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編輯室報告】無聲時代 /副總編輯周昭翡
默片年代,黑白的電影畫面沒有聲音,少掉語言對話的頓挫起伏,演員的動作和表情,很大部分決定了一部電影的優劣。阮玲玉主演的電影,幾乎都有清晰的故事架構,然而觀影過程,內心自然跟著生出各種抽象的微妙情緒,瀰漫如雲霧裊繞不去,大大掩蓋過具體情節;譬如鬱悶、浪漫、渴望、時髦、天真、淒涼、漠視、世故、矛盾……等等。她的眼神內斂,氣韻十足,肢體語言充滿繁複的細節與層次,一舉手一投足,演繹著人生的悲歡離合,她詮釋各種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女性,可說演什麼就是什麼。她一生總共有二十九部電影,存世僅九部,多部被公認是中國早期電影的經典之作。
阮玲玉出生在一九一○年,二十五歲自殺身亡,時陷入三段情感糾葛,終致走上絕路。遺書中對浮躁的社會與喧騰的人言表達了無奈反抗,震驚一時。沒有聲音的演員,卻絕命於眾聲喧譁!三○年代名導演費穆與名作家魯迅,皆撰文談阮玲玉之死。一代名伶香消玉殞,像閃亮的流星飛過,在中國電影史劃下一道令人驚嘆的光芒。今年是她的百年紀念。【封面人物】介紹阮玲玉,同時有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其作品《再會吧,上海》殘片,這尊如斷臂維納斯般的藝術傑作,在首映七十六年之後重見天日,今年六月將於「台北電影節」上演,首度與台灣觀眾見面。
我對於阮玲玉的理解,最早來自九○年代香港導演關錦鵬的《阮玲玉》,這部由張曼玉挑大梁的電影,讓她成為第一位奪得柏林影展的華人女星。關錦鵬以別出心裁的拍攝手法,穿插演員跳脫角色成為旁觀者,進一步討論劇中人物,另有三○年代電影人訪談,像對照記般參差呈現不同時代的影壇風貌,並光影交錯重現三○年代上海景致。關錦鵬在專訪中分享了這段珍貴的心路。
在語言形成強勢干擾的社會裡,文字也是一種無聲的、靜默的抵抗。劉克襄的〈家山〉,遠離市囂,感觸著大自然的風雨陽光,山林行腳,平實有味,尋到那失落的、被文明剝蝕了的草厝,在邊緣之境測量人與土地的溫度;香港詩人曹疏影追索十九世紀西班牙浪遊詩人洛爾伽的足跡,橄欖樹間編織著詩之夢想;巴黎的尉任之二次造訪喬治亞堤比里西,對原本陌生的城市有了家的感覺,烽火故人來的關切心情溢於言表。三家不同風格的行旅記遊,帶我們跳脫時空的枷鎖,走向寬闊的沃野。
本期兩篇小說:擅寫都會女性心理的小說家柯裕棻這回轉換場景,〈小城紀事〉外冷內熱,描繪埋藏山谷的小城,人與人的錯綜關係,彷彿一支靜謐生活中的療傷與重生之歌;新人吳柳蓓的〈印姬花嫁〉則以喜劇帶草根氣味的敘述,記錄了此間外籍新娘融入異鄉的身影,帶來了改變也注入了新的活力。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編輯室報告】無聲時代 /副總編輯周昭翡
默片年代,黑白的電影畫面沒有聲音,少掉語言對話的頓挫起伏,演員的動作和表情,很大部分決定了一部電影的優劣。阮玲玉主演的電影,幾乎都有清晰的故事架構,然而觀影過程,內心自然跟著生出各種抽象的微妙情緒,瀰漫如雲霧裊繞不去,大大掩蓋過具體情節;譬如鬱悶、浪漫、渴望、時髦、天真、淒涼、漠視、世故、矛盾……等等。她的眼神內斂,氣韻十足,肢體語言充滿繁複的細節與層次,一舉手一投足,演繹著人生的悲歡離合,她詮釋各種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女性,可說演什...
章節試閱
再會上海!阮玲玉百年回眸 /北京.黎煜.文
關錦鵬在《阮玲玉》中哀歎「一代藝人」的傳世佳作只有區區六部,其餘均消失殆盡。聯華公司的開山之作《故都春夢》,被孫瑜譽為「形象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野草閒花》,與費穆導演合作的《香雪海》、《城市之夜》、《人生》,與卜萬蒼合作的《三個摩登女性》等代表作均無緣得見,「電影皇后」胡蝶與「無冕影后」阮玲玉唯一連袂之作《白雲塔》更是無跡可尋。
到底這塊「玲瓏美玉」(影迷贈匾)有多少影片存世?保存的情況如何?新的發現可否佐證孫瑜的斷言──「不愧為默片時代戲路最寬、最有成就的女演員」?
為了準備此次台北舉辦的「百年回眸:絕代風華阮玲玉」,我與中國電影資料館外事處的張嵐、北京東郊膠片庫的白鶴一起查找了阮玲玉影片的相關狀況,發現中國電影資料館目前存有阮玲玉影片八部。《國風》、《神女》、《桃花泣血記》、《小玩意》、《新女性》、《一剪梅》這六部保存情況完整;《歸來》是一個未完成版,整整一本的過渡性鏡頭還未及插入影片之中;《再會吧,上海》是殘片,總共十一本丟失前三本,僅存的八本既無片頭也無片尾。中國電影資料館的這八部加之台北電影資料館的鎮館之寶《戀愛與義務》,阮玲玉的存世之作應有九部。她一生所攝二十九部影片,這個數量還不及其三分之一。
阮玲玉在《再會吧,上海》片中飾主角白露。
未能盡睹絕代風姿,不免令人遺憾萬千。所幸殘片《再會吧,上海》再度公映,又揭開這位「才華閃煜的一代藝人」(柯靈語)些許面紗。
當我打開裝著《再》的片盒,一股濃烈的膠片體酸撲鼻而來。當我翻閱拷貝鑒定書,一九六三年建檔的小冊子記載著這個靈魂的體質和漂移之地,它為數不多的外調僅僅用於小規模學術放映,它收縮到4.73mm的孔距和部分區域油重的記錄令人堪憂。當光柱透過薄薄的膠片將影像投射到銀幕之上,我驚歎,《再》是一尊斷臂的維納斯,女神之謎與女神之美隨著想像瀰漫於影廳的黑暗之中。
由於前三本的缺失,我們不得不求助於當年的文字資料來尋覓演職員名單及彌補影片內容。幸運的是,中國電影資料館以縮微膠片為載體保存著三套該片說明書。作為聯華第一陣地的金城大戲院在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日開映時即印製說明材料,中央錄影、阿房宮大戲院也紛紛登載該片〈本事〉。
〈本事〉首尾文字與現存八本膠片嫁接,可大致初窺影片故事。
孤女白露在小城市擔任教員,可是戰爭摧毀了城鎮,學校停辦。白露只能去上海投奔姑母王太太。輪船中途遇險,船長令乘客將行李拋入海中以減輕重量,白露起身申明同舟之義,率先將行李扔入海中。乘客紛紛效仿,輪船脫離險境。白露的深明大義引起大副黃漢秀的注意,兩人結下友誼。船抵滬,黃漢秀叮囑白露,上海處處充滿陷阱。
王太太家生活奢靡,整日跳舞,無所事事。吳醫生因貪圖王先生家的財產,與其獨女瑪麗訂下婚約,但是他同時又與愛麗絲私通。白露受涼咳嗽,來到吳醫生診所看病。一陣昏厥後白露醒來,她驚恐發現自己被吳醫生姦汙。
黃漢秀如約前來看望白露,白露深感無顏見黃,稱病婉拒。在吳醫生的婚禮上,白露不堪痛苦離家出走。她四處打聽黃漢秀的消息,但是都沒有結果。為了生計,她只能去當舞女。
春去冬來,小生命降於人世。看到這個孽種,白露又恨又愛,最終母愛戰勝了一切,白露繼續忍辱為舞女。孩子突患重病去世,白露悲痛之極,她放走籠中小鳥,終於可以無牽無掛離開上海。此時,黃漢秀在一個建築工地上當工人,他讀到一份報紙,臉上浮現笑容,報紙上赫然寫著舞女「銀絲鳥」離滬。
內容大體拼湊,編導之謎依然縈繞。影片說明書中所呈列的編導是鄭雲波,鄭雲波是誰?台灣杜雲之先生著的《中國電影史》(1972年版),內地程季華先生著的《中國電影發展史》都對鄭雲波其人語焉不詳,只是簡單地在他的名字後加了一個括弧──鄭基鐸,或者在鄭基鐸後加了一個括弧──鄭雲波。由此可見,鄭雲波就是鄭基鐸。
如果是鄭基鐸,線索稍明。他與金焰一樣,是韓國籍,一九二七年加入大中華百合公司,身兼演員和導演。那時的「大中華百合」因合併了「大中華」和「百合」兩家公司,事業如日中天,既有頂梁柱陸潔、周詩穆、朱瘦菊、王元龍,又網羅了史東山、李萍倩等人,再加上顏料商人吳性栽充足的資本,一時之間,堪與「明星」、「天一」公司抗衡。
鄭基鐸在該公司兼任《愛國魂》、《三雄奪美》、《女海盜》等片的導演及演員,在《火裡鋼刀》、《珍珠冠》、《情欲寶鑒》、《大破九龍山》、《火燒九龍山》影片中扮演主要角色。這些影片盡失,料想不外乎也是當年氾濫成災的武俠片。一九三○年八月,「大中華百合」合併入聯華,鄭基鐸轉入聯華公司。
進入聯華的鄭基鐸風格迥然驟變,名字也改為鄭雲波。他在聯華的第一部作品《出路》講述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悲劇,藉此揭露社會黑暗。影片完全擯棄了他過去刀光劍影的武俠套路,傾向於社會題材,因此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一日遭到電檢會禁映。電檢會勒令聯華將主人公參加一二八戰爭的結局改為到西北「墾殖」,片名也隨之改為《光明之路》。影片刪修不斷,一直拖延到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日才在上海等地公映。
鄭雲波在聯華的第二部作品就是其自編自導的《再會吧,上海》,影片與《出路》一脈相承──關注個體命運的悲劇。影片電影語言之洗練,敘事之流暢,畫面之寓意深刻,鏡頭語言之複雜多變,阮玲玉眼神之細膩傳達,確實不愧為斷臂維納斯的稱呼……(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81期)
作者簡介:黎煜
女,中國電影資料館(暨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二○○七年獲中國傳媒大學電影學博士學位。目前主要從事國家社科基金課題「美國電影中的華人形象研究」,以及「中國電影人口述歷史」專案。
柯裕棻小說——〈小城紀事〉外冷內熱 /台北.柯裕棻.文
小城的東邊是大海,西是山岳。
小城挨著山海之間的狹長谷地伸展,交通疏落,人生不絕如縷。
海濱上植滿木麻黃,是防東北季風用的,密匝匝像一堵牆。起風的時候,海濱的風沙窸窸窣窣的,鑽過林子的縫隙,漫天飄進了小城的每一戶人家。陽光下整座城鍍了金似的,閃閃爍爍。
火車鐵軌從北邊來。一條小路與鐵軌並行,跨越小溪和鴨舍之前它是石子路,兩側是青綠的香蕉林、甘蔗園和竹林,路上走的是砂石車和載貨小卡車,偶有牛車。萬一遇上了鵝群過馬路,雪白而聒噪,任何車也只得停下來,耐著性子等。
跨越小溪和鴨舍之後,石子路寬了,鋪上柏油路面,就是市街了。鐵軌轉而隱藏到人家樓房後面,依著山腳走。
路邊每十公尺一株菩提樹,每一戶前門都作小生意,鐵工廠,文具行,雜貨店,家庭裁縫,切仔麵攤。
街道一路走,遇著一座公園就一分為二,右側的街道仍與樓房後的鐵軌並行,到了火車站,長長的鐵路在這裡畫了句點,街道便堂而皇之成了圓環。
左側的街道繼續往海岸前行,開始曲折的故事,換了好幾個名字,經過好幾個轉折,和其他的街路相交,經過熱絡的市場,復往破敗的邊陲探去,它不知不覺的縮小,蕭條,並且逐漸為海岸的沙灘掩覆。
這一年,小城來了幾個新家庭,在街道臨海僻靜的末端落腳。
小城時時都出現來自四方的人,這些人乘著火車,經過起伏的山巒和婆娑的海洋,穿過寂寥的港口和狹長的隧道,他們搖搖晃晃的在鐵路的終點下車,他們看見小城蒼茫的暮色,滔滔的溪流,金黃的沙,碧藍的海,遼闊的天,木麻黃在大風裡搖擺,滿天鴉雀和蝙蝠亂飛,他們的心裡就起了一陣感傷,他們覺得旅途漫長,山重水阻,幾百里的路和行李已經拖垮了他們的肩膀和意志,他們決定哪裡都不去了,就這樣留了下來。
事實上,此地已天涯,除非回頭,否則也只好留下。
小城裡多的是這樣落腳的人。
新來的這幾戶人家在紅磚小樓落腳,起了灶,圍了小菜圃,種小白菜和番茄,修了扶桑樹籬,送孩子去小學和中學註冊。
紅磚小樓的屋子和小城裡每一戶人家的格局都一樣,朝路的這面牆貼小瓷磚,瓷磚釉彩是深淺不一的青綠色,豔陽下曬長年了,像人的皮膚一樣泛出紫銅色的光彩。
屋子的門面很窄,進門之後又深又玄,輾轉隔間,越裡面越陰涼,日光和酷熱從前門被一層一層的房間刪了去,因此屋子也就一步比一步幽微。屋尾是灶間,外面是小後院。
後院搭了天棚子好曬衣服,因此灶間向來是不見天日的,只見著別人家後院的圍牆和影影綽綽的衣褲,見不著天。灶間後院雖有光與熱,都是人間煙火,不關日頭的事。
小城小地方,新來的孩子和本地的孩子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小學就在市場邊,放學後他們成群結隊去逛市場裡僅有的幾處攤販或是小百貨店。這些孩子喜歡在冬天買油滋滋的蔥油餅、炸天婦羅或是紅豆奶油車輪餅,夏天吃酸梅冰棒,或是口味極淡的吧噗冰淇淋。偶爾也去文具行看文具,或者去游泳池游泳,游泳之後濕著頭髮買關東煮,喝免費的白蘿蔔熱湯。沒有零用錢的時候就去公園玩紙牌彈珠,或者沿著鐵軌打鬧追逐,朝火車扔石子,把鳳尾草啣在嘴裡裝得像卡通片裡的湯姆沙耶那樣瀟灑。
一天,十歲的李嘉嘉和黃小蘭發現,公園前出現了一家新的小店,叫做「上海點心世界」。老闆是一對夫妻,他們也是剛剛在小城落腳的人。夫妻兩個人都矮小,那老闆小眼睛小鼻子,頭髮半白半禿,眼皮泡泡的,臉上常冒汗,像剛蒸熟的小籠包。笑瞇瞇,有八字細鬚。肚子圓滾滾像包子,手臂上的肉又白又鬆垮垮,像餛飩皮。
他太太年紀很小,看起來像他女兒。她的個子更小,眼睛卻很大,黑皮膚,圓鼻子,捲頭髮。她整天穿著印有橘色或綠色碎花的洋裝,嘴裡哼著歌,趿著紅色人字木屐,在店裡走來走去。
這店很新奇,因為它不像小城裡其他的麵食館。其他麵館子的老闆和夥計多半是一群講山東話的退伍大漢子,他們老扯開喉嚨互嚷,客人點一碗小米粥,夥計也會嚷得跟什麼一樣。而且山東人的店非常熱,滿地油漬,人也多,總是不斷烤著什麼炸著什麼,買一份燒餅油條也像是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業那樣熱鬧。他們都是跟過蔣總統打日本的,店裡都恭恭敬敬掛著蔣總統的裱框照片。山東人的館子多半都有這樣一腔熱血,咬牙切齒,臥薪嘗膽的特質,他們整個人就像牛肉餡餅一樣,油滋滋的發燙,一不小心,滿腔熱血就噴灑了出來。
可是這個上海館子不同,這館子很靜,懸著日光燈,有點暗,有點涼,門口一疊一疊蒸籠,靜靜冒著白蒸氣,裊裊的,賣的食物都是柔軟的名稱,細粉、小籠包、燒賣、餛飩、陽春麵。這些細粉小籠陽春的名詞和那個安靜微暗的店面,不油不膩的很是契合。
李嘉嘉馬上就喜歡這個小館子了,她特別喜歡燒賣,因為它吃起來像是一個小小的粽子。其實那燒賣只是簡單的糯米餡,極難消化,每每她放了學,到這裡吃個燒賣,回家之後就吃不下晚餐了。
有時候李嘉嘉和黃小蘭在館子裡看他們擀麵皮。
這小個兒老闆喜歡和孩子們抬槓,有時候比孩子更孩子氣,逗著逗著,自己反而生了氣。
黃小蘭問:「什麼叫上海?」
他說:「是一個城市。」
黃小蘭又問:「它在哪裡?」
「在海的邊上。」
小蘭問:「像我們這裡一樣的海邊嗎?」
他恍惚了一會兒,說:「很不一樣,我也記不得,都二十年了。」
李嘉嘉說:「我爸爸說他去過上海。他們坐好大的船來的。」
小蘭又問:「那,陽春麵裡面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那有沒有麵呢?」
他笑說:「麵當然有,就只有麵和湯,沒有別的了。」
「那什麼是陽春呢?」
他說:「陽春就是什麼也沒有。」
太太在一旁說:「妳們真好命哦,不知道什麼是陽春麵。」
對話經常就是這樣問一句答一句,但是他的答案老是這樣玄,像是話裡有話,也像是小孩們問了很難的問題,所以他只能這樣答。
這對夫妻常常吵架,吵架的時候各講各的話,就都聽不懂了。
李嘉嘉和黃小蘭的家隔著一條很長的荒路,一個在頭,一個在尾。這路是兩邊人家的後院對著後院,空出來的一條路,因此不常有人通行。扶桑樹籬和竹子長得老高,扶桑花像紅燈籠似的從頭上垂照,儘管兩邊都是住家,卻有不問世事荒煙蔓草的意味。小城的植物比人強悍,它們向來理直氣壯杵在背景裡,像是不明就裡的天意。
她們回家走這長巷,兩人分吃一個燒賣和一個小籠包。李嘉嘉家裡沒有給她零用錢,所以都是黃小蘭付的錢。
有時她們會遇見一個微微跛腳的年輕男子。這男子又瘦又白,戴細框眼鏡。
從小孩的眼裡看來,她們覺得他很好看,因為他和其他的大人看起來不太相同。他看起來像學校的老師,但是又比老師更和善更文弱。
她們都知道這男子是在台北念過大學的,這相當不得了,可是大人們談起他時,總是搖頭嘆氣說可惜了。
他一個人住在鐵道旁的另一條巷子底,看管一棟改建過的日本式的房子,那原來是他家裡的旅社。他每天黃昏都要沿著鐵道,走過這邊來。他總是走後門,走小路,盡量避開人,繞路走僻靜的小巷子,到車站前他父母家裡去吃晚餐。然後又照原路,獨自曲曲折折地走回老房子去。
黃小蘭跟他打招呼,但是他常常視若無睹,想著什麼心事,恍恍惚惚走了過去。偶爾他神智清楚,就靜靜地對她們笑一笑,揮揮手。
李嘉嘉問:「你到底認不認識他呀?他瘋不瘋呀?」
黃小蘭說:「他叫阿順,他在台北出車禍,差一點死掉,然後就變怪怪的了。」
李嘉嘉問:「跛腳有什麼怪的?我爸爸的朋友有些還沒有手呢。炸彈給炸的。」
黃小蘭說:「不是啦,是因為他就變得不喜歡跟人講話了。我媽媽說阿順被車撞傻了。」
有一次,這男子停下來,以台語跟黃小蘭問了些什麼。黃小蘭回身指著某個方向,回了話。他只輕輕講了一句,就帶著黯淡的笑著走了。
李嘉嘉問:「你們幹嘛講台語,你們說什麼?」
黃小蘭說:「他問我們在哪裡買這個上海燒賣。」
李嘉嘉又問:「那他自言自語又說了什麼?」
黃小蘭說:「他只是說離開台北之後就好久沒吃了。」……(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81期)
作者簡介:柯裕棻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森分校傳播藝術博士。現任教於政治大學新聞系,專攻大眾文化研究,研究主題為電視文化與消費社會。著有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恍惚的慢板》、《甜美的剎那》;小說集《冰箱》;對談錄《批判的連結》等。
橄欖樹間的大夢:安達露西亞雙城記 /香港.曹疏影.文
十四世紀的土耳其海軍司令Piri Reis繪製的格林納達(Granada)古地圖上,地中海的海岸線仿似西班牙服飾的荷葉邊,格林納達在內陸群山環抱,兩條河流將它與地中海相連,宛如那海岸線的龍鬚。兩條河是陶洛河和赫尼爾河,而正如詩人洛爾伽所寫:
瓜達基維河,一把鬍鬚紅又紅。
格林納達的兩條河,一條在流血,一條在哀慟。
……
瓜達基維河的柳丁林裡,高閣凌空,香風徐動。
陶洛和赫尼爾的野塘邊,荒廢的小樓兒孤聳。
進入阿蘭布拉宮之前,先要穿過山下龐大如迷宮的摩爾人區,無論是地理上、還是心理上都必須如此,不對格林納達殘存的摩爾文化稍有接觸,是無法理解阿蘭布拉的神祕的。雖然到十六世紀,摩爾人已經被西班牙的天主教政權趕出安達露西亞回到北非去了,但是他們的盤旋街巷猶在、花園和白屋猶在、俯瞰一切的阿蘭布拉宮猶在,而近幾十年又有不少北非移民回來此地,加上格林納達本來就殘存著摩爾人血統的居民,這裡彷彿又變回那個有濃厚阿拉伯色彩的「殖民地」。
阿蘭布拉宮,金庭的入口處。(廖偉棠/攝影)
在格林納達的摩爾人區,我口渴買水,闖進了一家不起眼的肉店加雜貨店,長龍排到店外,店主又切肉,又收錢,又轉身拿罐頭香料。前面的一個小夥子突然轉過頭來和我說:「這是典型的穆斯林店,你知道嗎?」他指給我貨架上的琳琅商品,我只認得兩個小湯包,那是我在義大利時的同屋伊斯蘭教徒Smail常用的。「我是摩洛哥人,但他們都說我像中國人。」我把眼前這個無論怎樣看都是非洲俊小夥的熱情人打量了二十遍,還是認為他是非洲人。他見我驚詫,就兩手拉起兩處眼角:「你看,我的眼梢是吊的,這樣的。」原來依據是這個,我仔細看他眼梢,似乎確實上翹了五度。想起另一義大利同屋Giovanni的話:「中國人的眼睛對於我們來說都是吊眼角的。」好吧,算他們對眼梢敏感。
這是我在格林納達遇見的第一個摩爾人,衣著樸素,笑猶在耳。不免記起華盛頓‧歐文筆下的阿蘭布拉宮傳說裡,摩爾人總是衣袍華麗,女子綴玉披銀,男子則斗篷上鑲滿寶石,生活在十九世紀貧苦的安達露西亞農民的想像裡。
摩爾人,籠統地說,是北非的阿拉伯人,跨海入侵伊比利亞半島,從八世紀起統治了安達露西亞地區近八百年。他們同基督教之間漫長的爭鬥過程,活化在一則則短小的民間傳說裡,其中,摩爾人幾乎總是財富、智慧、通靈的代名詞,而當時的基督教世界還處於中世紀。摩爾人在安達露西亞建造了輝煌的文化,格林納達和哥爾多巴都曾被譽為歐洲之都。
眼前的摩爾人區卻是一個十足的嬉皮社區,到處是梳著雷鬼辮子、耳鼻穿環的青年在石階上閑坐,手中牽一條同樣閑坐的大狗,見你掏錢包時,便起身上前來要硬幣,給他的狗買食物。一天薄暮時我們從一家阿拉伯茶館出來,還碰見嬉皮少年席地擺賣自己彎扭出來的銀器、首飾,旁邊是一個嬉皮樂隊:有人彈印度西塔琴,有人學蛇舞──估計在這些西方嬉皮心目中,印度風格和摩爾風格無異,因為這樣,摩爾人店裡的貨也有很多印度風的嬉皮裝。不過他們真的和摩爾區的建築風格非常協調。
這裡白牆連綿著閃耀著,回環如傳說的大食迷宮,又總有鮮藍、鮮黃的窗櫺和圓瓦不動聲色地給人驚喜,甚至還有摩爾人留下的水利繼續為一些保存得好的老房子提供噴泉和水井的流水。依地勢不規則形狀的牆和房屋、藍白瓷磚的路牌把人一直引領向上,不知道裡面如今已住的什麼人,我們在一座正裝修的房屋門前停下腳步,樓下是轟隆隆的機器,樓上是佛朗明哥吉他伴隨著聲聲悲痛的呼喊──這是我們在安達露西亞第一次聽到深歌CANTE JONDO──在戴望舒的翻譯注釋裡,它有四個來源:吉卜賽、摩爾人、腓尼基人甚至猶太會堂讚歌──但無論如何,我們找不到還有別的藝術更匹配這個格林納達的下午,洛爾伽所寫的「橄欖樹間的悲風」隨著嘶啞的歌聲也回蕩升起在這些白得發燙的圍牆、涼得像銀的樹蔭之間。素馨花跌落在石子路上,一種不知道名字的淡藍色的花開滿一大牆──對了,這個摩爾人區,被女詩人田曉菲譯為:阿爾白馨。
我們在阿爾白馨的邊緣找到一家酒吧吃Tapas(西班牙的佐酒小點心,儼然已成為遊客們的正餐),一邊遠眺阿蘭布拉宮──田曉菲把它譯為:赭城。遊客在阿蘭布拉的一座小廊橋上擁擠,遠眺我們。我們未必彼此眺望得到,只有赭色的阿蘭布拉和它腳下的白色迷宮相擁。更遠處是飄渺的雪山。
鄭重其事,第二天我們才去進入阿蘭布拉。在清晨登上山坡,必須得早去,一是估計早上人少,二是一張票要麼上午要麼下午只有半天有效。想不到安達露西亞的早晚溫差如此大,路是山路,說也奇怪,剛剛還在市區,市場車流,一拐彎就是山路,耳邊只有鳥鳴。按阿拉伯故事,那不定是什麼人物的驚魂,感覺這個宮殿在心中瑟瑟如一只玉蝴蝶。是阿蘭布拉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阿蘭布拉?莊子的比喻用在這裡最恰當不過,因為阿蘭布拉之美,就如大夢,無人能從中醒來,建築者摩爾人的可汗們不能醒,後來占領者西班牙君主們不能醒,我們也不能醒。
為了找到阿蘭布拉的入口,先後問了三個人,說也奇怪,那天的這幾位都像阿凡提,突然出現在路邊,有的做狀淋花,有的呆望,他們分別說了三個方向,最後我們在那唯一沒被指到的方向尋到了入口。入口便是完全的炫技、這是一叢萬個骨朵的繁花的根處,所有細節從此生髮。進得金殿、常春藤園,在彷彿無盡頭的彎拱與廊柱、門窗之間,已經是阿拉伯銘文四處鋪展、與花紋融合,文字只剩下形式,混雜著新月與大星。基督教趕走摩爾人後,把阿蘭布拉宮改作他們的居所,但真主的旨意仍然在遮天遮地的花紋中熠熠──張承志曾說,這裡的阿拉伯文他唯一能辨認出的一句的意思是:「除了真主,沒有勝者」。在時間的輔佐下,阿蘭布拉宮本身就證明了這句真言。這麼多言語就是為了讓你失語,這麼多華麗而無用的美,就是要讓你感知無常……(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81期)
作者簡介:曹疏影
詩人、童話作家,自由撰稿人,一九七九年出生於哈爾濱,北京大學文學碩士,現居香港。有詩歌、散文、評論被收入各種選本出版,曾獲劉麗安詩歌獎,著有詩集《拉線木偶》、《茱萸箱》、《金雪》,童話集《和呼咪一起釣魚》,曾於香港《明報》連載專欄《南轅北轍》,在《北京青年週刊》連載專欄《廿九胃》。
熊秉元:喜怒哀樂的邏輯 /台北.熊秉元.文
十八世紀的哲學家休姆(David Hume,1711-1776)嘗言:「理智是情感之奴」(Reason is a slave of the passions.)。這是文言文,白話文是:「人是情感/情緒的動物!」
無論是文言或白話,對於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等,歷來的哲學家和一般社會大眾,無不認為是駕馭人的原始力量。人為情感/情緒所使喚,即使是少得可憐的理性/理智,也只是居於被支配和奴役的地位。人的景況,真是可憫和可悲。
然而,剛過世不久的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卻提醒世人:原始部落裡看來古怪奇特、甚至是荒誕不經的儀式舉措,其實都有跡可尋。而且,種種作為反映了他們的世界觀,背後有共同的邏輯。這位大師的見解,相當程度的改變了學界和世人對原始部落的認知。
當然,原始部落人們的邏輯,和現代物理化學數學(經濟學?)等等科學所架構的邏輯,顯然不太一樣。那麼,對於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等情懷,現代科學是不是也有新的、不同的解讀呢?
行遠自邇,先從簡單的情境開始琢磨。如果人真的是情緒的動物,那麼動物一旦受到環境裡的刺激,會直接不假修飾的表達喜怒哀樂。可是,非常奇怪,每個人都可以自問:被父母師長責備時,有多少人會回嘴或怒目以對?對於上司或面試的主考官,有多少人會直接宣洩心中不滿的情緒?大概不多,除非打定主意「此處不留人!」
可見得,對於情緒的運用,還是有規則可循;而且,一言以蔽之,喜怒哀樂的邏輯,就是簡單的成本效益。對上司/主考官/指導教授/父母發怒的成本高而效益低,因此不值得這麼做,做了不划算!
不過,捫心自問,很多人把氣往父母手足身上出,對於朋友卻客氣有禮的不得了;寧願得罪家人,不願意對朋友稍稍失禮。似乎,家人比不上朋友,這又是為什麼?
這種現象,所在多有;看起來奇怪,其實一點就明,而且無庸外而求也,就是成本效益的考量:得罪家人,家人還是家人,血總是濃於血;可是,得罪了朋友,朋友可能就不再是朋友,甚至變成敵人。因此,毋須掰腳趾頭加減計算就知道,得罪朋友成本高/效益低,得罪家人則反是。萬物之靈的人們,自然會去彼取此。
可是,另一種心境感懷,似乎也屢見不鮮:得罪朋友時,不會有罪惡感;做了對不起父母、讓父母失望的事,卻往往有濃厚的罪惡感。怎麼回事?這種對比,其實也不難解釋。傳統社會裡,家庭要發揮生產消費、儲蓄保險等功能,一起面對大自然的考驗,一起度過人禍天災。倫理關係緊密,才能夠同舟共濟。要使父母子女之間關係緊密,最好在觀念上發展出支持的對應條件;父慈子孝的觀念,就是支持倫常結構的重要條件。
然而,這不是有點矛盾嗎?可以得罪家人,卻不願意得罪朋友;可是,對不起父母時會覺得歉疚神傷,對不起朋友時卻沒有類似的感受。為什麼?稍稍琢磨就可以體會,這種表面上的矛盾,正反映了人在處理情緒時的精緻細微處。朋友是一時的,父母是永久的。因此,小的利害上,可以以朋友為重,犧牲父母家人;在長遠的考量上,當然還是要呵護父母家人的權益。
由此可見,對於愛恨情仇/喜怒哀樂的運用,人們還是自覺不自量、有意無意的受到成本效益的影響。精確具體的說,人不是情感的動物,人是成本效益的動物!理智不是情感的奴隸,情感才是受到理智的駕馭和節制!
事實上,喜怒哀樂的情懷,值得仔細琢磨,而不是哲學家式一廂情願的認定。追根究柢,在大自然的演化過程裡,萬物之靈的人也經歷了漫長的蛻變。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等等,都是這個漫長過程的結晶。
在粗淺的程度上,生物有暖飽情慾的需求;一旦需求得到滿足,生物體自然發出訊號,毋需再做探尋。因此,胃裡塞滿食物之後,會有「飽」的感覺;身上有衣物之後,會有「暖」的反應。同樣的道理,喜怒哀樂等情懷,也是一種生物上的反應,反映了生物體所面對或經歷的情境。在河裡捕著了魚,會覺得欣喜;到口的肥肉丟了,會覺得憤怒;等等、等等,都是生理上自然而然的反映。
比較重要的,是這些生理上的反應,除了是生物體的宣洩之外,還有非常積極的作用。具體而言,每一個人生,都可以看成是多回合的賽局(a repeated game)。這一回合所發生的事,對未來會產生影響。因此,喜怒愛樂的情緒,是對已經發生事的反應;除此之外,也對未來有提醒、儆示、刺激、誘發的作用。譬如,學習或工作上達到目標,得到嘉勉,有了「喜悅」的情懷;這種肉體和心理上的狀態,會誘發往後的行為,希望能帶來更多類似的情懷。
在更抽象的層次上,喜怒哀樂等情緒和理性合縱連橫,發揮互補和合作的功能,希望能保障和增進生物體的福祉。
譬如,討價還價不成,「一氣之下」掉頭而去;左思右想猶豫不決,「血氣之勇」直接示愛……等等。因此,情緒等於是一種規則(stopping rule),指示生物體放棄眼前的道路,轉換到另一條軌跡上!
原始社會裡的儀式規矩,有共同的邏輯,值得以理解之。同樣的道理,人類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等情緒,也有隱藏其下的邏輯,值得以理解之——這個世界是有意義的!
作者簡介:熊秉元
台大經濟系暨研究所教授,是經濟學者也是散文家,作品被國內知名文化評論家南方朔譽為「熊氏散文」。出版多本經濟散文著作:《尋找心中那把尺》、《燈塔的故事》、《大家都站著》、《熊秉元漫步法律》、《熊秉元漫步經濟》、《經濟學始於佛法式微處》、《經濟學者的十四堂法學課》、《走進經濟學》、《法律經濟學開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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