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風回憶往事,像是協奏曲,命運是指揮,世界是樂隊,自己是獨奏者,聽眾自始至終就此一個。
輕輕判斷是一種快樂,隱隱預見是一種快樂。如果不能歆享這兩種快樂,知識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輕輕、隱隱,逾度就滑入武斷流於偏見,不配快樂了。這個「度」,這個不可逾的「度」,文學家知道,因為,不知道,就不是文學家。
《即興判斷》中木心寫他的故鄉烏鎮、與文學家茅盾的往來、寫格林威治天文臺的子午線、寫聆聽古典樂的歷程……,他把各種感覺通過極盡典雅的文字滲透在筆尖,又多了些世事洞見的通達。配合著精緻華美的文體,溫存亦不乏冷峻地開啟人性與世界的幽祕暗影。
木心的作品,無一例外地運用美學判斷,引起對現存價值體系的思考。他大量的散文,更是關於美學判斷的論述,在〈以涼未寒〉中表露無遺;〈聊以卒歲〉則是邏輯思維得出的理,多是預先設置結論再做推演;〈普林斯頓的夏天〉是一篇奇文,關於生命的高遠與不可知,出世入世的絕妙更替。木心以漢語文學為其豐厚的基礎,形成的箴言式散文,兼容修辭思維和理性思維,絕妙地實現了詩和哲學歸於一體的理想。
作者簡介:
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2月14日生於浙江烏鎮,自幼迷戀繪畫與寫作。十五歲離開烏鎮,赴杭州求學,1946年進入劉海粟創辦的「上海美專」學習油畫,不久師從林風眠門下,入「杭州國立藝專」繼續探討中西繪畫,直到十九歲離開杭州去上海。五○至七○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參與人民大會堂設計。畫餘寫作詩、小說、劇作、散文、隨筆、雜記、文論,自訂二十二冊,「文革」初期全部抄沒。「文革」中期被監禁期間,祕密寫作,成獄中手稿六十六頁。1982年遠赴紐約,重續文學生涯。1986至1999年,台灣陸續出版木心文集共12種。1989至1994年,為旅居紐約的文藝愛好者開講「世界文學史」,為期六年,陳丹青為其學生。2003年,木心個人畫展在耶魯大學美術館、紐約亞洲協會、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巡迴,畫作受大英博物館收藏,這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作品被該館收藏,2006年,木心文學系列首度在大陸出版,同年,應故鄉烏鎮邀請,回國定居,時年七十九歲。年底,紐約獨立電影製片導演赴烏鎮為其錄製紀錄片。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在故鄉烏鎮逝世,享年84歲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我們時代惟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
老紳士的風度,新世代的風格。以輕盈的文字,負載沉重的世界。以澄明的亮眼,觀看複雜的人生。閱讀木心的時代正要展開,台灣也正要迎接一縷乾淨的文學魂魄。
──陳芳明
木心,統治者,治理一個早已失落的文明古國。那裡唯一的法律是美,粗俗與膚淺,將被處以雷擊。古國沒落之後,國王漫步於廢墟上,頒布詩篇,召喚被混血了的子裔,重新建國。
──簡媜
他目光灼灼他吐字如清泉他逼視並洗滌,我知道他寂寞過了,遂安心繼續堆疊著果凍般顫搖的寂寞。「兀立冷風中/馬車還沒來」——我們掖著果凍自八方聚攏在木心身後,排隊等待。
──曹麗娟
我張開新鮮的眼睛,讀著蒼老的木心。這個世界必須停下來,他讓我一瞬讀懂懺悔與悲傷。
──陳俊志
木心的文字總像強光曝照,充滿感染力量,如今一本一本的木心,透過詩歌、小說、散文、美術,使我們得以隨著其荒涼、溫潤、悲傷、自省、哀矜、神人般的目光與文字,古今中外,重新溫習。──陳雪
我常讓靈魂荒遊在木心的文字花園裡,以換取他的智慧柔慈、美學、詩興。我常覆蓋在木心既中且西的織錦畫裡,和其既紅塵又絕塵的通透之眼對望。木心其人其品皆藝術,我目眩神迷他那精緻如微雕、通透如琉璃、潑辣如針鉤的紅樓夢景。知他也自己裁衣時,會心微笑,且十分悵然:我錯過的木心何其多啊!──鍾文音
如果你的靈魂有縫隙,木心的文字,有時會像月光揭曉那縫隙、有時又會像冷風灌進那縫隙……他的文字真值得尋幽探勝啊。──蔡康永
句子清簡,文思百轉千迴。木心始終都像個少年,即使是晚年作品,仍有少年明朗之氣。深邃犀利、清雅少言。他的潑辣或艱澀,其實溫潤有情。連哀愁和抱怨,也是少年柔婉姿態。這時代已沒有這樣鮮潔的人或文字了。──柯裕棻
木心是中文世界的文學奇才,他的文字表達方式幾乎找不到師承來源,橫空降臨,從八○年代開始驚艷兩岸。他寫的詩不像詩,散文不像散文,小說不像小說,反而因為「不像」而更讓讀者流連,反覆懷想這樣文字背後藏著甚麼樣的靈魂,並好奇我們應該與這樣的靈魂發生怎樣的關係。──楊照
木心是一位全方位的藝術家,他的小說很早就碰觸西方現代小說常探討的議題,包括辜負、遺憾、懺悔及追憶,也討論人如何站在現代荒原中,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尊嚴。──駱以軍
我所迷戀的是木心以及他這代人的語言方式,通透、溫厚、潑辣,大道理講得具體生動,充滿細節和比喻,一針見血,絲毫沒有空話套話,沒有學術腔。──陳丹青
木心的文字多玄思冥想幽默機智,在氣質上是傾向於地中海精神脈絡的。木心是講求密度的詩人,在這方面,他比我所見的任何人都要做得多、做得懇切。──楊澤
「人有兩套傳統,一套精神,一套肉體。我的祖先在紹興,我能講一口紹興話。我的精神傳統在古希臘,在意大利,在達文西。所以我說我是紹興希臘人。」──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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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下讀書處
我家後園的門一開,便望見高高的壽勝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讀書處﹂,那個曠達得決計不做皇帝,卻編了部﹁文選﹂的蕭統,曾經躲到烏鎮來讀書。
烏鎮,又叫青鎮,後來又一半叫烏鎮一半叫青鎮,後來仍舊整個叫﹁烏鎮﹂,不知為甚麼,我記得是這樣。
江南杭嘉湖一帶,多的是這樣的水鄉古鎮,方圍甚大,人丁興旺,然而沒有公路,更談不上鐵道,與通都大邑接觸,唯有輪船,小得很,其聲卜卜然,鄉人稱之為﹁火輪船﹂─那是三十年代前後⋯⋯每聞輪船的汽笛悠然長鳴,鎮上的人個個憧憬外省外市的繁華風光,而冷僻的古鎮,雖也頗為富庶,頗能製造謠言和奇聞,畢竟百孤寂,自生自滅。
當已經成名的茅盾坐了火輪船,卜卜然地回到故鄉烏鎮,從來驚不皺一池死水,大家連﹁茅盲即沈雁冰﹂的常識也沒有,少數通文墨者也祇道沈家裏的德鴻是小說家,﹁小說家﹂,比不上一個前清的舉人,而且認為沈雁冰張恨水顧明道是一路的,概括為﹁社會言情小說﹂,廣泛得很。
茅盾回家,旨在省母,也採點﹁春蠶﹂﹁林家舖子﹂這類素材。他不必微服便可出巡,無奈拙於詞令,和人兜搭不熱絡,偶上酒樓茶館,旁聽旁觀而已,人又生得矮瘠,狀貌像一小商人,小商人們卻不認他為同夥。
在烏鎮人的口碑上,沈雁冰大抵是個書獃子,不及另一個烏鎮文人嚴獨鶴,申報主筆,同鄉引為光榮,因為﹁申報﹂是厲害的,好事上了報,壞事報上了,都是天下大事,而小說,地攤上多的是,風吹日曬,紙都黃焦焦,賣不掉。
但也有人慕名來找沈雁冰,此人決意要涉訟,決意少花涉訟費,便緣親攀故地懇請茅盾為他做一張狀紙,茅盾再三推辭,此人再四乞求,就姑且允承下來,而這是需要熟悉律例和訴訟程序,還的教給當事人出庭時的口供,小說家未必精通此類八股和門徑,茅盾寫付之後,此人拿了去請土律師過目,土律師哈哈大笑,加上職業性的嫉妒,一傳兩兩傳三,﹁沈雁冰不會做狀紙﹂,成為烏鎮縉紳學士間歷久不衰的話柄,因為人們從來認為識字讀書的最終目的是會做狀紙,似乎人生在世,為的是打官司。
茅盾當然不在乎此,鷃雀何知鴻鵠之志,無非是落落寡合,獨步小運河邊,凝視混綠的流水在橋墩下廻旋,心中大抵構思著甚麼故事情節,不幸被人發現而注意了,又傳開一則新聞:﹁沈雁冰在幫岸上看河水看半天,一動勿動!﹂
抗日戰爭時期,茅盾先生攜眷生活在內地,沈太夫人大概已經世,沈家的老宅,我三日兩頭要去,老宅很普通,一層樓,磚地、木櫺長窗,各處暗沈沈的,再進去,豁然開朗,西洋式的平房,整體淡灰色調,分外軒敞舒坦,這是所謂﹁茅盾書屋﹂了,我現在才如此稱呼它,沈先生不致自名甚麼書屋的,收藏可真豐富─這便是我少年期間身處僻壤。時值戰亂,而得以飽覽世界文學名著的嫏嬛福地了。
與沈氏究屬什麼故戚,一直不清楚,我母沈姓,從不敘家譜,只是時常聽到她評讚沈家太夫人的懿德睿智。茅盾輒患目疾,寫作「子夜」之際,一度眼疾大發,呆在鄉間鬱悶不堪,沈太夫人出了個主意:且赴上海,一邊求醫,一邊去交易所、證券大樓這些地方坐坐,閉了眼睛聽聽,對寫小說有幫助。茅盾就此如法炮製,果然得益非淺,目疾既痊,「多頭」、「空頭」也瞭然胸中了─茅盾的回憶錄中大事表彰的「黃妙祥」,就這樣常來道說沈家事,又不知為什麼我叫他「妙祥公公」,黃門與沈門四代通家之好,形同嫡系,我的二表哥是黃門女婿─由此可見一個古老的重鎮,世誼宿親,交錯累疊,婚來姻去的範圍,不外乎幾大氏族,一呼百應,周旋固是順遂,恐怕也就是因循積弱的原委了。
我對沈氏的宗譜無知,對茅盾書屋的收藏有知,知到了把凡是中意的書,一批批拿回家來朝夕相對。
事情並非荒唐,那年月,沈宅住的便是茅盾的曾祖父特別信任的黃妙祥一家人,也許是為「老東家」看守舊基吧,烏鎮一度為日本軍人勢力所控制,茅盾當然不回歸,黃家住著就是管著,關於書,常有沈氏別族子弟來拿,不賞臉不行,取走則等於失散了,是故借給我,便算是妥善保存之一法,說:「你看過的書比沒有看過還整齊清爽」,那是指我會補綴裝訂。世界文學經典是誠惶誠恐的一類,高爾基題贈、巴比塞們簽名惠寄的是有趣的一類,五四新文藝浪潮各路弄潮兒向茅盾先生乞政的是多而又多的一類,不少是精裝的,版本之講究,在中國至今還未見有超越者,足知當年的文士們確鑿曾經認真,曾經拚力活躍過好一陣子。古籍呢,無甚珍版孤本,我看重的是茅盾在圈點、眉批、註釋中下的功夫,茅盾的傳統文學的修養,當不在周氏兄弟之下。看到前輩源遠流長的軌,幸樂得彷彿真理就在屋脊上,其實那時盤旋空中的是日本轟炸機,四野炮聲隆隆,俄而火光衝天,我就靠讀這許多夾新夾舊的書,滿懷希望地度過少年時代,十四五歲,不幸胸腹有疾,未能奔赴前線,聽那些長於我健於我的青年們聚在一起,吹口琴,齊唱「五呼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阿掩蓋著志兒士的鮮血……」覺得很悲壯,又想,唱唱不是最有用,還是看書吧。
抗日戰爭忽然勝利,我的宿疾竟也見療,便去上海考進一家專科學校,在文藝界集會上見到茅盾先生,老了不少,身體還好,似乎說仍住在山陰路。不久黃妙祥的獨生子阿全自烏鎮來,約我去沈雁冰家敘舊,有什麼舊可敘呢,我一直不要看他的小說,茅盾能背誦《紅樓夢》?半信半疑,實在很滑稽。阿全說:「雁冰還記得,我提起你,他說『是不是那個直頭直腦的』,去吧,去看看他又不會吃虧的。」我也記得曾經問過茅盾,是不是在日本真的開過豆腐店。隔了十年,再問點什麼?
似乎是夏天,初夏,一進茅盾的臥室兼書房,先入眼的是那床簇新的臺灣蓆,他穿中式白綢短衫褲,黑皮拖鞋,很高興的樣子,端出茶,巧克力,花旗蜜橘。
「我一直以為作家都窮得很?」發此言是鑑於當時在上海吃花旗蜜橘是豪奢的。
茅盾答道:「窮的時候,你沒有看見。」
記得我只喝了茶。他和阿全談烏鎮的家常事─牆上的筆插是用牛皮紙摺出三層袋,釘起來,幾枝大概很名貴的狼毫,斜簽著,其他是信,應該稱為信插,類似烏鎮一般小商店帳房中所常見的。
他逗我談話了,我趕緊問:
「為什麼沈先生在臺上講演時,總是『兄弟,兄弟』?而且完全是烏鎮話?聽起來我感到難為情!」兒時稱他「德鴻伯伯」,此時不知何故礙於出口,便更作「沈先生」。
「我不善講演,真叫沒有辦法,硬了頭皮上臺,國語就學不好,只有烏鎮話,否則發不了聲音呀。」
他的誠愨,使我聯想起那些書上的小楷眉批。
「那末『兄弟兄弟』可以不講?」我像是有所要求。
「是的,也不知什麼時候惹上了這個習氣,真的,不要再『兄弟兄弟』了。」
我忽然想到下次還是可能在什麼文藝集會上聽到他的「兄弟─」,便提前笑起來,而且又問道:
「為什麼西裝穿得那麼挺括?」
「我人瘦小,穿端正些,有點精神。」
這一解答使我滿意,並代他補充:
「留鬚子也是同樣道理吧,周先生也適宜留鬚子。」
「他的濃,好。」
「周先生的文章也濃,沈先生學問這樣好,在小說中人家看不出來。」
「用不上呀,知識是個底,小說是面上的事。你寫什麼東西嗎?」
「寫不來,我畫畫。」
「阿全說你很喜歡看書?」
「沈先生在烏鎮的書,差不多全被我借了,你什麼時候回烏鎮,或者阿全伯伯這次轉去就叫我家裡派人送還。我一本也沒有帶出來。」
「房子要大修,以後再講吧,聽說你保管得很好,你這點很好,很好的。」
「沈先生勿喜歡講演,何必每次都要上臺去。」
茅盾夫人過來沏茶,插話道:
「德鴻,他們叫你去講演,一次給多少錢?」
茅盾揮揮手:「去去,不要亂問。」
當時我是個自許思想進步的學生,卻不甚清執這種講演的使命,每見其窘阨之狀,但願他有辦法脫卻困境。
我不懂小說作法,茅盾先生無興趣於圖畫,沈夫人則難解講演之義務性,阿全是泰興昌紙店老闆,對小說圖畫講演概不在懷,性嗜酒,外號「燒酒阿全」,坐在一旁快要睡著了,我說要告辭,他倒提醒我:「你可以討幾本書啊!」
「要什麼書?說吧!」茅盾先生拉我到一個全是他新版著作的櫃子前,我信手抽了本《霜葉紅於二月花》。
「要題字嗎?」
「不要了不要了。」我就此鞠躬,退身、下樓梯。
茅盾夫婦在樓梯口喊道:「下次再來,下次來啊!」
走完樓梯,阿全悄聲問我:「你怎麼叫他沈先生?」
「因為他是文學家哪。」其實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霜葉紅於二月花》也和茅盾其他的書一樣,我看不下去。
直到後來,才漸漸省知我的剛愎的原委─森嚴的家教中我折磨過整個童年少年,世俗的社交,能裕然進退合度,偏偏是面對文學前輩,我一味莽撞,臨了以為「題字」豈不麻煩,說「不要了不要了」是免得他拔筆套開墨匣……之所以肆意發問,倒是出於我對茅盾先生有一份概念上的信賴,不呼「伯伯」而稱「先生」,乃因心中氤氳著關於整個文學世界的愛,這種愛,與「伯伯」、「蜜橘」、「題字」是不相干的,這種愛是那書屋中許許多多的印刷物所集成的「觀念」,「觀念」就賦我「態度」,頭腦裡橫七豎八積滿了世界諸大文學家的印象,其間稍有空隙,便掛著一隻隻問號,例如,聽到什麼「中國高爾基」、「中國左拉」,頓時要反質:為何不聞有「俄國魯迅」、「法國茅盾」的呢。
都知道繼往是為了開來,這本是很好很不容易很適宜於茅盾一輩文學家擔當的。「幻滅」、「動搖」、「追求」時期,僅是個試驗。「子夜」時期,成則成矣,到頭來遠幾步看,那是一大宗概念的附著物。「腐蝕」時期,茅盾漸臻圓熱,然而後來,後來呢,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應是黃金創作期,他擱筆不動,直到日薄西山,才匆匆趕製回憶錄,可謂殫精竭力,實則是文學之餘事,他所本該寫、本能寫的絕不是這樣一部煩瑣的自然主義的流水帳,文學畢竟不是私人間的敘家常,敘得再縝緻也不過是一家之常而已。
茅盾的文學起點紮實,中途認真努力過來,與另外的頹壁斷垣相較,就儼然一座豐碑。難釋的悵憾是:虛度了黃金寫作期,自己未必有所遺恨,至少在「回憶錄」中滔滔泛泛而不見有一言及此義者。
獲麟就絕筆,那是千年前的倔脾氣,現代人已知道麒麟可能就是長頸鹿,捉住了關進動物院,與哲學文學是毫無象徵性的─從茅盾的最後趕製回憶錄的勁道來看,他的寫作欲望和力量無疑是有的,那末……
那末這樣的悲劇在茅盾一輩的文學家中不是偶然現象。
那末如果有人說:
「這是值得深思的啊!」
那末我說:
「你深思過了沒有?」
我彷彿又聽到輪船的汽笛悠然長鳴……
傳聞烏鎮要起造「茅盾圖書館」,這是好事向上的事。可惜那許多為我所讀過、修整裝訂過的書,歷經災禍,不知所終了,不能屬於一代又一代愛書的人們了。
睽別烏鎮四十餘年,如果有幸回歸,定要去「茅盾圖書館」看看,問問,藏有多少書,什麼人在看什麼書。
壽勝塔諒必已經倒掉,昭明太子讀書處自然也隨之夷為平地。烏鎮應有新一代新二代的兄弟是可愛的。「兄弟,兄弟」,在純貞的意義上值得含笑稱呼。倘若先限於「文學的範疇」,那末這個稱呼就更親切,更耐人尋味而非尋遍範疇不可了。
麥可和麥可
教堂門口的彩虹
為了某本書的扉頁,擬攝一幀全身像,以聖派屈克教堂的外觀作背景─曼哈頓到處是新潮,唯獨那門牆有舊氣。
與攝影師約了在現代藝術博物館會面,按時步行而去,但聞水聲潺潺,就此望見教堂飛瀑直瀉,五十三街接第五大道這個轉角急水亂流─紐約是傻,連此分差強人意的風韻也不知珍惜,認為教堂髒了,狠命用水沖,毛糙的石面反而疤疤癜癜,該疥癩建築目前是全紐約最醜的了。
攝影師到,苦笑,聳聳她掛著相機的裸肩。
近午,日光照在教堂正門的臺階上,被紛紛的水珠折射出一彎虹,小小彩虹,有人舉著相機要獵取這個奇蹟─黃種,青年,鞋全浸在水裡,他再三調理角度,又要教堂又要虹。
她說:「街上洪水也有,鴿子也有,再加虹,實在很像創世紀。」
「六十個荷蘭盾,二十四美元,當初曼哈頓島的賣價再高就沒人買了。」
「走吧?」
「去哪兒?」
「Inwood Hill Park,有真的殘牆斷垣。」
說話時,誰也不看誰,都凝視著那彎七彩的顫顫小虹。
斷頭臺之類
晴美的下午,電影院,丹東後傳,看法國名演員飾丹東,附帶泛覽十八世紀的法國人民,一樣,與別的世紀別的國的人民是一樣的,一樣哄一樣散。
那座斷頭臺,鍘刀部分,大大的油布圍著,以防雨淋生鏽,如果明天要行事了,便有個面目不清的襤褸健婦,跪著趴著使勁洗刷、洗刷那座斷頭臺哪,明天要用它了。此刻站在臺周呆看那些個,翌日將及時趕來,畢竟斷頭的少,看斷頭的人多。
另有面目不清的男子,把乾草扔進木架底下,鋪開、勻平,乾草有和悅的黃色,乾草的黃色又老成又稚氣。
與丹東同時判死刑的囚犯,一起在牢房裡作準備,獄卒手執大剪,把他們後頸的散髮刈掉,內衣的領子也鉸去,脖子完整露出,顯得主要,它們先驗地為斷頭臺而存在,男性的圓中寓方的頸項,美學上非常成功,就怕政治上非常失敗。
歷史和電影都規定丹東他們要這樣死,那是很快的,人橫著,刀直的下來,身首異處,血像水桶倒翻般地流,下面的乾草全紅了。一七九四年,國民議會議員,晴美的春日午後,百老匯支路上的小電影院,遺憾是斷頭臺這種東西,看不真切的。
電影是下午,電影裡上午,演丹東的接著變成《馬丁回來了》的主角,終局是絞刑,也不慢,也看不清楚。
黑晝
回寓,倒在床上就睡去。
噩夢連連,寒顫,勉力拉毯裹身……沁汗……終於扎煞著甦醒。
啟簾,憑窗呵欠,陽光已照著對街的車站,匆匆趕班的男女,星期五。
盥洗後頭還是痛,天色變暗了,看來要下雨。
以前山居的經驗:特別清朗的晨曦,預示這一天是陰雨,如果破曉麓谷霧濃,那會轉為全日晴正。
天色更暗了,看來要下大雨。
忍著頭痛開燈伏案,寫過數頁,回望窗子,全黑!
起身俯看對街,沒有雨,行人如常。
電話一個不通換一個:
「現在是九點鐘嗎?」
─是的。
「上午九點還是下午九點?」
─你怎麼啦?
「快回答!」
─晚上,晚上九點呀。
「……哦……」
─你有病?
「累,累糊塗的。」
─需要幫助嗎?
「如果現在是上午九點,才需要幫助。」
……午後出門,幾件事辦完將近三點,在酒吧是站著喝了就走的,歸程一小時,那麼倒身入睡大約四點光景,昏昏沉沉,以為整夜過去……夕照看作朝陽,回家的路人極似趕程上班,暮色便誤認雨雲。
全黑的上午,地震,毀滅……
不想想如果真的上午全黑,路人怎會一個也不驚惶─而剎那間,就因為眼看男男女女行走如常,我更詫異,更恐怖。
掌聲與哀歎
近年來看書必得戴眼鏡,地下鐵到站,忘了摘下,跨出時倏然跌落縫道間,車開去了,眼鏡並沒碎,它在暗底仰視著我。
找警察先生,能否讓我從盡頭的階梯下去,他認為這是違法的,而且拾得眼鏡也無用,因為我必定會被列車軋死。
車一列一列開過,眼鏡閃著幽光,那麼,在站臺上有何方法取回它?
絨線衣的袖口已綻了,車站的雜貨有口香糖,褲袋裡鑰匙串的重量是夠的。
口香糖嚼過後,黏在鑰匙上,鑰匙吊於絨線的一端─身旁的候車者們注意我的怪異作為,當我蹲下來,像汲井水又像釣魚那樣……人們明白我的意向,聚而熱切俯看……
鑰匙串對準眼鏡徐徐垂落,將接近,一鬆絨線,重量與黏性配合,眼鏡動了動,不動了。
屏住氣,兩手輪流收線,目不旁視,卻感覺到左右很多視力集中在眼鏡上……
它已升出站臺的平沿,提線輕蕩,它就斜墮在我腳邊,有人拍起手來,接著掌聲響成一片。
這時我暗暗哀歎,因為就在這時我特別清晰地意識到此身處於年輕的易感的國族,而已不是衰老冥頑的國族了。
塔下讀書處
我家後園的門一開,便望見高高的壽勝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讀書處﹂,那個曠達得決計不做皇帝,卻編了部﹁文選﹂的蕭統,曾經躲到烏鎮來讀書。
烏鎮,又叫青鎮,後來又一半叫烏鎮一半叫青鎮,後來仍舊整個叫﹁烏鎮﹂,不知為甚麼,我記得是這樣。
江南杭嘉湖一帶,多的是這樣的水鄉古鎮,方圍甚大,人丁興旺,然而沒有公路,更談不上鐵道,與通都大邑接觸,唯有輪船,小得很,其聲卜卜然,鄉人稱之為﹁火輪船﹂─那是三十年代前後⋯⋯每聞輪船的汽笛悠然長鳴,鎮上的人個個憧憬外省外市的繁華風光,而冷僻的古鎮,雖也頗為富...
目錄
編輯弁言
上輯 塔下讀書處 遊刃篇 夏闌三簡 眸子青青 聖安東尼再誘惑 已涼未寒 麥可和麥可
寒砧斷續 寄白色平原 晚來欲雪 聊以卒歲 普林斯頓的夏天
下輯 路工 吉雨 魚和書 虎 賣翅膀的天使 醉舟之覆
附錄 亞瑟‧韓波逝世百年祭 法蘭西備忘錄 狹長氛圍
編輯弁言
上輯 塔下讀書處 遊刃篇 夏闌三簡 眸子青青 聖安東尼再誘惑 已涼未寒 麥可和麥可
寒砧斷續 寄白色平原 晚來欲雪 聊以卒歲 普林斯頓的夏天
下輯 路工 吉雨 魚和書 虎 賣翅膀的天使 醉舟之覆
附錄 亞瑟‧韓波逝世百年祭 法蘭西備忘錄 狹長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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