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弱但強悍,耽美但深邃,無框架文體,反其道而寫。
虛擬的書寫者,真實境遇裡的角色,這是造反的文學,生猛且淋漓的言說。挖掘這一生被折磨過的,與被遺棄了的閱讀沉積層,文學局外人黃湯姆緩緩開展出五幅似偽實真的綿延卷軸:空間理論、景觀社會、基進想像、戰爭機器、史觀辯證。從中他倒敘愛情、論證悲歡、檢視當代、忤逆國家,屢屢在文字撞擊迸射出的火星下,照見我們想像的深沉與哀傷之處。《文學理論倒讀》的盡頭,你將洞悉文學與自身如此逼近,而理論則是對這世界文本的批判理解。復返識字的憂患原點,倒立著來讀文學,所有理論都該簡單且動人。
全書包括:〈空間理論〉、〈景觀社會〉、〈基進想像〉、〈戰爭機器〉、〈史觀辯證〉等五卷,及尾聲〈我的識字考〉,是一歷險之書、力量之書!
作者簡介:
黃湯姆
自閉兒。水泥工。退伍軍人。一九七六年生於海線大甲,九四年起多賃居台北內外。九七年倉促出版詩集《海岸山脈》,後作品譯入《De l'Infidélité: anthologie de la poésie contemporaine de Taiwan》(Buchet/Chastel)。陸軍一八一一梯一般兵入伍,服役於嘉義水上摩步旅,多次入九二一災區執行救援、運輸與開設補給點等任務。兩千年後重返社會,嘗以報導與編輯為業,癡迷地理、膠捲與印刷,拿過幾座金鼎獎。他是失去文學之人,這是他的中輟以及復學之書。
章節試閱
否定的美學:建築工人創作概論
一、
不是我不想說話,而是這世界讓我無話可說。
卡霍(Leos Carax)的電影《壞痞子》,那男孩還是男人說了這麼一句話,讓我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停滯了般。那麼堅決的一種姿態,全盤對世界的否定。
很多事,我們都是許久之後才想起來。大概已經二十來歲的夏天,一次家庭晚餐間的難得談話,我母親洩露了我的身世。
那時已經是現代性全面降臨了的臺灣,他與她離開了農村或海濱,各自來到了城市,成了經濟大轉型時代的產業預備軍。他雖放棄了故鄉的土地,但我沒聽他抱怨或是懷念過,而她則是完成了那時代所有女孩出走城市的夢想(不論是苦讀,或者成為一個女工)。爾後,她們在某個工業城鎮相遇,他們結婚,男孩接連落地(或者男孩落地,她們結婚)。在那個刻苦到親情與擁抱都還未存在,還未被消費社會貼上標籤出售的時空底,男孩的成長與島嶼的大建設同步。
母親說,她得工作而湯姆哭鬧不休,把他放到地上就會在工地裡打滾到滿身傷,一次甚至還掉入預拌混凝土中。不得其法,她只好把我綁到柱子上。沒想到,最後也就不哭了,就這麼出神看著遠方。母親不經意洩露的往事,讓我想到大一看到的這部電影,是不是同樣的一種姿態,我們早就習慣不與這世界交談。
二、
二十四歲之前的人生,我大半都在建築工地度過。每年暑假結束,你們會看到本來就黑肉底的湯姆再黑了一級來上課,就是這個原因。這個身分與文學的相遇,一開始極端地吻合。扛運水泥、攪沙盛土、砌磚抹牆,我嫻熟建築的每一個始末,而在這幾乎與生俱來的勞動模式中,我仍可以看著遠方,不斷想著唸著。
建築工像是游牧民族般,一個工地一個工地移動,短短三個月的記憶復又離開。對我而言,建築主體已經完成但尚未粉刷的那刻,是空間最飽含詩意的所在,從地下室到頂樓,都有著哀傷的隱喻,都等待著幸福故事的進駐。
那時候,我想得多美好啊。讀文學沒出頭無要緊,我還可以回到海線,蓋我的房子。哥哥一次看不下去我老是發愣,惹惱別的師傅。他說,你啊,海線第一個土水詩人!這是他這輩子說給我的話語中,我第二喜歡的句子。
建築工是個身分,人皆是身分政治的一環。我太自閉,很多人際眉角日後才體會出。例如:工人與雇主總是用不同的視野觀看人世,那些我沉默耽美而無多餘記憶的時空,多的是羞辱、刁難與苛扣,哪怕他們一點專業都不懂,哪怕他們像這個消費社會一樣有禮好客。我從沒想過,就像我父親從不願讓我知道他的不滿,那好幾次的工安意外、高中教師的遠道來訪、甚至是我滿身泥濘身處在這光鮮世界的一角時,這體制本身隱含著多少人際的不義。
同樣是那個二十來歲的夏天,我在臺中工業區建造某處廠房,午休空檔進到大學旁的巷子裡。兩個剛畢業的青年頂下了一家獨立書店:東海書苑。
我一身破爛工作服,或許還有塵土汗臭,走到溫柔的書櫃前,我們熟悉的珍本詩集,更進去一點,總是滯銷的新儒家、前衛藝術、電影新浪潮;然後我停了下來,從馬克思開始一路到傅柯(Michel Foucault),這是我充滿啟迪的正午。其中有本大陸詩人及理論家楊小濱書介的法蘭克福學派,書名就是這篇文章的題目:否定的美學。(楊小濱,《否定的美學:法蘭克福學派的文藝理論和文化批評》,臺北:麥田,1995。)
三、
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的主要人物包括阿多諾(Theodor Adorno)、本雅明(Walter Benjamin)、馬庫色(Herbert Marcuse)與霍克海默(Max Horkeimer)等人,他們看見一個總體性意識形態侵蝕下的社會,社會大眾、或是無產階級已然喪失了革命的姿態以及反抗的欲望。
社會給了我們工作,然後又加碼給了我們電視與義務教育,它使我們溫飽還可帶著維士比上工,它宣傳的經濟奇蹟是我們未來的平等許諾:只要愛拼,就會贏!但越是擁有,我們就越失去,無孔不入的商品化和消費主義把虛假的需要強加於人,使社會大眾成為資本體系的操縱物,心甘情願把真正的欲望壓抑起來,心甘情願把階級的歷史忘卻殆盡。
七○年代的大眾居住在長方型的勞工住宅,正面以二丁掛馬賽克遮掩、側背的裸壁日後被當成清水模的台客版;室內全無施作端看你有幾個小孩再自己木板隔間,一定會有個騎樓滿足日後轎車代步的想像,一定會有違章的頂樓收納你最初的情慾;一定會有社會新聞裡的家庭失和與暗夜縱火,一定會有生鏽般的產業衰落與故鄉消逝。無產階級的勞動赤子從不曾經驗過那種全然素樸的田野時光;我們仍然奔跑,但視野總有工廠的煙囪、溝渠裡有污水暗管、稻田的遠方就是推土機、手裡的化學染料我們無以名之。我們活在一個現代性全然宰制的時空,儘管可能是對自我的不堪一無所知的現代。
要談大眾文化批評的源頭,我們還可以閱讀盧卡奇(Georg Lukacs)《歷史與階級意識》,物化與社會批判;或者旁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法蘭西躍進,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給教育以及各式國家控制手段的基進拆解。
當其時,我還不足以從經濟數字中理解,我們的勞動剩餘價值如何成為社會轉型的原始資本累積,我還不知道我的身分是一個生產者,不論是在建築還是文學;但我至少開始體會,過去封閉話語中的美好生活,不過是意識形態的網路裡,主體與他的真實處境間的想像關係。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這些歌聲開始有了詩的力量。
「不是說意識形態本身不真實,而是他自命與現實相符這一點是不真實的。」
「藝術是對現實世界的否定的認識。」
「沒有一件真正的藝術作品,也沒有真正的哲學,在其本質意義上,能夠作為自在之物耗盡自身。」
這是阿多諾的字句。
當代學院我們所熟練的文藝批評理論都是作品中心論,無論是意象比興、語意結構、符碼關係、修辭技巧,乃至最極端於文本的新批評,這些都是建立在藝術作品可以從社會現實中脫離出來的假定上,這個唯美的假定,本身就是資產階級文化體系的產物。
文學不能只是鴉片,藝術不能只是避難所。(上述的資產階級文藝理論)「肯定性的文化用清白的靈魂抗議物化,但最終只能屈服於物化。」這是馬庫色的話語,於是我們需要一種新的美學來抗議這世界,我們必得發現「存在的一切形式都滲透了本質的否定。」
我可以繼續抄寫當年的筆記,必然可以在黑格爾處找否定的起源,也必然可以在文化批判理論那邊找到衍生的各式工具,但青年湯姆一定是太心急了,不是嗎?
四、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北島是個否定,對極權政體的否定,「他們把我懸掛在空中不敢讓我的雙腳著地/他們已經了解泥土本就是我的母親/他們最大的困擾並非我將因之而消失/他們真正的恐懼在於我一定會再度現身」商禽是個否定,無論是重寫的土行孫與哪吒或是被悼念的王迎先或陳文成,他們都是我們這社會的哀傷逆子。
但否定的美學不止如此,詩人本身就是以超現實言說甚至以他自身的漫長逃亡,對抗著我們這社會的龐大現實。我們的意識流動,我們的愛情,我們的鄉愁,這些內容以形式實踐,連同那個形式的本身,都是對大眾文化:去深度的配音卡通、集權詮釋的國文課本、自我仿製的流行音樂、朱延平與八點檔、當時還很稀有的超級市場,的拒絕。
詩的本質就是對既成語言的反叛。就如同搖滾樂反叛了那世界。
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
人們走來走去
他們圍繞著自己
像一匹匹馬
圍繞著木樁……
還有:
她老在門口看張大嘴的陽光
一條明亮的大舌頭
在地上拖著
早晨的死亡
甲蟲從樹枝突然跌落
一條明亮的大舌頭……
這是顧城,他與北島都是朦朧詩代表人物,以後我們會有機會再提到他的故事。顧城八歲的時候在街上看過遊街就不再說話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的出生到青春期,中國經歷了整風反右運動與文化大革命;對這個〈頌歌世界〉,他曾經也無話可說。
否定,是從現狀至烏托邦之間的辯證性能量。
我常常想重見某人,卻沒意識到其實是因為此人讓我回想起山楂樹的一段樹籬,以致我不僅自己相信,而且也讓人相信,只要心心念念著重遊故地,往昔的情感就會復萌。
唯有回憶夠賦予烏托邦以血肉的生命,而不至於使它誤入現實經驗生活的歧途。我沒找到瑪德萊娜小蛋糕,但上一段引文就已經足夠,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追憶逝水年華》在不斷的意識閃現中,以藝術否認了現存;通過顯示出逝去的烏托邦瞬間回復再現的可能,藝術標誌了革命與解放的潛力。
五、
這原本應是篇朝著商禽而去的漫長詩論,但我只能寫到這邊。我想起來了,現在這先會是一篇刊登在hdM上的文字,專欄雖叫《文學理論倒讀》,但我想修改結論以對這本建築雙月刊的讀者群體發表門外之見。
在我們這時代,美學連同建築都成了一種時尚的消費品,上述說的一切益發像是一種窮酸的懷舊。退伍後我並沒有回海線蓋我的房子,湯姆社會化的第一眼在臺北,他從空間設計傳媒的編輯位置上望出,但看待世界的方式卻是一位潛伏著的間諜。這麼過了十多年我又回到相似的地方,以寫作同虛構的同伙交談。
有一事未明,去年秋天我撈著泡麵,而新聞臺下跑著一串「小帝寶」與「貧民窟」的馬,我就想到了這一路的觀看。從光鮮的外面看,媒體預言社會住宅的不堪命運;但從裡頭看,那是立命之所。陰暗中庭、錯亂廊道、窄迫格局、治安死角,臺灣過去有許多平價集合住宅被視為貧民窟(雖然這個詞從沒明目張膽地傳述),但那是都建部門、黑心建商與建築師的設計貧乏所導致的,空間上的缺失不會是居住者的錯。
今日的基層建築設計者窮於計算容積建蔽,對陽臺及雨遮分外看重,鎮日耗費心神只為在法條與獎勵政策的縫隙間,為資本創造最大利得。陽光如何照拂、空氣如何流動、居者如何安身,這一切淪為橡皮圖章的有照建築師們並不關注。其中佼佼者或許會為一個巴洛克輝煌或現代極簡的皮相而沾沾自喜,而全無設想,一張張如藝術品般的昂貴建築圖紙,最後會肇生怎樣的真實生活。
我仍相信,建築是可以予人幸福的。但成長在集合住宅左近的一代青年經歷的卻不是如此。大樓背裡的陰暗械鬥,樓梯角落的強力膠自瀆,灰白天臺邊的絕望人生,這一切,在建築之初就可以預見,至少那空間邊界不該成為房仲暗示的頂樓加蓋與後院增建,更不該在建築之末,成為大樓阻絕開放空間的治安修辭,或投資客隔離貧困他者的房價算計。
由建築業者主導的營建模式改變臺灣住宅形式半世紀,國家執照制度則剝奪了人民對居所的興築甚至詮釋權利,那每一個現代性的當下,我們先是遺忘了自己的空間,而後炒房資本與政治權力合作下的都市規畫,則毀滅了每一處地方。
我們購買新式建材、中央空調、各式照明……以及一堆裝潢雜誌,但那不是孩子的成長動線、長輩的平實格局、家庭的氣味溫度,本質上,我們買不了「自己的」房子。我們擁有淡海、汐止、林口……以及一堆新市鎮,但在被塗銷的舊日上,就是資本結構了的一色地景。
每一處房地產廣告的西洋建築辭彙與菁英生活想像,皆如金巴黎般都是住民不願揭穿的謊言;每一場對抗都市開發與交通建設的運動,宛若無意識似地都被社會集體漫天封鎖。因為,我們共同驕傲的臺灣經濟榮景,就建立在這高房價謊言堆疊而成的泡沫上。
再說一次,建築已死,是資本決定了地景。當建築人對平價或銀髮住宅等議題已失去了聲音,當農地開發可以被包裝成國際競圖的學界盛事,當大師作品在街道裡再現出階級區隔的高牆,我們這都市裡豪宅的貧乏,我們這郊野間農舍的虛假,我們無動於衷的沉默,就會是臺灣建築的實相所在。這是我認為建築人該揭露的真實,這就是我們該以美學來否定的體制。
論前度:語言與愛欲的投契
一、
弗洛依德告訴我們的事太多太多,以至於我們永難再以一種純真無邪的大眼珠看待愛情,看待我們自身。精神分析就如同歷史唯物論般,已是我理解這世界的基礎工具,之於此,我的個人見解實不足以構成一篇文章,但倒是有幾個特別的想法可以記下,例如:
弗洛依德的世紀末維也納,也就是古典歐洲的崩毀與現代性昂揚之處。二元對立的思考方式常使人誤入歧途,上頭那篇〈論鬼魅〉提過的,我這麼以為,前現代的中邪與附體,即是現代性下的重度憂鬱及人格分裂,這兩種解釋,同時存在且無須推翻對方。
愛情是自戀的欲望投射到他者之上,我厭倦你即是厭倦自我的某項特質。又,所有的愛情是建立在回憶之上,是對自己的回憶,以及分手後對你的回憶。所以,在愛情的話語中,我們從不曾處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
我跟x曾有過許多精神分析式的精采對談,但從不真正下結論;這道理就和《戀人絮語》壓根就該禁止戀人閱讀是一樣的,湯姆很奸詐地明瞭這一點,知道真相對誰都不好。
她每每抱怨,湯姆念念不忘前女友,與她的家人還有往來,而且竟還會深夜接到電話就前去打老鼠。但這該怎麼說呢,因為不知該怎麼說,所以我也就乾脆不解釋。x不願承認我們是情侶,我們直接跳過友達與戀人階段而分手,不,因為不曾相戀所以不算是分手。但她這句話我哀怨地記下:「那一晚我發誓,以後要當一個很乖的前女友,不哭不吵不再出現。」(按:她永遠記得湯姆去打老鼠的那晚。)
「我不願回到那裡……/我只願你在遠方能想起我」這是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寫給亡夫的〈告別風景〉。她的確再也不曾現身,而我,這本書我想到她幾次了。我沒有跟她談論過文學,所以她也不曾像傻ㄚ頭一樣問我,為何沒寫過情詩給她。戀人啊,情詩永遠是對注定逝去之人的思念,像愛情如果為真,那注定只會是已逝的前度。
二、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最遙遠的前女友,既然我們往後的愛情都是源自於那最初欲望的不滿足,那麼一見鍾情也可以由潛意識的底層來理解,甚至它就建立在潛意識的甦醒上。必定在某段童騃時光中,你見過那個臉孔、那陣香味、那掌心的微溫,於是你一輩子總是不自覺地尋找那一次的相遇。
人們會覺得以中國式的前世今生說法來談一見鍾情比較迷人。原先我也是,但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摧毀了這想像。前世今生建立在靈魂的轉世說上,但現實是,人口是按等比級數增加,死者的靈魂並不足夠輪迴至現世的人口數;或者,照數據推算,我們前世就大有可能就是畜生,於是就必然得面對這種情境:「我們是在戰場上巧遇,戰火殷紅了她的臉,她彎下腰去,我一看她的腰圍有六十二吋。」(對話出自:《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表演工作坊,1993。)
回題。弗洛依德指出了我們的幼年期創傷,你怎麼過你的童年,你就怎麼過你的一生。但很遺憾,我不知道我是打小沒長記性還是怎樣,我對兒時的事大多記不得了,我得依賴我母親的說法,重建兒時的經驗,從而了解我的夢境究竟代表了些什麼。
搬到小鎮前,我們住在一個叫後厝的鄉間,我常常夢見那邊的情景,產業道路、水田與溝渠,對,溝渠。媽媽說,湯姆寄在托兒所一年或兩年吧!跟哥哥一起去唸的,哥哥的書包裝課本,但弟弟的書包裝尿布,哥哥要幫弟弟把屎把尿,然後在水溝裡清洗。大我一歲真委屈,我哥在洗尿布時我在幹嘛呢?
然後是幼稚園,你有夢過校園遊樂設施中的那種紅色鐵管組成的中空城堡嗎?那是搬到小鎮新城後的事,她送我去的是山丘下一家天主教幼稚園,因為我們發音都不標準,總是唸成:垃圾幼稚園。某一天,湯姆哭著回家:老師都不看我,不看我。媽媽於是就去跟老師說,你要多看他啊!往後的人生我常夢到幼稚園的紅色鐵柵,因為我總是賭氣不去上課,空蕩的校園裡我被遺忘在中空的那兒。媽啊,我告訴你,你即便說了,她還是從來都不看我啊。所以,她是最初的愛戀嗎?
然後是小一。母親很感念我那時的導師,她常說,那個吳愛蓮啊對我有多好多好。可惜湯姆都不記得了。媽媽說,小一我大概是太笨還是根本就智障,導師把媽媽找去,這樣得留級喔。媽媽懇求她,吳愛蓮就讓我繼續唸下去。媽媽說,老師要特別照顧這樣一個跟不上大家的小孩,很辛苦的。我常常夢見那下午的教室,當然,是孤零零的。
三、
弗洛依德死去的第二十二天,德國入侵波蘭,一直到二戰結束後,世人對他的理解又完全不同。壓抑產生文明,文明有其不滿,而越是集體的壓抑與歇斯底里,越是導致可怕的欲望宣洩。
或許其他篇章我會談集中營這樣特殊的時空。在此之前,我想先談《為愛朗讀》,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小說,但最動人的可能是凱特•溫絲蕾演出的改編電影。凱特飾演的堅毅女子漢娜,在歡愛前總要求十五歲的小情人朗讀文學作品。有一天,她平白無故地消失,主人翁在追索後得知,她的人生中總會在職場升遷或是什麼重大改變前就這麼不見人影。多年後,審判納粹戰犯的法庭上他再次看到她,這時他已是研習法律的大學生,旁聽席上他才逐漸拼湊起事實:
曾經那一年的旅館,她為他的暫時離開而大發脾氣,雖然他留了紙條。法院對她屢傳不到,政府部門寄出的公文封也從未有過回覆。她在集中營裡要那些病弱無法勞動的女孩為她朗讀(也推遲了她們的死亡),後來也要主人翁這麼做。她逃離西門子要給她的文職工作,然後應徵黨衛軍。戰後她擔任車掌,市公車處將升遷她為內勤人員,她於是遠離柏林。是的,你終於知道了,她是閱讀障礙,或者說,文盲。
其他被告為了脫罪,說一切決定都是漢娜做的,是漢娜在大火之時不願開門讓三百多名猶太囚犯逃生。是她在報告上簽字,她讀了,她簽了。漢娜不願再開口,沒有人知道她為何不願為自己辯護。或許觀眾會說,主人翁為何不揭穿,為何那麼無情不救漢娜,非要等到她垂垂老矣的開釋前夕,非要等到她的自縊,才願意對我們說出真相。
關於戰爭的罪行,日本輿論視之為恥,不願檢討天皇的責任,不願正視過去,甚至因為廣島,他們將看待自身是受害者;而在德國,戰後世代與他們的父母徹底決裂(你們當時明明知道,你們怎能宣稱無辜),德國社會通過悔罪的極度痛苦來記憶戰爭,但他們的反省卻近乎自虐,或者說不願理解戰犯者的心理,而德國政治人物只能是懊悔懺悔,不被容許冷靜言說。
其實兩個文化,都不容許用第二種觀點來談論戰爭罪行。徐林克已經是突破了,他讓漢娜在法庭突然脫口而出:不然,你會怎麼做?他讓人讀到,屠殺者也有人性。電影導演選擇凱特來詮釋一個如神祇般美麗的女子,她的表現也的確好的讓人心碎,好到猶太團體在奧斯卡頒獎前發起抗議活動。他們認為,對漢娜的美化否認了猶太大屠殺的立場。
政治理論家鄂蘭(Hannah Arendt)在她最被爭論的著作《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提到的,那位黨衛軍中校並不是出於仇恨猶太人或本身的邪惡而執行所謂最終方案,他只是如同一個普通官僚般盡他的職責,跟我們一樣,他是個平凡人。鄂蘭因為這樣的觀點被詆毀為「猶奸」,但她創造的「邪惡的庸常化」(the banality of evil)一詞卻為我們謹記,邪惡是不對事情作思考,因此不記得;又因為沒有記憶,邪惡的不會只有希特勒,邪惡是構成體制的,平庸的我們。
但漢娜如此迷惘而困惑,她足夠成為平庸嗎?她是不是在隊伍中模仿著旁人一樣的動作,期望不被發現自身的不同?當她執行權力時,她是否為惡更劇?在法庭上,她可能閱讀/理解她的罪責嗎?如果不能,監禁體制要如何讓她贖罪?還是她是寧願被囚禁,甚至寧願一死,而不願赤裸地活在這人世?
讓我們抽離歷史情境,就跟小說與電影做到的,先回到人的根本吧。不能揭穿的,那是漢娜的逞強。視為禁忌的,是她一生護衛的自尊。若要卸下這語言的外衣,她寧願不要青春、不要愛情。
容我抄錄拉岡(Jacques Lacan)的命題:「人行動起來似乎是語言塑造者和主人,而實際上語言是人的主人。」
四、
如果是沉默無法開口的呢?如果是無能書寫的呢?她是否就無所壓抑無所洩露?她是否就不被框架不被判決?她是否就可以純潔於我們的文明之外?
我們都是自身語言的囚徒。我們都在語言中受苦。無論是文盲、失語、臺灣國語、菜英文、社交障礙……;人們得被嘲笑、被鄙夷、被忽略、被推向社會的某層。
在夢裡,我幾次決定去巴黎找y了,我會在小鎮或在後厝的任何一個童年地點裡摔車,我會在最後一刻匆忙趕到機場,但從後門翻入的候機室卻空無一人,空氣中盡是油漆與鋸木碎屑的氣味。這是我對語言的恐懼,這輩子的壓抑,在夢裡扭曲變形。
y即是x介意的前度。她短暫返臺的那次,我們在電影院看《航站情緣》,我不斷流淚,那是我的恐怖電影,失落在不能言說的無國籍空港。而有次她這麼說:你一刻不來巴黎,我就一天不回臺灣。
妳愛我嗎?
還不錯啦!
那是很久以前,在火星時與y的最後一次通話,因為這充滿旁聽者的世界,因為這拆散戀人的國家體制,愛情的語言必然失落。我把法語字母表抄在筆記本上,意識裡是希望有一天,換我在電話中這麼對她說。
所以,妳知道了嗎,我不是懷念前女友,我是極度自私地,懷念逝去的自己。
再回到我的童年吧。小學五年級,我母親最不喜歡的導師。那個下午,她被叫去學校辦公室,在眾人面前,導師扯爛湯姆的作業簿,棄置於地。往後的日子裡,我不理解,母親為何老是耿耿於懷那場景,為何總是要帶著恨去敘說某個人物。
我的母親有著像漢娜一樣沉默的嘴唇。我的母親有著和漢娜一樣的逞強。
我在一個夢裡遇到母親。二○○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在那場未被告知的婚禮間,母親說了些什麼,於是我的眼睛慢慢地紅了。我無法描述那風景、細節、或是氣味,但我知道在語言文字外的世界,我們終於討論起那下午,「我無佮你講是因為……。」夢裡沒有任何答案被揭曉,我只是明白了,就突然明白了。
隔天,我的筆記本記錄著:「我用了二十八年的時間去了解母親那一天的痛苦,那地上的每一個拙拗的字跡,都是她畢生的逞強,畢生的驕傲。」
論工作:或勞動中的愛情
一、
工作至少能轉移我們的注意力,能夠提供一個虛幻的泡泡,讓我們寄託追求完美的理想,能讓我們把內心無邊無際的焦慮,集中在少數幾項規模有限而不難達成的目標上。工作可以讓我們精通並掌控某個領域的事物,可以讓我們以身心的疲勞換得他人的尊重,可以填飽我們的肚子。因為工作,我們才不至於陷入更糟的困境裡。
Alain de Botton
之前那篇〈論電視〉,提到我的中央公園時光與麵包店店員生涯。其實是這樣的,那時的我,一方面極奢侈地享受這寶貴的智識黃金期,每天吃泡麵喝紅酒游蕩公園曝日頭,沉淪在信義路巷內違章頂樓讀那一輩子也讀不完的書。
而另一方面,按勞工局規定,我得參加職業訓練,聽講師宣傳勞動派遣的好處(的確,如果沒有這項神奇發明,臺灣失業率大概會多三個百分點,其對政府的虛假政績與企業的人事縮減有很大好處),且每個月都要有至少兩次的面試紀錄,才得以領取失業救濟金。
在這人力銀行主宰勞動中介,億萬青年履歷在雲端飛舞的蕭條年代,如此規定表示你得投個上百上千封履歷才會被閱讀,進而被面試。這般過程間,湯姆卻號稱履歷表是他最為擅長的文類。另外辭呈也尤為傑出,「湯姆擅長離職,最頂尖的!」上一份履歷我就這麼寫。
(這年代可探討的亂象如,人力銀行慣常製造聳動議題甚至污名青年,其在新聞操作上討好資方,粗糙之統計則間接壓抑薪資。人力銀行最極致的表現是,一面扮演職場達人媒體公關,專業地形構工作倫理,一面則經營人力派遣、撇清雇主責任切割勞動保障,徹底剝削你的價值。)
我們知道,絕大多數的自傳言說都是虛偽的,都是盡可能完美無缺的。只有湯姆會寫:「是的,我可能顛沛流離、山窮水盡、借貸無門,像青年般受挫,否定再否定。也可能像今天,為了安慰哭泣的情人,說,我們去吃法國餐,刷卡,說話與對望,和人在一起,生活多麼美好。」也只有我會這樣灑狗血:「也可能,閱讀的當下,一篇離題自傳的倒錯敘述中,你讀到我,互不相識的我們,有了新的可能。」
而如果你恰巧是比我年長,負責過HR業務的臺北職場工作人,那麼你應該會覺得眼熟,在你職業生涯閱讀過的履歷中,必定收到過這麼一封離題的、倒錯的文字。你可能是來自媒體業、出版業、廣告業、公關業、或任何需要勞動派遣的行業,我會修改此間的未來工作展望,但一字不改那個山窮水盡的青年自述。上百上千封,寄出我的人生。
但人不是鐵打的,會失志的。x這麼說。
電影裡頭也會這麼演,菲爾買醉後對著前公司的燈火通明無人圍幕丟擲石塊,他說:金恩你知道最慘的是什麼嗎,是這世界依然照樣運轉,阮厝邊ㄟ林董照常禮拜六洗車,而我的人生卻已經毀了。當晚回去,菲爾點了根煙,按下車庫捲門,堵住通風氣窗,然後發動引擎……
電影應該到這邊結束就好,然後咱們淚流滿面,咒罵資本家剝削勞動剩餘,傷心我們這一生在工作中徹底異化。但在我的頂樓,x第一百零一次提出分手然後絕決而去,我開始思考她說的。你得找個工作,哪怕只是臨時的、低薪的,哪怕與你的經歷不符,你得工作,才不會沒有目標、才不會沉淪失志。像你那麼愛吃甜食,永康街口的聖瑪莉不是才剛貼徵人啟事嗎?湯姆,大膽試試,不要怕被笑。
我試了,當然我也被拒絕了。
二、
不會有徒勞無功的面試,就好像不會有任何虛度的光陰,我這麼以為。工作是如此重要,你的第一份工作往往決定你的一生,想想真可怕,你去撰寫一份履歷,就是想像你未來的可能性,那怎麼也草率不得。我認真想過當一位麵包店店員,認真想過當一位選舉公關,還有報社的旅遊記者或廣播電臺的文案撰寫員,甚至連工地圍籬那草草塗鴉的粗工、石工與模板工,我都會徘徊牆頭,直想偷偷噴上自己的手機號碼,直想就此偷渡到另一種人生。
對於工作,我們有一種前現代的執著,那時工人尚未與生產資料分離,那時勞動是一種人生的選擇與最後的歸屬,就像是住蘑菇村子裡的藍色小精靈一樣,我們是小農夫、小裁縫、小畫家、小幫手,我們之中不會有任何一種職業會被輕視,包括小笨蛋也是,無庸置疑,他是九十九位小精靈裡,我們最喜歡的一位。
我怎麼執著於工作?相熟之人就明白,湯姆忙起來六親不認,你基於禮貌問他吃飯沒,絕對是中斷他思緒那麼神聖不可侵犯的幾秒鐘,會結屎臉的。當年我問x為何喜歡我,如果這算是承認喜歡的話,她回答:怎麼有人那麼專注而嚴苛地在那些瑣事上。
十年前,一位報到才三天的同事,忍無可忍叫湯姆去吃大便。「你以後一定不能生女兒。」「為什麼?」「因為她三歲就會逃家。」「這又是為什麼?」「因為受不了你嘮叨。」湯姆的職場人際極其慘烈,一棟樓可以從地下一層爭吵結惡到十四層天臺。湯姆也是工作狂,拼死幹活無人能敵,這點被我惡整過的老闆應該都樂於作證。
哪些瑣事?例如地圖,我可以整夜不睡,於衛星航照上勾勒每一條河流,圖示每一座城鎮,標誌平原、沙漠與高山,反覆校正不使有一絲誤差。例如影像,我可以因一批深埋新聞局某處室四十年的農復會攝影,三天三夜廢寢忘食遍覽之,且不厭其後公文繁瑣必調借且刊行。例如印務,我成癮於印刷廠房的粉塵與油墨裡的揮發氣體,在海德堡四色機前,每月月底連續不眠的清晨,我倔強地加藍減黃,調出某個下午我以為的靜謐光暈。
「有時候,你唯一成就的只是一條基準線,但,你的這條線決定了人們的閱讀風景。」我這麼形容我的工作,儘管工作裡頭有萬千的不堪、耗損、衝突、罪咎,承認工作一點都不美好,這正是工作可以成就美好的原因所在。我之所以能這麼引用自己的句子,因為在後來的世俗標準裡,職人湯姆據說是頂尖的一位,他的確占據了某些發言講臺,的確有人認為他的話夠動人或夠討人厭,而轉述之。
是的,現在又回想起一些出社會早期的事,湯姆的確有種顧人怨的特質(x會說,你實在不討喜)。我生平第一個應徵的工作,似乎是一本報導技職教育體系的刊物,不知是什麼理由,或許只是因為新人召募場合裡奸巧的黑白臉配置,面試進行二十分鐘後我就跟總編輯對罵了起來。然後是新生南路上某家安靜的、實木裝潢的童書出版社,我確定他們對我的談吐感到相當的尷尬。
顧人怨就像某種突顯出別人痛楚的能力,他們的夸夸其談其實如此不堪,他們的畢生大業終將是適得其反。「你宣稱你有所不同,但你其實跟其他人一樣。」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這麼說。
所有的新鮮人都抱怨懷才不遇,所有的董事都宣稱有個遠大的理想,所有的業務都像位人道主義者。我們的社會就如同那標榜專業心理分析背景的正向思考社團,甲說他的理想是幸福美滿,乙說他的理想是世界和平,丙說他的理想是賺大錢,甲乙丙感動於對方無私的分享,甲乙丙堅定地支持對方,甲乙丙流淚入會成為彼此的下線。但,為什麼要拉我入會?
我凝視他們的眼睛說:親愛的甲,等一下我們去汽車旅館好嗎。高貴的乙,如果繼續汰換你身上的當季時尚享受你腳下的RV休旅,世界的某一角就同時也積累著不滿。但丙,你正可以購入血汗工廠的股票,鼓吹情人節、七夕情人節、白色情人節,與各種現代傳媒中的消費美德,你可以從另外兩人的愛情與理想挫敗裡持續獲利,但,別想碰我的錢包。
以上四段,只是要鋪陳,我某一次被開除的理由,「你不認同我們!」我記得那個下午,圖書櫃架中的氣息,個人辦公室灑下的天光,我記得那棟大樓,五〇年代罕有的機能主義建築,一個歷史久遠的學會在此積蓄了數年的勇氣,我卻如刺蝟般以專業話語直直地傷害他人。
工作的內容(或者說遠大理想)無可避免成為一種身分的認同,工作場景(印刷廠或者上述建築內的天光)會徘徊我們激動的夢中久久不去,工作群體(例如公司,只要不考量其中的僱傭關係與科層建制)即是一種想像的共同體,人們相濡以沫,相扶持,也相欺矇。
那時我失去了x,對不對?不然何以這段回憶已開始偏激失控。
在那麼長的曖昧時光中,她也開始轉換工作,我記得她到設計公司待過一段時間;有陣子她學插花,有陣子跟著朋友拍電影,有陣子她待在某個我喜愛但卻使人疲憊的平面媒體,我還記得幾次我是在法國在臺協會的教室外,等著她下課。我從不開口討論她對未來的萬千奇想,我或許覺得她幼稚,或許或許,我只是害怕,害怕她終將為了夢想,把青春孤擲到離我那麼遙遠的地方。是不是?
三、
我提過我曾想像那海線第一水泥工的未來,我提過我兒時建築經歷中嘗過的人際冷暖,我提過工人與建築還未曾分離的美好狀態。八〇到整個九〇年代,我就跟著父母與兄長在那些建築裡飄移,是的建築業,那些年月裡營造的我們,是臺灣GDP主要的貢獻者。
有一年讀糖業經濟發展,殖民政府既已整頓大租權,肅清土地改革的各種阻力,卻未師法西方帝國的殖民,徹底採行大農場制以壟斷原料來源,反而還保留地主制與小家庭農場,為什麼?原因是,臺灣農民往往全家動員幫忙農事,其所投注的人力遠超過一個農場工人,透過原料採收區的強制收購甘蔗,反而比製糖會社自己經營大農場、雇工耕作更為划算。我們的家庭老幼,從那時起就一直是臺灣勞動的主力。
土地與勞工的身體俱是資本主義的積累策略,是國家長期壓低米穀價格使農人離開了他的土地,而米價的低迷也確保薪資的低廉以及資本的持續。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反覆灌輸被解僱是因為你自己不努力的虛假倫理,它最初的醫療照護遠不及於勞動者的子女,它現今的勞工保險幾乎是與資方共謀的詐騙,在生存重擔下,從生至死,臺灣勞動者始終得自我剝削。(我無意全盤否定臺灣社福部門一甲子以來的改革,至少我始終願意支付健保,不只為了那日漸被限縮的「全民」,也為了三十年前密醫施藥下長成的、無病無痛的我們。而之前我曾暗喻,之後我會再明言,我將失業給付視為最根本的、正義的文化政策。)
是長期剝削農村的生產剩餘(無論是日治時期的米糖比價或戰後的強制徵收與肥料換穀),是長期壓榨家庭的所有勞動力(無論是日治時期的小農生產或戰後的客廳即工廠),臺灣才累積社會轉型的資本;是勞動強度極大且缺乏社會保障的生產模式,是城鄉之間商品的不等價交換,是土地的養地套利與住宅的無盡炒作,才虛構了臺灣的經濟奇蹟。
有的書,我是過早在當年那前往工地的路途上讀的。「一旦我們擁有了全球性的經濟管理(這很快就要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人類就會發現它徹頭徹尾地成了一架為這種經濟服務的機器,那將是一部巨大無比的發條裝置,由無數極其微不足道的、極其精細地『被改造過了的』齒輪所組成。」這是一八八七年的尼采。
而去年我才讀到的,那十九世紀中葉的話語二〇一二的此際仍深刻無比。「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蹟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創造了宮殿,但是給工人創造了貧民窟。」馬克思的書寫,其實哀傷如詩。而最根本,資本主義下的僱傭勞動就是馬克思說的異化勞動:人同人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盧卡奇補充說,包括子嗣在內,這天然的關係都在實際上成為不可能。)
iPhone生產線上的零碎與重覆,富士康工廠頂樓絕望的跳樓人,與蘋果專賣店外的瘋狂搶購者,與我們沾沾自喜的消費行為,這俱是一體之兩面,它讓人同人相異化,它讓人自己否定人,它讓人與排污管流入的河流、河水灌溉的故鄉相分離。而再沒什麼新聞比全球追悼賈伯斯,更能說明商品拜物教的神聖運作,我們排隊搶購我們膜拜頂禮我們融資做多,於是所有的剝削最終都將被掩蓋,最後就是我們自己,是我們把不該忘的皆盡遺忘。
當代臺灣最具革命隱喻的身分是遊民,烈日之下時薪九十八元,是他們舉牌撐起臺灣房地產的光鮮;寒冬之中公園水柱噴灑,是我們光鮮的城市將之一步步地驅離。他們的存在揭示了,我們貸款購買的,終究只是資本的私有地,而那些當代宮殿,最是隔離,最是非人。
四、
我草草回憶建築工地裡的生活與人際,我甚至想,湯姆這樣的亞斯皮孤僻性格,都與最初被綁在柱上的童年相關。我並非埋怨性格何以如此,自閉商數AQ36分,如果我在日後編輯工作或最初的文學寫作上有所成績,必與這般專注與固執相關。
而有時,我看見的城市與人際像是幻影,對那種持續未完工狀態的工地我莫名地親近,例如市場俗稱爛尾樓的,灌漿多年建商跑路門窗未立也無油漆的大型閒置建案,例如投資失敗經營者失蹤始終不曾營業的,但你觀察得出那空間本將成為汽車旅館的。這種親近是美學層面的,因為建築永不落成,因為敘事仍在萌芽,所以家庭不會離散,愛情不會背叛。
臺灣的大營造已逝,景氣不會永遠暴騰,成長總有極限。九〇年代起,老去的泥水匠游離在漸少的工地,甚至收起了抹刀。這也是他們還被社會視為匠師的最後年代,今日報紙我們若統計水泥工一稱的出現,半數以上會是在社會新聞版面,少壯土水擊殺青春戀人之類的。新聞報導總是反映了一個社會的成見,而有時正是成見使愛情不再,使單純的戀人走上絕路。職業成見也施加在島嶼任何勞動人口上,這是一個漫長的社會變遷中,勞動者位階的不斷下降。
這些年父母親已鮮少工作,如果不是景氣所致,我想他們會一直辛苦下去,勞動並疼痛著,勞動並且逐漸老去。但有時,我還是會接到電話,他們現在在桃園觀音某工廠蓋屋,現在在北市金華街某住宅建案,現在在北投復興高中校舍整修,都是同鄉友人相揪北上幫忙工程。若是在臺北,我當下就會蹺班探望,說些話,一起吃個便當,或請他們回我住處過夜。說的平常,聊的平常,吃的平常,但抵達工地前的路途,湯姆總是流淚。(馬克思的話語,其實真實如詩。)
今年六月的某一天,父親打來說要到外雙溪的至善國中。我領著他們搭捷運轉計程車到那校舍整修的工程,施工現場有許多樓梯得爬(有許多的膝蓋得疼),而臨時還有位師傅沒有到班,不得已,母親叫我留下幫忙。十五年後湯姆再度成為一位水泥工,一邊工作一邊同她聊天,從工地的兒時,故去的工人叔伯,聊到此刻臺北的人生,她們對我們兄弟的擔憂。好久好久,好長好長的勞動光陰。
工地還有其他鋁門窗工人,一位才上工不到一週的青年消失了,傍晚才被眾人發現。工頭焦急問起,母親說她有看見:「彼个大摳透早行李款款,位我面頭前偷偷啊走去,應該是返下港。看伊偷旋ㄟ模樣我擱愛笑。」是的,她早就知道,所有的人情世事她早就知道。
母親用一種玩笑口吻說,那位青年必定是與眾工人不相熟,且耐不住一開始的辛苦。她告訴工頭,這樣的青年你們必須多同他說話,晚上也要帶出去臺北逛逛才行。是的,寂寞的青年,偷旋返故鄉ㄟ青年,我沒有見到他,我以為我不會再復返。
兩天中我記得無數的工地瑣碎,校長的巡視與學生的上課內容,而我搞不清楚這兩天工現在我可以領薪多少,但其中有個事物珍貴無比,與工作無關的,這是我的家庭,這是我平靜安好的日常生活,我離開十五年的勞動。
五、
有一天,我夢見仰光,集合住宅窄長的樓梯,有老者回頭,告訴我這個國家從一九五○後就停滯了的種種。有一天,我夢見仁安羌,同一位老人,他要睡去前告訴我,那草莽中的路徑,通往中國遠征軍新三十八師埋骨處的路徑。有一天,我夢見延安,招待所內的福州移民,他們的夢裡,我沒有x的消息。
有的夢裡,我知道x在那,和一群人在那邊的山坡上,而我在此練習揮棒,找著被丟棄的玻璃杯,大小剛好,我調整打擊姿勢。我知道妳在那,或許看得見這連敗不止,碎裂無休止我的人生。有的夢裡,我攀越紅色鐵皮屋頂回到那遺忘的頂樓,我記起,我們曾飛簷走壁地戀愛,每天,都像夜一樣地深。
我終於見到了x,在寧夏苦旱而荒蕪的一座小縣城,竟是書店裡頭,我們尋常地相遇,我問起她現在的感情生活,她隨手拿了那位日本前衛攝影師的作品集,我清晰地記得翻閱的過程:他以塑膠嬰兒玩偶,擺弄各種淫邪的姿態,拆穿了各種不義的身分。世界的一切都是隱喻。我總是夢見她,在我的工作旅途中,我把這些夢記下,有朝一日或許會有答案。
文章的開頭引用了那位我最討厭的英倫才子狄波頓的話,是的,我最討厭的。為何討厭:表面說來,這麼聰明、話說的如此好聽的人,總是讓我自慚形穢,但真正的理由遠為私密,跟我此生再也無能見到x有關。
之於我個人,我希望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此生可以不用再接受任何僱傭關係下的異化勞動:Ne travaillez jamais!這是一九五八年,德波(Guy Debord)在巴黎塞納街上一堵牆上寫下的字,時隔十年,在六八五月的運動中再被引用。「不幹了!」的意義並非如我引用這般,疑似軟爛無用棄業之人的託辭,它真正指向的是:反抗國家權力的,無產階級總罷工。
不同工作場景指向的不同人生裡,我想到某個平行宇宙,在仁愛圓環附近,未來那麵包店的自動門會平靜地滑開,x挽著一位斯文男子走了進來。歡迎光臨。我說。妳美麗的樣子曾是我此生最期待的,是我此生最期待的。
還有,我一直忘了提,x就是十年前,那報到才三天的同事,自傳裡和山窮水盡的青年去吃法國餐的也是她。一直要到戀人分離的那日,湯姆這才想通,是她叫她主管去吃大便的那一刻,那時誰就已經愛上對方。
忤逆的子嗣
一、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坐在這處旅館裡寫作這麼一本書。
仔細想想,我欠缺諸多我們視之為文學的能力,場景的描寫、人物的刻畫、對話的經營。大學那麼幾年讀過的小說,我就已經瞭然自己這輩子別想以文學書寫為業。印象中是張大春在某篇訪談裡提到的,寫完《城邦暴力團》後,他對自己說:從今以後,沒有任何技術性問題可以難倒你了,再無可能。讀得懂這樣的話語,明白我與那些寫作者間遙遠的距離,這大概是文學系四年我最大的收穫。
我幾乎連好好地陳述一段思考都不可能,邏輯荒謬、人稱錯亂、句型重覆、語焉不詳。這其實是高中國文教育時就已經驗證過的,我從不會寫作文,而那數千個裡面,我是唯一一位國文一再補考的學生。後來,我私下填寫陽明山上那中文系為第一志願,或者其後十多年間任職編輯,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我的孤例都可以讓人輕率地指責,臺灣的國文教育必然有失格之處。
就連回憶素材也是,我記不得大多兒時的場景,我對中學之前所有的人際都不願回憶。社會心理學家可以簡單地把湯姆歸類為:逃避依附型人格。或是因為兒時過長時間的分離,童騃長成缺少情感互動,我缺乏關於人的存在意識,我缺乏表述感情的基本能力,漸長之後,我厭惡所謂的社交生活,注定有天成為頑固的老頭,氣走身邊所有的人,這不是自棄,那些我愛過的愛過我的人都這麼說。
黃錦樹說,散文不可多作,多作必假。我仍虛構部分必然敗露的事證,我仍太快說完我的一生,也因為如此,你此刻讀的,太有可能是我最後一本文集。即便在這本書片段的回憶裡,我仍像個流浪漢無所寄託。我的寫作,必得在一間旅館,一處公園的長凳上,或者一段火車的旅途中,才有可能重現。
有個疑點是,我怎麼做了選擇。九〇年代初,我不知曉臺北的學運騷動與政治話語,我不知曉任何課本外甚至課本內的文學,我的同儕們討論的大學,會是玩樂、會是中輟、會是城市生活,若有何實質內容,總不會在企管或法律等成功攀附術以外。是的,逃避依附型人格,所以我會在畢業紀念冊裡,寫下不知所云且讓所有人尷尬的文字,我的選擇不為任何人與聞,而他們也不會記得我。
二、
不會記得我。z說過,你是有才華的。
我可能永遠無法重述這段記憶,太陽底下,我們穿著各自的名校制服在日本時代的銀行建築前碰頭,我們牽手奔跑往火車站的路,我們那麼燦爛地愛著,而所有路人都會記得曾經擦肩的那對美麗身影。或是在高等法院旁的樹蔭下,或是在美術館的草坡上,或是在早晨的通勤電車內,我們曾經宣誓彼此的這一生,無可取代。
中間發生過什麼,失去了什麼,最後她留下那段話給我,從此消失在人山人海。
我有時仍會陷入這樣的夢境,z出現在我的海線小鎮,並且明瞭這些年我經過的一切:弗洛依德、羅蘭•巴特、愛因斯坦等人的秘密教義,她明瞭我們分手幾年後,往生的奶奶為何在此出現。在夢的日常生活裡,我們可以一起工作和生活,就像當年所想像的那麼美好。可是昨天的一切呢?我怎麼和現在的女友解釋?
在那些日常裡,還有人知情我們的當年故事,例如宋,那年在大學時,她都說了。例如莊在海邊開設的餐廳,他記得基地早先的原貌,以及是誰和我在那翻滾與相戀。在那些夢境裡,只要兩張回臺北的統聯車票,我們就可以回到現實中。但那些路徑,往不存在的公車站,那麼多而繁複的敘事,我們飄流到海邊,如同往昔那樣爭吵,總是將錯過啟程的時間。
「z。」我溫柔地說,「我一生的時光,都在完成妳留給我的預言。」
我發誓過不回憶任何關於她的事。但誓言通常不是如此,她就在這些夢裡變形幻化一直存在,甚至這道不准回憶的障本身就是一種存在。於是在夢裡,如果我要前赴某個與她有關的地方,那麼我就永遠抵達不了,不論是科博館的溫室、不論是約定好的速食店、不論是女校生出沒的那條街。
而且我其實是失信的。下部隊之初,在極惡劣的基層連隊學長學弟制中茍活著,你會想方設法哪怕偷雞摸狗也要讓自己好過一點。記得是某待退士官描述起他國中校園乃至高中通勤電車上常常遇見的,那位神跡般的綠衣女子。二兵湯姆正好掃地經過,是z吧。為什麼你知道。班長你再回想一下,電車上和她相戀的那個男孩,長什麼樣子。
但後來呢,我沒有比較好過點,甚至因為交出她的記憶而羞恥萬分,那就跟全連的老兵傳遞著你的莒光作文簿,意淫著照片黏貼頁你人世間的少女,同樣的不堪。
移除夢移除障移除幻影,逼進記憶的最初,我就是在一段敘事裡失去了她。記得是自由路上一家叫茱麗葉的舞廳,那位護校生怯生生地過來搭訕。你是誰對不對,有次在中正路上的麥當勞你和她爭吵,我看到你制服上的名字,而且你們那麼高,肆無忌憚地牽手奔跑在往火車站的路上,那麼耀眼地青春,這讓人多妒忌啊,不是嗎。是嗎,令人妒忌的耀眼?
不可以記得我。z最初說的:你的眼裡有光,於是我喜歡你。她最後留下的話語是:醜、懦弱、不知上進,認識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我常覺得,就因我們太快說了一生,就得用一生來實現這個預言。是的,她蒸發了,而且我沒有擁有她任何的照片乃至字句,她就像是我虛構的,又無能繼續虛構下去的女子。
我的純真年代,我的費爾米納,不經歷這浩劫般的一生,我會守信不去回憶,阿里薩那段純真卻又污穢不堪的少年光景,我不會書寫,最初的愛情。
三、
那些晚熟的男孩,總是會把神跡般的女孩視為救贖。
在z之前我的小鎮,我已經隨身帶著器械赴校。現在只記得,畢業之後,聯考之前,男孩女孩還被留在學校裡反覆背誦,那個燥熱的夏天,A段尾的男孩帶著球棒找到湯姆的班上,我從欄杆往下跳。然後,我找來兄長到他們的班上,男孩不在,只砸毀了幾張桌子。
我記得那是個家裡開旅店的壯碩男孩,夏天了,他學生時代的最後時光,他得向女孩證明些什麼。幾次人群持械往返後,我們被叫到訓導處,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主任,你誤會啦,沒的事,讀冊攏袂赴啊。江湖事江湖了,你如果知道他為何生事,你也會瞭然這殘酷的遊戲,不會如此休止。
在z之後的盆地,我騎走兄長的王牌135游蕩城市。我記不得太多校園裡面的場景,大多的課堂我沉沉睡去,或者放肆地在最後一排的窗簾後頭吞雲吐霧,而某次是誰的菸蒂焚燒了一戶鐵皮屋頂。醒來的時候,我在走廊、廁所或者天臺上與人鬥毆,最早的一次,我正式入伙的那天,某個學長傳播z的消息,我暴怒的只是,我揮拳的只是,那傳言已不再可能與我有關。
我們在深夜裡酗酒,機車上扛著刀棍,極其凶猛地浪擲青春,不斷地往暴力的地域滑去。或者,我們從不觸及詩歌,我們離愛情愈來愈遠,在那些近乎出草氛圍的下午第四節課,一閃神就要是另一種人生。
那年轉來了新的校長與導師,升旗典禮時他們會在最後一排低聲討論著校內的頭痛人物,前頭行列裡的我的死黨聽見了,於是告知我。你人在另一種敘事之中。如果用傳統的教育觀點檢視,他們必然是循循善誘、不放棄任何一位的好師長。導師親赴海線的小鎮進行家訪,而後在父親對我的信任中無功而返,他在課堂上曾提起:你的工人父親有一手好字,為何你會如此。
或者某一天校長把我找去,他反覆訓說抽菸的壞處與品性的重要,現在想起來,一定是我故意激怒他的,總是如此,不是嗎。校長失控了,在訪客面前,他說這必是你的家庭有所欠缺,這必是你的家教使然。家教!於是,我掀了校長的桌子。當晚,我打電話給父親,說我應該就要退學回家。
父親總會出現,就如同國中末尾那無休止的鬥毆,他會中斷工作,騎著野狼125戴著工程帽,就來領我走。就如同大學末尾我向他的求援,我隨時都可能放棄學業,我得讓你知道。就如同高三聯考前夕,他與母親來到我們一伙人荒廢的高樓宿舍,看見我近乎無可救藥了的人生。那些日子我們兄弟都這麼叛逆,很多年以後母親無意間才透露:她幾乎想和父親前赴那個海邊,就此不再承擔囝兒的歧路人生。
高中生活結束在一場持續了一個禮拜的街頭追殺,誰的大哥亮出了噴子,就此鏟平了誰那一幫人。就在那補習街上我們荒廢的高樓,不遠處的體育場,時報鷹正生澀正發亮,無人得見日後的碎心。最後的夏日,我們在頂樓揮棒,其中一位桀驁的少年失手把木棍一甩,往二十多樓底下的人來人往的市井砸去。
那一天,我們鳥獸散了。
四、
那一天,我們鳥獸散了。
傍晚醒來,我到天母與老友郭討論他的論文,其實是最後的修改了,他已經通過口試,下學期正式投身臺灣學術苦海,讓人受苦。我們在雜誌圈結識,十多年來反覆共謀起事,做成了一些也做垮了一些。我是較幸運的,相較我年少得志衣食無憂,他屢結仇強且窮到幾乎被鬼抓,但十多年間他也完成兩個碩士一個建築博士學位。他絕對是比湯姆更討人厭的討厭鬼,這點我要堅持。
我的學長雅恭昨夜死去,他是大學我們系上前後幾屆間,公認最華麗最聰穎的一位,我們共同被一些師長溺愛,也共同被一些師長折磨,哥倆輪流重修某些課堂,我們家族的種種事跡絕對算得上傳奇。我晚他一年入學,而他晚我五年畢業,可我又想,相對於水上軍營裡我底死,在花蓮港的三年軍旅恐怕是他人生中難得的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他絕對是位甜心,這點大可蓋棺論定。
因為我的彆扭不討喜,現實人生中往來之人極少,而摯友盡是怪異之人。無論幸運與否怎麼起落,我們彷彿天生下來就與這世界為敵,多活一天都是賺到。應該是三年前我與雅恭在臉書上重逢,學長的第一句話是:黃你還沒死喔。(他說對了。)檢視互動記錄,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拖了十五年了,你的書可以出版了,這陣子就會有人找你。(他也說對了。)
追憶他,我又回想我的大學生涯,我又想起畢業那年彷彿重演的同一劇本,我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樣的學術理由,學生們串連、上訴,想方設法阻擋新的系主任就職,但終究是徒勞無功的。一定是我故意激怒他的,總是如此,不是嗎。最後我在系主任的辦公室裡咆哮以對。那天晚上,我做了件四年前也曾做過的事,打電話給父親:爸!我欲轉來去厝ㄟ。
這些年間,我們總是怨懟的人際,到底有何意義。
我說我們,這裡的我們又是誰?其實就是湯姆在研究所裡第一篇論文所要引申發展的,從那兩篇小說的結尾、從文明及其不滿揭示的精神分析法、從漳泉語系的神話孑遺中挖掘,我們必可以析辨出其系譜:寫實的孽潲[gia̍t-siâu]。我們的出生不為繁衍後代,我們的存在沒有任何目的,孽潲者的敘事是對這霸道文明的顏射。
雅恭的人生結束在最後一場無比壯美的高潮之中,我想這是我之所以又哭又笑,情感始終錯亂的原因。你死了,其他的就我幫你活了,我不會去看你,我不會去送行,我只是悄悄地把你寫下來。
這傍晚我放任思緒如山火亂竄,我想到我阿嬤的山坡。那回難得返鄉的清明,我突然懂得掃墓是種盛世光景,滿山遍野的墳頭,五色斑斕的掛紙,東西一撮的山火,陽世滋丁一一探尋著親人,有些碑上連名字都不可考。如果有這樣一個山坡歇著望著,死也是不賴。這麼想著,但其實我不會有子嗣的,在這世上。
等父親上山的空檔,我沿著卵石山徑攀爬過公墓地界,幾乎翻過了鐵砧山,如果能從對面高工校舍取得一相對高點,拍攝這還有幾株黑板樹殘株的墓仔埔,說不定可比張才那幀《永遠的歸宿》,這麼想著,而消防車乾脆停駐山腳不再鳴笛。
二○○八年,是父親擇定這裡的風景,將阿嬤遷葬於此,行過水田、野溪,幾里外就看得到我們那條巷子,而往西眺望,是街市跟海。進金那天我來過,望著望著就想到那些下午,我醒時就見到阿嬤,社區裡沒有任何的聲音。
那是還在山坡下培墓時,聽到父親跟後厝那邊的族人說了個故事,翻過山後,我才哭了起來:一次風颱,男子特地經過這兒,站在這處祖塋往山坡上某新墳大喊,「老母啊,你有好無。下跤這蹛ㄟ是阮阿嬤啦。」
五、
我提過的,拋家棄子般我突然返家的那一個下午,父親打草往上,山坡芒草起伏,大暑之日天藍的發黑,而我只是仰望山稜就單純地會流淚。此前父親尋址發生的異事人情先略去不寫,反正故事最後就是順利找到現址,並委請在地匠師破土,收費對折。為什麼。父親說:我佮恁叔仔攏地理師啊,風水家己看就會使!我還沒告訴他,我極有可能會應師長之推薦,而去唸地理學博士班。果真如此,阮爸一定暢甲逐工去佮阮阿嬤展,一門三ㄟ地理師啊。
地學好,農學好,水利好,在父親的觀念中,唸書還是要實學才是,我過去不從,十多年來他就溫柔地多說幾次。經世實學,庶民的說法免不了會反覆這「有用」一詞。這是不同的語境,在他面前我怎麼都不會援引波特萊爾,「做一個有用的人,於我,似乎永遠是一件醜惡不堪的事。」更遠不如亂世文人在他們困頓的書寫中憶起項蓮生的句子,「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他們悲傷誦道。
上次小五陪我一同返家,他也是津津樂道起,我高中至大學一系列劣跡,師長以各種方式要修理該惡徒,但最後卻在我父親前踢到鐵板,每次每次,我總是惹事的當下就打電話向他報備要還鄉,最後又離奇地總是拿到畢業證書。出社會後我慣性地長時間失業,後來發現他其實每次都知道,像這次離職,他就騙我哥說,伊夢見第二ㄟ無頭路啦,於是就輕易從哥哥口中套出實情。最終,這反變成父子們的共謀隱瞞,不讓母親再有一絲擔憂。
我來上學的事他其實比我堅決,我說宿舍沒抽到我必是發懶不去,他卻以父親的口吻命令萬萬不可。初到花蓮的那週,我突然想讀一些之前的書,它們如今俱埋沒在水尾山頭那我們都不會入住,且已然陳舊的新厝裡。
我唸了幾本書的名字給父親,《馬克思恩格斯選集》、《未來千年備忘錄》、《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波赫斯詩文集》、《異鄉客》……,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十多年前的書現在已經是別種版本、甚至斷版了。三天後,我收到的箱子,一本不缺。
我們從不討論文學,從不能,下一篇我就要書寫,這一整個階級的無能抒情,這一整的世代的情感斷裂。而父親,這是我讀的書。對母親隱瞞的,不管我這輩子寫了多少東西對她而言都是一種隱瞞;對父親坦承的,就算我連絲毫線索都不曾透露,他也會明白。而那處山坡下,我知道他也會一直在等我,不管日後隔了幾個世界。
是的,黃的那些詩,都是以一位人子的身分寫下的。在上學期詩創作的課堂上,每一篇湯姆不得不逼視的文字,都是他寫給父親的。以父之名,這是他們書寫著,這是他們頑固著的理由,這是他們對此有涯之生的無益追索。
我想到入伍前夕,那是我開著箱型車,載著父親與一幫工人叔伯至臺中工業區的路上。各位知道湯姆厭惡開車,所以開起車來極度憤憤而專注。父親想說,他們的閒聊我大概不會聽進去吧。在恍惚中,他的口吻似乎是那麼的驕傲,那一段導師事後轉述,我為何掀了校長桌子的故事。似乎是那麼的驕傲。
否定的美學:建築工人創作概論
一、
不是我不想說話,而是這世界讓我無話可說。
卡霍(Leos Carax)的電影《壞痞子》,那男孩還是男人說了這麼一句話,讓我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停滯了般。那麼堅決的一種姿態,全盤對世界的否定。
很多事,我們都是許久之後才想起來。大概已經二十來歲的夏天,一次家庭晚餐間的難得談話,我母親洩露了我的身世。
那時已經是現代性全面降臨了的臺灣,他與她離開了農村或海濱,各自來到了城市,成了經濟大轉型時代的產業預備軍。他雖放棄了故鄉的土地,但我沒聽他抱怨或是懷念過,而她則是完...
作者序
卷頭語 ◎黃湯姆
這是我的畢業創作論文,在這本書中,與其說我在複習、講述或者鬼扯文學理論,不如說我是假藉文學研究生之身分掩護,背地回溯某個理論對我而言所指涉的思考樣態、回溯那個時空我觀看世界的角度,以及我與世界的交往。藉由這樣的書寫,我私自追憶過往人生種種,辯證所有可能的意義,趨近理論原初的真實。職是之故,這會是我的文學,我的理論,我的倒讀。
卷頭語 ◎黃湯姆
這是我的畢業創作論文,在這本書中,與其說我在複習、講述或者鬼扯文學理論,不如說我是假藉文學研究生之身分掩護,背地回溯某個理論對我而言所指涉的思考樣態、回溯那個時空我觀看世界的角度,以及我與世界的交往。藉由這樣的書寫,我私自追憶過往人生種種,辯證所有可能的意義,趨近理論原初的真實。職是之故,這會是我的文學,我的理論,我的倒讀。
目錄
卷一 空間理論
01
旅遊文學:地方精神與詩意承載
悲傷堆疊而為障,你迷失在旅行移動的中介地帶,幾乎就這麼一生;或者多年之後你回到家鄉,卻看見那普世風暴形構出的雷同地景,你的地方早已不在……
02
否定的美學:建築工人創作概論
對我而言,建築主體已經完成但尚未粉刷的那刻,是空間最飽含詩意的所在,從地下室到頂樓,都有著哀傷的隱喻,都等待著幸福故事的進駐……
03
文學地理初探:或我幻想的現代性拋家棄子
湯姆拋家棄子,多年後被她遇見,我跟一個短髮女子開著小貨車在省道旁賣西瓜。她問:這麼多年是怎麼回事?而她的夢裡,我盡回答些苦衷之類的……
卷二 景觀社會
01
論電視:後現代的荒涼場景
那悲歡離合其實從未上演,被觀看的是螢光幕上的社會新聞,真實的是那平庸的憤怒與虛無。必然有一種新聞敘事下的荒涼,逆轉它的言說,那就是文學……
02
論鬼魅:或生命的後設書寫
你得拿出某樣東西與另一邊的世界,等價交換,而我以心神換取敘事。才明白,考古者與歷史學家,都同時是最深刻的憂鬱者,都同時是最虔心的見鬼之人……
03
論前度:語言與愛欲的投契
所有的愛情是建立在回憶之上,是對自己的回憶,以及分手後對你的回憶。所以,在愛情的話語中,我們從不曾處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
04
論工作:或勞動中的愛情
未來那麵包店的自動門會平靜地滑開,她挽著一位斯文男子走了進來。歡迎光臨。我說。妳美麗的樣子曾是我此生最期待的,是我此生最期待的……
卷三 基進想像
01
英文的興起
到頭來,我們都被語言所主宰,那讓我們溝通的,最後使我們互不言說。或許就是我們的不能言說,才會這麼絕望地執拗於書寫……
02
忤逆的子嗣
我們的出生不為繁衍後代,我們的存在沒有任何目的,孽潲者的敘事是對這霸道文明的顏射。我不會去看你,我不會去送行,我只是悄悄地把你寫下……
03
文學的政治
是這些夢境的反身、無用的辯白、話語的徒勞,每一則都是待提煉的文學理論。我這麼想,文學在我無法寄達的情書裡,而理論內在於我們身世的忘卻……
卷四 戰爭機器
01
國家時光:體制及其無法復員的兵
戰爭從未終止,我們都是孤守陣地的未復員兵,深夜醒來,都還會在地上匍匐前進,或以為自己仍駐防在那海防崗哨前,守著不存在的敵人登岸……
02
女性主義:四個關於離別的夢
我希望她留在我的房間裡,乃至我希望她就是我自身,那你們就永遠拆散不了。如此,我才得以在夢中茍活;如此,我才有勇氣每日清晨由夢中醒來……
03
存在分析:二十號病房與軍史館殺人事件
他的話是假的,岌岌可危的,逃兵好驕傲,他得用整個青春,整個生命才能脫離。他得連最後的情人都捨棄了才能在太空漂浮,不再停止。完完整整的自由……
卷五 史觀辯證
01
移動的田野
歷史在時間之初、時間之中,與時間無關,不與其糾纏、碰撞,不走完這麼一段深刻的突圍,我們永遠不能掌握文本的真實,只能於夢中片斷遇見……
尾聲:我的識字考
遠古與現在的人們想為某陣風、某道天光、某段愛情命名,他們把事物裝進符號的容器裡,不時地搖晃,久久地還可以想起一次……
卷一 空間理論
01
旅遊文學:地方精神與詩意承載
悲傷堆疊而為障,你迷失在旅行移動的中介地帶,幾乎就這麼一生;或者多年之後你回到家鄉,卻看見那普世風暴形構出的雷同地景,你的地方早已不在……
02
否定的美學:建築工人創作概論
對我而言,建築主體已經完成但尚未粉刷的那刻,是空間最飽含詩意的所在,從地下室到頂樓,都有著哀傷的隱喻,都等待著幸福故事的進駐……
03
文學地理初探:或我幻想的現代性拋家棄子
湯姆拋家棄子,多年後被她遇見,我跟一個短髮女子開著小貨車在省道旁賣西瓜。她問:這麼多年是怎麼回事?而她的夢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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