它跳起來時,被叫醒的人就會把它丟到牆邊,透過這種撞擊,鬧鐘會自動關閉電源,讓網球在屋裡跳個三、四回。過五分鐘,鬧鐘又響了,它逼迫睡覺的人趕快離開床鋪,關掉這隻怪獸,讓它永遠沉默。然而,自從他跟布朗樂公司簽了工作合約,打算接下來過規律的生活以後,他便不再把鬧鐘往牆上丟了。他頂多把它丟到床頭櫃,或是丟到床沿,晚一點再輕輕拍,然後只是輕輕碰一下。幾年來,西蒙都在鈴聲響起時立刻起床,把它關上,然後起身,到咖啡機旁,從不發牢騷。咖啡機裡有他昨天就放好的濾紙、咖啡粉和水,這樣他起床只要按下開關就行了。接著才去晨浴。之後,他會在每個早晨溜下樓,輕聲地,因為他知道鄰居還在睡。他在樓下信箱取出報紙之後爬上樓,將報紙放在廚房桌上,塗兩片麵包,一片塗肝腸,一片塗果醬,吃肝腸麵包時就喝柳橙汁,吃果醬麵包時就喝酸澀無糖的黑咖啡。吃早餐的時候,他並不碰眼前的報紙,卻望著桌子,或是那睡眼惺忪掛在牆上、滴滴答答的時鐘。七點鐘,他將餐盤收進洗碗機,刷完牙後,穿上外套與鞋子,七點十分,他拿起報紙。
其實他痛恨報紙。報紙有印刷油墨臭味,摸起來感覺黏黏的,此外它們太大了,很占地方。他痛恨拿著攤開的報紙坐著,無論坐在哪裡,他痛恨繁冗地翻閱它們有如一場戰鬥,他痛恨讀報紙的時候得將雙臂張得開開,像神父傳教那般。可他才不會放棄報紙,因為報紙讓他對世界感到著迷。西蒙好幾年前就想過,他一定要好好地馴養報紙這個巨大的獸。於是他想出一個儀式讓自己滿足。每天早晨,他將大張的報紙攤在椅背上,這樣報紙的左右兩頁就會有一半搖晃垂下,像折翼的天使。他拿起要放進大衣口袋的報紙,不疾不緩地折起來。這樣的程序於他是一種安靜的娛樂。他稱自己為報紙的馴養人,或說馴獸師。他將報紙單張折了五次,動作輕快熟練,最後報紙縮成剛好可以塞進外套口袋的大小,西蒙便將它塞進左邊口袋。剩下的報紙也一樣。最後,西蒙將剩下的報紙握在手上,往自己的胸膛拍了拍,然後就離開家,上路去。他喜歡接下來的路途。就像現在,在電車上,他正尋找駕駛座後方其中一個靠前面的位子。然後他抽出折好的第一張報紙,翻開並且閱讀,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將它折回去。他的手漫遊到右邊口袋,撈出下一張。閱讀時,西蒙的下巴很低,幾乎抵在胸前,看來就像一隻僵直的、低著頭的公牛,即將往紅布的方向撞去。他就這樣一張張讀完報紙。前陣子,他不再按順序從口袋裡抽出折好的報紙,而是隨機看他的手抽到哪一版──政治、經濟、副刊,或體育──這是他人生中唯一驚喜的時刻。他在去程時讀、返程時讀,在午休的咖啡時間讀。這樣他便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麼事,而明天又會有新的報紙出版不斷地往前,報紙只知道一個方向,而西蒙貪婪地跟隨著。他痛恨回顧過往,所以每當他回到家,便趕緊將那些被翻舊的報紙丟進字紙簍。然後他會脫掉鞋子,坐在沙發上,約一刻鐘的時間什麼也不做。當他正接近冥想的空無時,他便起身,開始處理那些待處理的事。
此刻,在這星期六的早晨,一切都不同了。西蒙星期六也得工作。直到下午四點。折報紙時,他放棄了所有的週末特別版──旅遊、房地產、徵人廣告──因為他的外套口袋裝不下週末版那麼厚的報紙。這個週末也得像平常日一樣出門等電車。他看見在距離候車站一百公尺之處,一個男人坐在地上。西蒙對著電子看板望了望。電車兩分鐘之後到。西蒙搖擺著身體向後退,走向那位乞丐。他知道,兩分鐘應該足夠投一些錢在帽子裡並折返。在電車中,他最晚會在讀過第二張報紙後忘掉這個人。忘掉他曾給過錢的乞討的男人與女人,這對西蒙而言很重要。他不可能讓他們在他的腦海停留太久,否則會有一陣悲傷來襲,讓他一連幾個鐘頭都無法專注。
走了幾步路之後,西蒙發現有些事情不大對勁。這男人有兩頂帽子。其中一頂,他倒放在自己面前,另一頂則戴在頭上,將額頭低低壓住。那是一頂老舊的草帽,在帽子底下有一塊頭巾。那頭巾將他的臉緊緊包起來,整個人看來密不透風,他的耳朵、臉頰甚至下巴都被遮住了。只有眼睛、鼻子與嘴巴暴露在外可以看見。西蒙想,他好像想藏住什麼。也許是一處燒傷的疤痕,也許他的臉變形了,也許他有皮膚病。此刻西蒙站在乞丐面前,離他很近。那男人穿著有破洞的粉紅襯衫跟一條破褲子,配上灰色的棉襪與勃肯拖鞋。他的第二頂帽子裡面裝著寥寥幾分錢。西蒙想一如往常,在帽子裡投進兩歐元,就在此時,他發覺這位先生的褲子拉鍊發出螢光黃的顏色,與那條破褲子完全不搭調。看來多麼不適切,可笑得令人悲哀。於是西蒙那益加濃重的同情也無止境地擴大,他從錢包裡拿出鈔票,彎下腰,將十歐元紙鈔放進帽子裡。同時他也發現,那男人的手並不像其他乞丐那樣,有髒汙、粗糙與龜裂的手指。西蒙如此慷慨,男人卻了無反應,這樣的事實讓西蒙止住了。沒有一句謝謝,他想著,甚至有點生氣,想要什麼也不表態就離開。
「您至少也要表示感謝啊!」西蒙說。
「謝謝。」男人咕噥著,頭抬也不抬。
「或是眼睛至少看著人!」西蒙話才說完就後悔了,他真希望自己沒說過這些。當這男人在西蒙面前抬起頭、注視著他時,西蒙身體不禁開始顫抖,好像他的眼睛因為什麼而灼傷。他立即移開目光,祝福這位乞丐有美好的一天之後,趕回到候車亭。他從背後聽見一聲:「哈!」轉過身瞧,看見那男人跳了起來,伸著食指,從後面注視西蒙。同一時刻,西蒙與電車同時抵達站牌,西蒙跳上車,走到前面,選了駕駛座後面的位置坐下來。他看窗外,發現自己還在發抖。他開始一張一張地讀報,從左邊的口袋讀到右邊的。他試著讀進去報上寫的東西,但卻絲毫沒有辦法,他得先停止想葛瑞格.史塔克,得先把這想法鎖起來才行。
他已經太久沒有見到葛瑞格。他該怎麼知道,葛瑞格現在長什麼樣?他頂多只能揣摩,臆想與揣摩他的樣子。西蒙數算著自己的呼吸,他想用一塊冷冰冰的布遮擋那氾濫的知覺。像現在,電車到站了,西蒙奔向工作,奔向那些永遠處理不完的檔案夾、信件與電子郵件。他想,現在,今天幹勁十足,我一定要把它們都解決掉,也許今天就可以完成。把工作一次搞定,這曾是西蒙的夢想,一次把辦公桌上的東西通通清掉。但他如此心急,第二批郵件緊接著來了,上面有新蓋的郵局戳印,或是辦公室同事帶來一落待處理的檔案夾,堆積如山,有時信箱又出現顧客的抱怨信待回覆。事情永遠做不完,西蒙想,這是我的命,這是人類的命運,我們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
※ ※ ※
西蒙經過葛瑞格身邊,走進自己的家。葛瑞格聞起來很香,剛剛搽了香水。儘管他可能在哪個男性收容所中過了夜,聞起來卻一點也不像乞丐。相反,他身上的味道像香草,像丁香,像我所知道的那味道。西蒙忽然覺得那味道實在太香了。老天,怎麼會這樣?葛瑞格看來顯然很緊張,他立刻關上門。
「鑰匙在哪裡?」他問西蒙。
「在小櫃子裡。」
葛瑞格將鑰匙插進鎖孔,轉了兩次再抽出來。該死,西蒙想,現在是怎麼了?葛瑞格讓我進來,他讓我進來,進到我的房子!西蒙立刻覺得一陣火氣上來,他把這火氣稱為「老派人士的憤怒」。這種憤怒被冷卻了很長一段時間,如今卻被葛瑞格點燃了──他的厚顏無恥,他的入侵,他的糾纏。西蒙知道自己會需要這種古典的憤怒來面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他得把這被熄滅的東西再煽起來,好抵抗葛瑞格。這傢伙究竟是怎樣的惡魔,能進到我的屋子?他想問他,但葛瑞格已經自顧自地走進客廳。西蒙跟在他後面,立刻瞥見一個行李箱。一個黑色的、嶄新的工作行李箱映入他的眼簾。早上他並沒有在葛瑞格那裡見過這只行李箱,如今這個陌生的生物卻無所歸屬地站在客廳桌上。葛瑞格坐下了。
「你是怎麼進來的?」西蒙問。
「我們得談談。你有喝的嗎?」
「我……你要什麼?」
「水。」
西蒙走進廚房。他打開水龍頭,拿一個水杯接水,然後再拿另一杯。他問自己為何拿兩個杯子?要是他現在拿了兩個杯子走回客廳去,不就等同於對葛瑞格邀請?邀請他來閒聊?難道他從沒反對葛瑞格坐在他家跟他說話?但西蒙還是得聲稱他真的不反對,因為其實他心裡不知怎地升起了一種好奇,他想知道這一切,這些正在發生的事,以及這些年來,已經發生了但他卻沒見過的事。
葛瑞格從西蒙手邊接過水杯。「嗯,電影作曲家?」他問,拿著水杯的手指向《班多雷諾》[1]的電影海報。
然後西蒙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事情的發生與徵兆都有所改變。雖然他下決心不要出賣自己,雖然他想問葛瑞格究竟是怎麼進到他家、怎麼擁有這只皮箱、為何神情恍惚、為何穿著奇裝異服到處跑。一切都與他想的相反。問問題的不是西蒙,卻是葛瑞格,西蒙沒法抵抗,忽地聽見自己在說話,在回答。他就像一首原本該是降E大調的曲子,卻唱成了B小調。妻子過世之後,西蒙就再也沒說過那麼多話。大部分的休閒時間,他大多與自己、他的唱片以及鋼琴度過。在辦公室幾乎沒有談話的理由。恰恰相反,他被雇用是因為他很能傾聽,在每一通憤怒的顧客來電時,他總善於當一支避雷針。又因為他能夠掌握修辭的藝術,每當有激動的顧客來函,他的語言總能順利使他們的憤怒降溫。如今變了──他談話越長,就越沸騰。西蒙描述他對電影音樂與電影作曲家的熱愛,除此了音樂他別無所求,他描述自己艱辛的音樂求學之路,他是個音樂著魔者。學生時代,他就自己組裝了一種繩線製成的樂器,可以在上面舞動手指,展現自己精湛的琴藝。就像在鋼琴上完全伸展自己的手指,創造出粗糙的八度音階,然後激動戰慄地彈。他的手指韌帶斷裂,那是無法修復的傷,手指從此沒法再動了,這場受傷將他盲目的虛榮心一併破壞了。這根廢掉的手指讓他再也無法通過任何考試──無論是巴哈、貝多芬或蕭斯塔可維奇[2],都不可能在彈琴時不用到小指。一個大學同學曾經跟他說,羅伯特.舒曼[3]也遭逢過類似的慘劇,他曾經為了訓練自己無名指的力道,發明了一種器材。他毫不停歇地練習與試驗,最後得了肌腱炎,手指不能用了。值得慶幸的是,正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才讓舒曼更加努力於創作協奏曲,最後成為音樂史上偉大的作曲家。西蒙重拾信心,他想,也許他可以成為下一個舒曼,電影音樂界的羅伯特.舒曼,也許韌帶斷裂是一種預兆。西蒙離開學校,到一間小酒館打工。在那裡,他彈琴,一點爵士一點即興,但大多是電影音樂,所有的歌曲都是不用小指就能完成彈奏的。店主是狂熱的電影愛好者,酒館牆上貼滿了海報,旁邊是一家鄉鎮電影院,而酒館正隸屬於此。西蒙能夠在這裡宣洩他的情緒,他彈奏提歐姆金[4]、斯坦納[5]、瓦克斯曼[6]、孔恩格[7]。這些大師中,他最愛的是維克多.雍[8],他總有取之不盡的作曲才華,還有傑瑞.高史密斯[9],多產的音樂家!西蒙聽著自己說話,聽著自己怎麼描述電影配樂的種種,說著那些老被引用的最高信條。好的電影配樂是這樣──它的成功之處在於,不讓人只是聽見音樂。它必須恰如其份地進入電影,不能干擾到電影本身,或喧賓奪主,而是陪伴影像,不搶其光彩。關於這個原則,電影配樂教父斯坦納就曾經開玩笑說過:「要是人們聽不見音樂,那需要它做什麼?」這當然是指電影配樂。西蒙對此的回應則是──顏尼歐.莫利柯奈的音樂在影像之上,他的音樂異常強烈,亞歷山大.德斯帕[10]為《斯里安納》[11]配樂,則將音樂變成了附著在影像上的皮膚,沒有了影像,人們卻可聽見故事有多精彩。
從晚上到深夜,西蒙都在鯨魚酒吧表演。他有個藝名,叫做「史奈特」。由於當時電影配樂的樂譜不容易取得,西蒙的演出大多仰賴聽覺,即便最後旋律與電影有些不同,即便紐曼[12]、薩特[13]、弗里德霍佛[14]與格魯辛[15]可能會反對他如此自由地詮釋他們的音樂創作。西蒙絲毫不以為意,他如是演奏,以他認為對的方式。總有越來越多的旋律融進西蒙的演出,然後他會不由自主地在酒館即興、開始作曲──演出的時候他觀察人群,並且漫遊在他眼睛所見之處。在音樂中,他為人群的歡笑譜曲,為喧鬧的點餐譜曲。他有時會專注地看著某張桌子一段時間,然後將目光所及的事物化成音樂,他在當下作曲,為那些時刻作出一段關於日常、卻不尋常的電影配樂。酒醉的喋喋不休,人們耳語,煙懸在空中、像不斷增生的網,麻痺的生命,從人群嘴裡溜出來的霧瀰漫整個空間。還有那些在他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事,起身、去洗手間、目光、戀愛、憤怒、喜悅。他的音樂嵌進這部在他面前放映的電影裡,悄然無聲、不被察覺。他很滿足,就算鐘點費只是剛剛好夠花。他會在隔天寫下讓他沉陷入夜的旋律。他為他的作曲家生涯盡了全力,他把錢存下來,租一間工作室,在裡面錄音,並使用合成效果器模仿樂團的聲音,然後將試聽帶到處寄給人聽,卻毫無回應。
不知怎地,西蒙在三十歲時徹底崩潰了。事情發生在一天,他在酒吧裡,試著為一對青年男女配樂,那對男女就坐在離他很近的桌旁,兩人不多不少地體現出一種要命的平庸。男人看來勇健而無趣,女人看來勇健而無趣。男人以從容的速度說話,女人以從容的速度說話。間或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上,過沒幾秒就抽回去。男人喝蘋果汽水,女人喝櫻桃香蕉汁。兩人都不抽菸,兩人看來都討厭菸味。男人說幾句話,女人說幾句話。間或兩人都沉默著。西蒙發現,那沉默是如何尷尬地觸著對方,致使兩人在腦中拚命想找些話題、蛛絲馬跡也好,好讓這辛苦的對話能夠有一點進展。就在西蒙為這一幕作曲的時候,他忽然發現,他並不是在為他人作曲,而是為自己。他終於明白那些平庸與枯燥不只屬於他眼前的人們,卻也躲在他的心裡。他一事無成,生命走進了死胡同。他無法繼續前進,無法繼續在這間他演出了多年的酒館,坐在這張早已磨舊的鋼琴椅。令人生厭的啤酒,微微發亮的菸頭,煙飄進了他的眼睛,像咬人的刺痛。他再也不要這些午後,老是無意義地用琴譜來填補,用這些其實永遠不會有機會演奏的音樂來填補。他想,我並沒有才華,或者若他真有才華,那也不夠。我並不是什麼都不會,可是什麼都會得不夠多。我必須對此負責。我不能再浪費時間。我得好好安排,所有人終有一天都會想到要好好安排自己的人生。我與坐在我面前的這對情侶並無差別。我就是這樣的人,一個平庸的人,不多也不少。一旦我了解這點,我就能開始接受這現實,這樣我才能夠以一個平庸者的姿態去工作、去生活、去死。我得停止欺騙自己了。我得停止去看那些根本不存在也不會發生的事物。至今,我沒有達成當一名作曲家的夢想,將來也不會達成的。我必須改變目標。我得找到一個我能駕馭的目標,一個與我這個人相配的目標,而不是要我去跟目標相配。西蒙想,要是這樣再不成功,我就毀了。這樣我就會變成一個無法停止抽菸酗酒的人,也沒有辦法再表演,無法保住這份工作。我的手指已經在發抖了,五年後我就會從鋼琴椅上倒下來。西蒙站起來,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喉嚨發出咕嘟聲。過去他從不會這樣,這個舉動於他而言一點也不合時宜。但這舉動標誌了一個時代的終結。他捻熄菸蒂,將空的包裝放在那對小情侶的桌上。他跟他們說話,他們開始抽菸。他走向酒館老闆那邊,他正吃驚地看著西蒙。西蒙告訴他,他不會再來了,他得離開這裡。西蒙離開酒館,一去不回頭。在河邊,他散步。他看見鴨子隱匿在夜裡。他回家,拿出那本塗得滿滿的記事本,他想燒掉它們。他站在洗手臺前,拿著打火機,然後他視線模糊、心念一轉。他讓打火機溜到褲袋裡,將記事本收起來,塞進櫥櫃後面的角落。他覺得不再喝酒很沉重,他覺得不再抽菸很沉重。但是他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他要停止成為肥皂泡沫,他要開始一個真正的人生,一個聽得見的、看得見的人生。我三十歲了,西蒙對自己說,我沒有工作,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一個腐敗的夢。清空腦袋的時機有一天會到來。他報名參加轉行進修課程,通過徵才面試,被錄用成為職員,在布朗樂公司上班。由是他開始了千篇一律的生活,一如他所追求的,一種了無變化卻充滿規律的生活。在那條路上,他為自己選好籠子,那籠子剛開始有些擠、有些笨重,但西蒙習慣了它,日常瑣事開始填滿他。只要他對人生的期待越少,他就對生活越滿足,於是最後,他也開始滿足於每天早晨坐在電車上,打開一張又一張的報紙來閱讀。
在這星期六的早晨,西蒙.布洛赫一如往常地在六點半,網球鬧鐘準時響起的時候醒來。那是他學生時代的舊物,黃黃圓圓的,上面有絨毛。在某個時期,他對起床這件事情深痛惡絕,於是買下了它。每天早上,它都用沙啞的喉音跟新的一天打招呼。那只網球鬧鐘是特意為起床氣患者而設計──當它跳起來時,被叫醒的人就會把它丟到牆邊,透過這種撞擊,鬧鐘會自動關閉電源,讓網球在屋裡跳個三、四回。過五分鐘,鬧鐘又響了,它逼迫睡覺的人趕快離開床鋪,關掉這隻怪獸,讓它永遠沉默。然而,自從他跟布朗樂公司簽了工作合約,打算接下來過規律的生活...
推薦序
彤雅立
自古以來,人類有著被理解的慾望,但也有隱身的慾望。被理解,便可以遠離孤獨,隱身,則可以獲得自由。無邊無際的想像,帶領人類進入一個浩瀚的創作空間,仙術與魔法,滿足了人類被侷限的現實生活。
今天,我要說的是關於一部小說──馬庫士.歐思的《被帽子吞噬的男人》。有那麼一頂帽子,戴上去,便可以忘卻真實的自己。「我」可以變成任何人,「我」可以自由來去,「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隱形意味著不被看見。這種透明宣示著一種權力──絕對的自由,並且可以為所欲為。它處在人們視野的邊緣,卻也自我中心地活著。
我們的世界,的確是充滿侷限、充滿不自由的。無論是極權主義或者資本主義的國度,事實上,我們被一圈又一圈的不可見的事物框限住。那一圈又一圈控制著我們的,可以是政治、經濟、法律、傳統與道德等……很多時候,自由是有邊界的。因此我們常感迫切地需要呼吸、需要釋放自我、需要跨越那牆……往往,我們想要擺脫一些甚麼,於是訴諸某些行動,最後卻發覺,有些事物是怎麼也擺脫不了的。
我看見了馬庫士.歐思對於世界的某種企圖。他是一九六九年出生的德國人。那時候的德國分成兩個──一個是共產主義的前東德,一個則是資本主義的西德。從他的許多創作看來,他觀察日常生活的興趣恐怕多過於觀察政治。有些時候,他寫了一些或長或短的文章,我讀著,感覺那關於德國人的民族性與現代生活。對於那再不可忍耐的小市民的平庸,他便用無邊的想像來回應。
馬庫士.歐思是一個中生代的德語作家,著述甚豐,也得過許多文學獎。他的文學創作介於現實與想像之間,雖皆為虛構,卻展現了一個當代德國作家的世界觀,折射了自身,也諷刺了表象。他筆下的各種人物,正是我們日復一日可能遇見的尋常人,經由他的刻畫顯其特性與內心掙扎。故事的主角叫作西蒙,他日復一日地重複著一樣的事情──起床、折報紙、等電車、車上讀報、電車到站、開始上班。那機械化的生活使他亟欲擺脫。他以為自己有著電影音樂的作曲才華,作品卻從未獲得青睞。於是他在音樂酒吧的大眾演出中,繼續彈奏那臺上臺下一致貧乏的生活。直到有天,一個流浪漢闖進他的家,帶來了隱形帽,改變了他的生活……
之所以翻譯這本書,並不是因為我自己發現了它。而是因為出版社兩年前購得了作者其他作品的版權,我有幸成為其中一書的譯者。譯完他的中篇小說之後,那作品的風格深印我心。直到去年八月,《被帽子吞噬的男人》在德國出版,他才道出「隱形三部曲」的寫作計畫,風貌隱然形成。出版社反其道而行,在臺灣先推出第二部曲《被帽子吞噬的男人》,接下來,將陸續出版第一部曲──《房間女侍》(暫譯)以及另一部早期作品《教師辦公室》。對於隱身的各種姿態,作者將之羅列在小說當中。這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當我們對於庸俗再不可忍,我們消失;當我們好奇於驚險的事物,我們便幻想著隱形與變身;當我們渴望世界的真實,唯有成為一個隱形人,去看、去印證,才知道原來真實並不存在於表象的世界裡。
對馬庫士.歐思而言,隱身的目的恐怕更多的是對真實的詰問。當我翻譯到作者以希臘語解釋「真實」一詞時,才恍然明白他寫作「隱形三部曲」的意向。不為了炫技的故事與譁眾取寵的概念,而是透過平庸的表象鑿穿世界的真實。他的結論是──希臘語的「真實」一詞,意即「不被隱蔽」(Aletheia),然而這世上有哪些事物是完全不被隱蔽的呢?於是「純粹的真實一點也不存在,真實是一種幻象,永遠與不可見的事物相連」。當下我也才明白,「隱形三部曲」的第一部──二○○八年出版的《房間女侍》,其實已經埋下後來這部《被帽子吞噬的男人》的種子。既然對真實抱持懷疑,主人公戴上隱形帽,感覺那自由,但是最後這自由卻使他如脫疆野馬,瀕臨混亂與瘋狂。
馬庫士.歐思不住在大都會,似乎也沒有臉書。他出生在德荷邊界的小鎮,現居在德法邊界的城市。幾年前,我翻譯《房間女侍》時,剛巧柏林夏洛騰堡區的店家聯合舉行朗讀節,其中有一場《房間女侍》的小說朗讀。一名劇場女演員現身飯店,還原小說現場,讀出一幕幕旅館清潔員躲在床底下窺視住客生活的橋段。我到場了,但作者沒有現身。想必他隱身在某處過著天馬行空的日子。他書寫、被理解,於是不至於孤獨。作為一位中生代的德國小說家,馬庫士.歐思是多產的。我從哲學圖書館扛回一落他所有的著作,許多短篇與長篇小說創作,其中不乏吸引我目光的作品。但我想,「隱形三部曲」也許是認識這位作家最好的開始,而我也開始引頸企盼,第三部曲會是甚麼樣子?
彤雅立 1978年生於臺灣臺中,以鑽研德國電影與德語文學翻譯為業。著有詩集《邊地微光》(女書)、《月照無眠》(南方家園),譯有艾芙烈‧葉利尼克《美妙時光》(商周)、法蘭茲‧卡夫卡《給米蓮娜的信──卡夫卡的愛情書簡》(書林,合譯)等書,主編並翻譯《月照無眠詩聲雜誌》。
彤雅立
自古以來,人類有著被理解的慾望,但也有隱身的慾望。被理解,便可以遠離孤獨,隱身,則可以獲得自由。無邊無際的想像,帶領人類進入一個浩瀚的創作空間,仙術與魔法,滿足了人類被侷限的現實生活。
今天,我要說的是關於一部小說──馬庫士.歐思的《被帽子吞噬的男人》。有那麼一頂帽子,戴上去,便可以忘卻真實的自己。「我」可以變成任何人,「我」可以自由來去,「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隱形意味著不被看見。這種透明宣示著一種權力──絕對的自由,並且可以為所欲為。它處在人們視野的邊緣,卻也自我中心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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