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來的尾班車,你要載我去哪裡打拚?
── 一封四十年的情書,寫給七○年代的臺灣人,以及他們活過的那個時代 ──
「……列車即將進站,請北上旅客,到○○月臺準備上車……」
少女阿梅拖著行李,少年阿興背著行囊,他們站在人生分岔之途,火車慢慢進站,緩緩啟程……
這班列車就要載著他們,駛向遙遠的、鐵路盡頭的彼方去了。
而那裡,會不會是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煉字為藥的作家吳妮民,繼上一本著作《私房藥》之後,跨出醫學寫作,書寫家族深刻的時光,梳理自己的故事。「卷一‧起站」書寫少年阿爸──阿興和少女阿母──阿梅,分別自臺東池上與臺南新營的生長歷程。「卷二‧人在途中」則寫兩人如何奮力翻轉務農第二代的色彩,北上打拚。他們離鄉背井,將青春年少時光,浪擲於這塊土地,流轉於這座島嶼;終在台北彼此相遇、相識。「卷三‧終站(或起站)」中,他們成家育子,在這塊小小的盆地中,紮根屬於自己的家。
作者簡介:
吳妮民
臺北人。現職醫師。曾獲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臺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及各地方文學獎等,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著有散文集《私房藥》(聯合文學,2012)。作品散見各文字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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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盛、王盛弘、王浩威、王聰威、吳鈞堯、黃信恩、劉梓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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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推薦:眾人眼底七○年代的打拚歲月──
「優秀的寫作者必定深知『回首』有多麼重要,而曾經的一片土地、一個時代、一些人事、一點感動、乃至一盤尋常菜餚,都關乎永恆深刻的情。」──阿盛(作家)
「我體察到的是妮民如何以年輕的身軀與思想,回頭走進對她來說顯然過於漫長複雜的時光隧道,她盡力地試著從這當中探索,尋求對自身處境的解釋。」──王聰威(作家)
「吳妮民跳脫了『新鄉土』與『家族史』的魔幻演繹,以實寫實。……由東部縱谷到西部平原,由中南部村落到臺北河岸,兩代之間的流轉與離散,構成了開枝散葉的『家族』。」──劉梓潔(作家)
「我與媽媽,來自不同的地方,最終卻在臺北聚首認識……我們都很努力地生活,不為別的,一如所有的父母,只求能提供一個比過去我們所處年代更好的生活環境給妳,如此而已。」
──吳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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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臺東來的夜班車
列車,在一九七一年出發。
春天的午夜,少年自約定好的池上站上車。此刻,發著光、靜靜停靠在月臺那裡的是LDR2200型柴油車,車身覆蓋上白下黃二色塗漆,上開式車窗,內裝兩人座式橄欖綠塑膠皮椅。
少年跳上車時,其他頂著青灰平頭的大男孩們已經在車廂裡歡呼迎接他了。搭乘子夜班車的旅客疏疏落落,因此這節車廂就形同他們所有。即將遠行的少年們興奮無比,這一晚,北上列車沿線收集他們,臺東、鹿野、關山、池上;第一次,這些男孩將在車上過夜,依照計畫,他們該在曙光初露海面時到達花蓮;然後下車,在花蓮車站附近簡單打發一頓早餐,接著換搭公路局的金馬號直達車,走蘇花公路往宜蘭,順利的話,過中午即抵蘇澳。
池上上車的少年欣然接受同學的熱情招呼,他嘴角揚起,展露難得的歡快笑容,隨即把簡單行李扔上置物架。此刻有人對坐,手裡膝上已散落一副撲克牌,有人則掏出課本來讀著,眾人又隨意笑鬧了一陣;接著,倦了,男孩們遂各自枕著冰涼椅背,看向窗外。車頂電風扇落寞唧唧轉動,日光燈青白的光暈沿路散逸,遠方,是寂暗而深邃的大地,盡頭在更黑的夜色裡消融,連同沉澱成墨色的山形及樹枝,所有影子唰唰齊聲往後飛去,飛逝向看不見的所在,車廂與鐵軌共振,空隆空隆,空隆空隆。
彷彿被那搖籃似的震晃催眠了,夜行列車裡,於是逐漸安靜了下來。然而,有個少年還不睏,晶亮又孤單的瞳眸反光在玻璃上。二十歲了,這是他第一次北上,旅行的目的,是為了和其他幾位臺東農工的同學一起參加省立臺北工專的保送甄試,應試地點就在遙遠的城市,「臺北」。
初二那年,少年阿興貪看電影,功課整個荒廢了,他只得又留級了一年。再度與鎮上許多學弟學妹同班讀書,讓阿興性格變得內向退縮;好在,彼時遇到了願意關照他的導師,經老師一番鼓勵與初三整年奮力迎頭趕上後,終於,初中畢業的夏天,阿興考上了臺東高中與臺東農工。但初中慘烈的讀書經驗使得阿興不敢再讀高中——讀了高中,萬一考不上大學怎麼辦?他總想著先念個職業學校,以後有份出路再說吧,於是乎他選了臺東農工的機工科。那時,人人都說讀這科將來不怕沒工作。
在農工的阿興如同脫胎換骨般,三年來都維持機工科裡前三名。那一陣,臺灣電力公司到校徵才,許多同學都打算進電力公司服務,少年阿興卻沒有報名,他把所有的願望都押在臺北工專二年制的保送甄試上。那是臺灣冷氣空調起飛的年代,彼時高中校長月薪四千元,然而電機工程冷凍工程科的學生,聽說一畢業,待遇就上看六千呢。
學校裡,應用力學科的老師恰正是臺北工專畢業的,他聽說學生要北上赴考,遂極為熱心地利用上課時段,在黑板上圖解臺北工專的位置,並告訴他們到了臺北車站後要如何轉搭公車、過天橋。擔心這群從沒見過世面的後山孩子在都市裡辨不清方位,老師囑咐搭車前一定要仔細對照公車站牌、認好方向,以免搭錯車慌了手腳;最後,老師又用粉筆唰唰畫了白線幾橫槓,一再叮嚀:「同學,臺北的路上有斑馬線,過馬路一定要看紅綠燈!」
他們早有心理準備,這一趟北上,路途曲折漫長,種種交通轉徙,總計得耗費一整天,凌晨自臺東出發,要到當日下午六點才能抵達終點臺北車站。彼時,所有花東居民若要往北,得先由鐵路抵達花蓮,再在花蓮公路局車站買金馬號的直達車票,雖說是「直達車」,實際上也只是巴士而已。蘇花公路窄長蜿蜒,寬度只容一臺車經過,無法並行,公路且臨著高峻危崖,底下就是太平洋暴烈激越的浪花,是以交通上採取嚴格的車輛管制,蘇澳到花蓮,抑或花蓮到蘇澳,每一時段只能單向通車。早上七點,所有意欲往北的車輛都統一在這時間出發,領頭的是金馬號,其後數十輛車部部相啣,車隊浩浩蕩蕩迤邐數公里。車程大約一個多小時,抵中途站和平,這裡,有較大的腹地可供南來北往的車輛交會。休息約三十分鐘,旅客們下車上個廁所,時間一到,車隊又齊集前進了。如此走走停停,中午,車才抵蘇澳,蘇花公路的起點;在此,旅客紛紛下車覓食果腹。
關於旅途上中繼點蘇澳的繁華,少年們亦是先聽聞、才親眼看見的。大人們口中的蘇澳,是個風中漫斥著新鮮腥味的漁港。旅社、旅人、船員、漁貨……這個因接駁南來北往而繁盛的城鎮,少年光想像就覺得擁擠而熱烈。
然此時在車上搖晃著的阿興想起正被火車背離的、自小成長的池上,和自己剛剛歪扭變形的家,惆悵爬上來,喜悅沉下去。一睜眼,那淡淡浮在玻璃上的影子,是誰?
少年眨眨眼,在反光中看見姊姊鳳招。
阿興國校畢業時,鳳招嫁人了。經媒妁之言,十九歲的鳳招被介紹給萬安村一戶農家的老實青年,對方年紀大上鳳招一截,這年已經三十二了。出嫁前,一向疼愛弟弟阿興的鳳招還特地以她的私房錢請人打了一件深藍色的毛線衣,送給阿興當作紀念。那年頭,毛衣很昂貴,一件手工毛線衣,不知要花掉姊姊多少做工的辛苦錢啊。
阿興還記得,嫁到萬安村去的姊姊,每個月總會騎著腳踏車回到鎮上來看看。在那裡,公公及丈夫對她都好,向來勤勞的鳳招也認分地當個手腳俐落的媳婦。眼看故事就該這麼平淡譜寫下去的,然而結婚不到年餘,鳳招的夫家失火了,那是大白日,男人們皆出門農作,家中僅有妯娌兩人,為搶搬倉庫中的穀糧包,鳳招吸入了過多濃煙,嗆傷了肺臟,引致肺炎。
誰想得到,原來只是間歇的咳嗽,幾週後會讓鳳招變得意識不清;鳳招住在娘家調養,病情卻逐日加劇,最終演成腦膜炎。當眾人帶著語句顛三倒四的鳳招乘火車往臺東求診時,臺東醫院已經因為難以處理而拒收了。
只能死馬作活馬醫。鳳招被帶至關山鎮的小診所,一住數星期。關山與池上間隔著一段鐵道的距離,擔心姊姊的阿興曾獨自搭了火車前去探視。以為姊姊的病因是腦袋上火了,為替姊姊的腦子退火,天真的阿興還特地買了兩鐵罐的蘆筍汁帶著。畫面深處,那診所的病房粗陋窄小,以木板隔間,單人病床上,躺著姊姊鳳招。吊著點滴的姊姊已變得好瘦好瘦,眼眶深陷,無法言語。姊夫見到阿興,回頭向鳳招說,「阿興來看你了,」鳳招還會費力地將眼神投來,張嘴蠕動,似乎要與小弟說話——畢竟,從小姊姊和阿興就是最要好的啊。
鳳招出殯的那一天,只有哥哥家慶前去悼念。怕鳳招的魂魄不忍離去,娘家的人依習俗不能參加。姊姊的死,讓阿興好難過,但為了不讓母親更加傷心,在媽媽面前,阿興強忍著眼淚,不敢嚎啕出聲。那幾日,阿興角落裡默默看著母親,母親甘妹常獨自呆坐良久,應該,也是不捨早逝的鳳招吧。
少年阿興眼睛再一眨,姊姊的臉淡出了,朦朧看見甘妹的身影。
一九六九,這年夏天結束了,阿興升上高二。開學後不久的週末,秋節剛過,阿興回到已遷至花蓮富南村的家補度中秋,家裡的月餅甘妹捨不得吃,特意留了塊豆沙月餅給阿興。團聚後返校才過一週,阿興印象深刻,是週六,一個很想回家的念頭突然翻騰而出,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沉重,但末了他念及來回的交通費,還是忍了下來,沒有回家。
翌日清晨,姊夫無端出現在阿興臺東的租屋處。見到他,阿興的心猛地一沉——姊夫從沒來過這裡,而他為什麼竟費事找到?姊夫說,收拾衣服,趕快隨他回去。看到姊夫眼眶濕紅,阿興心裡有底了,雖然姊夫只說,媽媽病倒而已。
回到池上,在堂舅家早聚集了一干親眾,長輩們仍然不敢將實情告訴阿興,但眼見如此大陣仗,眾人又直催促著阿興速速返家,一路阿興的眼睛已經禁不住開始撲簌簌落淚。跳上堂舅的機車、直抵富南村,山路上阿興踉蹌向家屋奔去,一進門,阿興就見到甘妹躺在角落的草蓆上,客廳滿是聞訊而來的親友。阿興匍匐哭喊著媽媽,握住母親的手腕,可惜,甘妹的身體早已涼去了。
原來,前一日,盛水在池上街市遇見遠自苗栗來的親戚,回得家來向甘妹提起,甘妹高興非常,正準備出門到鎮上做頭髮、買些菜餚回家宴請親戚,倏地卻在客廳裡倒下了;盛水趕緊將甘妹扶進房裡,一邊請人騎車延衛生所醫師前來出診,來回折騰了一兩小時,才知道可能是中風。看診完,甘妹回房休息,未料沒多久,甘妹便沒了氣息。
甘妹下葬得快,阿興回家隔日,一切便都停妥了。前來弔唁的除了親友外,還有父親盛水當時的長官,臺東農田水利會會長。站在一旁聽他倆對談,阿興才知道,原來父親前陣子不知何故,無心朝九晚五的辦公室工作,已在單位辦理資遣。只見會長極力勸慰盛水,希望他能留下,尤其在現下家庭遭逢變故的時刻,無奈盛水不為所動,堅決不在機關上班。
唉,是否盛水的性格原就漂泊,只遲遲無人識得而已?阿興雖大感意外,卻也插不上嘴——父親決定的事,一向輪不到孩子們出意見。就這樣,母親走了以後,父親也跟著失業了。
回到學校的阿興,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靜心讀書,失去母親的痛楚,對一個正值青春的男孩來說,還是太苛刻了。阿興滿腦子都是甘妹的身影,幸而他在臺東的親戚不少,假日,阿興總到這些親戚家裡去走走,有時親戚們也到阿興的租屋處去探視他,如此過了一段時日,阿興總算從喪母之慟中稍稍恢復過來。每次回家,他會特地繞進富南公墓去看看母親,他在心裡告訴媽媽,自己會堅強、不讓她擔心。農工即將讀完的這年,終究,自己是該為自己打算了。
於是阿興和同學們一起搭上了這班夜車。臺東,花蓮,蘇澳,再換乘往臺北的普通車。他不知道,這路線有多少人曾如此走闖接駁,而多年後,會有人為這樣北上的旅程寫一首歌:
酒家的看板 滴到雨水 東北風吹的頭個暗瞑 天色罩黑陰
一句為前途 一聲要賺錢 打著一張車票 阮要去都市
蘇澳來的尾班車 你要載阮要去叨位打拼
蘇澳來的尾班車 頭前甘會嶇嶇崎崎
想要吃擔仔麵 卻沒人開店 一人提著行李 故鄉的港邊
一張平安符 一卡金戒指 觀音媽你得替阮來保佑
蘇澳來的尾班車 你要載阮要去叨位打拼
蘇澳來的尾班車 頭前甘會嶇嶇崎崎
蘇澳來的尾班車 一路駛過全是風飛砂
蘇澳來的尾班車 前途甘會嶇嶇崎崎
——〈蘇澳來的尾班車〉林良哲詞/陳明章曲
列車還在黑夜裡奔跑。眾人都沉默了,惟鼻息發出甜蜜的聲響,看來,只有司機還不睡,警醒著雙眼,安靜地帶大家奔馳。不知不覺,望著窗外的少年也隨著車行晃盪,閉上了眼。他睡著了。在那裡頭,他看見誰?他夢見誰?
鐵道,就這樣伸進了夜與日的交界,天際終於透出了曖昧的深青的光,一種介於冥黑與幽藍間的色澤,那是不是黎明來臨前的信息呢?張嘴熟睡的少年沒有看見這一幕,只有背景音依然空隆空隆,空隆空隆……整夜用盡氣力的火車抓緊了鐵軌,它好像累了,於是漸漸地慢了、慢了;顛行之間,這群離家的少年們正在夢境邊緣,模模糊糊地,他們彷彿同時聽到含糊又遙遠的聲音,輕輕地叮嚀著,「各位臺東來的孩子,花蓮,花蓮站到了。」
【內文節選二】
戀愛時代
「敬啟者:看過你的人事資料,我的年齡比你大,我從來不敢想與你做朋友……,你接到此信後我已辭職離開RCA到臺北……。知名不具」
少年阿興手中捏著信紙,信上字跡工整清麗。當此時,阿興已結束了萬能工專與美國無線電電子公司(RCA)的短期建教工讀,回到學校裡。這封信在他離廠一星期後,莫名出現在他的宿舍信箱。看看信封,寄件地址寫著:「桃園龍壽街RCA ○○棟女生宿舍」。
阿興很困惑。他從來沒有異性朋友,也未曾留下聯絡地址過,那麼,這女孩是誰?
竭腸思索,終於有件事躍進他腦海——
工讀時,阿興被分配到專事生產零件的第二廠,負責電視IC晶片的組裝。廠裡數條生產線,每條約百餘公尺,作業員一字排開,機械式地以手工裝配電路板。夾在人龍中,少年阿興是長長生產蟻隊裡毫不起眼的一員。
在那場域,有一位身材高而乾瘦、膚色黝黑的女孩,鵝蛋臉,單眼皮,一身黃制服,操持著一口獨特南部腔音的臺語,偶爾在工作時會走來與建教生閒聊幾句。同事說,那女孩是這條線的領班,姓許,在RCA好一段時間了,工作態度相當認真、負責,組長經理對她都很肯定;即使與人交談,她的手依然毫無差池地在裝滿IC晶片的塑膠盤上操作,將良品與劣品分開。然或許是基於男女間的禮貌矜持,阿興從未好好看過她,許小姐的出現,起初並沒引起他的注意。
而廠裡空氣實在悶熱難聞。阿興在那工作,期間兩度流了鼻血。有一次,適巧許小姐也在場,她走來遞了衛生紙給阿興,擦拭從鼻孔汩汩冒出的鮮血,並示意阿興平躺在工作檯上,靜待血流停止。
那麼會不會是她?心裡有個底後,阿興便趕到女生宿舍大門口,想向許小姐說聲再見。當時,RCA在臺生產的電視機外銷世界各國,桃園中壢生產線的女作業員就有一萬人左右,光只女宿大樓便十棟上下,出出入入的人很多。阿興站在路邊,試圖攔下幾個進出的女生詢問,但沒有人認識她。夜色逐漸低垂,少年阿興只得悵悵離去。
過了好一陣,也許女孩已安頓下來,阿興才又接到她的來信。她說,因為想繼續升學、報考大學夜間部的聯考,所以辭去了RCA的工作。目前,她在臺北一家出版社老闆的家裡幫傭煮飯。其時阿興除了應付萬能工專的課業之外,心中另行埋藏的願望是重考臺北工專電機冷凍工程科。身為抱持夢想的同路人,阿興遂也回信鼓勵她。
是後來,才知道了她叫阿琴的。一來一往的書信間,文字勾勒出阿琴的樣貌:她足足大阿興四歲,是個孤女,母親很早就病逝了,全靠祖母拉拔她長大;老家在嘉義民雄,自己一人上北部打拚。那麼,阿興想,這會是個吃過了苦、且還能繼續吃苦的女孩吧。
為了讀書,阿琴終究還是辭去了幫傭的工作,全心準備大學聯招;然而事與願違,這年阿琴落了榜,失望之餘,只好再度回到RCA三峽橫溪廠上班。
阿琴到三峽落腳後,阿興假日會去探她,而她有時也到桃園去找阿興,幾次去返,兩人就這樣自然地展開交往了。或許由於雙方都來自艱苦家庭,他們的假日出遊總以最經濟節約的方式進行。在橫溪,他們散步閒晃;或者,他倆也會漫無目的地跳上客運,隨意在附近的鶯歌、樹林下車,走走看看,這樣,兩人就也愉快地度過一個個週日假期。
阿琴的企圖心是強悍的。即便沒考上大學夜間部,阿琴仍沒有放棄。她勇敢寫信向當時的桃園縣長吳伯雄毛遂自薦,表達想擔任國小代課老師的意願,沒多久,她便接到了縣政府教育局的通知面談,並被分發到復興鄉高坡國小擔任代課教員的工作。那年,阿興幾乎每週都到山裡探她。沒有電話的兩人平日總先以書信聯絡,約定會面時間。一到週末,阿興便從桃園搭個把小時的客運抵大溪,替阿琴在大溪市場買些菜、肉、米糧,好應付她一週的伙食。在RCA外宿期間,阿興曾買了一只小電鍋用來煮食,如今阿琴一人在山裡,電鍋就跟了她了。阿興且記得,大溪採買後得在臺汽車站再換公路局客運,走北橫、往巴陵方向,花四十分鐘巔巔巍巍晃上復興鄉。某回阿興拎著一袋雞蛋迢迢趕赴,沿路與滿車的學生居民拚搏,待到得目的地一看,蛋早全數被硬生生擠破了。沒辦法,苦笑著的兩人只能將蛋液從袋裡倒出來,趕緊煎荷包蛋去了。
高坡國小班級迷你,學生多是天真質樸的原住民孩子,擔任班導師的阿琴什麼都得教。一次阿興和她進了放課後空無一人的教室,阿琴打開風琴蓋,竟也能咿咿呀呀地踩著踏板邊彈邊唱——午後的光線,質純的歌聲,在阿興眼中,山裡的阿琴,擺脫了山下工廠的瘴氣和機械噪音,看來真輕鬆自在多了。兩人乘地利之便,就近遊覽過小烏來、角板山、大溪、阿姆坪,也到拉拉山看神木、往山澗小溪抓蝦……。那年,高坡國小的櫻桃樹結了果,兩人仰頭伸手、現摘現吃,果實既甜也酸,阿興阿琴隨手就把一捧籽擲在地上,吃得盡興,相視而笑。青春流年,兩人的浪漫是簡單的,也是便宜的。
偶爾,阿琴也下山。某回阿琴寫了信來,與阿興約在中壢車站碰面,卻沒寫明是在中壢的臺汽車站、火車站,或桃園客運車站。讀信的阿興起初也沒意會,時候到了才赫然發現中壢有這麼多「車站」哪!那天,焦急的阿興遂在這三個頗有距離的車站間來回奔波,龐雜匯流的候車人潮中,始終沒見到阿琴,因而接下來的那週,阿興是失望悵惘的。
山中代課的靜好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阿琴再度回到工廠,這次,她與阿興距離近些了,廠址在楊梅,專營米果外銷。在米果廠裡,阿琴素來認真苦幹的個性再度引起了董事長的注意,不但授予阿琴管理一職,還收了她當乾女兒。阿興則仍不時利用假日去找她,出遊間,兩人深談過數回,對未來都有共同的願景。阿琴說,現在的媽媽是繼母,下面還有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大妹在阿里山上的一家紀念品特產店當店員,小妹身體單薄,弟弟則還在高中讀書;有個叔叔在嘉義公車處上班,從前就特別關愛照顧她,她寄放在叔叔那裡的錢,也有一些數字了,叔叔希望她能早日結婚,那筆錢可以作為婚後創業基金。阿興轉念想到自己,自己是早無家人可倚賴了,而她雖有祖母、父母及弟妹,卻又有誰能幫她呢?那年代似乎大家都窮,都得趕著找生路、為日常奔忙,只是,他倆更窮而已。雖然交往期間,阿琴幾度不安地向阿興表示她顧慮到雙方年齡的差距,但阿興一再向她保證,年齡不是問題,他不忌諱世俗眼光,重要的是雙方的感覺。由於經濟考量,他必須等退伍之後、工作穩當了才能結婚。
一九七四年,阿興從工專畢業,抽中空軍防炮部隊,金馬籤,當兵去了。那年冬天,阿興先往馬祖,到東莒部隊報到,被分發到文書室擔任文書工作。安頓後,靠著運補艦,阿興繼續與在臺灣的阿琴通信。七○年代的馬祖島,島上娛樂荒蕪,惟有中山堂會不時放映電影供軍民欣賞,是以眾人無不盼望十天半月來回一趟的船期可以準時到達。島內寂寞,阿興幾乎每日一信,信中,除了描述馬祖十一月的氣候嚴峻、島嶼枯寒外,就是一些互相鼓勵的家常話語。通信審查的制度下,所有信件都會被拆開讀過,不但郵局有安檢,部隊輔導長也有權檢查書信;保密防諜的年頭,什麼也不能說。然即便書寫內容淺薄,阿興的最大想望就是收到阿琴的信,每逢收信,因船期累積而來的信件常有好幾封。當然,除了阿琴,根本也沒有其他人會寄給阿興——在臺灣的父兄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生活壓力大,各人只夠顧上掙錢活命,或者,連惦念都省了。
彼時連上有位弟兄姓曾,住在桃園富岡,見到阿興常有寄自楊梅的信件,好奇打聽,阿興據實相告,女友就在離富岡不遠的楊梅食品廠工作。這麼巧!曾弟兄笑著表示,他的嫂嫂也在那裡上班呢。
好在馬祖時光並不長。跨過一九七四年,來到一九七五,大夥開始蒐集運補罐頭廢棄的木箱,齊整漆上一式墨綠色,製成內務櫃,充作移防時安置物品的容器。如此,島上的弟兄們無不心情愉快地趕製,因為這意味著,大夥即將離開馬祖、回到臺灣了。
阿興移防至臺南,身為嘉義人的阿琴,也常藉回民雄老家的機會,順道南下看看阿興。某回,阿興接到阿琴的來信,說明父親生病,人在嘉義林外科醫院,動了手術。一接到信,阿興隨即帶了奶粉趕去探視,由於入伍前曾到她家作客,這次探病遇上她們全家人,感覺已沒那麼難為情了。後來才趕抵醫院的阿琴沒料到阿興竟來了,雖然她嘴上沒稱謝,但阿興想,她該會感動的吧。
離開醫院,阿琴領著阿興到嘉義中正公園繞了一圈,這是阿興頭一次到這裡,感覺這個公園特別大,那天好熱好熱,沒一會兒,兩人都汗濕了。走在前頭的阿琴打趣告訴阿興,知道我這身黑肉底怎麼來的嗎,我們嘉義的太陽,是會咬人的啊。
在臺南駐守短短一年,從夏季翻過了冬天,春天一到,阿興就又得隨著軍隊,移防金門。由於有過馬祖服役的經驗,這次移防,阿興已經沒有先前來得緊張了;再加上金門只待短短三個月,從未去過金門的阿興,竟轉而抱持著一種遊覽戰地風情的想法,畢竟,那年代,若不是抽到戰地籤,要到前線去,還真不是件易事呢。
彼時金門與對岸雖仍單打雙不打,但島大、駐防部隊多,阿興的駐地又在島嶼中央,是以心裡踏實不少。或許適應了也放鬆了,和阿琴間往來的書信也少了。平日,外島兵們最快樂的,就是傍晚時分帶著臉盆到營地前灌溉用的大蓄水塘洗澡兼游泳,儘管塘水已是一池混濁藻紅,但在缺水的外島能夠每天下水去游個痛快,早顧不得水質乾淨與否了。
假日,阿興與同袍弟兄像要趁著當兵將金門玩遍一樣,在島上處處留下足跡——海印寺、金城、金寧、沙美……,他和弟兄們攝下一張張照片留念,這些相片,他想日後再拿給阿琴看,告訴她關於她不能親睹的金門風光。不過說實話,此刻的他,卻真有那麼點不想退伍,軍中生活飽食無虞,又毋須煩惱未來諸事;而一回到臺灣,臨到眼前的便是就業的壓力,生存的命題。甩甩頭,算了算了,阿興還想趁著這段時間,暫時,別再鬼打牆似地窮究傷腦筋的問題呢。
三個月,眨眼就過了。從金門回到臺灣,阿興忙找新工作,不及與阿琴碰面,直到阿興到第一拉鍊公司上班,事事穩妥後,才有空寫信給阿琴。他要說,嘿,他回來了,而且,也找到頭路了。
過了幾天,阿琴的信安靜寄來,這是他倆近來頭一次聯繫,阿興迫不及待展讀,信裡的字句卻似平地炸開一聲霹靂般——
她說,廠裡有位男同事,長期以來一直愛慕追求她,最近還以死向家人要脅非她不娶,她的老闆、廠長極力撮合,且代男方向她家人提親,雙方家長已同意這門婚事了,她感到很抱歉……
怎麼回事?他是誰?
阿興登時覺得全身發冷,心臟驀地墜進空洞;這,這仍然是阿琴平素端整清麗的字啊,但它們為何看來如此陌生?
接獲這樣突如其來、沒得翻轉的信,阿興的腦門像被狠狠悶擊了一記,那整日上班,他胸口窒塞、眼鼻痠脹,卻想哭也哭不出。昏昏沉沉間,懷抱著滿腔悲憤與質問的衝動,下班後,阿興立刻從中壢匆匆搭車趕到楊梅富岡,她工作的地方。
站在那大門口的五分鐘,阿興覺得自己真的像個孤單的人了。他等到天荒地老,透過警衛的聯繫,暮色裡,終於有一輛白色的偉士牌摩托車從廠區馳出,流暢地,圓滑地;小小白點上擠坐兩個人,遠遠,阿興就看見阿琴貼住一個男人的後背、雙手親暱地摟抱他腰際。那道白弧線拐了大彎,劃過阿興眼前,最後,車子噗噗熄火,瞬間啞了一般,停在廠區大門口。
是阿琴。曾經熟悉的阿琴跳下車,阿興看著她走到面前,彷彿放慢了動作一般,她訥訥打了聲招呼。相隔一陣時日未見,阿琴的神情好像陌生了些,是阿興的錯覺嗎?昔時那雙靈活的眼睛,看來略有心虛和抱歉。阿琴低聲說了幾句話,意思是請阿興諒解,但這些話現在聽來,再無關緊要了。
阿興青灰著一張臉,越過阿琴的肩,他望向遠遠摩托車上的男人,那男人的臉面和表情,阿興其實看不清,但他一點也不想看清了,那男人甚至不必下車解釋。僅僅站在阿琴對面的這幾分鐘,阿興可以感覺到往來路人投來好事的眼光,他倏地明白了,自己出現在這裡,是多麼地不合時宜。於是所有在心頭翻覆一天的、那些委屈的話語、憤憤的疑慮,阿興都不打算提了,只是打起了精神說,感情的事,沒有辦法勉強啊。壓抑著即將爆開的聲線,阿興送給阿琴幾句祝福,隨即轉身,走上往楊梅的路。
也許心疼、也許愧欠,身後,阿琴啪噠啪噠追了上來。阿興聽見她的腳步聲,回頭望見,隔著段距離,她無語趑趄尾隨著,遂朝她揮一揮手,「你走吧,」他說,「我不需要你同情……我尊重你的選擇。」說完,阿興快步離開,頭也不回地就往楊梅車站疾行。他沒再轉身,也不曉得阿琴究竟跟到哪裡——那便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她了。回程的路很長、很長,阿興一直走到天色昏暗,夜空幽藍絳黑,街邊的青白燈盞嗞嗞響起,逐一都點亮了。
幾天後,阿興接到阿琴的來信,簡單幾句話,她告訴阿興,阿興過去送她的東西,她全數寄在中壢火車站的行李寄物櫃內,信中並附有收據,要阿興去領回。阿興去了。門打開,櫃裡靜靜擺著一具電鍋;旁邊有只小紅絨盒,盒裡,鑲著阿興攢了好久的錢,送給她的一枚金戒指。
之後,阿興心情鬱鬱,特地去找了趟父親,並將分手的消息告訴他。彼時盛水已換了工作地點,就在北投大業路上的一處建築工地顧寮,看守工地、幫工人燒燒茶水。盛水安慰了阿興幾句話,便沉默了;因為早先,盛水也見過阿琴,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呢。
在父親面前,阿興故作平靜,心裡卻有什麼在割剮,他驀地想起,在馬祖當兵時,那個說自己嫂嫂也在楊梅米果廠上班的曾姓弟兄。回臺後幾次相見,他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對方沒說,阿興也不便追問。想來,曾弟兄的嫂嫂也許向他提過什麼,只是他不知如何開口罷。
就還有疊隨身信札。來來往往寫了四年多,從桃園,一路積累到馬祖、臺南、金門,寫成了一綑厚厚的行李,如今,倒成負擔了。阿興再將它們留了一陣,搬家後,某個放假無事的日子,他用整個下午,一封封都撕了。
現在,只剩回憶偶爾還來攪纏,蒙太奇般,那些畫面被時間剪成過曝模糊的影像,一格格、一輯輯,最擾人的,是它出現總無定時,也無聲息。依稀,有個印象會莫名蹦來——臺南,阿琴來找他的某回,他倆依舊即興跳上客運,那天該是往大內去吧,他們下了車,輕便歡快一如孩子,晃晃盪盪走過長長的二溪吊橋;橋那頭有個小村,當時正值夏季,日光暖似玫瑰金,一顆顆澄紅飽滿的芒果,便纍纍垂掛枝頭,遍生在附近的田野及山坡上。好一幅南國盛夏的景象啊!笑著鬧著,兩個年輕人遂前後朝村落奔去,不多時,陽光下他朦朧的短影子,蹦跳著,也追上了她的。
臺東來的夜班車
列車,在一九七一年出發。
春天的午夜,少年自約定好的池上站上車。此刻,發著光、靜靜停靠在月臺那裡的是LDR2200型柴油車,車身覆蓋上白下黃二色塗漆,上開式車窗,內裝兩人座式橄欖綠塑膠皮椅。
少年跳上車時,其他頂著青灰平頭的大男孩們已經在車廂裡歡呼迎接他了。搭乘子夜班車的旅客疏疏落落,因此這節車廂就形同他們所有。即將遠行的少年們興奮無比,這一晚,北上列車沿線收集他們,臺東、鹿野、關山、池上;第一次,這些男孩將在車上過夜,依照計畫,他們該在曙光初露海面時到達花蓮;然後下車,在花蓮車站附...
推薦序
紮緊於自己尖尖的身上
◎王聰威(作家)
「……為什麼我必須考醫學系?我對醫學沒有興趣,不希望人生一切都可以被預期……」那年,唸北一女高三的吳妮民在模擬考作文試卷上寫下這段文字,心裡委屈地哭泣並想著,溫藹如慈母的國文老師或許會站她這一邊,鼓勵她勇敢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要像親生父母那麼殘酷地威嚇她,「除非當醫師,否則不要唸大學。」不知道幸還是不幸,當年那位溫婉的國文老師最後只在試卷結尾以紅筆寫下:「但我們還是需要醫師啊。」這讓吳妮民徹底死了心,不甘不願地將自己投入每晚與母親的激烈爭吵,只為聯考存在度日。(《暮至臺北車停未》,頁碼231)
我第一次見到妮民的時候,她已經是大醫院小醫師,也正要出版她的第一本散文集《私房藥》(聯合文學),我們站在我的辦公室外頭講了幾句話,我看著這個嬌小美麗的女孩,有點發蠢地想不知道醫術如何,最好還是不要麻煩到人家比較好一類的。不過散文本身那麼好,醫師身分使她擁有特殊的題材庫與異於他人觀看這世界的視角,未來足以接上臺灣淵遠流長,身兼醫師與作家雙重身分的文學脈絡:賴和、蔣渭水、王昶雄、王溢嘉、田雅各、王浩威、陳克華、侯文詠、鯨向海、黃信恩……而且與這條男人兮兮的脈絡相較,妮民總有更多的溫柔善感,帶了些稚嫩生分的語氣心思,早又是一窗獨特的散文風景。
話雖如此,誰知道呢?我們是否還缺一位僅僅擅寫白色巨塔的「醫師作家」?或者那稚嫩生分的語氣心思,終究只是不夠成熟的筆觸而已?稍微懷著這樣的不安,我開始讀了《暮至臺北車停未》一小段便放下心來,不過是第二本書而已,妮民便展露了強大的書寫野心。她斷然拋棄讓她備受文壇注目,獲獎無數的醫事散文,轉而使用介於散文與小說之間的故事性筆法,並建立大河小說般的架構,堅強並行的雙主線長篇鋪陳父母雙方,位於臺灣一東一西的家族史,最後在臺北交會歸於一線,容納自記憶的天空散落而下數十年來的人情碎片、舊事雜物、城鎮光景。寫過類似小說的我可以想像,妮民必須犧牲多少難得能輕鬆休息的時間,仔細地與父母訪談紀錄、實地田野調查,才能完成這樣的一本書,跟過去隨手可記的醫院題材不同,也不再只是個人情感抒發,這完全是一份生活上「多餘」的工作,而正是這份多餘的、刻苦的工作,使得正在書寫的她不是「醫師」,而是「作家」,就像卡夫卡不是保險公司員工,而是作家一樣,嗯……雖然這樣比喻好像有點過頭,不知道妮民感覺如何,但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然而,不管妮民採取什麼樣的書寫策略,其初始如何展開寬廣的家族史視野,結尾還是跟束口帶一樣,紮緊於自己尖尖的身上,那個曾受寵愛、曾不被諒解、曾激烈反抗,曾對身分感到深以為憾的自己,即使她已經是一個名校生或一個達成父母期望,人人稱羨的醫師。這或許是我閱讀《暮至臺北車停未》的最終感想,不是這家族史寫得多麼曲折感人,我體察到的是妮民如何以年輕的身軀與思想,回頭走進對她來說顯然過於漫長複雜的時光隧道,她盡力地試著從這當中探索,尋求對自身處境的解釋,例如「母親阿梅為了確保後代擁有生存能力,不惜付出慘痛代價,她怎麼會不明白,當年,她對一個青春期孩子的所作所為,很有可能讓孩子就此恨她,萬劫不復。一直要到很後來,當杆格隔著年月都成雲煙,我才能理解,原來,那就是她愛的方式。」(《暮至臺北車停未》,頁碼223)但這探索與解釋只是開始而已,還遠不到結論的時刻,我想,現在的她還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得多遠多深,不過我已經準備好跟著她的下一本書繼續前進。
回首時光
◎阿盛(作家)
很高興見到吳妮民的書寫轉入一條更寬廣的道路。
家族書寫不只是對一個家族有意義,延伸來看,其中還包括許多應該被細心凝視的曾經。但凡人文的相現,都不能適用「船過水無痕」一語,優秀的寫作者必定深知「回首」有多麼重要,而曾經的一片土地、一個時代、一些人事、一點感動、乃至一盤尋常菜餚,都關乎永恆深刻的情,也都是足以動人的文學題材。
吳妮民算是我同鄉,她的父母與我算是同輩。讀《暮至臺北車停未》書中篇章,心裡映出的影像,往往疊合了自己的過去,顯然她有很認真的做功課,器識決定高度,她寫出一個世代,看似縮影,究實大觀。真好。
時空的逆旅
◎劉梓潔(作家)
在臺灣文學的脈絡裡,外省第一代來臺的懷鄉憂國、第二代的尋根逆旅,似都已成家成派。那麼,「島內移民」的書寫呢?吳妮民跳脫了「新鄉土」與「家族史」的魔幻演繹,以實寫實。每一個遷徙者身上都帶著無法抹去的印記,由東部縱谷到西部平原,由中南部村落到臺北河岸,兩代之間的流轉與離散,構成了開枝散葉的「家族」。吳妮民以樸實之筆,寫鄉愁,寫生存,帶我們走進時間與空間的旅途,讀者猶如車上乘客,看著窗外唰唰而過的風景,只能悠悠問一句:車停未?
紮緊於自己尖尖的身上
◎王聰威(作家)
「……為什麼我必須考醫學系?我對醫學沒有興趣,不希望人生一切都可以被預期……」那年,唸北一女高三的吳妮民在模擬考作文試卷上寫下這段文字,心裡委屈地哭泣並想著,溫藹如慈母的國文老師或許會站她這一邊,鼓勵她勇敢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要像親生父母那麼殘酷地威嚇她,「除非當醫師,否則不要唸大學。」不知道幸還是不幸,當年那位溫婉的國文老師最後只在試卷結尾以紅筆寫下:「但我們還是需要醫師啊。」這讓吳妮民徹底死了心,不甘不願地將自己投入每晚與母親的激烈爭吵,只為聯考存在度日...
作者序
母親的焦慮之謎
母親,我注視著妳,無聲地。
有時,我在後座。從車椅的間隙望去,膠著的紅燈車陣中,妳手擱方向盤上,十指不住微微挪移:食指,無名指,中指,無名指,小指,食指,……它們看來躁動不安,沒有目的,只是不斷輪轉著,直到綠燈霍地亮起。
有時,我在妳身側。妳說話時,興高采烈,無意識隨著語句的節奏,一下一下地以手拍擊著我的臂膀、我的大腿,那是種提醒——嘿,我在這裡——彷彿擔心聽眾未曾注意妳,妳說的一切。
妳用同式樣的服裝打發了一二十年,襯衫,長褲,打扮簡單,妳的人被裹進灰色、黑色、藍色樸素拘謹的色系;妳到固定的服裝店試衣。我知道的。妳喜歡平價的、大眾的,無明顯個性的城市連鎖店,注意著每年流轉的折扣季。儉省如妳,看中一件衣服後會在鏡前不斷比對,躊躇數日、來回比較,問過家人意見後才買下,即便那些衣物的模樣幾乎一致。妳上相同的餐館,點相同的菜。每每提議要帶妳到新的地方嘗鮮,妳會先這麼說,以不信服的神色,「這家好嗎?」或者直接搖頭,「上次那家就好。」
妳慣於對一切新事物存疑。妳不想改變。
和同年紀的婦人們相比,妳極瘦小。一五二公分,三十幾公斤,長褲褲管撩起,雙腿細如竿,與手臂幾無差異,無性別的衫褲亦遮去妳的身體曲線。我在想妳何以清瘦至此?是像以前老師教我的那樣,心不寬以致體不能胖嗎?我依師言細細觀察來診的人們,是啊那些心神惶亂不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人往往偏瘦。而有記憶以來,遇事妳總做壞的打算,有次我終於忍不住問妳了,為何凡事都先要往壞處想?出乎我意料地,妳頓了一下,竟悽悽笑著承認,「沒辦法,就是會這樣……」
但妳曾經不是如此。
母親啊母親,妳記得那些照片嗎?妳也曾是個臉蛋豐腴,眼神稚氣,無懼於明日的女孩啊。
那幀有著珍珠質感的黑白相片,母親,妳站在後排中間。彼年妳十八,學生頭,臉圓潤,眼光單純而茫茫地望視鏡頭。那時,妳對這世界是不是還未有這麼多的戒心?
照片在姨婆兒子的婚禮上攝下。那是四十餘年前的柳營——在新營邊陲的舊廍里、妳的家鄉隔壁。彼日,妳正好放假從臺南護校回來,遇上表兄結婚,於是與父系母系家族親戚一干人等,在院埕的流水席結束後,一條龍式的屋宅前,入鏡。
相片中的女孩當時懷藏了一個夢,一個遠赴他方、脫離田水的夢。身為農家五個孩子裡唯一的女兒,妳竟擁有不符父母期待的好勝。我猜,妳或許怨嗟過命運吧,是命運辜負了妳的聰明,沒考上第一志願、轉讀護校的妳,畢業時一心要到臺北發展,履歷件件只寄來這個大城市。
竟然,這回妳的夢被應許了。彼時妳二十出頭,初上臺北工作,髮及肩、裙過膝——其實妳穿過洋裝的,記得嗎——露出一截小腿及端莊的高跟鞋,妳肘拄膝,手撐著下巴,恬靜笑著,看穿相紙。妳的笑容有光采,黑白相片一向最能看出光澤。妳說,那在醫院護舍的花圃旁,是妳的第一份工作。
誰也沒想到,那之後,就是半生了。但在這城市生活,不容易的,我知道,因為關於這世界的競爭,很小的時候妳就告訴我了。猶在記憶深處,放學回家,妳常俯身問我,「妳是班上最□□的嗎?」空格可代換任何正面形容:聰明、功課頂尖、優秀……若我饋妳以肯定答案,妳便能安心走開。像要確定妳的孩子是否握有在此城生存的籌碼,妳把成績視為衡量我平安成長的標準,然而逐年長大的我卻早厭棄這樣的法則,為此高中那幾年我日日與妳相吵,從你們加諸而來的壓力讓我直想奪門逃出……
多年後,我想問的是,關於那臺南來的少女,我是否因疏於了解,以致忽略了一大段時光、聽漏了什麼細節?這善變的城市待她如何?這城改變了她嗎?會不會,她只是試圖在不安定中求取恆定,在生活的憂懼中鞭策著自己及其所愛的,而是我——是我錯怪了她呢?
我想起了我的診間裡,和丈夫一起來到的越南女孩。那是個非常漂亮的越南新娘,膚色白淨,五官精細,眼睛大且清麗,睫毛濃長,瞳孔亦黑得深邃。她說她頭痛、睡不好、疲倦,想檢查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現在的她,得每日和丈夫一起經營鹽酥雞攤,備料,招呼,油炸,收拾,為了生存,風雨無阻。生意,「還不錯啦!」她這麼說。我讚美她的先生,「妳先生很好,陪妳一起來欸,」她遂用越式腔調的中文,開玩笑地,「不好,就不要了啦!」並呵呵笑鬧著一把拍在她丈夫的大腿上。
她們都那麼相似啊。外來者,異邦人,因而我不止一次遇見她,或她,和她。她們共同的特色,便是隨時警覺,眼睛睜大,臉色認真少有放鬆;中文尚未標準,但說得極快,偶爾攙雜一些她們的母語字詞,恍然成一新的語言。彷彿怕被略去,在我的語音還未停落時,女人們便匆匆打斷我,忙著補充未說齊的一切。
她們為焦慮的症狀所苦。焦慮,一段大遷移的必然結果。他者的地盤上,她們忙著學會另一種聲腔、辨認街道的方位與走向、擔心在市井間受騙、抗衡久居者的輕視眼光。在她們試圖消弭差異並儘量不著痕地讓自己融入新社會之前,新來的人們吶,得暫時放棄自己的歷史、習慣、性格。於是長期的高張壓力下,她們失眠,頭痛,肌肉痠疼,顫抖且坐立不安,疲倦,在易醒的夢裡述說母語。
看見她們我想起了妳,四十年前的少女。妳和她們的差別,僅在於移動的里程,熟稔的語言嗎?
交感神經說,Fight, or flight.(戰鬥,或逃跑。)自然界的生存模式,草原動物的獵逃準則。在享受副交感神經帶來的安逸與歡愉前,交感神經教我們繃緊全身肌肉,弓背,瞳孔放大,汗毛直豎,隨時應戰。戰場上,忘記飢餓忘記排泄,你得全神貫注,抓取路過的每個機會,劃分地盤,確保自己的位置。面對危險,你須能瞬間評估,若敵人太強環境太劣我方條件太差,你要敏捷一縱,轉身逃跑。
母親,時至今日,在這個城市裡,妳安全了嗎?
母親的焦慮之謎
母親,我注視著妳,無聲地。
有時,我在後座。從車椅的間隙望去,膠著的紅燈車陣中,妳手擱方向盤上,十指不住微微挪移:食指,無名指,中指,無名指,小指,食指,……它們看來躁動不安,沒有目的,只是不斷輪轉著,直到綠燈霍地亮起。
有時,我在妳身側。妳說話時,興高采烈,無意識隨著語句的節奏,一下一下地以手拍擊著我的臂膀、我的大腿,那是種提醒——嘿,我在這裡——彷彿擔心聽眾未曾注意妳,妳說的一切。
妳用同式樣的服裝打發了一二十年,襯衫,長褲,打扮簡單,妳的人被裹進灰色、黑色、藍色樸素拘謹...
目錄
【推薦序】紮緊於自己尖尖的身上◎王聰威(作家)
【推薦語】回首時光◎阿盛(作家)
時空的逆旅◎劉梓潔(作家)
【代 序】母親的焦慮之謎
【卷一】起站
1. 命格
2. 跋涉過你的藍綠縱谷
3. 黃金平原的少女
4. 臺東來的夜班車
5. 民族路上
6. 流轉的少年
7. 一只白鐵錶
【卷二】人在途中
8. 戀愛時代
9. 黑甜仔在臺大
10. W探員檔案
11. 旋轉吧!裙襬
12. 臺北車站
13. 如果你說這是一則浪漫故事
【卷三】終站(或起站)
14. 柳橙就是唯一的水果
15. 城裡城外
16. 窈窕淑女
17. 在南陽
18. 雙城
19. 慢車往他方
【後記】一封短信,給妮民◎吳爸爸
【推薦序】紮緊於自己尖尖的身上◎王聰威(作家)
【推薦語】回首時光◎阿盛(作家)
時空的逆旅◎劉梓潔(作家)
【代 序】母親的焦慮之謎
【卷一】起站
1. 命格
2. 跋涉過你的藍綠縱谷
3. 黃金平原的少女
4. 臺東來的夜班車
5. 民族路上
6. 流轉的少年
7. 一只白鐵錶
【卷二】人在途中
8. 戀愛時代
9. 黑甜仔在臺大
10. W探員檔案
11. 旋轉吧!裙襬
12. 臺北車站
13. 如果你說這是一則浪漫故事
【卷三】終站(或起站)
14. 柳橙就是唯一的水果
15. 城裡城外
16. 窈窕淑女
17. 在南陽
18.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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