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我,誠願意以多年閱讀、寫作的一點點信用,賭徒似的全數押在張萬康。
張萬康是誰?為何朱天心半點不怕的像一名賭徒把口袋裡的錢全部拿出悉數押在他身上?
華語文學超新星!!
王德威,朱天文,朱天心,林俊穎,侯孝賢,梁文道,駱以軍/獨家推薦(依姓氏筆劃)
民國走到一百年,華語文學由張萬康斧劈出一個獨特的景觀。
我,誠願意以多年閱讀、寫作的一點點信用,賭徒似的全數押在張萬康。
他較之於同世代作家的獨特性格外顯得奇花異草似的珍稀。他作品本身的豐富多義和大量多樣有趣的實驗、練功,如何談論都必定掛一漏萬並局限了它們。──朱天心
在嘻笑荒誕的奇幻故事背後,
隱含的是動人心弦的父子之愛,與令人驚歎的醫病糾葛。
當病危的老父面對昏蔽的醫療系統,求助無門的家屬,該如何找尋挽回親人生命的一隙生機?
面對年邁的父親在骨折、肺炎、腹水、癌症……一連串疾病的重擊下,至愛的兒子,該選擇讓父親為了存活而受苦?還是幫助他有尊嚴的離開?
《道濟群生錄》以古典章回小說的形式、新穎活潑的文字,自述老父生病過程的坎坷驚險、抗病壯史;面對死亡與求生的兩難、救不救一個人的矛盾、醫療制度下人性的扭曲或良善……,其間的種種荒誕和艱辛情事,都在作者奇幻詭譎的情節下精彩展開;全書看似喜劇的噴飯笑點背後,卻傳達出深沉的生死命題與人性思索。
作者簡介:
張萬康
張萬康。一九六七年生於台北。一九九○年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畢業。一九九二年陸軍野戰部隊上兵退伍;歷步兵行軍、砲兵演習、禮砲任務。一九九六年居於高雄縣大社鄉旗楠公路萬金巷,一年半後北返。二○○六年獲聯合報短篇小說首獎。
章節試閱
第十回 山豬道長挑戰當局者 馬爾濟斯魂斷午夜時
卻說張萬康打電話給黑山豬李道長的地點,在哪?—那台北盆地南緣的木柵山嶺間,有一道教廟宇,供奉的是仙公呂洞賓,名曰指南宮,俗稱仙公廟,張萬康就是在這兒用手機打到北海岸。想當然爾,萬康前來拜拜,順求一籤,那籤紙片兒上寫著四句:
美人帶殺暗知防 爾往西方我往東
縱遇傾國傾城態 心頭抱定莫相戕
不明究竟,連韻腳都瞎,萬康前去問解籤人,然櫃台空蕩,人已下班。只見旁邊放著一冊斑駁破舊的本宮解籤參考書,翻開查到這首,原來是用春秋時期吳王夫差,中了西施的美人計而誤國來作比喻。將這頁讀下去,玄機變得清晰,「註解:問病,老危」。忍著再讀,「評:訟病占成一切空」。萬康心頭冷撞一記,良久不語。這時聽見旁邊一年輕女孩聲音:「呃……可以借我了嗎?」萬康回神,原來有其他人等著查閱本冊。萬康一笑:「很想跟你換詩。」便把書冊放下,撇下這位姿色不俗的女孩,逕自來到宮外。沒錯,美人計立刻就來了!不會上當的!
如要進廟,必先拾漂亮巍峨的圓弧狀階梯而上,下來亦然。這萬康茫茫然走下來時,眼前的每一級階梯變得好窄,窄到好像走在金字塔的斜坡,隨時就一步打滑滾落。終平安走完,來至廟埕,景觀上,極目俯望,日入黃昏時分的台北盆底盡收眼簾,包括那根醜老二—么洞么大樓。萬康一嘆:「不想看到都不行,樓可以造這麼高,隱蔽那庶民所受的苦一般高,爸因醫師的惡劣冷漠、護士的粗魯輕率,染上不是他份內該得到的肺炎,這就是現代化台灣的品質。」又思:「呂洞賓這老仙公講話也太白了,有必要這樣講話嗎?沒禮貌嘛!這籤詩就是必須有隱約的空間才叫籤詩,叫我多燒香祈福不就是了,打我一棒是怎樣。」可埋怨歸埋怨,「話說白了也好,謝了!呂大仙!」萬康抱拳作揖。
一時仍作展望眼前景觀,頹然間猛地想起老同學。於是電話撥過去,黑山豬接起。那山豬坐在北海岸沙灘上,正在攝影。雲空海景,朵浪錦綴,他要拍!…比基尼辣妹,這個他絕對不拍!…他衝上去摸!喂,這像話嗎!
且說山豬得知萬爸受難,當即放下眼前之美景美女,猛踩油門,逆行狂飆,殺回台北,這叫氣概。沿途他雲起風生:「論生病,我是大師!搶救萬爸,捨我其誰!」等紅綠燈時東摸西摸,才發現將相機遺失在沙灘上。今天拍的美女,全沒了!最近在捷運女廁的寫真,全外流了!—去,沒這回事,萬康沒這種同學。
雖說當日山豬未趕上ICU的晚場會客時段(六點半至七點十分),然拋下玩樂提早回來,就是他一份心。隔天的日場會客時段(十一點到十一點四十分),山豬出現在ICU門口,與萬康會合後入內觀探萬爸。
看官,在這裡必須掃個興。山豬道長雖有點兒特異功能,但那只能針對自己使用。何況他那套人體穴位研究和亂戳,萬姊也不是不懂。還有,這特異功能,粗淺來講,也只是「意志力」。蓋知山豬的角色,不是個生理治療師,而是個旁觀者,是個萬康的心理輔導員,是個豬頭軍師,喔不狗頭軍師。那山豬講話小聲,生性含蓄,但不表示講起話來不存一份堅定的認知。步出ICU後,山豬即對萬康道:「老伯意志力強,跟我有拚。」萬康且聽下去,「甚至我不曉得我能不能到他這種定力,這樣的火候。你看他的氣色,還真不像插管病人。目光炯炯,好遒健的一個,強人。」萬康道:「昨天上午醫生來看,萬爸還對醫生揮手打招呼呢!手舉很高耶!」山豬道:「老伯吃虧的是條件上,年齡,和胰臟癌太難對付,如果真的是胰臟癌。」萬康憂嘆:「他是想對醫生說,謝謝你們救我,我還在,我會加油,大家都一起加油。」
那萬康心下不忍,浮想聯翩,續對山豬道:「六月中旬骨折手術後的第一夜,他在睡眠時直嚷夢話,大多我聽不懂。倒不是因為他的湖北老嗓鄉音太濁,任誰的夢話咕嚕呼嚕都很難聽懂。可其中有句我聽得清楚分明了,他高聲喊著:『我謝謝大家!謝謝醫生護士對我的幫忙!』我讓他多喊兩句,讓他能抒發,但喊下去,我還是得在一個點上趕緊搖醒他。」山豬道:「你做得很對。夢囈其實是難受的,不能任他這樣夢喊下去,就算老伯這趟是個好夢,未免也太激動。」萬康道:「就說,他被搖醒後,雙眼發直望著天花板好久,分不出哪個才是夢。你知道嗎,他最熱愛醫生護士,最聽醫生護士的話,骨折前陸續帶他看神經內科和內分泌科,回家笑吟吟吊嗓子三天哇哇猛講這兩個大夫對人多好多親切,誰知道卻被骨科主任給這樣陰了……」萬康痛惜道:「可我不能對他講那三天三夜究竟怎麼回事,我不能跟他講那批醫生護士是這樣回報他。插管了,我只跟他說,最黑暗的時候過去了,對不對?他頭如搗蒜。我問,現在有比較好對不對?他仍肯定的點頭。我說,當時檢查不出來原因所以讓你受苦了。我讓你出院是幫你想辦法,後來我們請的看護來家裡,看出你是胃出血,趕快叫救護車來,兩個救難英雄一起救了你,還有急診室那批女醫生、女護士表現真好,她們把你搶救回來了。現在有最好的醫生和最好的護士來幫忙你,放心!」山豬道:「這樣說,蠻好。」萬康道:「你陪我到醫院外頭抽枝菸,我抽就好。」山豬欣允。
兩人移動,萬康即一邊說道:「……可是,我哪知道現在加護病房的醫生護士到底到哪個等級?我必須那樣說,算是彌補他也必須那樣說。醫生們的表現我們確實蠻信任的,可我難免又覺得總有那麼點怪怪的,似乎只能給我絕望的答案讓他這樣躺下去走著瞧。至於護士雖然比一般病房護士那三個壞護士優質許多,可是還是不夠平均,優的太優,優到我想娶回家還必須納妾好幾房。」山豬咋舌道:「這……還只能睡大通舖得了。」萬康續言:「可阿里不達的,還是有。不是說心眼壞,而是能力讓人很不放心。」山豬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難為你了。」萬康道:「可有一個,我還真懷疑她是怎麼回事,只要輪她,就總以某種嫌惡的眼神說我爸的痰難抽,那天週日主治醫師不在,她攢來一個當班的年輕住院醫生找我們遞同意書說要重新插管。她講得好像雨刷斷了就換一枝那麼輕鬆。還好我和我姊陷入掙扎討論間醫生又來說不用再插了,我們到底該不該謝謝他們啊。」山豬道:「其實護士是最底層的勞動者,壓力大,賺得又少,作風難免粗硬。如果真的有痰塊卡住管子,也真不得不重插,這種事極少發生,但確實有。」說話間兩人已步出院門口,陽光盛大,滿身金輝。萬康道:「那也不能壞事的機率都往同一個人身上來吧?那麼為什麼好事的機率就偏不往他身上找?搞不好他就真沒胰臟癌啊。」山豬道:「同學你要冷靜點。」萬康掏菸中輕笑道:「你放心,我這也是喊夢話,必須抒發或紓解。說了也就算了,該搖醒我的時候你就搖。」
就這麼,為了提供觀察意見,山豬道長前後竟探訪萬爸高達十七次之多。從七月一日萬爸插管,萬爸父子倆協力招架魔王至七月十四日期間,山豬一切看在眼底。在ICU除了對萬爸簡單打招呼、道加油,他不發一語,靜立一旁觀看萬康幫萬爸拍背,並巡覽ICU的每一床。ICU規定一次一床只能有兩名家屬探視,看了看山豬也就出去,換萬姊進來,除非無其他探視者,才得以多待一陣。但這位生病大王有著異乎常人的靈敏,看個兩眼也就清楚一切。在這裡他萬分感慨,只因他是死過兩次的人。他來到生命的核心,看那每個病人像看到了真理在淡入淡出間的動魄。波蘭裔英國作家康拉德有一名作《黑暗之心》,山豬來自黑暗,但他浮上人間點燈。
對了,那萬媽很少來,萬康和萬姊不讓她來,只因她膽子小、人脆弱,來了見萬爸情狀叫她怵目驚心。這家屬眉頭深鎖、愁雲慘霧,對病患的士氣就並無大幫助,只讓家屬連帶也病了。
卻說一次萬康拍背到一半,醫生請萬康去商討病情,講解和研究X光片甚久(片子中如果肺葉正常,畫面就呈現黑色,如果有痰,黑處就變為白霧。萬爸剛插管時,兩片肺葉全白!如今有些起色,白霧散去些,然進度卻慢,兩週期間的後幾天呈現黑白僵局,沒黑回來,也沒白下去),這時只剩山豬一人在病榻。之後萬康同山豬結束探視和照顧,山豬講:「你不在的時候我很緊張。」萬康奇怪以山豬功底竟會緊張,山豬道:「你一離開,老伯很不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和他都希望你趕快回來。」山豬意思是,我畢竟是外人,「他需要的是你」。萬康神氣道:「不然藥師佛欽點我幹嘛。」山豬道:「瞧你樂的,你當藥師佛邀你去轟趴來著。」萬康這下突然嘆道:「我是收心了,現在有人找我去性派對,我也不想再去了。」山豬睜大眼睛,張大嘴巴淌出豬口水,扯起萬康的胳臂搖晃:「你有去過性派對喲!」萬康聳肩道:「也沒有。」山豬罵道:「幹那你還說。」
話說上上一回收尾時預報,與魔王戰完第一回合後,萬康原本情緒很high,但,過了兩天,心沉下來,萬康理智了。進而,厭戰,怯戰。不,他不認為他怯戰,他認為久戰對爸爸不好,奇蹟不會來的,爸即便好不容易殺退肺炎,還須面對更無藥方的胰臟癌末期。說來肝、胰之病變,毫無徵兆,一旦發現常為末期,只能等日子走。爸都要走了,我還讓他花費好大力氣去戰,這是折磨爸啊。一晚,午夜十二點前後,就在萬康經過內心交戰反覆思量,下出決定拔掉萬爸呼吸器的一兩個小時後,山豬敲來msn問候。說到這個,萬康在父親骨折住院隔日便脫離msn二十三天,其間脫離的第十三天,萬爸插管,直到插管的第十天後他上線詢問兩位醫界的朋友(他竟然這時候方想起認識一位醫師、一位醫師娘),從而因順解禁msn。萬康向山豬回答自己的最新處斷方案之後,透過小視窗層層移上的行句,萬康發現向來溫吞沉定的山豬在這些方塊字的背後顯得異常激動,「你不行這樣做!」山豬霹靂啪啦送來一堆字跡,也是心跡。是的,講話溫吞不表示思想溫吞。然而萬康認為這檔子事終究沒人比我能清楚,山豬畢竟只是加油團的領隊,除了心理支援,該怎麼進退帷幄,戰略戰術得我來執行,無論執行何種方案,加油團的本職總在於力挺,就像球場上教練派誰上陣,啦啦隊都只好、也應該替誰好好加油。萬康當即表示,我將對萬爸不加隱瞞,報告詳細病情,暗示他,甚至明示他何妨忍痛先走一步,我來幫你完成。「他的狀態怎麼可能去評估這些,他想三天也不見得能做出決定!你要幫他決定!」山豬在螢幕前激動著。
「是的,我已決定了,不是嗎?」
「你不必告訴他得癌症,這對老人家是個打擊。」山豬道,「老伯是會拚到最後一絲氣力那種人,你要陪他戰。他的醫生不是那些醫生,而是你!那些醫生也沒死過,他們不懂我們的『世界』。每天二十四小時躺床上他們躺過嗎?他們不會懂。」
「有的醫生護士確實讓我意外。上午我和我姊探病延遲五分鐘沒走,我對護士,就是嫌我爸卡痰的那個說,你幫我再把他換一個方向翻身,我趕快幫他拍過這邊就走。」萬康鍵入,「護士說沒關係我來拍就好,你們先回去。於是翻身,順手拍了十幾下,摁,不到二十下或十五下,沒了。我們傻眼出來,我希望是我們多慮了,沒看到的時候其實她拍了很多下,有按照ICU每隔兩小時替病人翻身拍背的指令去做。我對我姊說想對護理長反映一下,這樣就算拍背讓我們家屬很憂心。我姊說,不好吧,那個護士得知後如果去偷擰爸一下怎辦。這件事我很困擾,到底該不該對護理長講,會不會起反效果。」
「呵!」山豬獰笑:「你都要你爸死了,還管人家拍背哩。」
「我不懂你的意思……」萬康道。
「我說過,你才是他的醫生。」山豬當萬康是裝不懂,自顧發表他的讜論:「當他不行的時候,他自己會意識到,你不必催他走。如果你要拔掉他的呼吸器,也要等他昏迷的時候,這時候才是拉他一把。」
「如果他以為擊敗魔王就贏了,卻發現仍出不了院,這種傷害更大,要他怎麼承受!這豈不是成了我欺騙他可以好起來。胰臟癌的報告,醫生們開會兩次仍不敢敲定,不敢亂發重大傷病卡,但經驗上那就是。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機率不是胰臟癌,似乎五分之一的機率還算不小,但就算不是胰臟癌,賁門卡住食物過不去,這也是大問題,除非只是單純發炎,遲早會消腫……」
「同學,」山豬語重心長,「無論如何都必須去承受。老伯已經在承受了,你得陪他承受。我看得出,他是能忍之異人。他可以忍,他感覺到自己很幸福。」
「你看得出他很幸福?」萬康呀然失笑。
「是的。少數人所會的『乾坤挪移痛苦法』,他會!他是我們這一派的!你幫他拍背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表情很幸福。」山豬鍵落至此,突而淚眼汪汪。「他最期待的就是你去,你能摸他,能對他拍背。那天你去跟醫生講話,我獨自面對他,我很惶恐,他也很惶恐,我沒法幫到忙,一切還得靠你,同學。」山豬這時急忙將淚水抹去,好像怕萬康躲在身邊發現。喔不,可別忘了山豬是畫家、是藝術家,一般來說這種人至情至性,哭了可就不攔自己噴淚花。而藥師佛我們可以歸類在哲學家,一滴珠淚已經太多,要求和表現上自有不同。只見黑山豬濺出黑淚,如同台灣詩人管管那樣一發不可收拾,一邊抽面紙大聲擤鼻涕一邊繼續要打字。
「你真的能看到他感到幸福?」萬康仍懷疑山豬太過情濫。
「你自己去加護病房看看,有哪一個插管的人像他這麼有元氣。他可以忍,你又有什麼不能忍?」山豬咆哮。這是打字,更是咆哮有聲咚咚咚。
「他可以忍所以我們就要讓他受更多的苦嗎?那我們無疑在虐待他了。而這種虐待可以被稱作幸福?」萬康勸道:「這次你不用搖醒我了,我沒睡著過。」
「如果可以忍,苦也就不是苦。存下的是幸福。」山豬道:「或許,你睡得太少。」
「這也沒錯啦,醫生可沒告訴過我他很幸福、很偉大,你有你的看法。」
「正因為他們自認見過太多病人,反而不見得能懂病人了。」山豬道,「所以我才說你是他的醫生。」
「摁,身為他的醫生,我會問他願不願意提早結束災難,這是我僅能幫助他的。」
「你要他怎麼回答這種問題!」
「那麼,我就不問他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你這是什麼意思!」山豬幾乎要一拳擊碎螢幕。「……人呢?」
「你還在嗎?」山豬發現對方遲遲不作聲。
「斷線嗎?ㄎㄎ。沒事吧?」
「你還在嗎?生氣了嗎?」
「幹拎娘!」萬康道:「跟你說過幾次,msn一直敲對方,對方就不會讓你把上!要教你幾次你才能學會把妹,幹!」
「………」山豬委屈。
「等一等會死!這裡有事!」萬康送出:「有人在門口哭吠超久!就聊到這裡!晚安。」
看官,就在他倆對話之時,萬康依稀聽見門外暗巷裡傳來疑音,後來逐漸可以分辨是一種失控的哭喊。萬康放下鍵盤往外奔出,只見黑巷空無一人,舉頭看天,夏夜星光燦爛。順著聲音走了十多公尺,發現一個陌生女孩正抱著一隻馬爾濟斯失聲嚎哭。這時一個婦人也走過來。
倒是見過這婦人,偶爾相互點頭笑笑。萬康在門口餵食幾隻小街貓時,此婦人經過曾笑說這些貓很可愛,但晚上很吵,而且身體有跳蚤。萬康並不認為這些貓有吵過啥,也沒發現有跳蚤,微微一笑答曰:「還好吧。」就沒往下說。
那萬康上前問婦人究竟,方知原來此一素昧平生的女孩便是婦人的女兒。據婦人說,女孩帶狗去動手術,騎車載狗回家,車停好,籠子打開卻發現狗兒不對勁,恐怕上了過量麻藥而……。任憑女孩怎麼哭喊狗名,怎麼搖動狗身都無法將之喚醒。那婦人對萬康講:「她就是愛養狗,每次都這樣。」聽來女孩送過病終的狗。話說著婦人將空籠子提進一幢公寓大門,沒再出來過。
如今現場只剩兩個人類,一隻弱犬。萬康道:「我來幫你扶住牠的頭。」這狗被女孩抱著猛烈扯晃,頭那樣甩動實在不堪了。女孩痛罵萬康:「不用!」萬康挨罵沒走,杵了一陣,改說:「按摩牠的心臟。我朋友養過一隻老狗,有兩回突然看起來死過去了,他們幫牠按摩心臟竟然甦醒。」那女孩依萬康之言動作,卻也不是……按摩。她情緒敗壞,厲聲狂喊狗名,用拳頭搥打狗的心臟部位。萬康道:「姑娘你粗魯了。」那女的沒睬,繼續重擊狗兒胸膛。萬康訥訥道:「……也是,用力點可能……復活。」萬康曾親聽母親的朋友說院方替她婆婆做CPR急救,甚至壓斷婆婆的肋骨,病人真的醒過來,只是身子也殘了,成植物人。萬康見狗兒雙眼睜開著,口吐舌頭。萬康道:「不要太難過。我也養過狗。讓牠好走。」
午夜時分,多麼淒涼驚悚的畫面。四周住戶皆無人來援,只曾傳來某棟公寓高樓住戶拉動窗櫺的聲響。女孩終於放棄,把狗捧抱著走到一旁(不希望有人打擾,希望大叔你也甭管了),身子直直往不知道乾淨不乾淨的地面坐下去(很像摔下去),讓狗兒在她懷中,專心哭下去,哀慟欲絕。
萬康怕得罪她,緩緩趨近著,偎蹲下來,見女孩沒轟她走。萬康小心翼翼以慢動作般伸出手(就像萬爸曾想撫摸柴犬哈嚕卻咫尺天涯那樣),終於觸到了,緩緩摩挲狗兒的絨絨白毛頭皮。那女孩哭泣甚久。狗兒依然睜眼吐舌,惟面容似撒嬌。萬康道:「牠還是很可愛的,讓牠好走吧。」夜深了,深了。終於她起身將狗抱進某公寓去,大門打開,又關上。萬康以前沒見過此人,想來現代化社會不認識家附近住了誰也算常態。萬康始終沒告訴她:「女孩啊,俺爹爹也受生死別離苦。」
話到此間,作者又要提醒了。本部作品可不是胡謅的,張萬康與李道長那場對話的午夜,確實發生「馬爾濟斯暴斃事件」。道長在沙灘上因一通電話遺失相機,亦所言不虛。
且說次日上午十一時,加護病房會客時間的輕柔音樂聲響起。山豬不請自來。他憂心忡忡萬康將對萬爸採不利舉措。他同萬康入內,見萬康仍精神拍背,感到放心。這時萬康手機響起,接起來說兩秒就掛斷。萬康對山豬道:「我姊在門口,你去換她進來。」自是,萬姊晚到,見ICU門口的七號床櫥櫃裡兩件防護衣都被穿走,打電話進來請萬康叫人出來替換。那山豬出來後,坐於門口以作精神支援。四十分鐘過後,萬姊出來,山豬迎上,萬姊噘嘴道:「萬康說他有悄悄話要跟我爸講,哼,了不起咧,我就不能聽嗎?」山豬聽了臉色閃過一絲不祥。萬姊續道:「他叫你不用等他,一會兒他還要下樓找主治醫生和買尿片。」山豬道:「尿片?」萬姊不耐煩道:「給我爸用的。」山豬未支聲,低過頭表歉意,心裡盤算:「既然還費心要用得著它,就表示不會對萬爸下毒手吧?」這萬姊便告退先返家去。
ICU門口人影漸疏。寬敞的過道,除了不遠處一名青年為病母喃喃禱告耶穌基督,只剩山豬坐著不走。他想確定究竟。
半小時過去,眼看又往一小時去,山豬焦心了,怎麼遲遲不出來……
話說果然有鬼!萬康支走萬姊後,趁護士一個不注意,一溜煙就賊頭賊腦往床底下鑽進。萬康當自己是隻貓,只因家中豢養的那隻喵喵,每到冬天就想往棉被裡鑽;這棉被給摺成豆腐干兒,這喵喵神通廣大,仍能把自己身子似一尾比目魚那樣攤扁置入,豆腐干依然豆腐干,外觀上絲毫沒給搗亂出一彎皺紋。萬康的心計乃是,待護士一個閃身不注意,好比哪裡忙活兒或跑去吃午飯間,我就趁機爬出來,將呼吸器的插頭拔掉,不,甚至我身子在床下就可以扯掉插頭,只消我貓爪從床下伸出去就搆得著。
那萬康藏身床底下,眼前的視線只拉長成一隙狹窄的長方形,望見護士的鞋子和小腿。那護士低頭寫著例行報告,腳沒動作著。萬康又多看了兩眼,這才發現這護士的小腿和腳踝還蠻好看的,但凡線條,膚澤,嫩感,觀瞻上皆有一定品相。這護士不是昨天輪值的那個敷衍拍背又嫌痰難抽的女孩,而是新輪值的,工作能力、細心度、專業度、態度、慈悲度,都還挺好。萬康回過神來:「不能分心!」
一陣子過去,另一雙小腳過來,同時夾著話音,是昨天那個:「學妹你去吃飯啦,我來幫你顧一下。」另一個聲音說:「學姊沒關係,北杯剛剛血壓有點高,我先觀察一下。」那學姊說:「喲?高什麼高啊,死不了的,這老頭兒挺能撐。」學妹道:「他兒子走之前在他耳根子畔講了一段話,不知道講了什麼,北杯情緒有點躁動,突然好像要爬起來,我趕快幫他把『拘束』綁好。」學姊一笑:「我就說嘛,七號床這麼行喔,老多天下來都不用綁拘束是怎樣,遲早還是得躁。他兒子還當七號是神呢,老跟我們炫耀七號多有能耐、老說七號都不必綁。喲,我們是吃飽了閒著愛綁人是嗎?要綁不綁,由不得你。」那學妹小小聲講:「會聽到啦。」學姊道:「你顧他還不曉得他重聽喲。」學妹猛想起道:「對對對,他兒子有教我怎麼幫北杯裝助聽器,等等來裝看看。」學姊用閩南語道:「架工夫!」接續講:「他那個兒子不是我說,老一副就不放心咱們的德行,昨天請他走還不走,非要我幫七號拍背。」學妹道:「是唷,這麼刁,我還以為他人不錯。」學姊道:「你以為?啐,『不錯』也還有個錯。」學妹忽然呼道:「學姊!北杯又在動了!他好像想講話!」學姊笑道:「最好他含著口管還能講話。」一雙腳往床頭走動過去,只聽得將身體按落下去的嘎吱聲和人聲:「大神!您就行行好唄!下來了您能跑嗎?」
那萬康在床底下看著雙腳,聽著對話。
於此同時,萬康心頭一撞。撞的倒不是那對話內容,而是驚見床底下另一端蟠踞著一隻超巨型癩蛤蟆。萬康定睛一看,忍著壓低音量:「你他媽嚇死人啦!」對方將食指放在鼻頭:「噓,小聲點,我來幫忙的。」
趴在床下的另一者是誰,原來是判官大人。
看官,這回就先說到這。一廂是山豬道長門外乾著急,一廂是張萬康力行智摘插頭取父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山豬道長挑戰當局者 馬爾濟斯魂斷午夜時
卻說張萬康打電話給黑山豬李道長的地點,在哪?—那台北盆地南緣的木柵山嶺間,有一道教廟宇,供奉的是仙公呂洞賓,名曰指南宮,俗稱仙公廟,張萬康就是在這兒用手機打到北海岸。想當然爾,萬康前來拜拜,順求一籤,那籤紙片兒上寫著四句:
美人帶殺暗知防 爾往西方我往東
縱遇傾國傾城態 心頭抱定莫相戕
不明究竟,連韻腳都瞎,萬康前去問解籤人,然櫃台空蕩,人已下班。只見旁邊放著一冊斑駁破舊的本宮解籤參考書,翻開查到這首,原來是用春秋時期吳王夫差,中了西施的美人...
推薦序
序論
我要我爹活下去!—小說二十五孝之《道濟群生錄》
文╱王德威
《道濟群生錄》是一本奇書。話說公元二○一○年初夏,九十歲的老榮民張濟跌傷送醫,未料胃出血引發肺炎。醫師不察,努力歡送出院,等到再度急診時病象已經極度凶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檢查發現張濟已經是胰臟癌末期。
這張濟有子名萬康,雖然哈拉成性,卻是個為孝不欲人知的奇葩。老父蒙難,小萬康心急如焚,竟然驚動神魔世界,引發一場陰陽大戰。不但佛道儒各派齊力發功,天主摩門基督也友情加盟。這邊有保生大帝、藥師如來、關雲長, 那邊有炎魔大王、腫王、惡水娘娘,神鬼交鋒,端的是無煙不烏,有氣皆瘴。張氏父子聯手抵抗病魔,鏖戰連場,怎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終究功敗垂成。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看小說的經驗了。《道濟群生錄》是本悼亡之書,但寫來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以致讓你欲哭無淚,反倒駭笑連連。作者—好巧,也叫張萬康—直面自己和親人生命最不堪聞問的層面,卻又同時拉開距離,放肆種種匪夷所思的奇觀。張萬康筆下有大悲傷也有大歡喜,臨到生離死別還不忘嗑牙搞笑,不由得我們不好奇是怎樣的一種小說倫理在支撐他的創作演出。
上個世紀末各種名目小說實驗層出不窮,幾乎要讓我們懷疑還可能冒出什麼新花樣。像《道濟群生錄》這樣的作品再次見證小說家的想像力永遠領先任何史觀和理論。談張萬康解構了寫實主義「有始有終」的敘事宿命,或發出巴赫金(Bakhtin)嘉年華狂歡式笑聲、顛覆身體和信仰的法則,都能言之成理。(註1)但這本小說同時也是本發憤療傷之書。在極盡荒謬之能事的背後,它敘事的底線是一則有關病的隱喻。
張萬康何許人也?他雖然名不見經傳,卻不是文壇新人,二○○六年甚至憑〈大陶島〉得到《聯合報》小說獎的首獎。這年頭文學創作式微,文學獎項浮濫,得獎未必就能走紅,何況張顯然也不符合市場的主流路數。好在他自甘平淡,創作不輟,而且時出奇招。平心而論,張的作品風格參差,文字的駕馭易放難收,外加一股野氣(看看他的部落格吧),正經八百的讀者可能要側目以對。但也許正因此,他蓄積了一股無所拘束的能量,彷彿就是為《道濟群生錄》作準備。
《道濟群生錄》的雙卡司是九十歲的爸爸和四十二歲的兒子。張濟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娶了個羅東姑娘,生兒育女,官拜士官退伍。他樂天知命,老來以省水節電為能事,半杯水就能沖馬桶,打牌作小弊,餵狗吃大肉,行有餘力就看叩應節目清涼影片。這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兵故事,「最後的黃埔」那樣的好戲輪不到他。可有一點值得注意,張爸生命力特強,即使到了加護病房依然不甘就範:「這萬爸沒啥了不起的生死觀,你如果問他為什麼要活?他可能反問你為什麼要死?」
有其父必有其子,張萬康號稱大隱於市,說穿了宅男一名。他舞文弄墨為業,放言無忌、痞味十足 ,骨子裡卻不失天真,頗有滯留青春期過久的嫌疑。以老張小張父子的歲數差距來看,很難想像他們如此投緣。但萬康對老爸的關心在在令人動容。眼看把拔在病房受苦,他日夜手縛《心經》以示感同身受;醫院人情磽薄,診斷結果每下愈況,卻不能搖撼他救父的決心。與此同時,他調動各種文學資源,以異想天開的形式救贖現實絕境於萬一,故事也由這裡起飛。
張濟、萬康父子抗病的故事以章回小說呈現,第一回〈萬康爸爸含冤蒙難,保生大帝道濟群生〉已經暗示敘事背景大有來頭。原來萬康孝心觸動地府判官、藥師如來,引發一場搶人大戰。現實生命的後面竟有如此龐大(而且官僚)的神魔體系左右,陡然讓故事的縱深加寬。第六回裡萬康以藥師佛傳授的「大力拍背掌」為父親灌注真氣,拍著拍著就進入老爸體內幻境,這幻境魔山惡水,妖氣瀰漫。父子兩人聯手出擊,只殺得炎魔兵團、野戰師、特戰旅東倒西歪。張家養的貓狗外加一隻野鴿子也來助陣,一時風雲變色,鴿飛狗跳,雞貓子喊叫,好不驚煞人也。萬康大喊「我們要反攻!」萬爸高呼「仗要打就要打贏!」到了第七回情節急轉直下,單看回目〈魔王雪竇山難發簡訊,娘娘婊裡山河會情郎〉就可以思過半矣。
張萬康的靈感包括民間宗教,以及神魔小說(像是《西遊記》、《封神榜》)、鬼怪小說(像是《三遂平妖傳》)等。這類小說演義另一個世界的神奇冒險,卻不乏世俗人間情懷,更重要的,它從不避諱一種憊賴的喜劇精神。炎魔大王和惡水娘娘不就讓我們想到牛魔王和鐵扇公主?只是這對魔頭渾身台味,壞得彷彿出身民視八點檔。
張萬康運用這些情節人物來探討病的本質和醫療倫理。當父親的病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人子要如何面對必然的死生關口?而當病人和家屬在絕望中找希望的時侯,醫護單位、健保機構又如何提供診治和安慰?這是小說的底線。張萬康對張爸入住的醫院不無微詞,因為誤診在先,又繼之以連串治療瑕疵。其中部分描寫也許出於張求全責備的心情,但死生事大,任何讀者,尤其是從事醫療工作者,能不將心比心?
然而張萬康是小說家,他寫疾病和死亡不僅限於和醫院斤斤計較。來回在冰冷的加護病房和十萬八千里外的神魔世界間,他有意無意的投射出不同知識、信仰,和社會體系的衝撞。誠如傅柯(Foucault) 所言,醫院是現代社會裡重要的異托邦 (heterotopia),是收容和診療病人的專屬空間,用以確保醫院以外「健康」社會的「正常」運作。(註2)但就像任何異托邦一樣,醫院不能排除其中介、權宜的位置,它的進口和出口總開向其他形形色色的空間設置。在《道濟群生錄》裡,它至少和三種空間相與為用。第一,如上所述,從萬康個人和家人對宗教信仰、民俗療法的管道來看,醫院難以自命為處理身體和病厄的絕對權威,而總是吸納和排斥種種人為的、偶然的、甚至非理性的因素。換句話說,醫院是個欲潔何曾潔的有機體,本身的體制—和體質—必須隨時付諸辯證和檢驗。小說第十一回〈花判官串戲三岔口,野山豬大鬧ICU〉幻想冥府判官潛入病房色誘護士醫生,讓他們慾仙慾死(嚴重的還有了屍斑),正是對醫院謔而且虐的攻擊。
其次,住院治療的萬爸雖然病入膏肓,但是壯心未已,醫院成了他最後的戰場。比照萬爸的榮民背景,小說儼然有了一層國族寓言色彩。病床上萬爸一息尚存,隨侍一旁的萬康為他加油打氣,一時神遊天外,「我們要反攻!」,「仗要打就要打贏!」。但反攻到哪裡去?俱往矣,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敵人不在別處,就在醫院內,病床上,自己的身體裡。我不認為張萬康刻意安插任何政治隱喻,唯其如此,反而道盡父親那一輩臨死也揮之不去的政治潛意識。
更值得注意的是《道濟群生錄》的寫成方式。張萬康動筆時正是張爸病況膠著之際。我們可以想像小張在醫院裡無能為力,只能另闢蹊徑,「寫」出一條生路。前面提過,他糅合了報導文學、神魔小說、家族私密各色文類,形成獨特的敘事風格。然而這只是起步。小說的進展與父親的病況相輔相成,同時在部落格上開始連載,引起眾多回響。張又據此添枝加葉,一方面與君同樂,一方面自我解憂。網上的虛擬空間形成一個與醫院抗衡的地盤。在這裡身體暫時架空,時間得以延伸,人我關係變得無比豐富多元。小說連載到第九回時張爸去世;萬康日後完成二十回,卻仍以第九回的時間點作結。如此,文本內外互動頻仍,張爸出虛入實,不斷起死回生。
《道濟群生錄》也是張萬康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說。除此他雖然創作多年,卻只有一部短篇小說集《W.C. Zhang:張萬康小說》以自費方式印行。這本小說集收錄張最近十年的作品,其中部分可以看出《道濟群生錄》的線索。大抵而言,這些作品的敘事主體是一個蟄伏在城市裡的文藝中年,他或者觀察無聊的生活律動,或者陷入某種荒謬的邂逅。他的小說往往這樣開場:「我開始幻想,在我發呆很久之後。」(〈山脈〉),「起先,我以為我走在蛇的肚子裡,後來我發現是在鯨魚的肚子裡。」(〈史尼逛〉),「我被包圍了,不知道他們什麼時間會發起攻堅。」(〈落跑者〉),「我沒睡好。買完車票,來到南方小廣場抽菸。」(〈半吊子〉),這些字句很容易讓我們聯想起現代主義修辭,儘管張自稱沒看過幾本世界名著。孤獨、白日夢、晃盪,徒勞的突圍表演,都是他荒謬劇場裡的要素。但張無意經營高調,很快亮出自嘲或是賭爛的姿態。他的敘事充滿不穩定性,故事多半不了了之。
這個期間張萬康又熱衷寫性,而且刻意誇大其辭。不論是萍水相逢(〈電動〉、〈半吊子〉)還是泡妞把妹(〈天使2001〉、〈國劇與我〉),他跳過談情說愛,下筆盡是摳揉搓舔、哈棒打槍。這夠刺激了吧,卻總給人虛張聲勢的感覺,因為缺乏任何情緒發展的自信和自覺。他的人物作老鳥狀,其實都是孤鳥。
一直要到得獎的作品〈大陶島〉,張萬康才將他這些執念整合起來。小說的主人翁是個研究所輟學生,正港台灣人,因為患了「神經病」被送醫治療。二○○四年總統大選發生三一九槍擊案,他走上街頭,在抗議人群中與「大陳義胞」老陶結識。這一老一小在各種場子裡衝鋒陷陣,說不盡的壯懷激烈。不作戰的時候他們以同樣的熱血精神消耗A片;老陶曰:「管他槍擊案,A光本來就是要看的啊!」一場神祕的大洪水掩至,兩人坐在桌上漂出光棍宿舍,同時不忘盯著電視檢驗新到A片。當桌子航向大陳島的方向,電視長出魚鰭,老陶變成斑花海豚,泅泳了幾遭後,朝電視一望:「還沒射啊!」
〈大陶島〉寫「神經病」的狂想、寫漂泊,寫沒有名目的欲望、自瀆式的痛╱快,都是張萬康小說常見的題材。而這一回他找到一個引爆點,也間接安頓了自己的創作意識。三一九槍擊案將他狂亂的敘事線索政治化也合理化了。主義、運動、抗爭高潮迭起,不就是春夢,不,春宮一場?老陶最後也是槍擊案的犧牲者—某A片之夜他打完手槍,意外跌倒,就地成仁。
〈大陶島〉出沒性與政治符號間,讀者不難作出歷史隱喻的解讀。但張萬康真正令人矚目的是他對文字的橫徵暴斂,對形式的一意孤行。這使他向當代的異質小說家從王文興到舞鶴的譜系靠攏。這些作家為了完成自己孤絕的美學,往往不惜犧牲敘事的可讀性,也因此必須付出曲高和寡的代價。張萬康佳作尚少,也許難以和前輩相提並論,但他的發展值得注意。
這讓我們再回到《道濟群生錄》。這本小說不妨看作是〈大陶島〉的溫馨家庭版。張萬康曾寫過一篇〈大小鋼杯〉講述父親的生活瑣記,算是《道》書的熱身準備。張濟比老陶幸運,他結了婚,有了家,成了溫馴的老芋仔;三一九槍擊案他必定也義憤填膺,到底沒有老陶瘋狂。有一回淹大水,他也爬上書桌避難兼看電視,但看的不是A片,是港劇。
但張萬康明白老陶和老張本是同根生,他們過早歷經離散,都有不能言說的創傷,也都有不願就此罷休的韌性。老陶看A片看到鞠躬盡瘁,老張大戰炎魔死而後已。人生有多荒謬,他們就有多固執。他們是最令人意外的西西弗斯(Sisyphus )。
外省父親之死—尤其是具有軍職的父親—是近年台灣小說界的主題之一。張大春的《聆聽父親》、朱天心的《漫遊者》、駱以軍的《遠方》、郝譽翔的《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等作,都曾處理這一主題。這些父親們少小離家,渡海來台,他們是一個時代政權裂變最直接的見證,也同時體現了生命中太多莫可奈何的境況。歲歲年年,反攻大陸的號角迎來了陸客自由行,他們的信仰和肉身已經垂垂老去,以至消亡。
張大春的《聆聽父親》未完,姑且不論。在朱天心的《漫遊者》裡,父親所代表的血緣的、政教的、信仰的象徵體系一旦不再,她陷入了憂傷的無物之陣。漫遊者尋尋覓覓,無所依歸,連語言也開始漫漶起來。駱以軍的《遠方》敘述返鄉探親的父親突然罹病癱瘓,台灣出生的兒子匆匆趕來救難。龐大的病體、艱辛的旅程、荒謬的遭遇讓作家理解人子與父親的關係是怎樣一種離棄與錯過,一種無從說起的困境。郝譽翔的《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則寫出父親自殺「以後」的故事。父親終其一生不斷逃避責任、離開現場,留給女兒太多創傷。父親的死成為唯一解套方式,而且弔詭的重新開啟父女間溝通的可能。
是在這樣的譜系裡,《道濟群生錄》更能顯現自己的位置。張萬康何其有幸,和父親相親相愛,但兩人的關係又無須像《漫遊者》那樣無限上綱到一切意義體系的源頭。回到書寫層面,我要再次強調張萬康的異質風格。他沒有駱以軍的頹廢荒誕或朱天心的深沉鬱憤;他有的是挪用民間信仰、神魔小說,創造「偽史詩」(mock epic)的勇氣。滿天神佛盡為我用,這是何等僭越?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張萬康和他的老爸幾乎是理直氣壯的走入神魔世界,和菩薩魔王討價還價。
然而比起張萬康以前的作品,《道濟群生錄》最大的突破不在於他如何雜糅神話鬼話,創造醫院今古奇觀,而在於他因此所流露的真情—人子的孺慕孝親之情、傷逝惜生之情。張萬康的戲謔和犬儒也許可以用各種後現代理論解釋,但說到底他是有情之人;他所有花招後面是個簡單的心願—我要我爹活下去!這心願力道之大,可能讓張自己也嚇了一跳。古老的倫理歷久彌新,竟有了最酷的表述方式。臥冰求鯉、割股療親的二十四孝早過時了,新版第二十五孝是陪著老爸大戰炎魔王,和保生大帝計算命盤,還有最重要的,把往生的故事寫成慶生的故事。張萬康的敘事當然是駁雜的,他信馬由繮的話頭也是紛亂的,但看他一路嬉笑怒罵到最後,我們不得不正襟危坐起來。可不是,連觀世音菩薩也讚嘆小張的「憨意與善情」。
《道濟群生錄》的最後四回寫神魔大戰。這場戰事殺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藥師如來手下頭號大將宮毘羅壯烈犧牲,呂洞賓施展美男計,惡水娘娘臨陣叛變,連關公也陣亡了。炎魔大王惡貫滿盈,佛軍落得慘勝。看官不禁要問,張濟何德何能,居然能夠引起這樣鬼哭神嚎的風暴?饒是這般,張濟還是不願歸天。最後勞駕阿彌陀佛、藥師如來、甚至觀音菩薩出馬溫情喊話,軟硬兼施,才好勉強上路。
張北杯走了,九十年浮生倥傯不過留下個臭皮囊。他肉身的消弭卻助成張萬康小說功力大進,寫出《道濟群生錄》。入死出生皆是夢幻泡影,喝佛罵祖無非方便法門。有子如萬康,張爸可以無憾。願他老人家在極樂世界每天繼續嗑活包蛋,外加一杯卡布嘍囉。阿彌陀佛,有道是: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燄網莊嚴,過於日月。
1見朱嘉漢精闢的分析,〈「狂轟爛入」嘉年華—讀張萬康《道濟群生錄》〉,見本書頁三五六—七二。
2 Michel Foucault. Of Other Spaces (1967), “Heterotopias,” http://foucault.info/documents/heteroTopia/foucault.heteroTopia.en.html
序論
我要我爹活下去!—小說二十五孝之《道濟群生錄》
文╱王德威
《道濟群生錄》是一本奇書。話說公元二○一○年初夏,九十歲的老榮民張濟跌傷送醫,未料胃出血引發肺炎。醫師不察,努力歡送出院,等到再度急診時病象已經極度凶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檢查發現張濟已經是胰臟癌末期。
這張濟有子名萬康,雖然哈拉成性,卻是個為孝不欲人知的奇葩。老父蒙難,小萬康心急如焚,竟然驚動神魔世界,引發一場陰陽大戰。不但佛道儒各派齊力發功,天主摩門基督也友情加盟。這邊有保生大帝、藥師如來、關雲長, 那邊有炎魔大王、腫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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