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一葉而知秋。觀微知著,洞明機先。
以小明大,見一落葉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淮南子.說山》看小說家扮說書人
演罷《春燈公子》市井豪俠江湖快意,
拾掇《戰夏陽》知識份子的官場怪態,
書場時序正逢金秋,且看:張大春民國百年最新小說集《一葉秋》一葉知秋,原比喻由局部的、細小的徵兆,可推知事物的演變和趨勢。
本書十二篇故事說的也正是一些有關「先見之明」的有趣傳說。故事中人身處世道變化之際,或者見證、洞察其間不可思議難以言說(更甚者化為鬼形妖物,現身於世)的幽微怪態(如書中〈三娘子〉、〈老莊觀〉、〈狐大老〉等篇);或者深悟滔滔濁世的討生活竅門,趨吉避害、全身保家,甚至能搏取名祿福報(如書中〈吳大刀〉、〈郭老媼〉、〈俞壽鶴〉等篇);又或是溯探正史和傳說罅隙,起出遭沉埋和隱匿的,徒勞追悔或者難以收拾下場的「何必當初」關鍵時刻(如書中〈楊苗子〉、〈潘一絕〉等篇);以及處處顯露豪氣才情知俗而不輕易從俗的超逸形象(如書中〈蘇小小〉、〈杜麻胡〉等篇)。
作家張大春再度展現嫻熟之極且深具當代感的書場敘事技藝,編織中國傳奇筆記材料,這回新拋出的設問又會是什麼呢……(例如:一些時代中無可挽回的錯誤,生命中的空落;就算能在發端之處見微知著,但為什麼能擺脫那種泥足深陷的遺憾感的,從來都只是極少數的伶俐幸運之人?)
作者簡介:
張大春
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曾任教輔大、文化等大學、亦曾製作主持電視讀書節目,現任電台主持人。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等。著有《送給孩子的字》、《富貴窯》、《認得幾個字》、《戰夏陽》、《春燈公子》、《聆聽父親》、《城邦暴力團》一~四、《最初》、《公寓導遊》、《四喜憂國》、《雞翎圖》、《大說謊家》、《張大春的文學意見》、《歡喜賊》、《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我妹妹》、《野孩子》、《沒人寫信給上校》、《撒謊的信徒》、《尋人啟事》、《小說稗類》(卷一、卷二)《認得幾個字》、等,以及劇場編劇作品《水滸108》、《歡樂時光--契訶夫傳奇》、《忠義堂》等。
插圖與紙雕作品作者簡介:
吳靜芳
台灣嘉義人,曾任卡通公司動畫員,兒童出版社文字編輯,擅長設計與插畫。一九九一年起專事於紙雕創作和教學。紙藝作品曾於由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舉辦「全省紙雕巡迴個展」,更獲邀至紐約、華盛頓、東京、慕尼黑、以及中國和中南美洲等地展出。曾獲美國「3D立體插畫國際大展」銅牌獎。著有紙雕作品圖集《紙雕動物物語》、《翦一畦思念的田》、《我的紙雕世界》、《紙雕創作藝術》、《唐詩春夏篇》、《唐詩秋冬篇》等,以及繪本《台灣雕塑世界拓荒者──蒲添生》。
章節試閱
開篇
吳大刀
中國古史對於西藏民族──吐蕃──的起源有兩個基本的看法,一說是屬於西羌種;一說是東晉末年南涼國主(鮮卑人)禿髮利鹿孤(又名禿髮烏孤)的後代。
但是在西藏人自己的民族觀看來,他們是觀世音菩薩和一個女魔所生的六個子女的後代,而王室則是印度阿育王的後裔。西藏的第一個王叫仰賜贊普,差不多與漢文帝同時,下衍三十一代,到松贊崗普(漢史稱之為『棄宗弄贊』)首度與漢文化交鋒,絡繹於途,往來不絕。彼時國都叫邏些城,就是今天的拉薩。
史料記載也許不一定準確,但是神奇之事未嘗不可能發生,松贊崗普大約活了近百歲──從陳宣帝初年到唐高宗即位(西元五六○年到六五○年左右),而在唐太宗貞觀八年(西元六三四年),松贊崗普開始向中土朝貢,接著就是求婚。唐室拒絕了這個請求,而吐蕃方面則認為這是吐谷渾(音讀吐浴雲)從中破壞,因而對吐谷渾發動了侵略戰爭。一直到貞觀十二年(西元六三八年),侯君集督師,大敗吐蕃于松州(今四川省松番縣)城下,松贊崗普謝罪,還是請婚,這一回唐室居然答應了,乃有文成公主遣嫁之事。
可是一旦松贊崗普謝世,兩造關係隨即逐漸惡化,到高宗咸亨元年(西元六七○年)更有薛仁貴討伐之役。薛仁貴這一次在大非川鎩羽潰師,士卒幾乎盡數為吐蕃兵殲滅,吐谷渾也算是亡了,國境盡淪於吐蕃,而黨項諸羌族可以說完全為吐蕃所兼併。
回頭再看唐室於吐蕃坐大之後的局面:
唐代宗(西元七六二到七七九年)時藩鎮世襲︰廣德元年(七六三年),時在安史之亂平定之後,代宗封安、史降將為節度使,仍駐守原地,遂啟藩鎮割據之端。時以李寶臣為成德節度使,治於恆州(今河北正定);以李懷仙為盧龍節度使,治幽州(今北京西南);以田承嗣為魏博節度使,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東北)。成德、盧龍、魏博號稱「河北三鎮」,「河北三鎮」和山東的淄青(治所在青州,今山東益都)、河南的淮西等節度使,在諸藩鎮中最為跋扈,「治城邑甲兵,自署文武將吏,私貢賦,天子不能制」。代宗末年,田承嗣死,由其姪田悅繼任魏博節度使,乃開藩鎮世襲之惡例。從此,割據一方的節度使擅甲兵、專刑賞,父死子襲,官爵自封,戶籍不報中央,賦稅不入朝廷,儼然是國中之國。
在藩鎮和吐蕃之間,出了這麼一個故事。
盧龍節度使李懷仙治幽州時,與地方耆老交際,原先不過故示親民、虛應故事而已,未料因此而迷上了星學五術,日夜推算窮通殀壽之理。累積了越多的觀察和分析,就算得越發精準,有百不爽一之稱,老百姓背地裡不叫他節度使,都叫李仙,他也不以為忤,甚至還沾沾自喜、津津樂道。
李懷仙有一個老生女,生得既美且慧,李懷仙為她推了不知多少次命,結果都是「當封夫人」。既然當封夫人,自然得嫁一個公侯,是以尋常人家來請婚的,李懷仙都不理會,女兒過了十六歲,就算是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仍舊待字閨中。
有那麼一個叫吳杏言的浮浪子,原本出身世家,後來淪落了,雖說還有些家產,可他是個愛俚戲、好熱鬧的,有時貪玩,便同串演參軍戲的溷跡打鬧,要不,寧可隨著一些走江湖、弄手藝的匠人,紮紮紙人紙馬,糊糊糨燈糨蓮,甚至隨著賣歌鬻聲的伎者說說唱唱,也很有模樣;甚至還因之學上了幾手花拳繡腿。
可這人又懶、又猾、又好揮霍,早就打聽得李懷仙要將女兒嫁一個富貴無匹之婿,這儇巧無行的小子卻想:我這份家業也給我敗得差不多了,要是不能找一個出身,後半生能有甚麼依靠?倘若能娶得一個夫人,我命裡不就穩坐王侯了麼?
於是吳杏言將最後的一點兒家產全數蕩盡,一擲數百金,找了早些時指引李懷仙走上李仙之路的一個耆老,向他買了一張可以豪富大貴、位冠群公的命帖,書之於紅箋之上。待得某日節度使出巡,竟然故意衝撞鹵簿。
這是相當嚴重的罪行,李懷仙又是個褊狹不能忍忿的個性,登時喝斥隨行虞侯將犯駕之人押到面前來,厲聲怒罵了一通,當然免不了要問一聲:「說得個衝撞鹵簿的緣故還則罷了;說不得便打下獄中,重重地治罪!」
未料吳杏言早有準備,叩著頭、噙著淚,說:「小人因為貧困不能自饘,行將瘐死,於是找了個日者,為小人占卜一番。未料這日者卻說小人之命,貴不可言。小人自念一寒至此,何由發跡?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俯觀手中所得命紙,欲從字裡行間,窺出天人消息。無奈肉骨凡胎,傖夫俗眼,怎麼也看不出。就這麼分神於路途左右,沉吟猶豫之間,不虞節鉞倏忽而臨,致誤冒犯尊駕,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李懷仙從帘兒縫之中看他面貌端正挺秀,聽他言語清雋有節,推測出身,絕非一般黎庶之輩,心下對他已經有了好感;加之以說甚麼命紙上有「貴不可言」之格,心頭怒火逕自消了,反倒一捋胸前長髯,道:「你那命紙,呈上來我看看。」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節度使把一整張轎帘子掀開來了:「你是哪一家的少年?」
吳杏言這就不怕事了,畢竟從他自己以上,幾代的家世都堪稱貴冑,看李懷仙笑逐顏開,滿臉悅色,遂恭恭謹謹將家族門第報過一遍,李懷仙二話不說,扭頭同那虞侯道:「讓他上後車,把他帶回府去!」
回府之後,自然是薰沐更衣重相見,少不得看見個英姿颯爽的標致人兒,細細一盤問,乃是由於家貧緣故,至今尚未議親。這讓李懷仙更高興了,立刻親手卜過了日子,片刻之間,就把個花不溜丟的大閨女許給了吳杏言。
一介浪蕩成性的流氓措大,搖身一變,居然坐享富麗榮華,頓時平添了無比的驕蹙之氣。這使李懷仙父女以下的屬官衙僚、常隨短幕,幾乎人人側目,無不既妒且恨。當著面不敢作聲,背地裡你一言、我一語,祇說吳杏言好吃懶做,氣焰薰騰就夠了。李懷仙不是沒長眼,自己也時刻納悶:千挑萬選而得之的乘龍快婿、除了能玩兒幾手戲臺上的刀槍耍子,竟似別無一技之長──這麼個看上去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到底還是草包繡枕。憑他這點兒出息,長此以往,是決計不可能開府襲爵、稱公封侯的。
暗中後悔,臉上還是會流露出鄙厭之色,一旦形諸於外,便會日勝一日。終於有一天,在一次群僚會食之際,吳杏言斥責一個無心衝撞了湯饌的童僕,可謂聲色俱厲。李懷仙看他乖張暴戾,竟忍不住了,大喝一聲,道:「呔!你這該死的浮浪兒,不也就是這麼個德行,還興許罵人呢!」
「該死」二字,可以說是失言了,然而卻儆醒了吳杏言:大丈夫端居無為,好整以暇,往往鄙謔自招。說不定岳父大人真看出自己儇薄無行,終不能有大用,難道他不會驟下殺手?還他一個「該死」便死的了局嗎?
正在這個時節,吐蕃大舉入寇,邊事告警,朝廷裡一時憂悄無策,趕緊通知各路節度使,看看是不是能舉薦優秀的將才,邁越川西,直入藏中,以雪當年薛仁貴大非川潰師之恨。這種詔告,原本就是空話,各路節度使手下若有將才,豈能不擁之以自重?若無將才,又能派得出甚麼樣的勤王之師?
然而李懷仙別有謀畫。他立馬上了一本,加意推薦自己的女婿吳杏言,奏疏上說:
吳生固世家子,素習韜略,上馬殺賊虜;下馬書露布,文武兩洽,捷才天授,可勝將帥之任。
這一本奏上去之後,沒等覆詔下來,李懷仙便將女婿招到面前來,溫語告之:「我把你舉薦給朝廷了;如今你不祇是我的女婿,還是為天子披堅執銳的先鋒了!」
吳杏言是何等聰明?當下便明白李懷仙使的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不過是要借吐蕃之刀,消滅了這個不稱頭的女婿。他表面上假作義形於色的模樣,連聲多謝岳父提攜汲引,回到宅中便愁眉苦臉地同妻子訣別。李懷仙這女兒叫芝娘,一聽也明白了,非但不憂不懼,反而笑著遞給他一封信,人卻逕自走出房去。吳杏言拆信一看,是這麼寫的:
昔日父帥在史藩鎮下,曾預吐蕃使者交際事,此輩好瞷伺人,預謀手段,郎君善用此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則可以反客為主矣。男兒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焉知非福?郎君勉力圖之,不立功歸,毋相見也。
這封信像是交代了錦囊密計,也像是破釜沉舟的訣別書。吳杏言既然已經是過河卒子,別無退路,祇能鼓勇向前。過了川西,馬不停蹄來到石堡城(今青海西寧市西南),安營紮寨之後,原本應該放士卒休息,吳杏言卻忽然傳喚各軍人馬,齊集帳前曠野聽訓。
這一傳令,諸軍震動,試想:如果有重大軍情商議,召諸將聚議密商即可;如果是操演鍛鍊,則大軍遠來疲憊,又何必急於一時?而且石堡城是四戰之地,漢蕃雜處數百年,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要宣講甚麼樣的武訓軍機,難道不怕洩漏嗎?
不料,屆時吳杏言全副戎裝,登壇一呼,道:「諸軍將官士卒聽令──爾曹千里間關,奔赴邊塞,戮力王事,同心滅虜,誠乃千古難遇之機;唯吳某少不更事,何德何能,竟爾作之將、作之帥?不過,吳某自幼頗好馳馬試劍,敢獻薄技於此,以博君一笑,乃可以鼓勇殺敵也!」
說完一招手,千軍萬馬肅立無聲,但見八個健兒抬著一柄大刀,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過來。這刀,柄長一丈六,有碗口粗細,而刃長五尺,刀面寬過人面,鋒開雙芽四邊,大鋒彎似雲,小鋒尖似月,赫赫然少說也有千鈞之重的一柄精鋼好刀。這刀,壓得八個健兒齜牙咧嘴不說,教吳杏言一把握在手上,卻彷彿頓時沒了斤兩。但見他,好英雄,隻手輪轉若豐隆;灑天花,興龍雨,過山長蛇出柵虎,左盪右決神威健,上揚下抑風雲變,而如此一柄大刀,使喚得輕若揮扇;易似折枝,舞畢下馬,他連口大氣兒也不喘,依舊聲如洪鐘,站在將壇上風采昂揚地呼喝道:「兒郎們!殺敵否?」
底下的將士們驀然一陣暴喝,大夥兒都瘋魔起來──有指麾元帥如此,底下還需要甚麼士卒呢?打過仗的都知道:一旦披掛上陣,先鋒官果爾有這種神力的十分之一,接陣之時,就直似砍瓜切菜的一般,人人跟隨前進。一日追亡逐北,必然可以竟數百里收邊復土之功。
「主公神威蓋世,真天人也!」眾人齊聲吶喊,為這即將來到的一役,作了滿溢祝福的結論。
當晚,這柄大刀又讓那八個健兒抬到了營門口,鬨傳著元帥真是盧龍節度使李仙的女婿,正在帳中占看時日,準備一舉直搗吐蕃王室老巢,徹底殲滅之。這刀,便立在營門之外,元帥要聽這風吹刀頭刀尾的聲響,以決出兵時辰、方位。
早在吳杏言演武之際,有許多早就埋伏在石堡城中的吐蕃探子已經看見了,當時怵目驚心;到晚見大刀列於轅門,有私下前去撫觸的,無不驚詫萬端,伸出口的舌頭幾幾乎縮不回嘴裡去──因為那刀果不其然真如遠處觀望所測,竟有千鈞,常人欲動搖一分,也猶如蚍蜉撼樹而已。諜報當下傳回,吐蕃舉朝震驚,君臣相顧失色,噤口無對,他們都知道:碰上這樣一個先遣大將,便有神力如此,不早自量力,而強與交綏,是螳臂擋車,徒自取死而已。於是,吐蕃王立刻派遣了使者,星夜來到石堡城,要求與總戎一見,不過就是兩句話:約束好談,仗可否不打?
條件當下議定:吐蕃還是依召開元時代舊議,上表謝罪不說,表中具載明晰:願意歲歲朝貢,永誓不反。捷報傳回了長安,皇帝當然是既欣悅、又震驚,不過不管怎麼說,論功行賞第一位還是李懷仙──若非他舉薦得人,哪裡能馬到成功如此呢?李懷仙因此而得以晉左僕射,封代國公。而吳杏言則封嶺南節度使,封萬戶侯,夫人李芝娘封涼國夫人。
官誥加身的那天夜裡,涼國夫人問丈夫:「你的刀,是怎麼回事?」
吳杏言笑笑,說:「一把抬不動的,還在石堡城轅門外杵著呢── 一把舞得動的,當天就在房裡燒了。人稱吳大刀,實無大刀也。」
那是一柄紙糊的大刀。
肆
黃十五
韋高(見〈三娘子〉故事)娶過鬼妻,對於往生之人、魑魅之說,往往有一份獨到的同情。他在衡陽縣尉任內,公餘之暇,曾經蒐集過當地許多巫鬼傳說,輯寫蒐錄,寖成一冊,題名為《荊南別識》,記載著許多跟鬼神妖怪有關的掌故──其書之所以為用,不祇是記述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說,還提供了相當務實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說:縊死之鬼尋找替身時必須攜帶柺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隱身,乃至於各家各戶供養零丁神祇之時,如何權衡,取其門當戶對,以免人神沖犯、兩不相安等等;可以將這本書視為老百姓如何與身邊的鬼神平安相處的實用手冊。
此書寫成數十年後,韋高自己過世,成了個鬼。有心人發覺此書,竟然雕版刊刻、流傳過。此書卷四上有這麼一則〈黃十五郎〉的故事。原作無標題,刊刻者逕題以〈勞蟲〉,不過是取其故事發端的兩個字,沒甚麼意思,今改其題為〈黃十五郎〉,庶幾近乎故事本義,韋高應該不至於怪我。
話說「勞蟲」,就是中醫稱「瘵疾」的一種結核病,又叫「傳屍勞」。在宋代,這種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傳染病視之,多半將病因歸諸於操勞過度、身體虛弱,氣血不足云云,乃至於蘇小小還有「癆瘵相思一息間」的詩句。治勞蟲這種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師找來的神明有效驗;治不好,也算在那神的法力鬥不過蟲,巫不居功、也不擔責,純粹過一手,所以兩千年來這行業沒有消失過。
韋高《荊南別識‧卷四》提到「勞蟲」的時候,還特別強調:「鄂州孔氏能治傳屍之病,遠近尊之,以張天師嫡傳禮敬之,俗亦有稱『孔勞蟲』者。」這一段話同稍早於韋高的洪邁所寫的《夷堅志‧丁志‧卷十三》上一篇名為〈孔勞蟲〉的記載差不多:「孔思文,長沙人,居鄂州,少時曾遇張天師授法,並能治傳屍病,故人呼為『孔勞蟲』。」
不管哪一家的記敘,說到黃十五郎,都會先提到孔勞蟲;而總在孔勞蟲尚未登場之前,先說到劉五。
劉五,荊南鄉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舉家四口住在一個叫做大槐樹的山溝裡,風霧雲雨不到床榻,可是蟲蛇鼠蟻卻時時往來於庭除。之所以離群索居,還是為了生計。由於是單幫客生意,不論絲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頭上周轉。旁處渡頭上下什貨,都要由當地碼頭丁口盤剝一層,唯獨大槐樹附近一個野渡,常有船隻停靠歇息,卻無進出貨物的管制和規銀。為了節省商帆往來渡頭的開支,劉五才撿了這麼個荒僻之處為家,一開門兒走不了幾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識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時陪一副笑臉,一樣買水程,再分潤些微薄的好處,一年可以省下兩把銀子。由於經常出外貿易,東西南北走闖生涯,往往十天半個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夠回家將息,不幾日,又得出門,往來江湖之上,一年連本帶利掙不上二、三十兩銀,是以劉五也厭煩了這生涯的勞苦。
這一天,劉五的老婆頓氏和倆孩子在家,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劉五,頓氏支起窗戶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兒亮堂堂,既沒豬也沒羊,登時害了怕,關了窗子不出聲,卻聽見外頭那人又說:「那麼就等劉五回來之後,告訴他一聲,我走了。」
這人無形無體,卻像是與劉五極親、極熟似的。待劉五回得家來,頓氏慌慌忙忙將前情說過,接著便勸說:「此間地理荒僻,還是搬家算了!」
話才出口,門外忽地又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搬家不是個主意,那樣五郎往來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聽這話,頓氏嚇得一聲驚叫,止不住嚶嚶啼泣起來。劉五畢竟是經年在外奔走之人,見多識廣,還不至於失措,勉強扯嗓子吼了聲:「呔!是甚麼鬼怪?成天價來我這兒祟鬧,卻不知敲錯了門板!劉五豈是擔驚受怕之輩?你這妖怪還是快快滾了!免得五爺震怒,使起威風來,你不好消受!」
「你別稱五爺了,我才是五爺呢!」門外那人笑著說:「我是『五通神』」,不是甚麼妖怪。如今有求於五郎你,不過就是一炷香、一對燭、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輟,我能叫你一輩子永保富貴,也不必長年價東買西賣、衝州撞府的。萬一不測風雲,汩沒於波濤間,丟下妻兒不能顧看,豈不白來一世為人?供養不供養,全在你一念之間,何必扯著嗓門兒說話呢?」
劉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著四個字:「唯利是圖」。一向在江湖間行走之時,就聽人說起五通神的故事,說法大同小異,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著岩石樹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這些個樹石精怪,在荒野之鄉,幾乎村村有之,兩浙、江東之地稱為五通,江西、閩中稱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還有些所在聲稱此怪僅有一條腿,本名叫「獨腳五通」。
早在李善注《文選》張衡〈東京賦〉的時候就曾經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間作怪害。」說的都是這一類的東西,無論何地何名,他們最顯著的特色就是幾乎從來不露形跡,往往要求人給予很簡單的供養,卻提供極豐腆的報償。一般供養的不過是尋常酒飯,有時甚至連泉水生糧也可以為祀;但是報酬卻往往是鑄金鏹銀,珠玉珍寶。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時而躁、時而鬱、忽而怒、忽而歡,陰晴一霎而變,供養者一旦伺候得不當,往往得罪,所以無妄之福竟與無妄之災相鄰連理。
劉五仔細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說詞,回思自己的處境,不覺動了念。同渾家商議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雞鳴五鼓,即議即行,夫妻二人領著倆孩子到河邊兒挑了許多稠泥,和上壓山老土,燒製成土磚土瓦,砌了個五尺來高的小祠,祠中供龕、燭台、禮棹一應俱全,水酒飯食才隨著香燭擺上,立時便有高車駿馬,呼嘯而來,帶馬的伕役一路朗聲喧嚷:「郎君奉謁!郎君奉謁!」
劉五聽得明白,知道這是叫自己去參拜五通神的了,連忙回身迎迓,但見打從河岸邊兒迤邐而來的那條小徑上居然捉得下四匹四輪大馬車,車上下來個黃衫烏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麗,丰神俊賞,彷彿已是十二分的熟絡,一發拉著劉五的手,便往小祠裡走,誰知倆人一步湊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廣大了數十倍不止,堂深室廣,一應小龕小台小陳設之物全都改換了模樣尺幅,端的是一棟精雅華麗的屋宇,裡頭對坐著兩個神仙人物。擎杯舉箸之間,盡是瓊漿玉饌,劉五怳了神、發了愣,聽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歲要痴長你百數十紀,你還得喊我一聲十五哥!」
「莫說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爺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劉五道。
這個十五爺還有個凡間的姓──黃。黃十五確乎與傳聞之中其它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隱身,還日日現形於劉家與隔鄰的小祠之間。有時早上來,有時晌午來;過午不至,到傍晚時分也一定會來踅一趟,跟頓氏打過招呼,逕自同劉五喝喝酒、走走棋,陪倆孩子笑鬧玩耍,一點兒也不像個神怪妖鬼,倒有幾分像是個甚為投緣的家人。
自從黃十五吃上劉家這份供養之後,劉五也不出門行商了,日日灑掃庭除,務使內外整潔,掃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棹,他就算完差了,開了缸蓋,穀米自然滿溢;開了箱蓋,綾羅自然充盈;開了櫥門櫃門,裡頭的黃白之物就滾將出來,錢帛多到不知其數的地步。可是宅邊一無近鄰、二無集市,縱有金銀,一不能誇耀、二不能開銷,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貴,權且將金銀隨手堆置,繼而埋藏起來,準備將來找一日鑄成個「沒奈何」──甚麼叫「沒奈何」呢?古來的財主就是有這份心眼兒:將積累所得的銀子鑄成一座像假山一樣大小的一整塊兒,讓想打他財產主意的人沒法子搬動。
劉五乍富驚心,當然不能習慣。要知道:這乍富的窮漢最怕回頭過苦日子,所以日夜想著如何能夠再多趁些銀子,其貪得無厭,更甚於往昔窮困之時。由於是無時無刻不想趁銀子,就算同這神主公黃十五走著棋,也往往想著多搏些便宜。這一天擺開了楚河漢界,劉五忽然想到個主意:要再多賺點快錢,索性就同黃十五賭幾把。於是一言為定,每局以千兩紋銀為值。
劉五善弈,先上來幾天,一日無論擺上十幾局,他總是贏家,每天進帳,真個多出萬把兩銀之譜。然而日勝日負,久之,黃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長進,不過一二十日之間,輸贏成了拉鋸,這也還算有些興味。到了後來,劉五非但討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黃十五殺得片甲不留,一敗塗地。
情勢如此逆轉,劉五一方面還心存僥倖,總以為黃十五不過是靠運氣贏了棋;一方面仗著自己還是個放供養的主子,就算輸下去,真拿不出銀兩來,大不了賴債就是。便是執此一念,可害苦了劉五──那黃十五也是個固執頑拗之人,雖說神鬼之道不該同俗骨凡胎的世人們一般見識,但是這一天逮住劉五回棋,忍不住忿聲斥罵起來。
在劉五說,這些日子以來輸得老得掘銀子,已經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黃十五怒罵,忍不住惡狠狠地說:「我埋在床下這許多銀鏹,不也是你報答我才給我的麼?如今下幾局臭棋,就急慌慌贏將回去,這不也是回手棋麼?要我『起手無回』,你知道甚麼是『起手無回』麼?」
黃十五點點頭,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夠,那就朝大處玩一把!」說時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當下別無異狀,等到第二天一早,頓氏先起身,嘶聲驚呼,劉五勉強睜著惺忪睡眼,四處一打量,發現自己睡的床已經陷在一個丈許深的大坑兒裡。近一年來家中所累積的金銀珠寶全沒了蹤跡。非但如此,扭頭還瞥見一錠一錠的銀子不疾不徐打從空中掠頂而過,有的撞破窗紙飛出去,在山林之間消失了蹤跡;有的則直楞楞撞在牆壁上,碎成一攤爛泥、一團堁土。
劉五知道:這是黃十五一怒而決絕,那些過眼的家財是再也回不來的了。劉五既懊惱、又憤怒,想起年來盡心使力,早晚香燭、牲果、酒飯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為了一手棋落了個萬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這時,便想起那孔勞蟲來。
當初走南闖北之際,但聽人說長沙有個孔勞蟲,經張天師親傳法術,降妖伏魔,無所不能,還兼治傳屍病,是以遠近馳名。據說此君替人排難解紛,是一口允諾了張天師的。原來道術諸法,自東漢張道陵以來,便是張家門獨傳,到了南宋張時修的時候,才有了些許的變化。
張時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師張象中(拱宸)的孫子、二十八代天師張敦復(延之)的兒子,不料中間岔出去傳了張景端和張繼先兩代,繞回頭再傳張時修的時候,他已經無意於總攬教務,然而畢竟是術德兼修,受到教眾教長們的愛戴,百般推辭不成,終於繼承大統。
但是在當上天師之前,張時修曾經有過一段外出遊學的經歷,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漢),結識了孔思文。孔思文出身在地貴盛之家,很欣賞張時修的才學氣質,知道他是遠遊之人,加意照顧。張時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報,於是悄悄地傳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籙,可以招神役鬼、誅殺妖孽、駕風乘雲、除瘴消疫、乃至於隱身移物等法。
這些本事從無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還是得盡義務──張時修臨別之際讓他立下了重誓,無論生計如何艱難,不得以法術謀一己之利,如果聞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須驅馳而至,替人排解。這是沒有名目、地位和權力的張天師,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過就是個膏粱子弟,一生吃住無虞,正愁沒有正經事可作,一旦天降大任於斯人,當然歡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籙,孔家就因為生意敗了,還備受昔時生意浪裡一些對頭的中傷怨謗,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謗而吃官司不說,就算賠上萬貫家財,也救不了一條在獄中捱打受病的殘軀,出得囚籠,不多時就一命嗚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術,為大伯滌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還是算不得「以法術謀一己之利」呢?待大伯一死,孔思文盡孝子之禮,廬墓三年而大澈大悟:道術之所以要施之於人,正是要讓持道術者不必為己;要使人有術而不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後孔思文有如苦行僧的一般,不論是驅鬼降魔、除癘治病,總求與人為善。他能夠御風而行,不論數十百里,斯須立至;卻猶嫌不能即時為人興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個法子,自凡人有用得著處,便寫個字條,上書「請孔勞蟲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轉至艨艟檣櫓,往來於長江上下游之間,千里雲帆,隨時可濟。傳到江夏之時,往往已經是一大簍子的字條了。孔思文再按址一一尋訪,盡力相幫,而且一逕不收受飯食水酒之外的酬勞。
劉五將請託的紙條交給野渡上船家不過五日,孔思文便來了,一身青袍,身揹長劍,一到黃十五郎那小祠門前,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門灑去──說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蓋得嚴嚴密密、紮紮實實,且登時縮小了幾十倍,最後不過是寸許長寬的一個小陶坯了,孔思文才將之順手擱進袖筒裡,說:「這樣,那孽畜就聽不見你我說話了。」
劉五看孔思文露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這勞蟲的本事不在黃十五之下,遂將前情一一詳說了。孔思文聞言緊皺著雙眉,道:「倘或是號稱『五通』者,怎麼會日日前來,且未嘗隱沒其身呢?依我看:來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運之法的禽精獸怪之屬。」
接著,孔思文要劉五帶著妻小將窗紙糊得完好如初,緊閉門戶,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為磚薄土鬆,聽得外間有甚麼祟動響鬧,也萬萬不可貪奇觀看,否則真會招致殺身之禍的。孔思文自己大踏邁出門外,東走幾步、西走幾步,復掐指算算,來回八方再走了幾趟。
當劉五一家子將窗紙糊妥,人已經躲藏起來之時,這孔思文從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來,朝空一拋,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兒蓄積而來、帶著酒氣的醴泉之水──說時遲、那時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復舊觀,裡頭還顯著更寬綽了些,棹上供奉,其豐盛精致,倍甚於前。
一開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誠、禮敬的神情:「說是間壁劉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閣下所為呢?」
「就是我!」空中當下也傳來了回應,同時香煙繚繞之處,緩緩浮顯出來一個黃衫烏帽的男子來:「我也知道劉五搬請救兵,前來化解,你就是他找來的道士罷?你有甚麼能為?不過是書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還怕你那麼一點兒硃砂麼?」
孔思文聞聽這話,頸一縮,眼一轉,四下張顧了半晌,才道:「實不敢相瞞,我乃長沙孔思文,嘗夤緣巧遇,拜在當今張天師門下受一番符籙之教,勉強有些道術。而今應劉五之請前來,原本也當是尋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聽劉五說起閣下的一番能為,心頭大是惶恐,情知閣下絕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來請益,無論如何,還望正神賜教才是。」
聽孔思文這麼說,那黃十五也緩過氣兒來,語言平和了許多:「有甚麼要討教的,你但說無妨。」
「正神來請供養,即刻現本身,此事殊為可怪,請問其故?」
「隱身之術乃是五通小神的慣技,我豈屑為之?」
「如果不屑隱身,為什麼又假借五通之名來請供養呢?」孔思文接著問。
「如今在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里之地,想要請得一家一戶的供養,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說你是玉皇大帝,這些個升斗小民還未必然肯賞你一炷香呢!為什麼?就是五通『親民而奇驗』,我借他個名頭使使,又有何妨?」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體性受人供養。但凡為百姓造福,不也一樣承受香火麼?」
「唉!你們這些通道術的,雖說知道如何弄法,卻一些兒事理不曉。」黃十五歎道:「我當年在洞庭湖下捨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諸天冊封為雲夢澤令。自受冊封之後,浪跡於仙界數百年,所結識的正神何止以萬計?看他們個個兒蓬首垢面,羈旅倒懸。我輩何為爾,栖皇猶未平──難道封了神、成了仙,就祇能在九天之上餐風飲露,吸吐日精月華,裹著一副長生不老的皮囊,鎮天價無所事事,落得個不朽的清閒嗎?……(故事未完)
開篇
吳大刀
中國古史對於西藏民族──吐蕃──的起源有兩個基本的看法,一說是屬於西羌種;一說是東晉末年南涼國主(鮮卑人)禿髮利鹿孤(又名禿髮烏孤)的後代。
但是在西藏人自己的民族觀看來,他們是觀世音菩薩和一個女魔所生的六個子女的後代,而王室則是印度阿育王的後裔。西藏的第一個王叫仰賜贊普,差不多與漢文帝同時,下衍三十一代,到松贊崗普(漢史稱之為『棄宗弄贊』)首度與漢文化交鋒,絡繹於途,往來不絕。彼時國都叫邏些城,就是今天的拉薩。
史料記載也許不一定準確,但是神奇之事未嘗不可能發生,松贊崗普大約...
作者序
中國傳奇筆記材料小說集「春、夏、秋(一葉秋)、冬(島國之冬)」全系列概念(印刻編輯部)
自2005年夏天起,小說家張大春陸續出版了《春燈公子》、《戰夏陽》,到2011年秋最新出版的《一葉秋》(皆印刻出版)以及預定未來出版的《島國之冬》,形成如季節時序自然遞嬗的傳奇筆記小說四部曲系列。
從書名和插圖風格,彷彿可見作家試著返回中國書場的寫作意圖,除了讓讀者重溫充滿古味兒的有趣故事,更帶領讀者潛入歷史長廊窺看古代官場、科場,以及市井里弄、朱門紫府的諸多奇聞軼事、醜態怪狀;情節曲折巧妙時見雅趣,融詩詞文史於一爐,文字典雅淳厚。
這個系列,更是小說家期望向(逐漸凋零消逝中的)有能力消化傳統筆記材料的理想讀者們致敬的作品;同時也是向不為一人而為整個時代開放的敘事傳統致敬。這也源自他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由衷喜愛和準確理解,和多年來於工作與創作生活裡的累積。
於是小說家跟印刻出版社總編輯初安民商量出一套編法,更讓「春夏秋冬」雖為系列卻各自不同:
──《春燈公子》藉詩來編過橋,是單篇構起,又擬似話本;《戰夏陽》用故事段子串,更有主題,是對史傳重寫,每一本都有獨立的「過橋」、橋段鋪陳;《一葉秋》則打散過門兒,讓故事作為一套歷史的附庸,旁行於正史之畔,就有了敘事軸,從魏晉南北、隋唐、五代十國、宋元明清,貫穿上千年的歷史。最後的《島國之冬》,則讓「現代性」使得故事成為一體,每篇材料都完全被改寫,變成了故事發生在古代的現代短篇。至此我們也不得不進化到現代,我也不得不回到我自己創作小說的原點。
於是,原本八花九裂的小故事,經過作家有力地拆解重組,賦予別出心裁的結構後,瀰散出別樣的光澤和時代氣味。這便先有了《春燈公子》關注廣袤幽邃的江湖林野、眾聲喧嘩的市井書肆;《戰夏陽》則聚焦廟堂之上,呈現古代官場與科場的怪狀與醜態,以及近代中國知識階層流動升降的複雜光譜。
──發現沒有,春、夏、秋、冬四個字在書名中的位置,剛好是第一、二、三、四。這不只是文字遊戲……這是按照時序的輪替。時序輪替是再自然不過了,循環不已。我想說明一件事、一個時代,怎樣的作家,不論層級怎樣,都在接受傳統的也好,前人的材料也好──的滋養。……(「春夏秋冬」系列)書名中承遞的訊息也是向中國敘事傳統致敬。古代中國的筆記來自這種大家都可以分享的傳統,在整理重寫中可以丟開創作企圖和必須有自己風格的負擔。
在這個歸返小說家創作原點的過程中,張大春仍持續周密地鍛鍊所能使用的語言(包括蒐集筆記小說材料,在廣播中「說」書,作古體詩,甚至是練書法字;極紀律日日操課般,風雨不輟),他始終相信,作家其實有義務創造深刻厚實的作品,來培養、啟發、提昇立身同一代讀者的品味及素養,也透過春夏秋冬系列,展現實踐的成果。
※部分說明概念引自張輝誠先生專訪張大春〈向理想的讀者致敬 張大春談新書《戰夏陽》〉──聯合報讀書人周報(2006.4.16)
中國傳奇筆記材料小說集「春、夏、秋(一葉秋)、冬(島國之冬)」全系列概念(印刻編輯部)
自2005年夏天起,小說家張大春陸續出版了《春燈公子》、《戰夏陽》,到2011年秋最新出版的《一葉秋》(皆印刻出版)以及預定未來出版的《島國之冬》,形成如季節時序自然遞嬗的傳奇筆記小說四部曲系列。
從書名和插圖風格,彷彿可見作家試著返回中國書場的寫作意圖,除了讓讀者重溫充滿古味兒的有趣故事,更帶領讀者潛入歷史長廊窺看古代官場、科場,以及市井里弄、朱門紫府的諸多奇聞軼事、醜態怪狀;情節曲折巧妙時見雅趣,融詩詞文史於...
目錄
壹/吳大刀
究竟是一柄甚麼樣的大刀,能教一個浮浪子弟徹底改換面目,富貴逼人;乃至讓百萬虎狼之師不戰自潰,畏怯求和?且看冥冥中命數自有驗效,混沌裡逸才一點靈明。
貳/蘇小小
蘇小小何許人也?煙花出身,牢獄之災,原本皆不由己;但究竟是甚麼樣的人品與才慧,能於衙司之上,脫出囹圄,甚至成就自己一段難得的好姻緣?
叁/三娘子
人鬼殊途,一場偶遇,竟能成就一段姻緣,重起一個門戶?緣分未盡之處,又引發另一場偶遇。且看陰陽相隔也無隔,或歡喜或哀矜好一場熱鬧!
肆/黃十五
過路神明登門,求一戶供養,施無邊富貴,情有可原;孰料人心貪得無厭,竟引發一場鬥氣。且看天師別傳孔勞蟲不遠千里調解,施展道法,神人各安本位。
伍/郭老媼
一桿鐵槍,著落了翦徑強人一家溫飽,也著落江湖一樁多年未曾完結的往事。且看老媼識性,門道精深,周全戆子,星夜出脫一場要命追逐。
陸/杜麻胡
甚麼樣的大力,方能成其為大?無用之用,又該當何時為用?何為盡心王事,惜生保育?看杜麻胡施展神通,扛樹伏虎,不務虛名,但求月下一場大醉。
柒/野婆玉
野婆呼群出草,向俗奪擄小兒,實則意在男子;看青年流囚山林間誤蹈重圍,何來脫身籌謀,甚至得到一場意外的富貴。
捌/楊苗子
五萬兩官銀一夜失盗,能尋回否?這算不算得問道於瞽,不能知不能定不可妄言的「大疑」?這批來歷去處自有分曉的民脂民膏如何發落?且看楊十二秀手段如何。
玖/老莊觀
不請自來遊方道人,要勸募一處富麗修真之所,以錦繡前程作答報,卻安著曲折他人命運的惡胎!皆緣於上天無所不瞯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且看妖蠍作怪,如何遭得天誅。
拾/狐大老
老狐失丹,千年修為一朝喪棄,未知下場如何?狐鳴徵應,竟教一份幾乎落第的卷子起死回生,又要引出什麼樣的前因後果來?且看老狐一領狐皮怎樣成就陰功盛德,綿延無絕。
拾壹/俞壽賀
世人都曉神好,豈不知神仙也有不能禁忍的時刻,不得不伏馴的律則?天上便似人間,機遇運轉不止,福禍豈無自招?且看兩百年間人鬼奇遇,惹出甚麼事來。
拾貳/潘一絕
一念差池,竟能禍延宗嗣,絕子絕孫?恣逞私欲玩法者傾覆一代命運,逢迎上意執法者動搖舉國綱常,皆早有癥候。且看小小犯禁事件,如何演成教人嗟噓嘆惋的敗壞政俗。
壹/吳大刀
究竟是一柄甚麼樣的大刀,能教一個浮浪子弟徹底改換面目,富貴逼人;乃至讓百萬虎狼之師不戰自潰,畏怯求和?且看冥冥中命數自有驗效,混沌裡逸才一點靈明。
貳/蘇小小
蘇小小何許人也?煙花出身,牢獄之災,原本皆不由己;但究竟是甚麼樣的人品與才慧,能於衙司之上,脫出囹圄,甚至成就自己一段難得的好姻緣?
叁/三娘子
人鬼殊途,一場偶遇,竟能成就一段姻緣,重起一個門戶?緣分未盡之處,又引發另一場偶遇。且看陰陽相隔也無隔,或歡喜或哀矜好一場熱鬧!
肆/黃十五
過路神明登門,求一戶供養,施無邊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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