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畫布下的樂園》的最高傑作
在藝術的領域,人不瘋魔,不成活。
一幅畫作,令二人靜止的時間,再次動了起來。
以京都的四季變遷做為故事背景,貪婪虛妄的業火與純淨澄澈的藝術相對。
那幅在畫廊深處散發強大吸引力的畫作的,是尚且沒沒無聞的年輕女畫家。
擁有深邃、冰冷雙眸的她,失去了聲音──。那個人,是美麗的。那個人,是哀愁的。
京人,甚風雅,兼且時尚。《源氏物語》〈宿木〉
京都這個城市,有種令人悚然的魅力。高傲的令人難以接近。像妖魔,美艷不可方物。宛如無底的湖泊,深不可測。冰冷,令人恐懼。
外來者,終究不可能被這個城市接納吧。
在這個城市裡,自己是永遠的異鄉人。
似遠還近者。極樂。舟旅。人間情愛。《枕草子》
菜穗自幼家境優渥,在祖父有吉喜三郎菁英式的栽培下成長,大學畢業之後便接手家族企業旗下的有吉美術館,擔任副館長一職,負責策畫展覽與發掘藝術新銳。日本東日本大震災後,懷有身孕的菜穗,為避免腹中胎兒受到核災影響,因此離開東京借住書法大師鷹野仙的京都府邸,敏感的菜穗此時發現自己的夫婿篁一輝與母親克子有曖昧的情愫,對此感到不安的她,只有寄情於山水美景與書畫藝術之間,在京都四處遊歷,欣賞四時風物。
某日,無意間經過先前買下畫家志村照山紅葉圖的美濃山畫廊時,在會客室內驚見一幅畫作,作品氣韻空靈脫俗、不為凡物。詢問後得知此畫作新綠圖乃出自照山的養女白根樹之手,便想結識為其策展規劃。然此時在東京的夫家經商失敗,一輝為求金援,與克子私下交易,在菜穗不知情的情況下變賣美術館中的鎮館之寶─莫內的睡蓮。得知心愛的館藏遭到變賣,菜穗怒而與家人決裂,拿出手中僅有的一切,決意在京都策展,卻意外牽扯出隱藏在家族間不可告人的秘辛……。
作者簡介:
原田舞葉(Harada Maha)
1962年生於東京都。關西學院大學文學部日本文學科,早稻田大學第二文學部美術史科畢業。曾任職伊藤忠商事、森美術館設立準備室、紐約現代美術館。
2002年以自由策展人的身分獨立。
2005年以《等待幸福》獲得第1屆日本愛情小說大獎。
2012年以《畫布下的樂園》(時報出版)獲得第25屆山本周五郎獎、本屋大賞第三名。
譯者簡介:
劉子倩
政治大學社會系畢業,日本筑波大學社會學碩士,現為專職譯者。譯有小說、勵志、實用、藝術等多種書籍。
章節試閱
1變遷
這是第一次在夜晚抵達京都。有種春宵氣息。
類似潮濕的花香,隱約帶點青澀。就是那樣的氣息。
穿過剪票口,來到冷冷清清徒顯寬闊的車站圓環,明明是早已走慣的京都街頭,篁一輝卻在一瞬間,陷入來到異國他鄉的錯覺。
雖說已走慣,其實也只是來觀賞熟識的京都畫家個展,或是來拜訪京都的收藏家,換言之只是因工作關係蜻蜓點水地造訪。最多住上一晚,通常是當日返回東京。不過二個月就會來一次,所以他自覺很熟悉京都。
他對夜晚的京都並不陌生。也曾去祇園和上七軒那些花街柳巷的茶屋冶遊。帶著外國客人,欣賞舞妓在眼前嬌嬌怯怯地跳舞時,他認為自己已是道地的京都通。
在東京,同樣也會一擲千金地冶遊。在銀座的高級酒廊招待企業家,也曾應收藏家的要求,在白金的葡萄酒吧豪邁地開了頂級年分的勃根地葡萄酒。然而,在京都招待外國富豪觀賞年輕的舞妓跳舞,和東京的冶遊有點不同。彷彿是在那些外來者面前,炫耀某種決定性的東西,有種不可思議的優越感。迄今,一輝已在這個城市多次體驗過這種得意。
他在東京車站發車的末班新幹線「希望號」上呼呼大睡。最近天天夜不成眠。大概是不知不覺中累積了疲勞。
不只是他。只要是在東日本生活的人,無論是誰,這幾星期,想必皆感精疲力盡。
計畫性停電,全東京的省電措施,電視和網路都充斥匪夷所思的影像。車站張貼的海報上「加油吧」的大字躍入眼簾。對於被迫看見太多悲慘場面的眼睛而言,那行躍動的文字,反而刺痛雙眼。
時值四月上旬,再過不久就是凌晨了。走出車站的一輝,猛然打個激靈,豎起風衣的領子。
夜晚的空氣帶有冷澈骨髓的冬季餘韻。伴隨濕潤的花香,有種彷彿要狠狠甩人耳光的夜氣。
候客的計程車長龍,沉澱在夜的底層。一輝鑽進其中一輛,告訴司機:「去凱悅麗晶飯店。」
這個季節,若是白天肯定有賞花的觀光客大排長龍,要搭計程車都得費一番工夫。一輝覺得這樣在深夜抵達也不壞。彷彿在異鄉迷失方向,內心萌生微微的興奮與緊張。
他想起幾年前,去巴黎出差時。那次,同樣是在四月初。
之所以記得季節,是因為必須在關東地區櫻花盛開的時節前往法國出差,令他很不甘心。某位與父親交情頗深的日本畫大師,據說以鎌倉自宅的櫻花為主題繪製畫稿,邀他前往一覽。
坦白說,比起去法國,他對後者更感興趣。畢竟,能夠親眼目睹畫靈降臨以畫櫻成名的大師身上那一瞬間,想必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情況不容他選擇。在父親的嚴命下,一輝只能啟程赴法。他要代替父親,陪伴某企業家夫人出國旅遊。
抵達巴黎時,才剛入夜。
在昏暗的戴高樂國際機場──歐洲無論是機場或車站都沒有日本那麼耀眼的照明──搭乘飯店派來的黑色賓士轎車,前往巴黎市中心。
車內,瀰漫皮革座椅的氣味,以及香草似的甜膩空氣清香劑。或者,也許是坐在身旁的熟女氣息。
一輝早已察覺她對自己抱有特殊好感。父親想必也有所覺。正因如此,才會派兒子出馬吧。
東拉西扯地聊著在巴黎將要出席的展覽會派對,一輝醒悟,夫人的關心焦點在別處。二人的身體雖然毫無接觸,卻可感到夫人肌膚的濕氣。
結果,一輝與夫人之間甚麼事也沒發生。
雖然醞釀出好像會一觸即發的氛圍,卻始終沒發生。他早就懂得該如此拿捏分寸。
一流的畫商,不可隨便與得意主顧的妻子發生關係。雖然渾身散發「哪天變成那樣也無妨」的氛圍,卻始終沒有逾越界線。這就是訣竅。自己究竟是何時學會箇中奧妙的?
不管怎樣──一輝嘆息。多虧那次巴黎出差沒有與夫人發生任何事,夫人的長女才會成為一輝的人。嫁與一輝為妻。
那個妻子,現在,正等著丈夫的抵達。
計程車抵達淡淡發光盒子似的飯店門口。把行李交給門僮,正準備走向櫃檯時,背後傳來雀躍的聲音:「一輝!」
妻子菜穗,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一看到丈夫,菜穗起身小跑步過來。
「妳怎麼在這裡?不是傳簡訊叫妳在房間等我嗎?」
一輝說,菜穗露出困窘的笑容。
「太無聊了……而且我餓了。欸,要不要吃點東西?這裡的酒吧,相當不錯喔。不過我只是瞄了一眼還沒進去過。」
「怎麼,妳還沒吃飯?」
「我沒胃口。最近一直這樣。自從來到這邊後。」
菜穗挽著一輝的手,做出撒嬌的小兒女姿態。
二人走向酒吧,但正好碰上酒吧打烊。「已經這麼晚了?」菜穗很驚訝。中午過後才起床,整天在房間無所事事,所以好像完全失去時間感。
「基本上,哪有人這麼晚才抵達,一輝,你很沒常識耶。」
走進電梯後,許是酒吧打烊令菜穗深感不滿,她嗔怪道。聲調帶有怒氣。「對不起。」一輝老實道歉。
「工作實在來不及做完……可是,想到妳在等我,所以我還是努力告一段落,急忙跳上最後一班新幹線。」
哼──菜穗不是滋味地嗤之以鼻。
「反正八成又是被媽咪抓著不放吧?」
菜穗的母親有吉克子,每次都以來銀座逛街順道探訪為由,前往一輝擔任經理的「篁畫廊」。以前是以一名顧客的身分,現在則是有探視女婿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克子去銀座的頻率,在一輝與菜穗婚後更顯頻繁。
菜穗並非懷疑母親與丈夫的關係,只是不免向一輝發發牢騷,抱怨二人感情太好,叫一輝別太理會母親。
一輝處於微妙的地位。有吉夫人是父親經營的篁畫廊的大主顧。無論如何都必須拉攏她讓她向著自己這方。這點,即便如今成了她的女婿,仍是一輝肩負的重要使命。但二人的關係也不能讓妻子起疑心。
在危險邊緣保持平衡,今後,想必到死,都必須將這點貫徹到底。
電梯抵達五樓的期間,想到今後的人生被這對母女支配的辛苦,霎時之間,一輝幾乎失神。
「叫客房服務送餐吧。我在新幹線上也是一路睡過來的,肚子空空如也。」
走進房間,他強打起精神如此提議。
菜穗縱身倒在床上,毫不客氣說:「不要。」一輝默默解下領帶。然後,覆在妻子的身上,試圖親吻妻子的唇。
「不要。」菜穗扭身躲開。感覺像是出於本能的反應。
丟下妻子,一輝去浴室。室內有外資飯店罕見的檜木浴缸。在淺色的狹小室內,看起來格外突兀。他在浴缸放滿熱水。
放熱水之際,他從迷你酒吧取出罐裝啤酒打開。菜穗一直面向窗口躺在床上文風不動。不知是在生氣還是在哭。說不定是在笑。
他將身體沉入看起來就很制式化的方形木製浴缸。熱水滲透四肢。微微有股檜木的清香。
穿著浴袍回到房間,菜穗依然保持和剛才一樣的姿勢。他繞到靠窗那一側低頭湊近看。妻子彷彿昏迷般睡著了。
一輝用妻子的睡顏下酒,倒了一杯威士忌兌冰水喝。
比起整天四處奔忙,跳上最後一般新幹線趕來的自己,鎮日無所事事的妻子似乎反倒更疲倦,實在很奇妙。
菜穗並非令人驚豔的美女,卻擁有高傲千金大小姐的那種長相。挑起的眉毛,看似意志堅強的嘴唇,在在強化了那種氣質。不過,或許是因為一輝了解菜穗的成長過程,也知道她擁有何種感性,所以才會如此感覺。
本來打算開電視,想想又作罷。反正也不會有甚麼好新聞,況且看到終於重新恢復播出的綜藝節目,只會更噁心。最痛苦的,是看到廣告。他難以忍受親眼目睹那不斷流過的空虛廣告。
感到輕微的醉意,一輝在菜穗的身旁坐下。妻子穿著衣服就睡著令他耿耿於懷,但事事隨心所欲正是妻子的作風。
一輝輕輕搖晃菜穗的身子,想讓她躺進被子裡。現在不能讓妻子感冒。七個月後,她就要當媽媽了。
菜穗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不耐煩地脫下毛衣與裙子甩開,身上只剩一件襯衫後,自動鑽進被窩。她把身體輕輕貼到一輝的胸前。一輝親吻妻子的額頭,摟住溫暖的身子後,墜入夢鄉。
菜穗一個人先來到京都,已有十天。期間,京都市中心的櫻花迎來了盛開時節。
菜穗說,想看平安神宮的垂枝櫻。
「以前,我在小說還是哪裡看過。據說京都沒有任何地方的櫻花足以與那個匹敵……」
「是《細雪》吧。」
一輝立刻說。
「是嗎?」
菜穗一臉難以釋懷。她用叉子尖端戳沙拉,卻始終沒放進嘴裡。她說沒甚麼胃口,似乎是真的。二人此刻正在飯店的餐廳吃早餐。
谷崎潤一郎,是父親深愛的作家。學生時代,一輝也從父親的書架揀出幾本看過。
《細雪》描寫的是昭和初期大阪的沒落商家四姊妹的故事。彷彿遙遠往昔的異國童話,反而感到別有趣味。書中描寫每年春天姊妹們闔家去平安神宮看櫻花的場景,好似象徵關西地區的春日絢爛,在心底留下鮮明的印象。
「平安神宮的櫻花,好像還沒到盛開的時候。」
一輝翻開《京都新聞》的早報說。這個季節,報紙每天早上都會刊出京都賞花景點的開花資訊。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是位於御池的某料理店老闆娘。
「因為垂枝櫻開得比染井吉野櫻晚。可能還要再等一星期吧。」
「一星期?那我還要在這裡待上一星期?」
菜穗忽然激動地說。一輝從報紙抬起視線,望著菜穗。喀啷一聲,菜穗把叉子扔到盤子上。
「我才不要。這種地方,我不想繼續待下去了。」
菜穗語帶不悅,把臉往旁一撇。一輝合起報紙說:
「不是妳自己說的嗎?妳說京都很好,還說想來京都待一陣子。」
「可是,我沒想到必須在京都待這麼久。」
菜穗越發不高興了。其實一輝自己,本來也沒想到要讓妻子在關西逗留這麼久。
然而,狀況始終沒改變。核災事故不僅沒有解決,反而隨著時間過去越發暴露事態的嚴重性。
政府反覆強調,目前對健康無害。但是反過來說,豈不是表示就算目前無害,就長遠看來還是有害健康嗎?
無論如何,還是讓菜穗去西邊比較好──率先提議的是菜穗的母親克子。她說萬一核污染影響到胎兒就糟了。
起初菜穗很不情願。況且她還有工作。菜穗在她祖父設立的個人美術館擔任副館長。美術館的收藏品,是祖父與父母,還有菜穗自己長年收集而來的近、現代日本畫與西畫。在祖孫三代的收藏過程中助上一臂之力的,是一輝的父親,以及一輝。
不過,菜穗其實並沒有十萬火急的工作要做。接待父母帶來的政界與財界大老,以及來自海外的企業家與家人這種特殊來賓,就是身為副館長的菜穗主要業務。然而那場大地震後,已經完全沒有客人還會悠哉地來鑑賞藝術了。
總之妳就去玩幾天。只要當成稍微長一點的優雅旅行,一定可以好好放鬆心情喔。菜穗的母親,用這番說詞安撫女兒。
菜穗還是不願意,但一輝也勸她只要住在飯店享用美食,心情想必也會平靜下來,總之還是這麼做比較好。最後菜穗終於同意出發。
一星期,頂多十天之內一定會去接妳──在丈夫這句話的推動下,她拖著一個行李箱,搭上了新幹線。
商務車廂難得這樣爆滿。菜穗啟程的那天,傳簡訊如此告訴一輝。不是穿著高級西裝的企業主管,全是帶著小孩的媽媽。簡直像移動幼稚園吵死人了。這條簡訊的內容,令一輝苦笑。
自己就是孕婦,卻毫無母性的光輝。不,或者該說,這是一如既往,嚴以律人的菜穗標準作風?
「欸。到底要到甚麼時候才會結束?我是說核災。也該適可而止了吧。」
菜穗用強烈的語氣說。好像出事的原因在一輝身上似的。
「妳跟我抱怨有甚麼用……」
一輝苦笑。
「妳沒看電視?每天不是都會公布核災的最新狀況嗎?」
「沒看。看了只會心情更壞。」
這點想必人人都一樣。政府始終沒有公布逐步解決核災的方向圖。日本全國都籠罩在懷疑的迷霧中。自己這些人,現在究竟該怎麼辦?今後,又該何去何從?如墜五里霧中這句說法,似乎正是為這樣的狀況而產生。只不過,蔓延的是「肉眼看不見的迷霧」。
「我們焦急也沒用……妳現在甚麼都不用擔心,只要開開心心就好。接下來京都的櫻花季要到了,會很美喔。甚至足以令人忘記一切煩惱。」
菜穗把死氣沉沉的眼眸轉向一輝。
「你倒是挺樂觀。就像關西人。」
「甚麼叫做『就像關西人』?」
「因為這裡的人,好像都覺得核災事不關己……」
一輝還沒去街上,所以甚麼都無法置喙,但至少,希望京都的春天是繁華的。這是一輝的真心話。
東京瀰漫的閉塞感,有種以前沒經驗過的異樣。沒想到這個國家的首都,這個應有盡有、亞洲首屈一指的富饒都市,居然會籠罩在那樣的閉塞感中。
之前從未意識到東京的電力是靠東北地區生產的人,想必不只自己一個。對於這點應該沒必要產生罪惡感吧。
然而,即便在這種「非常時刻」,還是得靠販賣美術品維生的自身處境,令他隱約感到疏離。
「沒辦法。日本全國如果都陷入低潮,經濟會立刻支撐不住。至少活力充沛的關西必須守住。我們的生意也是,如果社會整體不健全,根本做不下去。畫商這種行業,堪稱廢物。」
他故意講這種自虐的話。菜穗望著盤中沒吃完的煎蛋捲,對丈夫說的話毫無反應。
初次同遊京都時,菜穗很興奮。還說她已來過京都很多次,自告奮勇當導遊。一輝原本也同樣想帶路導覽,但那時為了尊重已訂婚的菜穗,於是如她所願,任她隨心所欲地領著逛大街。
正逢觀賞楓紅的季節,開車去很耗時,所以他們一路轉乘地下鐵與電車,前往青蓮院門跡及嵐山。人潮擁擠,喧嚷混亂,但對當時的一輝而言,紅葉無關緊要,唯有與菜穗同遊京都的事實令人喜悅。
午餐是在「廣川」吃鰻魚,晚上住在吉田山莊的偏屋。據說昔日曾是伏見皇室別邸的旅館偏屋,是室內設計充滿沉穩意趣的好房間。
飽啖美食後,在特別準備的房間,將有吉家的獨生女擁入懷中。她不久將成為自己的妻子。一輝為之陶然。
後來,並沒有過多少年。
然而,坐在外資飯店空蕩蕩的餐廳,眼前的妻子,臉色疲憊得判若兩人。
岡崎公園周邊的櫻花,已進入花期。
一輝與菜穗搭乘的計程車,在國立近代美術館前停車。坐計程車時,司機一直在發牢騷。
「今年可慘了。雖然已到櫻花季,可是觀光客都不來。聽說,東京今年為了震災自發取消娛樂,都不賞花了是吧?我們這邊,也受到池魚之殃。」
美術館南邊是疏水道。沿著水邊有櫻花如雲群集,隨風搖曳。
「哇,好壯觀。櫻花那麼多。」
菜穗沒進美術館,反而朝疏水道上架設的小橋走近。一輝也尾隨在後。
盛開的櫻花,彷彿要以指尖觸水,朝水面伸出枝椏。枝頭散落的片片花瓣,在水面形成一彎白色衣帶。如白絹鋪陳,緩緩變遷流離,花瓣衣帶漂向一輝二人的腳下。
來這裡之前,因為就在飯店附近所以也去了智積院。智積院庭院的梅花與杜鵑花其實比櫻花更有名,因此本來就不是去賞櫻。是菜穗聲稱想看長谷川等伯一族繪製的櫻花。
一輝迄今也看過好幾次智積院的「櫻圖」。國寶級的障壁畫「櫻圖」,與「楓圖」是一對。此畫代表桃山時代,乃絢爛豪華的大作。
沒想到菜穗那天一看到「櫻圖」,劈頭就不屑地說:「無聊。」
是展覽的陳列方式無聊嗎?一輝四下打量作品,
「是解說太囉嗦,很掃興。我們走吧。」
展覽室內,自動播放著錄音解說。女性的高亢嗓音聽來的確有點刺耳。菜穗出了展覽室後,「可惜了那麼美的櫻花。那種解說簡直像賞櫻時大唱卡拉OK。」
她更加不高興了。
菜穗畢業自東京都內的名門女子大學,師事日本美術史的知名教授,擁有專攻美術史的學歷。雖未走上研究學者之路,但一輝知道,她鑑賞美術品的眼光相當厲害。
她挑選美術品時,不會聽任何人的意見,全憑自己的感性。她總是聲稱「彷彿受到召喚」斷然買下那件作品。
菜穗的父母在收藏美術品上也投注了不少費用,但事實上,不見得是真的清楚價值才買下。往往都是聽憑一輝父親和一輝的意見決定購買。他們是很好控制的上等顧客。
至於菜穗,毋寧,或許比較像她的祖父。
菜穗的祖父有吉喜三郎,是大阪某和服布料批發店的三男。為了就讀東京大學經濟學系負笈東京,畢業後也未曾返鄉,靠著轉賣股票與不動產發財。有吉不動產,日後,成長為國內數一數二的不動產企業。
到了菜穗的父親喜一這一代,開始擴大生意規模經營商業設施及飯店。泡沫經濟崩盤後,有段時期公司的經營岌岌可危,但總算是撐住了。結算商業設施與飯店等虧損的子公司,縮小公司規模,感覺上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是菜穗的哥哥,有吉不動產的副總經理由喜果斷決定裁員。他擁有比父親更出色的經營天分,對美術品絲毫不感興趣。可以說多虧有他在,有吉不動產才能克服難關。
菜穗的父母在公司瀕臨經營危機時當然不敢再買美術品,但菜穗私下對於喜三郎的遺言「即便裁減社員也要繼續買優秀的美術品」頗有同感。或也因此,碰上日本畫大師的掛軸作品出現時,她會聲稱:「只要裁掉爸爸公司一個職員就行了。爺爺是這麼說的嘛。」
反正她無論如何都要買畫。
一輝婚後逐漸明白,有吉家最貪心的就是這個女兒。
自己的妻子眼光好,與其說可以信賴,毋寧更讓他有種莫名的恐懼。
菜穗想必很快會把祖父的遺產揮霍殆盡。屆時,只能靠自己的薪水養活妻子。
父親的畫廊,和之前相比,也已每下愈況。一輝從父親公司領到的薪水,面對菜穗的貪心猶如風中殘燭。更何況今後,還有孩子誕生。如果沒有有吉家的金援,遲早,自己這個小家庭會撐不下去吧。
菜穗對著彷彿要覆蓋疏水道的燦爛櫻花似乎恍惚失神。她不言不語,只是默默凝望。
一輝還在猶豫,該在甚麼時機說出自己要搭乘今天最後一班新幹線回去。
看看手錶,一輝對菜穗的側臉發話。
「再不進去就來不及了。已經四點二十分了。」
美術館五點閉館,必須在三十分鐘之前入館。菜穗依舊沉默,走向美術館的入口。
館內正在舉辦保羅.克利的展覽。克利是菜穗喜愛的畫家。一輝決定,等她看了克利的畫心情好轉時,再告訴她自己今天必須回東京吧。
即將閉館的館內悄然無聲。人影寥落,能夠從容欣賞畫作的氛圍格外宜人。
展覽室內,豎立許多臨時陳設的展覽板,克利的小幅作品按照主題分門別類展出。一輝看著手裡的解說確認,這次展覽的主題就是要詳細介紹克利的創作過程。
克利的小幅作品中有許多傑作。那些作品蜿蜒掛滿牆面。在牆壁周邊來來回回之際,一輝不知不覺與菜穗走散了。
看看手錶,再過十五分鐘就要五點了。前方還有展覽會場。看來連一半都沒看完。如果不快點會來不及在閉館前看完。
望著一連串的素描與彩繪,一輝驀然萌生軟綿綿的睡意。
他的壞毛病,就是在看展覽時,經常有睡魔來襲。不知是因為太過專注,抑或,是因為太舒適才產生睡意。總之經常睏得要命,眼前的作品都變得模糊。身為畫商,這本是不該有的行為……。
驀然間,面對數公尺外的牆壁佇立的女性背影映入眼簾。一輝在不經意間,已不再盯著克利的作品,而是專注凝望那個背影。
長髮綁起,從白襯衫領口倏然伸出脖頸。天花板的聚光燈正好照在那上面。後頸的碎髮,纏繞在纖細的脖子上。
修長挺直的背部穿著筆挺的白襯衫,下面是緊身牛仔褲。纖細的雙腿,毫無贅肉。光腳踩著低跟米色包鞋。腳脖子纖細,露出姣好的腳踝形狀。
一輝感到她的背影如同一幅畫。由於背影太美,甚至期盼她不要轉過身。
女子一直面向展覽牆,橫著往旁移動。一輝的視線,也跟著移動。他已經全然忘記克利的畫。
鐘聲響起,開始播放館內廣播。──再過不久,本館即將閉館。請各位來賓離去時不要忘記您隨身攜帶的物品──。
彷彿被那廣播誘引,她朝這邊轉身。來不及移開目光,一輝與她的視線對個正著。
「……一輝。」
背後傳來呼喚,他赫然回神。
轉頭一看,菜穗就站在身旁。冰冷的雙眼,凝視一輝。看到她的目光,一輝的背上猛然冒冷汗。
不知何故。然而,彷彿被妻子逮到致命的場面,令一輝大為驚慌。
「咦……妳已經全部看完了?我連一半都還沒看完……這個展覽,會到東京巡迴展出吧。到時候,還得再看一次……」
自己說的話,聽來像是辯解。菜穗彷彿要看穿丈夫的內心,默默凝視一輝。
叩叩走向出口的鞋跟聲響起。一輝不禁朝鞋聲的方向望去。
背影逐漸遠去。果然是如畫般的背影。
那個背影再也沒回頭,就此消失在出口。
1變遷
這是第一次在夜晚抵達京都。有種春宵氣息。
類似潮濕的花香,隱約帶點青澀。就是那樣的氣息。
穿過剪票口,來到冷冷清清徒顯寬闊的車站圓環,明明是早已走慣的京都街頭,篁一輝卻在一瞬間,陷入來到異國他鄉的錯覺。
雖說已走慣,其實也只是來觀賞熟識的京都畫家個展,或是來拜訪京都的收藏家,換言之只是因工作關係蜻蜓點水地造訪。最多住上一晚,通常是當日返回東京。不過二個月就會來一次,所以他自覺很熟悉京都。
他對夜晚的京都並不陌生。也曾去祇園和上七軒那些花街柳巷的茶屋冶遊。帶著外國客人,欣賞舞妓在眼前嬌嬌怯怯...
推薦序
書評
作為藝術文化推手的原田舞葉,現今已無人能出其右。此作品也是符合眾人期待的傑作,超越名作《畫布下的樂園》。首先,以京都為舞台的設定寫實鮮明,將古都的四季景色、風土民情、傳統文化,以氣韻生動的筆觸描寫著,不僅是繪畫的愛好者,對於喜歡京都的人也別有一番樂趣。再者,主角的設定也別出心裁,身為孕婦的女主角菜穗對於「美」執著堅定且獨具慧眼,描寫數十億日圓的龐大繪畫交易場景緊張刺激,被她強大的意志力和行動力所掌控的丈夫‧一輝的窩囊像更是令人感到痛快。描寫另一名女主角,無法言語的天才畫家‧白根樹的妖豔風采也非常精彩,最後的結局可以看到作家的真本事。
深入描寫女性對於婚姻憧憬,對事業投入,當面臨家人與丈夫的背叛時,那種掙扎與堅強令人動容。女主角的美學素養與直覺感覺就像是作者的縮影,閱讀中還能獲得不少寶貴知識。京都是融合人文與自然的舞臺,加上菜穗大小姐的夢幻生活,一開始就相當吸睛。但精采的部分在下半部,作者埋下的伏筆在最後真相大白時令人讚嘆。白根樹亦是相當亮眼的角色,精靈般剔透澄淨的靈魂,讓人驚艷不已的才華,令人心疼的出身與遭遇,讓讀者跟著故事情節,與書中人物同喜同悲。我覺得這是一部成功擄獲讀者目光,非常棒的小說!
作者視野開闊,善於營造氣氛,對人性的洞察入木三分。文筆細緻優美,描寫人物景色寫實生動,尤其是對男女主角的性格刻劃的栩栩如生,藉由故事推演與時間推移慢慢描寫出角色內心的細膩變化。將京都四季美景與文物風俗融入故事當中,增添不少可看性。
書評
作為藝術文化推手的原田舞葉,現今已無人能出其右。此作品也是符合眾人期待的傑作,超越名作《畫布下的樂園》。首先,以京都為舞台的設定寫實鮮明,將古都的四季景色、風土民情、傳統文化,以氣韻生動的筆觸描寫著,不僅是繪畫的愛好者,對於喜歡京都的人也別有一番樂趣。再者,主角的設定也別出心裁,身為孕婦的女主角菜穗對於「美」執著堅定且獨具慧眼,描寫數十億日圓的龐大繪畫交易場景緊張刺激,被她強大的意志力和行動力所掌控的丈夫‧一輝的窩囊像更是令人感到痛快。描寫另一名女主角,無法言語的天才畫家‧白根樹的妖豔風采也...
目錄
變化
嫩葉萌芽
火照之夜
班鳩之壁
葵祭之後
花腐之雨
無言的兩人
漣漪
秘密
睡蓮
屏風祭
宵山
巡行
河床
送火祭
螢火蟲
殘暑
火焰
魔物
落淚
幕色
紅夜飄散
冰雨
變化
嫩葉萌芽
火照之夜
班鳩之壁
葵祭之後
花腐之雨
無言的兩人
漣漪
秘密
睡蓮
屏風祭
宵山
巡行
河床
送火祭
螢火蟲
殘暑
火焰
魔物
落淚
幕色
紅夜飄散
冰雨
購物須知
退換貨說明:
會員均享有10天的商品猶豫期(含例假日)。若您欲辦理退換貨,請於取得該商品10日內寄回。
辦理退換貨時,請保持商品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本身、贈品、贈票、附件、內外包裝、保證書、隨貨文件等)一併寄回。若退回商品無法回復原狀者,可能影響退換貨權利之行使或須負擔部分費用。
訂購本商品前請務必詳閱退換貨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