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唱一代人的青春之歌,那些年的那些人與那些事。
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軍警直接進入台北兩所大學的校園,集體逮捕了數百名住宿學生,史稱四六事件。長久以來,此一事件被刻意遺忘。作者長期採集事件親歷者的口述證言,也調查研究了各種檔案材料,以小說形式呈現了歷史的現場,還原了事件的真實面貌。
四六事件發生在一九五○年春天,近因是台大、師範學院(今天的台灣師範大學)學生社團領袖抗議警察拘押騎單車雙載學生所引起的,遠因則是軍警單位早已對這幾個社團很不滿,因為這幾個社團領袖經常帶領學生罷課遊行示威,大搞學運。倘若事情發生在今天,一陣風頭過去也就算了,偏偏那時國民黨政府和共產黨內戰連連失利,打算退守台灣,因此不容台灣有任何異聲,而這群學生卻是高呼反內戰、反饑餓,儼然共產黨同路人的姿態,因此打壓力道自然加大,搞得那群學運人士死的死、逃的逃。
到了一九九○年終於有人注意到這起事件,且當年的涉案分子也出面要求平反,這才慢慢浮出檯面。作者研究了當年的各種資料、口述歷史,重新還原真相,雖以小說形式呈現,可是有根有據,絕非向壁虛造。他除了真實呈現之外,也點出了現代人為了政治目的,曲解了當年學子的心思,美其名是為他們平反,其實根本是在斷章取義。這本小說的可貴之處,就在於樸實地重現了二十歲的孩子熱血的情感,他們當年毫無政治企圖。
老周,我從香港轉機,回到北京,已是深夜了。
回京以後,我幾乎每個晚上都失眠,坐著看書就想睡,可躺下來卻又睡不著,腦海裡一直浮現那段青春往事,不去想它也不行。到了七月,剛剛開始緩和的兩岸關係又突然跌入谷底。海峽上空布滿了無法預測的政治陰霾。我憂心兩岸會不會因此再次陷入互不往來的悲劇。老周,我雖然餘生不多,可也因為想念台灣而更加抑鬱了。為了解脫那莫名的憂鬱,我因此想到了魯迅所說的為了忘卻的紀念,於是就在書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灌了黑色墨水的鋼筆,一邊追憶我那消逝的時光往事,一邊在四百字的空白稿紙上,一個字一個字,把我所能想到的那些年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之歌,陸陸續續寫下來,告慰你的在天之靈。
老周,我的回憶從歸鄉那天寫起,除了寫自己的親身經歷,也寫其他朋友告訴我的,我不在現場的一些有必要敘述的事情,當然也參考了一些必要的文字資料。我希望,它以後能夠有機會公開出版,讓海峽兩岸(特別是台灣)的年輕一代閱讀。
作者簡介:
藍博洲
1960年生於台灣苗栗。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曾任職《人間》雜誌,時報出版公司特約主編,中央大學「新銳文化工作坊」主持教授,TVBS《台灣思想起》製作人,東華大學駐校作家,現專事寫作。1983年開始寫小說。1985年以短篇小說〈喪逝〉獲時報文學獎。1989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旅行者》。2002年出版長篇小說《藤纏樹》,獲當年《中國時報》年度十大好書獎、《聯合報》年度最佳書獎。
出版作品:長篇小說《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誕生》、《藤纏樹》,報導文學《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身影》、《幌馬車之歌》等,歷史報導《紅色客家人》、《台灣好女人》、《麥浪歌詠隊》、《共產青年李登輝》、《天未亮──追憶一九四九年四六事件》、《尋訪被湮滅的台灣史與台灣人》、《日據時期台灣學生運動,1913-1945年》、《白色恐怖》、《沉屍、流亡、二二八》、《紅色客家庄》、《消逝在二二八迷霧中的王添灯》、《消失的台灣醫界良心》、《尋找祖國三千里》、《老紅帽》、《台共黨人的悲歌》,散文《戰風車──一個作家的選戰記事》、《你是什麼派》 等。
章節試閱
一 歸鄉
1
老周,當年離開台灣的時候,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直要到五十年後才能再回家鄉!
那天,恰是二十四節氣中的驚蟄;所謂蟄蟲因為雷震驚而出走的日子。醒來以後,我立刻從睡得暖烘烘的被窩坐起來,披了一件擺在床頭櫃上的外套,下了床。窗外,天色還沒有透亮。我喝了一杯水,走進勉強可以轉身的浴室盥洗,照著被水氣浮罩而略微模糊的玻璃鏡面,梳理齊耳的滿頭白髮。我走回床邊,換上運動服,再披上外套,拎著一只裝滿冷開水的玻璃瓶,走出獨居的公寓,隨手關了鐵門,走下在昏黃的燈光照耀下勉強可以辨識段落的階梯。
三月了。北京的空氣依然冷冽。
我在空渺寂靜的胡同裡走著,來到兩旁植有路樹的橫街,穿越還沒有多少車輛駛過的馬路,進入公園。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公園裡,四處都是如同我一般歲數的早起運動的老人。不遠處傳來熱鬧的喇叭聲和咚鏘咚鏘的鑼鼓喧嘩聲。我朝著聲音飄來的方向,走到一處植滿各種花草的心形花圃旁的小廣場,加入已經隨著鑼鼓點扭著秧歌的人群裡頭。
今天怎麼來晚了?一個每天早上一起扭秧歌的老太太關心地問我。
是嗎?我並不以為自己來晚了。
我一邊隨著鑼鼓點扭動著腰身,一邊將戴在左手的腕錶靠近眼睛:六點剛過一刻鐘。我想,的確比平常晚了十來分鐘。
昨晚,打包行李,睡得晚;我解釋說,今早起床就遲了。
打包行李?她露出既訝異又好奇的表情問說,要出遠門?
是啊!我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急切地回答,要回台灣。
回台灣?妳是台灣人?
是的,我是台灣人。
妳這口音……怎麼,我就聽不出來妳不是北京人?
離開家鄉,有五十年了。
五十年?那……妳是什麼時候到北京的?
盧溝橋事變後……我話說到一半就不自覺地打住了。
那是一九三七年嘍?
不!我遲疑了一下,更正說,應該是一九三八年吧!
一九三八?她顯然在心裡頭計算著。那……就不只五十年嘍!
抗戰勝利後,我又回去讀大學。
大學畢業後又回北京!她自以為是地說。
不!大學沒畢業……我依然遲疑著要不要讓她知道太多自己的經歷,想想,又不是以前搞階級鬥爭的年代了,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因為搞學運,被通緝,又輾轉回到北京。
那是……是一九四九年吧?
就是!我說。
那個老太太的好奇心終於得到滿足,不再追問了。
老周,人生經常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似曾相識的生活情景在不同時候重複出現。也許是因為剛剛的對話,也或許是因為就要回台灣的緣故吧,我忽然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你時,也曾有過類似的對話。
那是一個台北慣有的風涼氣爽有陽光的秋日下午。下了課,我就走出教室,走向連結兩棟教學樓主樓的樓下長廊。那道長長的穿廊是校園的中軸線,從進了校門的第一棟紅樓一直延續到底端的最後一棟校舍,既可以起到遮雨防曬的作用,也是各個學生社團張貼壁報的地方,因此被同學們稱作民主走廊。因為這樣,下了課,我總喜歡往那裡跑。雖然開學不久,各種學生社團早已在穿廊牆上貼滿了形形色色的壁報、標語、招貼和海報。我依照順序一張張地看著那些琳琅滿目的包括大荒、野草、時與地、調色板、漫畫和五月等等名稱的壁報。我聽說這些壁報都是各科系、班級或社團的同學自己編的。我看到它們的內容雖然有所不同,但多半與校內外的時事有關,特別是國共兩黨在大陸內戰戰場上的最新戰況,有報導,也有評論。我更注意到戲劇之友社、人間劇社、大家唱歌詠隊和台語戲劇社等等文藝性社團張貼的招生啟事。我一則一則地仔細看了這些社團的創立宗旨和招生辦法。最後,為了重新學好早已忘得差不多的母語,我決定先加入由幾個中南部同學剛剛發起成立的台語戲劇社,於是走出長廊,轉往位於操場邊學生社團集中的活動中心,按著招生啟事上頭的指示,在那棟兩層建築二樓最邊邊的走廊盡頭,找到台語戲劇社的社團辦公室。
老周,那是由普通教室的四分之一隔間出來的辦公室,陳設簡陋,只有一張書桌,三把椅子,以及一座用廢棄的木料釘製的書架靠牆立著。書架上頭擺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劇作家曹禺的劇本《日出》。你坐在書桌前專注地看書,陽光透過你背後的窗口照了進來。我怕自己突然出聲會驚嚇到你,刻意清了清喉嚨,然後開口:
請問,這是台語戲劇社嗎?
你應聲抬起頭來。在柔和昏黃的光照下,我看到一張膚色略黑的臉孔;因為鼻梁上戴著一副圓框黑邊近視眼鏡而透著書卷氣的斯文。你看到眼前突然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同學,隨即略顯慌張地站了起來。我注意到,你的體格長得還算不錯,約略有一百七十公分高吧,也許是因為營養不夠,略顯瘦削。你操著一口帶著台灣土腔的國語靦腆地問我有什麼事嗎?我說我要報名入社。你就彎下腰,從抽屜裡拿了一張油印的表格,遞給我,客氣地說:請妳把這些資料填一填。你隨手拉過一把椅子,讓我坐下來填寫。我坐下來,按照入社申請的規定,一一填寫,然後把表格交還給你。
林晶瑩,先修班一年級。你看了我填完的表格資料,依舊操著帶土腔的不很流利的國語,好奇卻又有點羞怯地問我。妳是台灣人?
是的。我站起來,刻意操著一口京腔回答。我是台北人。
那……你結結巴巴地問道,妳的國語……怎……怎麼說得那麼好?
我在北京住了十年。我老實告訴你。
那……你露出一臉更加感到不解又認真探究的表情,妳怎麼說……說妳是台北人呢?
我是在台北出生的。我覺得你的神情是憨厚老實的,於是向你解釋。後來,跟著父親移居北京。
哦!你認真地聽著。
我對你有了莫名的親切感因而進一步解釋:
盧溝橋事變爆發後,日本全面侵略中國,台灣也進入戰時體制。我家雖然也算是個大家族,可台北工業學校畢業的父親卻一直找不到比較滿意的工作;後來,他聽說日本占領下的北京有許多台灣人在那裡生活,就自己一個人先過去謀發展。一段時間後,他在一家同鄉的公司任職,生活安定了,就把我媽、我哥,還有我,帶到北京。
那年,我加強語氣說,我剛剛年滿八歲。
哦!你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那就難怪了。你隨即熱情地伸出手指細長的右手,向我表示善意說:我叫周新華,史地科二年級;歡迎妳加入台語戲劇社。
我也禮貌性地伸出右手。你那帶骨感的大手於是熱烈地握著我那纖細柔軟的小手。你又學著大陸來的同學平常互相稱呼的用語對我說,以後就叫我老周。我回報了你那熱情的握手,同時注意到你那修長的手指上的指甲剪得乾淨整齊。從小,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指甲裡藏有黑垢的男生;因為這樣,我對你又加深了一層好感。
那……你又問我,妳怎麼不留在北京讀大學呢?
抗戰勝利後,我們當然急著要回到自己的家鄉,可為了生活和求學的問題,也不能說想回來就回來。我認真地看著你那流露好奇的眼神,停頓了一下,隨即繼續說。後來,我父親在台糖找到工作,就帶著我媽和兩個在北京出生的年幼妹妹先回來。他要我哥和我完成學業後再回來。今年夏天,我高中畢業,等不及我哥大學畢業,就自己先回來了。
那,妳怎麼跑來師院念先修班呢?你還是一臉單純,想當然地說,妳在北京上過學,考T大,應該沒什麼困難。
我沒有馬上回答你的問題卻反問你說:
你呢?
你苦笑著,一邊尋找正確的語彙,一邊解釋說:
我是為了減輕家裡的經濟負擔,才考進可以享受公費的師院。
我跟你不一樣。我覺得自己也不好保留了。我不是為了公費才來念師院的……
妳客氣了。你打斷我。
真的,我強調說,我是考不上嘛!我從北京匆匆回來,沒搞清楚情況,把考試科目看錯了,結果,到了考場,只好抓瞎了;因為這樣就落榜了……我父親安慰我,說既然沒能考上T大,師範學院設有一年制的先修班,就委屈一點,先去考考看,明年再重考吧。
是啊!你安慰我說,我相信,明年,妳一定考得上。
我禮貌性地向你說謝。
夕陽偏西了。陽光不再從窗口照進來,只有一小片火紅的晚霞餘光,斜斜地映照著窗邊的牆壁。室內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我問清楚戲劇社的活動時間和內容後就要離開。你隨即關好門窗,陪我走出幽暗的走廊。
來到操場,我走向女生宿舍;你也走向另一頭,新建的男生第二宿舍。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
周遭傳來一片吱吱咂咂的蟲叫聲。
2
老周,我回憶著往事,無語地扭著秧歌,一直扭到渾身發熱,汗水從額頭滴落地面的時候才退出現場。我一邊擦汗,一邊走出公園側門,穿越車輛仍然稀少的街道,回到胡同裡的公寓。沖了澡後,我泡了杯熱牛奶,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配著一個饅頭,慢慢地咀嚼著,同時想著回到台灣以後應該去拜訪哪些人……
吃過早餐,我把門窗都關好,所有電器用品的插頭都拔起來,隨即拎著一只大行李箱和一個隨身的手提行李箱下樓,走到車輛逐漸多了起來的馬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前往首都機場。
一路上,望著車窗外流逝的街景,我依然感傷地回想著逝去已久的往事。
在北京飛往香港的飛機上,我坐在狹窄的經濟艙座椅裡,時睡時醒,一路昏昏沉沉,依然在追憶那些消逝在時光裡的往事。用餐時,我向機上服務員要了一杯紅酒。喝了酒,精神就不再那麼緊張了。不一會,我又不知不覺地進入昏睡狀態,可不知怎麼卻老是夢見年輕的你,一身血淋淋的,在曠野中蹣跚走著,終而倒臥在地。我於是就被這樣的噩夢驚醒。醒來以後,又不由自主地繼續回想著我和你相處,或者說共同戰鬥的點點滴滴。想累了,又不知不覺地昏睡;睡一會,又被同樣的夢境驚醒!就這樣,一路折騰著,終於到了香港赤鱲角機場。
我提著隨身的行李箱,通過過境海關再一次的安全檢查,搭乘電扶梯,進入出境大廳。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迎面而來。我經過幾家販賣女性化妝品的免稅商店,按著登機牌指示的號碼,找到飛往台北的航班的候機閘口。閘口兩邊青藍色的長條沙發椅上已經坐滿了候機旅客;他們三三兩兩地聊著天,或者閉目養神,又或者百無聊賴地發著呆。我安靜地坐在人群當中等待登機。在等待中,周遭不時傳來帶有濃厚台灣腔的普通話或是流利的閩南話的交談聲。也許是突然聽到大量陌生又親切的鄉音吧,我想到了唐朝詩人賀知章〈回鄉偶書〉的詩句: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催,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老周,對我來說,鬢毛催,倒是事實;鄉音,卻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小時候,讀到這首詩句時,因為一家人都一起在北平生活,對這首古詩的深刻含義並沒有太深的體會;一直要到離鄉五十年後再返家的現在,我才深刻感受到這首詩背後所蘊含的戰亂帶給人們的離散之苦啊!
我忽然有了近鄉情怯的心情。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終於能夠返鄉探親了。老周,這不是夢,是現實。只是,我並不知道你是否依然在世?活得如何?我告訴自己,這次回台,除了給過世多年的爸爸、媽媽上墳掃墓之外,一定要去探尋你的下落。問題是,我還能見到你嗎?
開始登機的廣播把我拉回到現實了。
我懷著興奮又有點焦急的心情排在長長一列急切返鄉的旅客的隊伍後頭,緩緩通過登機證的最後確認,終於登上了飛往台北的班機。我按照登機牌的座位號碼,很快找到位於機艙中段靠窗的位子,將手提行李放在座位上頭的行李艙內,坐下來,扣上安全帶。
舷窗外頭,停機坪上按序停著等待載客的不同航空公司的飛機;運送行李的載物車雜亂有序地奔馳著。
機艙廣播響起了女服務員的聲音,說是有兩名乘客尚未登機,航班將稍稍延遲一些時間起飛,敬請旅客耐心等候並見諒。廣播之後,有三五分鐘吧,兩名同樣穿著花格子短袖襯衫的青年男子,臉上流著汗,匆匆忙忙地進入機艙,逕自走到我的座位旁邊。他們打開頭上的行李艙,要將手上各自提著的裝著免稅菸的塑料手提袋塞進裡頭,可怎麼塞都塞不進去,於是坐了下來,將塑料手提袋放在前排座椅下方的地板上。這樣,忙亂煩躁的氣氛終於安靜下來了。
我於是閉眼休息。
就在我昏昏欲睡時,空服員又廣播說,從香港到台北的航程大約需要一個半鐘頭左右,飛行途中將提供晚餐與免稅商品販賣服務。飛機還沒起飛。我聽到座位旁邊那兩名青年議論著香港機場的免稅菸是否比桃園機場的便宜?其中一名四方臉,臉色黝黑,戴著一副寬邊金絲框眼鏡的人強調說,即使沒有比較便宜,菸絲的品質與口感都要來得好;另外一名身材單薄,臉又瘦又長,嘴巴尖尖者,立刻露出殘留著暗紅牙垢的零亂牙齒表示不同的看法;兩人於是就這樣爭論著。
我被吵得心情焦躁,不耐煩地張開眼睛。
兩個年輕的機艙服務員正站在兩邊的走道上示範救生衣的穿戴方法。也許是千篇一律地做著規定要做卻又用不上的步驟,她們搽著脂粉的美麗臉蛋上表現出不相襯的冷漠表情。周遭的旅客大都已經安靜地閉著眼睛,基本上也沒有人理會這可能攸關他們生死存活的動作示範。
我又聽到座位旁邊那兩名青年聊到他們旅行北京的趣聞。他們提到北京女孩捲舌講普通話的聲調很好聽,卻不好學;其中一人還說,他學著像她們那樣捲舌,捲到後來,連口水都流出來了。
老周,我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台語戲劇社的社員也大都不太會講叫作國語的普通話;有些人不但完全不會講國語,而且連台灣腔的閩南話也不太會講,只會講不怎麼道地的日語而已。我記得,台語戲劇社成立的那天,因為不想讓自己在第一次聚會就遲到而給其他同學不好的印象,下了課,我立刻一路小跑步,趕往會場。到了作為會場的教室門口,我看到現場的人還不是太多,這才鬆了一口氣。我看到你和幾個男同學正在講台上布置,於是沿著中間走道走向講台,看看是否幫得上忙。就在經過講台前沿的前排座位時,我恰好聽到身旁的兩個男同學正在用日語交談。我刻意放慢腳步,聆聽。他們始終都在說日本話。聽著聽著,我忽然覺得莫名地刺耳,於是不客氣地用國語嘲諷他們說:台灣都光復了,你們怎麼還一直在講日本話呀!那兩名被我批評的男同學暫停了交談,同時抬起頭來,一臉驚訝地看著站在眼前的未曾見過的女同學。其中一人表面上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嘻嘻地向我自我介紹說他是社長蔡東石,英語科二年級;然後繼續用日語辯解,說他們還不會講國語,請我多多包涵指教。不會講國語,總該會講自己的母語吧!我不以為然地用國語駁斥他。蔡東石繼續用日語替自己辯解,說在日本時代講母語是會被處罰的;因為這樣,他們連台灣話也不太會講呢!處罰只是在學校吧!你突然插進來,用閩南話大聲反駁蔡東石。蔡仔,自己的語言,只要不認為自己是日本人,回去厝裡,還是可以講的。我雖然不太會講閩南話,但八歲以前在台北的生活經歷,以及父母親一直在家裡用閩南話交談的訓練,讓我多少還聽得懂你講的話;可我想要看看那個社長對你這樣尖銳的質疑會有什麼反應,於是裝作一臉聽不懂的表情。周仔,蔡東石還是沒生氣,改口用閩南話說,平平是同鄉,有查某囝仔在這,你也不必給我漏氣。我對蔡東石的好脾氣感到不可思議。蔡東石怕我聽不懂閩南話,接著又用日語向我表白,說因為這樣,他就想,現在台灣既然已經光復,回歸祖國了,就應該要會講自己的語言才對;為了重新學台語,他就出來籌組台語戲劇社。他沒想到,這個提議立即獲得同學們熱烈響應,戲劇社很快就組織起來了……
一 歸鄉
1
老周,當年離開台灣的時候,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直要到五十年後才能再回家鄉!
那天,恰是二十四節氣中的驚蟄;所謂蟄蟲因為雷震驚而出走的日子。醒來以後,我立刻從睡得暖烘烘的被窩坐起來,披了一件擺在床頭櫃上的外套,下了床。窗外,天色還沒有透亮。我喝了一杯水,走進勉強可以轉身的浴室盥洗,照著被水氣浮罩而略微模糊的玻璃鏡面,梳理齊耳的滿頭白髮。我走回床邊,換上運動服,再披上外套,拎著一只裝滿冷開水的玻璃瓶,走出獨居的公寓,隨手關了鐵門,走下在昏黃的燈光照耀下勉強可以辨識段落的階梯。
三月了。...
作者序
多餘的話
《台北戀人》是在我多年採集的四六事件歷史證言與相關史料的基礎上虛構合成的。其中,〈誰能禁止我的心跳?〉,原作者是來自江西省清江縣的原師院教育系學生(一九四七年九月至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旬),曾任方生社副社長與筆聯會副主席的鄧傳青;一九四八年秋,師院訓導處聲言要檢查學生宿舍,他為了反對而寫了這首詩;他後來經廈門到閩南參加地下武裝鬥爭,不幸於七○年代逝世。〈蟄伏〉與〈探究〉兩詩,原作者是彰化籍的原師院教育系學生(一九四六年九月至一九四九年四月)朱商彝(筆名朱實),分別發表於歌雷主編的《新生報》橋副刊(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二日)與楊逵主編的《力行報》新文藝副刊(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韓戰的情節則是根據原籍重慶的台大數學系學生(一九四七年九月至一九四九年四月),曾任麥浪歌詠隊副隊長、台大女同學會會長的胡世璘女士的口述與相關日記。謹此說明並向所有的歷史見證人致謝。
初稿三十幾萬字,寫完之後,舉家北遷,一直到完稿,九年期間,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身心困頓,也搬了七次家;好幾次都不確定是否能夠撐過去?終於還是在家人的容忍擔待與朋友們的體諒之下,靠著寫作,走過來了。在此,特別要謝謝侯孝賢導演的經濟支持與鼓勵,以及提供我寫作空間的王淑惠大姊;當然,還有不願意我提到她的家裡的那個人。(二○一四年二月十日)
多餘的話
《台北戀人》是在我多年採集的四六事件歷史證言與相關史料的基礎上虛構合成的。其中,〈誰能禁止我的心跳?〉,原作者是來自江西省清江縣的原師院教育系學生(一九四七年九月至一九四九年五月中旬),曾任方生社副社長與筆聯會副主席的鄧傳青;一九四八年秋,師院訓導處聲言要檢查學生宿舍,他為了反對而寫了這首詩;他後來經廈門到閩南參加地下武裝鬥爭,不幸於七○年代逝世。〈蟄伏〉與〈探究〉兩詩,原作者是彰化籍的原師院教育系學生(一九四六年九月至一九四九年四月)朱商彝(筆名朱實),分別發表於歌雷主編的《新生報》...
目錄
一 歸鄉
春天的微微風Ⅰ
二 浪花
春天的微微風Ⅱ
三 風暴
春天的微微風Ⅲ
四 尋訪
春天的微微風Ⅳ
五 紀念
多餘的話
一 歸鄉
春天的微微風Ⅰ
二 浪花
春天的微微風Ⅱ
三 風暴
春天的微微風Ⅲ
四 尋訪
春天的微微風Ⅳ
五 紀念
多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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