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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孺慕──讀張輝誠的親情文集 /余光中
張輝誠前後的兩本散文集:《離別賦》與《我的心肝阿母》,主題雖然貼近,風格卻十分不同,語言也形成對照。兩書富於同質性,卻又充滿互補感。以主題而言,兩書可稱「孝子文學」,不過聽來太老派了,太不夠酷。也可稱「親情書寫」,或是「孺慕告白」。以風格而言,《離別賦》寫嚴父,塑造的是唐山老家一位木匠師傅,在內戰期間被胡璉部隊徵兵入伍,歷經古寧頭之役與八二三砲戰,終於以士官長排副的名義退役為榮民;其後重操土木舊業,辛苦養家,也屢經工傷,出入醫院,卒以八一高齡逝世。《我的心肝阿母》寫的是慈母,雲林蔥子寮人,祖籍西河堂,出自河南,遷台始祖林圯原為鄭成功部將,算是同安人。母親不識字,比父親小十九歲。本省女子嫁給榮民的故事(張輝誠戲稱之為「番葉仔」配「外省仔」),穿插交錯於兩本書中,雖然因背景不同而爭執不斷,但夫妻的感情卻十分深厚。
張輝誠的父子情不算和諧:不但因為父親生活辛苦,性情嚴肅,而且由於話少,更少對兒子提起自己的身世。九年前父親去世,為人子者不勝哀慟,孺慕難解,在歉咎的心情下專程去了一趟江西,像是償了亡父還鄉之願,對自己也踐了尋根之旅。更有意義的,是此行他得以親訪父執與族人,並核對黎川同鄉會志與胡璉將軍的回憶錄,才能把父親的身世拼湊成完整的圖形。儘管如此,沉默而又低調的父親,生前仍然把自己的祖傳價值傳授了好幾種給兒子。為父的只讀過兩年書,在二十四年軍旅之餘,苦心孤詣,竟然能把中醫漢藥、三國故事、太極拳法、傳統書法教給了兒子。張輝誠得此濡染,實在是虎尾高中之外難得的家教,甚至日後進師大也選了國文系所,或許正是由此肇因。
也就因此,《離別賦》的文筆比較文白互補,俾可承載大陸背景、華夏文化。另一方面,《我的心肝阿母》則把場景與關懷移到台灣,尤其是北起淡水、南迄烏來的台北縣境,包括阿母百逛不厭的夜市、菜市、吃食小店、電玩場所,甚至纜車、渡輪。阿母童心未泯,遊興不淺,卻因一身多病,不能爬坡或遠足,同時內急頻仍,也不能深入山野。她目不識丁,也不會說普通話,母子之間只通台語,所以《我的心肝阿母》散文集的「語境」是十足的鄉土,尤其是阿母的口頭禪,包括「我父我母」、「滿台」、「三八囡仔」、「沒孝啦、某生耶」、「未活囉」等等。他如「不通」、「會驚」、「細漢」、「真鰲」等等,也屢屢出現。如此語境,固然臨場感十足,鄉土味到位,卻苦了香港與大陸的讀者。
《離別賦》加上《我的心肝阿母》,不但是作者雙親的「側影」與「背影」,也等於作者的半部自傳。作者寫書的目標,求真多於唯美,揚善卻未「隱惡」,超乎「爲長者諱」的傳統,對讀者的態度是十分坦誠的,令我想到上一世紀中葉美國的「自白詩人」(confessional poets)。不過自白詩人比較悲沉,詩是寫了,但悲情愁悵並未得以滌淨,結果三位詩人(John Berryman ,Sylvia Plath ,Anne Sexton)竟都自盡。張輝誠的「自暴」在《離別賦》中雖也不無自咎自責,卻更多孺慕,不盡是怨恨。〈洗澡〉一篇,先是父爲子洗,繼而子爲父洗,充滿了諧趣與敬愛,感人至深。〈說書人老張〉與〈老張說三國〉兩篇,對父親也止於淡墨揶揄,但無意諷刺,採取的角度是第三人稱的側影。
《離別賦》是緬懷生前,《我的心肝阿母》是承歡膝下。樹欲靜而風不止,《離》集滿是無奈的嘆息。親雖老而子猶壯,盡孝端在眼前,《我》集卻洋溢反哺的笑聲。阿母其實不難承歡:她返老還童,好吃、好買、好玩,容易滿足;同時健忘,能淡對滄桑;又不善計算,儘管不滿兒子日奉五百,卻欣然接受隔日零用一千。另一方面,她身兼數病,行動不便,一出門就嘆「行路難」,總怪阿誠:「我會乎你害死!」多病,久病,不免常上醫院:阿母怕上醫院,正如頑童怕上學。她怕體檢、怕打針、怕治眼、怕整牙,實非聽話的病人。她平常寂寞,見到阿誠就會嘮叨起來;有時和鄰人因失言而失睦,愛兒就得硬著頭皮出面去致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但是這一切都難不倒今之大孝阿誠。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張輝誠一以貫之,奉行的孝道正是「孝順」。阿母未盡之食,由他接下。母子比賽飛碟,他就放水裝輸。阿母盛氣硬來,他就低調軟應。阿母凡事絮聒,他就左耳入右耳出,當作耳福,充義務聽眾。同時還做到「婆媳分住」,自然免去邊界紛爭,更無廚房引火。另一絕招,就是用上肢體語言,和阿母牽手同行,或奇兵突起,來一個「熊抱」。遇上阿母天真不拘,把餐館池中的金魚撈起,或是參觀林語堂故居竟然倦臥大師之榻,做兒子的總能處之泰然。
張輝誠說,小時母親寵愛他,現在輪到他來寵愛母親。他也坦承,對阿母的懷柔之策也並非回回奏效,但仍不失為最佳法門。由愛出發,總是大道。現代文學表現的往往是一個失愛、無愛的社會:進步的作家會強調階級鬥爭,前衛作家會強調代溝與孤絕,地域作家會強調族群對立。張輝誠的這兩本散文集,出之於人性的寬容與同情,益之以生動而幽默的筆調,洋溢著孺慕的光輝與赤忱,在人倫價值快速流失的當代,令我們讀來倍感驚喜。
這兩本書在眷村文學之外、鄉土文學之上,更拓展了當代台灣文學的天地。所謂「兩岸交流」,其實未必從解嚴開始。也許更早,從江西老兵初遇雲林村姑的那一天起,就怦然心動、沛然啟動了。
「如何當一個孝子」教學示範手冊 /簡媜
「孝子」有兩種,一種古代,一種現代。
古代所謂「孝子」,指孝順父母的孩子,民間故事「二十四孝」皆為孝悌楷模,可供有志者效法;現代所謂「孝子」,指孝順孩子的父母,人數眾多競爭激烈,只二十四個名額肯定不夠容納(海峽對岸出現「獨二代」:獨生子女又生獨生子女,六大人伺候一個小皇帝,競爭尤為慘烈)。「孝」之義古今不同,在於主詞受詞易位;古時,臥冰求鯉、恣蚊飽血的是兒子,現在,扇枕溫衾、嘗糞憂心的是爹地媽咪。孝字寫法沒變,變的是誰孝誰。
然而弔詭的是,多數人一生必得經過前半段為人子女、後半段為人父母,當處青春前段,不免暗嘆兩老太囉唆、孝字太沉重,家如「枷」;當處中老年後段時,遙想當年滌親溺器、嘗糞憂心的活兒都認份地做了,偏偏養出一顆高享受低抗壓的「草莓族」或一隻牙齒銳利的「啃老族」,不婚不娶不上班還要阿爸阿母給零用錢煮三餐,此時,不免懷念固有倫理道德之高妙之有保障,後悔孩子小時沒教他背《孝經》,以訓童蒙。同一字同一人,角色不同感受殊異。由此可知孝字不僅複雜且夾帶了不可測的投資報酬率:我孝前人、後人不見得孝我(如果孝子生出不肖子,只好歸諸交到壞朋友),然而若我不孝前人則後人萬萬不會孝我(如果不肖子居然生出孝子,只好歸諸上輩子燒的是烏沉香)。這番道理,有諸多閭巷閒言、婆媽八卦足以佐證。八卦閒言傳播久了變成警世箴言--那就是,要孝順父母。好心的婆婆媽媽對恰好聽到民間故事的「年輕路人甲」再奉送一句:「人在做,天在看。不可不信喔!」
「孝法」有兩種:一種不同住,一種供食宿。
不論外頭的社會高齡多少,身在中年打總會碰到這一關:家中二老忽然坐公車免費且里長送來重陽節禮品。又忽然,媽媽心臟需放支架、爸爸攝護腺需開刀,中風、換人工關節、洗腎、得癌症……。再忽然,只剩一老,人海茫茫何處是岸?此時,做子女的才發現父母從小叫他要計劃人生、實踐夢想,可他們自己根本不做「銀髮計劃」就快快地在你面前老了!那速度近乎垮台。好兒好女當然不會抱怨也不應抱怨,若有揪心鎖眉的表情,他操煩的是該怎麼做才能把一棵近百年老榕樹連根拔起移到養老院,或是自己那一間正在分期付房貸的都市小公寓裡。「老」這門功課得兩代(或三代)同修,還要夫妻協力;不同住,不放心,同住,需耐心,更需技術與藝術。
五年前,張輝誠以《離別賦》一書為父親造紀念銅像,重建一個來自江西的漂流老兵在雲林鄉間扎根、貧瘠中求活的艱辛歷程。謀篇成章,篇篇是父親以病軀扛著嗷嗷幼雛的沉重身影,每一步都劃下瘀血暗傷;而字裡行間,句句是人子湧泉般的心疼與孝思,純之又純,恨不得以血換血以骨造骨,自死神手中奪回洗腎老父的生命。輝誠固然兼蓄古典素養與現代筆力,然《離別賦》動人肺腑處不在文字而在聖潔的親情流露。書中,一個賣命養家的父親,一個敬愛、寶惜老父的兒子,血響應著血,骨共鳴著骨,在冷漠的造物者面前,成就了最美的人間風景。
父親離去,只剩老母同住。輝誠一改父系國語腔調,回歸母語唇舌,寫下奉養心肝阿母的心得報告書。
原籍雲林鄉下蔥仔寮,生於日據時期的阿母不識字,養兒育女是她一生全部的功勳,直至老年喪偶,子女各有一家一業,阿母的處境極有可能像同代無數銀髮族群一樣,出現一道幾乎無法橫跨的鴻溝--更確切地比喻,遭逢一生最嚴重的土石流災難:兒女大了,老伴走了,身體病了,財力緊了,朋友沒了。他們成為孤鳥。然而,輝誠的阿母卻非常幸運且「好命」,她的銀髮期不僅不必獨守鄉間老宅變成一天打十通電話給兒子的寂寞老嫗,反而能與兒子同住,朝夕有親人伴隨,晨昏定省,更在寶貝么子「導航」之下,開啟「第二度童年」--或許,對那一代人來說,是遲來的童年才對。
同住有兩種:一種不同遊,一種同遊同樂。
大學時才從雲林負笈北上的輝誠是台北新移民,自此之後落地生根就像當年父親落腳雲林一般。根基稍穩,遷父母同住,兩老成為奔走於醫院的台北「新新移民」。父逝後,新新移民只剩老母一人。耆齡大榕從鄉下舊厝移入都市新廈,雖有親情滋潤,卻不敵空虛侵蝕。輝誠瞭然於心,化身為「城市生活指導員」(雖然常常失敗)及「台北一日遊」導遊,協助這棵本省老榕樹融入眼花撩亂的生活中。
於是,遊淡水、逛夜市、訪陽明山,吃美食、坐貓纜、賞煙火、打鋼珠……,凡接待國外友人、大陸觀光客必去的北臺灣熱門景點皆在阿母專屬導遊的行程規劃裡。這位還得上班教書、唸研究所的「全陪兒子」不僅任勞任怨,還花錢乾脆,種種作為,只為營造帝王級的遊興與玩趣,博皇太后歡心。
讀到此,不禁令人掩卷輕嘆:生一個孝子,勝過治十棟豪宅啊!孝子承歡膝下、噓寒問暖,而房子需繳土地、房屋稅,十屋不敵一人。治房子靠時運,生孝子則全憑天命,輝誠阿母的「天命」不知會羨煞多少白髮老前輩。本書若出大字版,極有可能風靡各松柏安養院、長青養生村,洛陽紙貴,暢銷不墜--輝誠年輕時可能沒什麼機會當「白馬王子」,但現在絕對有資格當「老讀者」心目中的「白馬兒子」。甚至,請恕我繼續想像以下的畫面:終於盼到兒子來探望的老爸爸,在聊完起居醫藥的沉默空檔,鼓起勇氣問兒子:「張輝誠這個人你有沒有聽過?」兒子搖頭:「他是誰?」心想大概是失散多年的軍中同袍或新上任的里長之類的吧。老爸就等這一問,速速框上眼鏡,從茶几上拿起折了頁、畫了線的《我的心肝阿母》交給兒子:「他寫的,有時間的話翻一翻,尤其我畫線的那幾篇,看看有什麼心得沒有?」這時老媽媽基於尷尬兩隻手揮蚊子似的:「哎呀老頭子講這些無聊事兒幹什麼!」趕緊又去切一盤水果告訴大家木瓜真的好甜。吶,吃啊,吃啊!
一般總認為銀髮族不就是六十、七十、八十這麼往上提高歲數的嗎!其實沒那麼簡單,對外人說得通,對自己的七八十歲父母則另當別論。記憶裡,我們有的是與三十或四五十歲時的父母相處的經驗,但這些豐富經驗不見得能做為與七八十歲父母相處的準則--當他們登上七八十,我們也來到四五十了,我們身上有一道更年期門檻要跨,而他們顫巍巍地要跨銀色門檻,對彼此而言皆是全新挑戰。因此,處現代社會,奉養父母需具備更靈活的思維與作法。---自從我的阿母也晉升成為醫院多科慢性病常客,我帶她看病做檢查,才摸索出嶄新的相處之道,那種時而母女時而姐妹時而換成我是母她是女的角色變化,讓我感到無比新奇,體會即使是血脈相連的親倫中也藏著複雜的人際變化,而現代老人家渴望的不是「尊敬」,是笑鬧開懷。我阿母一跨出診間必急忙掏出一張千元鈔給我付藥費(老友阿鯉說,她媽媽每次給二千元),起初我頗生氣,上演伸手撥手再伸手又撥手的行動劇,後來啐一句「三八吶」也就欣然收下,領了藥必去肯德基吃燒餅配熱茶,我必在五六個藥袋上畫小圖,以便不識字的她按圖索驥吃對藥。她看我把每一種藥畫得那麼傳神有趣味,不時笑出淚花。與父母相處之道無它,我們最深刻的親子記憶是養育子女的那一段,只要把這些「特殊技巧」掰一些加以調整一番,即適用於老父老母。古諺所謂「老小」,真是自煙火中提煉而出的智慧,侍親如子,心念一轉,才知道跟父母根本不需(也不能)講道理,要講感受,就像孩子小時聞雷聲而哭,他需要的也不是科學知識,是擁抱安慰。
這就是本書最引人深思的部分,輝誠示範了高難度的「角色反轉」技巧與藝術:筆下的大肚腩阿母,漸漸反轉變成女兒樣態,撒嬌甚至耍賴,近乎青春叛逆期少女,而兒子漸漸反轉出慈父樣貌,管教無效,任其予取予求。表面上是兒子帶母親同住同遊,骨子裡像一個年輕父親照顧率爾任真、渾然天成的女兒。「心肝」一辭,宜乎用於母子,也適合指稱父女。
這其中難得的是,尚未有父職經驗的「父親化兒子」對「女兒化阿母」的照顧堪稱無微不至;只有父母對子女才做得出而子女不易回對父母的私密照料,輝誠做來皆不辭不慍不怨,有慈有愛。頂多,當阿母不聽話時,罵一句:「你這個抬哥鬼!」孝字,存乎一心,餘皆贅言。
天下有不是的父母,然而何等幸運,我們的父母未曾離棄我們,從未失職。對有些人而言,孝字來不及寫完,我們又何等幸運,父母至少還有一人在身邊。輝誠學老萊子娛親,嘻然笑鬧描繪心肝阿母。阿母人人有,但「心肝」該怎麼寫?輝誠做了最佳示範。
讀罷此書,如果內政部要票選「新二十四孝」,我肯定投張輝誠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