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沒有樂曲也能跳舞


在這樣一個時代，專題討論實體書店，好像是一件很不合時宜的事。然則我們並不如此認為。

今年6月，土耳其塔克辛廣場上，一個穿著隨性的青年，站在阿塔圖爾克文化中心前，注視著眼前的國旗，不發一語，一動不動，就這麼堅決地瞪視著。他是一名舞蹈藝術工作者，名為Erdem Gündü，為土耳其政府大開民主倒車的行為，及其對公民運動的無情鎮壓，表達沈默的抗議。他一站就是八小時。到了深夜，當Erdem Gündü離開的時候，廣場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每個人都模仿他，站著，注視著，沈默，卻散發堅定...

是啊，台灣真正的「獨立年代」，終該登場了

文字= 詹偉雄

是的，你該先問：獨立與孤立，有什麼不同？

在台灣，「獨立」享有著文化論述上的優勢，它代表某種真誠做生意的意念，一分錢一分貨，相信商品總有情意，反映著生產者與販賣者一輩子拚搏、執著的信仰，但它往往在經濟論述上偏居劣勢：它的成本高昂，商品種類有限，無法回應社會變遷，特別是，當它面對連鎖巨人（或新進的「網路零售巨人」）的削價競賽時，少有招架之力。

所以，獨立即等於孤立，這是當年7-11淘汰巷子口雜貨店的義理，也是大商埠擠壓獨立商店的邏輯。

然而，當老嫗幼兒都朗朗上口大鯨魚吃小蝦米的產業邏輯時，你就該小心：時代永遠走向真理的背面。




2011年，英國連鎖大書店水石（Waterstones）經營權易主，新任老闆俄羅斯大亨Alexander Mamut找來英國著名的獨立書店創業家James Daunt出任總經理，驚嚇了保守慣了的英倫書市。水石在英國與歐洲擁有288家分店，而Daunt則只在倫敦開了六家小舖，水石是綜合性書店，Daunt則專精旅遊書目，但水石不斷虧損，而Daunt卻是家賺錢書店。小蝦米能運轉大鯨魚，顯然靠的並非規模經濟的產業老梗邏輯，而是與日俱進的生意洞察力。

大書店賣的是「書」的這種物理存在，它有長寬高與重量，自不脫規模的王道；但好書店販售的是「人和書的遭遇」，換句話說是「書店」本身，「一家書店是社區的一部分，人們等於是買一張票來聽作者講書，彼此寒暄，喝杯紅酒，之後人們會覺得待在書店是個美好經驗。」Daunt說。

獨立卻不孤立，是新獨立時代的特色；獨立小店尊敬規模經濟，但它擁有自己的微型經濟：它未必比較快，但很獨到；未必比較便宜，但永遠物有所值；未必應有盡有，但總是很殺──「何必再選了，只有這是你該要的 !」重點是，獨立小店的經營者不再恐懼財務報表：它不會來殺死夢想，它是讓小店來連結顧客與美好生活的基礎，它是數學裡最人文的區塊。

所以，你得再問，那──「獨立」的真義是什麼？

我們很容易從事物的反面來定義事物──譬如說：「獨立」是對抗資本主義庸俗化、標準化、異化的最後堡壘──卻不容易從自身產生的社會價值，來看明白自身存在的市場位置。簡潔一點說：獨立商店應當對它面對的顧客數量，有個客觀把握，並據而發掘出能日有所盈的商業模式。當你的商品只能販賣出50份，你不應說「這社會病了」，而是要讓這50個顧客感動到付出你能平衡報表的價金，而猶餘韻不止。

「獨立」當然是對「標準化」的一種人文回應，就像作家在工業社會裡寫一篇小說來刺激一成不變的生活一樣，但再耐得住寂寞的作家，也至少需要一位讀者。

現代「獨立商店」的經營者早已不是高蹈的菁英主義信徒，必須在孑然一身的寂寞世界，去對張他奮戰的邪惡世界；但既然是獨立商店，開店者、員工、顧客、供應商、金融體系等一拖拉庫參與者都明白：是「差異」（distinction）而非「同一」（conformity），構建了生意世界的意義基礎；是「遺憾」（regret）而非「完美」（perfect），連結了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紐帶──這種蔬菜，只在這個節令才有；今年日照不夠，所以葡萄產量不足，單瓶酒價必須調高；就只有這麼幾個熟門熟路人手，抱歉無法生產XXL這種尺碼；來這裡旅行，就是要定睛蒐羅草木鳥獸的奇情，因此抱歉客房沒有提供電視與電話……

「獨立」的真義在於：永遠在標準化之外，發掘出新選擇；而當新選擇變成另一種惱人的標準（老梗了），「獨立商店」會如哥倫布一樣帶回新花樣，它可能是一塊大陸，也可能是一組和弦，也可能是一位名叫佛洛伊德的糟老頭，教你用「夢境」當工具，重新觀看這世界。但它一定不會做的是：孤芳自賞當個悲劇英雄。唐吉軻德當然是個動人的隱喻，但那個時代沒有網際網路、個人電腦、angel創投與Excel和Google。

是的，「獨立」找尋各種「獨立」的顧客，千方百計傳播新意義，「獨立」是Being Independent Interdependently !

沒錯，最後你一定會問：獨立需要什麼能力？

日本最著名的獨立旅店，莫過於九州由布院的山莊無量塔了，這是一座僅有12個居住單元的溫泉旅店，它沒有無敵美景，隱身在一片中海拔的針葉林裡，這兒的一泊二食大概是全日本的最高價位了，但遍布山莊內部，卻完全沒有任何豪奢之味。2010年57歲英年早逝的創業者藤林晃司，一心想重建新瀉古宅蘊含的某種內省生命情調，於是跟銀行貸款，包下由布院山頭一片荒地，照著心頭模樣一片片拼湊起來，1992年創業之初，少有人看好這幾間仿大正與昭和時期的古厝，能創造出多大生意。無量塔如何吸引顧客？那一片靜謐的山林，以及大宅邸空間所烘托的悠遠深意，加上藤林晃司自己打點的甜點店（他20歲就開喫茶店出道）、茶寮餐廳與爵士酒吧（巨大號角喇吧是他從紐約荒廢的劇院購得）所構築的閑散氣氛，幾近無可複製；旅館的最外邊，是他收藏藝術品的美術館，名喚「空想之森」，平日也對外開放。

在美術館的盡頭，是他個人的圖書室，在他過世後也歡迎訪客，這是無量塔另一個魅力之處，山莊內除了旅客私有空間外，全部不設防，這種以開放感建立的待客之道，和連鎖旅館產業的控制性，有著極端對比。

他的圖書室內放些甚麼書呢？絕大部分是音樂的歷史、技巧和樂理的書，恰好呼應的是展間中那架白鋼琴，除此，還有法國與歐陸思想家的解構之書，譬如Michel Foucault，還有日本小說家谷崎潤一郎寫的《陰翳禮讚》……，於是慢慢明白了，無量塔山莊內滿布低調的藝術品，藉著微弱的光線來展現幽微存在，強調與蟲鳴共同冥想，不過是藤林晃司自己選擇的理想生活的延伸，只不過，商場上的歷練使他有自信：這款independence是非常能interdependent的。

資金、財務、技術、管理、行銷、選才……，這些當然都是能力，但你光擁有這些，不過只是另一個眼珠滑溜的MBA而已。Dare to Live! 才是我們這個時代正港的獨立宣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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